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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流緊緊靠著牆壁,听到他的聲音,像是陌生,又十分熟悉,不置信地問:"求深,你怎么到這時才來?"
  余求深答:"我剛听說。"
  "屋子里的人都已經走光。"
  "不妨,我只來看你一人。"
  他輕輕坐在沙發上。
  沙發已用白布單上,他坐在上面,看上去有點奇怪。
  "太太去世了。"
  "我知道。"
  "你沒有見到她最后一面。"
  他忽然咧嘴,像是听到笑話一樣。
  在微弱的燈光下,他的頭發出任何時候都黑,眼睛比任何時間都亮。
  可見他生活得极好。
  "你气色不錯。"
  "一個人必需善待自身,才能生存。"
  "我就沒這樣本事。"
  清流撫摸自己面孔,"真瘦了。"
  余求深卻笑笑說:"你也別太謙虛,你也混得不錯,听說,你承繼了劉太太的美國證券。"
  "消息真靈通。"
  "你不知那是一筆什么數目?"
  "我將往律師處搞清楚。"
  他伸一個懶腰,"我工作最重要一部份,便是打探城里哪個女子承繼了什么。"
  清流深深吸進一口气,"連我也不例外?"
  余求深反問:"為什么要例外,你原本就是一個可愛的女子。"
  清流啼笑皆非,她揚揚手。
  "恭喜你,你的愿望達到了。"
  "我本無目的。"
  "算了清流,我了解你,比任何人都多;現在,你已成富女,你的噩夢已成過去。"
  清流不禁笑出來,余求深真會替女人解愁苦。
  "過來。"
  他拍拍身邊的座位。
  清流搖搖頭。
  "過來。"
  這次,聲音輕軟得多。
  他把外衣脫下,露出极薄的白襯衫。
  清流像是可以聞到他身体的气息,在一個大雷雨的晚上,雨嘩嘩地不停下,又增加了誘惑。
  她走過去,坐到余求深對面。
  千万不要等到像劉太太那樣老,那就來不及了,清流知道她喜歡這個男人。
  "來,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去繼續我們未完成的旅程,我在不羈的風里留了最好的房間。"
  "我不想生活在太太陰影之下。"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她已影響了你我一生。"
  "我想到沙漠去,新墨西哥就好,找一幢白色小屋,与仙人掌為伍。"
  "單獨,還是与我在一起?"
  清流問:"你不嫌我悶?"
  "我忠于服務行業,不會叫你失望。"
  "年期長短,可需訂的?"
  "我不知多久,你會知道嗎?"
  清流不知如何回答,只見他伸出手來。
  像有磁鐵似,她的手被吸了過去,被他緊緊握住,清流混身顫動,他一拉她,她投進他怀抱,他非常嫻熟地,低頭親吻她的嘴。
  不知怎地,清流落下淚來。
  就在這個時候,鈴聲大作,她惊醒。
  呀,原來是一場綺夢。
  可是,夢境是那樣真實,她撫摸著嘴唇。
  電話鈐響個不停。
  "清流,是天生,我就在你門口。"
  "啊。"
  "我按鈴久久沒人應,几乎想打破窗戶偷進來。"
  "我也許出去了。"
  "不,車子在車房里。"
  清流沉默。
  "快開門。"
  這個人自船上一直追了來,由此可知,有些事,不是夢。
  清流不得不去開門。
  "唉,這屋子還怎么可以住人。"
  沙發上罩著的白布縐了一大團,仿佛余求深真的來坐過。
  任天生掏出手帕來抹汗,"歐陽律師說,他已替你找到房子,清流,搬出來吧,大家都很擔心你的健康。"
  清流坐在夢中余求深坐過的位置上。
  "你看你瘦多少。"
  清流抬起頭,最后一次細細地打量大廳。
  "房子已經成交,由某集團投得,決定拆卸改建低密度复式公寓。"
  清流低下頭。
  "來,我陪你出去。"
  清流微笑,"帶我去哪里?"
  "去看你的新居。"
  清流跟著他上車,她忍不住回過頭去看那幢鴿灰色的大宅。
  然后,猛一抬頭,看到倒后鏡里的白己,狠狠吃了一惊。
  怎么瘦得雙目深陷,牙床凸出,只有骷髏才會這個樣子,她嚇了一大跳。
  任天生歎口气,"醫生說,搬出來好好休養,少胡思亂想,過些日子,就會恢复舊觀。"
  清流用手掩住臉。
  "劉太太事故,給你极大的沖擊。"
  清流頷首。
  車子駛往山上,在清蔥的林木中停下,"歐陽律師的目光還不錯吧。"
  清流詫异,"就是這里?"
  "是,全新小洋房,連家俱裝修買下,如果你不喜歡布置,可以馬上更換。"
  清流忽然笑了,"天生,你別開玩笑了。"
  任天生愕然,"清流,我不明白你說什么。"
  "這是你家的產業吧?"
  "不,是你的物業,歐陽律師代你置下。"
  車子駛上私家路,停在大門之前。
  清流下車,"我是窮人,我怎么負擔得起?"
  沒想到做完綺夢,又來做這种好夢。
  任天生詫异地說:"清流,你忘了你承繼了一筆遺產。"
  "哪有這么多!"
  任天片歡道:"比這個多得多,你一定要到律師處搞清楚。"
  清流真正惊駭了,"這么說來,我以后竟不必工作了?"
  "你肯定不用再為生活擔心。"
  "劉太太与我素昧平生,為何要如此厚待我?"
  "她說過你像她。"
  "你覺得呢?"
  任天生微笑,"像你那樣標致是每個女子的夢想。"
  "你几時變得那么會說話?"
  "都是我肺腑之言。"
  清流說:"就為著像,就把那么大筆遺產給我?"
  "她已沒有辦法用錢。"
  清流點頭,"于是她想看看金錢是否可以改變我的命運。"
  "你說呢?"
  "我的運程肯定從此改寫。"
  "那么,先來看看你的寓所。"
  大門打開,一個中年女子迎出來,滿面笑容:"唐小姐可是今天就搬進來?"
  "你是——"
  "唐小姐,我叫碧玉,是你管家,另外有一名司机兩名女佣幫你。"
  清流駭笑,"我何嘗需要那么多人用?"
  "唐小姐請進來。"
  屋子簇新,布置大方,雖然缺少性格,但也算美奐美侖。
  主臥室連接著寬大更衣室,推門進去,清流呆住了,密密麻麻挂著的,都是劉太太從前的衣服。
  清流忙問:"是誰的主意?"
  "我一上工,衣服已經挂好,我不知是誰的意思。"
  "這不是我的衣服。"
  碧玉問:"可要立刻收去?"
  任天生也十分吃惊,輕輕說:"她要你代替她的位置。"
  清流亦頷首,"她認為可以藉我重生。"
  "她注定要失望了。"
  清流卻遲疑,片刻她笑,"窮女總是多奇遇。"
  任天生正在講電話。
  清流自言自語說下去:"因為千金小姐都受保護躲在深閨里,所以什么人与事都遇不到。"
  任天生放下電話,"歐陽律師說,是劉太太的意思,她的服飾,都留給你。"
  連那襲無人穿過的婚紗在內,婀娜地自衣柜內透出少少象牙白的裙角。
  任天生說:"如果你不喜歡,可以捐給慈善机關。"
  清流忽然笑了,"誰要穿這樣的衣服?"
  女佣斟出香茗,清流喝了一口,"一個人很容易會熟習這种生活。"
  碧玉說:"唐小姐,中飯已經准備好,請來嘗嘗菜式可适合。"
  一看精致的三菜一湯,清流不禁吃惊,"這樣排場,一年半載怕要山窮水盡。"
  任天生笑了,坐下來吃了一碗飯。
  清流說:"我要去与歐陽律師談談。"
  任天生說:"我陪你。"
  兩人匆匆出門。
  上了車,他忽然說:"可否給我三十分鐘?"
  清流看著他,"你想怎么樣?"
  "你看過劉太大為你准備的家,也該看看我為你准備的家。"
  "你?"
  "你忘了,你答應我考慮兩天。"
  清流歎口气,"真沒想到,之后,發生了無數事。"
  "請賞面。"
  清流微笑,"看是一定要看的。"
  任天生吸進一口气,"首先,你要有心理准備。"
  "呵,莫非屋子似足皇宮。"
  "不,剛相反,我只是家族成員一份子,雖然身為船主,支薪有限。"
  清流笑說:"不必太謙卑。"
  她上車,他把她載到山的另一邊去,那一頭份外宁靜,似世外桃源,太陽光透過山頂云層才照過來,和煦柔和。
  屋子在山坡上,打開門,清流一走進去就喜歡,設備并不豪華,可是件件布置都有心思。
  她坐在柔軟的沙發里,這里最好是沒有慵人。
  "你挑哪個家?"
  一時無家可歸,一時兩間洋房任選,人的際遇何等奇怪,清流深深歎息。
  任天生探頭過來,"你在想什么?"
  "真正為難。"清流故意搔搔頭。
  "只得兩天考慮不夠?我愿意等。"
  "我不想誤你正經。"
  任天生一楞,慘笑漸漸浮起,"女生一旦這樣為我們設想,我們就死無葬身之地。"
  "啊。"
  "女生愛上我們的時候,通常不顧一切剝削我們所有,時間金錢精力都得為她奉獻,不愛我們之際,才會大方慷慨地說:放你一條生路,不阻你前程了。"
  清流掩著臉大笑。
  "我知道這次我真的危危乎了。"
  "這樣好的家,你怕找不到女主人?"
  "看,几乎就要保荐別人了。"
  清流一直笑。
  忽然覺得倦了,坐下來,任天生捧上香茗,可是清流想喝香檳。
  不知怎地,在不羈的風上已經喝上了癮。
  "愿意留下來嗎?"
  住在他這里,勢必要受他管制,听他的話,總不能在食住行都歸他,然后獨行獨斷。
  清流輕輕搖頭。
  任天生歎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嫌我古板。"
  清流忽然伸手去撫摸他的鬢腳,"沒有的事,是時机不合。"
  早些時候,為勢所逼,再呆再板的人她也得周旋到底,可是今日,她手頭上領得一份財產,她想走出去,看看這個世界。
  在這之前,飯團擲下來,她能從地上揀過吃,已經覺得万幸,肚子填不飽,還有什么資格說其它,今日,她有權選擇,酒,挑最好牌子才喝。
  劉太太就是要看她的遺產能否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她雖然已經不在,可是清流卻覺得她正站在一角,叉著腰,冷冷地挑起一角眼眉毛,得意地笑。
  看,她比什么時候都年輕,鬈曲的頭發梳一條馬尾巴,緊身上衣,大篷裙,高跟拖鞋,濃妝,鮮紅嘴唇,在另外一個國度里,沒有時限,她恢复了青春,她的精魂,回來偷竊清流的世界。
  清流泛起一個笑容,喃喃說:"我不會叫你失望。"
  任天生頹然,"你變了。"
  清流不想隱瞞,"是。"
  "錢會害你。"
  清流清脆地大笑,"別擔心。"
  她握著他的手,放在臉邊,這是一只溫暖的大手,不知多親切,可是,与另外一個人的手不一樣。
  "船主,請送我回去。"
  任天生只得遵命。
  歐陽律師在家里等她。
  清流說:"我不需要佣人。"
  "可是,唐小姐,他們不會打扰你,你叫他們,他們才出來,屋子大,一個人住不好,況且,住宅需要人打理。"
  "保證不走來走去?"
  "請你放心。"
  "我想看看財產數目。"
  "在這里。"
  歐陽律師打開一本薄子,指著一個數目,清流暗暗數著數字后的零,狐疑地問:"這便是我承繼的財產?"
  "不,"律師回答:"這是每年利息。"
  清流放下心來,可以吃好久。
  律師反而詫异,"你好象不覺意外。"
  清流答:"我知道安全便好。"
  "有什么事情要叫我做?"
  "有。"
  "請吩咐,可是看中了哪一間公司?"
  "不,請你代我尋一個人。"
  歐陽一怔。
  唐清流緩緩說:"這個人,你也認識。"
  歐陽當然聰明,約莫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人。
  "他叫余求深。"
  歐陽躊躇。
  "可是要告訴我,他不是好人?"
  歐陽答:"我是你的律師,我需忠告你。"
  "我會應付他,你找到他,告訴他,我想見他,還有,我的身价不一樣了。"
  "我反對這件事。"
  "一個月內不見結果,我會委托他人。"
  歐陽頓足,不悅地告辭,這先后兩名女東家,何其相像。
  她到廚房去,自己找到作料,做三文治吃,見到香檳,正投所好,開了瓶就喝。
  果然,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傍晚,只見有人替她找了香檳杯子出來,放在當眼處。
  清流靜寂地坐在屋內,看書、休息。
  半夜,興致來了,走進更衣室,取出新娘禮服,穿上,不知怎地,非常合身,清流覺得十分高興,挽起裙裾,滿屋亂走。
  一邊假裝招呼人客:"不要客气,隨便坐","今日天气真好","大家一起好開心"……
  然后坐到樓梯上,頭忽然抬不起來,埋在膝蓋里。
  "同誰結婚?"仿佛是劉太太的聲音。
  清流疲倦地回答:"誰都不要緊。"不吃過苦的人不會明白。
  然后,她回到房間里,脫下禮服。
  躺在床上,開頭以為有人忘記關花園照明燈,以致白光直射到臥室來,稍后,發覺是晶瑩月光。
  清流睡著了。
  一個月后,歐陽律師只給了一個簡單的報告:努力尋過余求深,但是其人蹤跡遍全球,不好找,還需要多些時間。
  清流直斥其非:"你辦事不力。"
  "那么允我辭職。"
  "你不像動輒以辭職要挾東家的人,莫非看我不起。"
  歐陽歎口气,"我的确委托各地私家偵探在那個圈子內尋過人。"
  "怎么說?"
  "找不著,莫非是賺夠了躲起來休息,我打算著人在巴黎登尋人啟事。"
  清流笑笑,"那一點錢早就花光,人也不會在巴黎久留,你另外想辦法吧。"
  歐陽說:"我一個無業游民,談何容易,唐小姐,請多寬限一個月時間。"口气像古時的捕頭。
  "各豪華郵輪,旅游熱點,都找一找,冬季,他也許在邁亞米,夏季,可能在溫哥華。"
  歐陽說:"這個人,本事大得很。"
  清流不由得微笑,可不是,他能叫女人露出歡容。
  "還有事嗎?"
  歐陽取出一迭信封,放桌子上。
  "這些都是什么?"
  "各式各樣的請帖,慈善机關、文藝團体、商號開幕……"
  "呵,不用,都給我合理地推辭。"
  "年輕人,出去散散心也是好的,馬星南君及任天生君都愿意陪你。"
  清流搖頭,"我不擅交際,說話也老錯,免了。"
  歐陽覺得她非常像他前任東主。
  他自請帖里挑了兩封出來,"如果有空,可以去看看。"
  清流卻說:"先去把余求深找出來。"
  歐陽忍不住問:"為什么那么急?"
  沒想到清流有一個非常現成的答案:"因為人老得快。"
  電話邀請也不遺餘力,可是清流不大听電話,她也根本不知道電話在大廳哪一個角落。
  清流在街頭長大,她懂得辦事,正當她打算自己動手去查找之時,消息來了。
  大概歐陽也知道,敷衍下去不是辦法,唐清流不是一個沒有主張的人。
  "有余求深的下落了。"
  "在何處?"
  清流的聲音逼切得有點哽咽。
  歐陽雖然已屆中年,世情已慣,卻也忍不住在心中嗟歎:女人,泰丰喜歡壤男人。
  "有人在坦嘰亞一間醫院里見過他。"
  "坦嘰亞?"
  "是,在北非阿以及爾。"
  "他生什么病?"
  "我不知道,也許是黃熱,也許是虐疾。"
  "請替我辦旅行手續。"
  "那不是你該去的地方。"
  "我已決定找他。"
  "唐小姐,我最近事忙——"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
  "那不是一個女子獨自旅游的地方。"
  "那么,替我找一名導游。"
  歐陽頓足,"我看是否能夠騰出兩三天。"
  他結果還是擠出時間來,無意之中,他充當了監護人的角色。
  到了該處,清流發覺歐陽的評語完全正确。
  當地人除出講土語之外,便說一种法裔人不大听得懂的法語,气候炎熱,不消一會,全身汗濕,接著,臉上浮出油來。
  公眾醫院肮髒危險,歐陽給她一只口罩,叮囑她:"全身衣服回到酒店全部扔掉",這种擔心,也并非多餘。
  病床一張接一張排列,躺著痛苦呻吟的病人,歐陽覺得無法查探,去接待處詢問。
  他准備好一卷美鈔。
  "外國人,黃而孔,姓余。"
  翻了一大陣記錄,"啊是,持美國護照,患腥紅熱,三日前已經出院。"
  清流呆了半晌,"我想親自看看,几號病床?"
  "曾經是一三七號。"
  他們找到一三七,現在躺著的是一名婦女,正在咯血。
  歐陽律師說:"走吧。"
  清流不肯罷休,又去詢問:"什么人接他出院?"
  "我不知道。"
  "誰會有消息?"
  "也許,看護知道。"
  清流查探到那一天負責的看護,是一名諳英語的年輕人,看到賄賂,輕輕用手推開。
  "是,姓余,住了近兩個星期,熱度一退,就由朋友帶著出院,听說,回美國去。"
  "為什么住在公眾醫院里?"
  年輕的看護笑了,黝黑皮膚襯得牙齒雪白,"他沒有錢。"
  "美國哪里?"
  "沒听說。"
  "紐約?三藩市?"
  "我不知道。"
  "謝謝你。"
  清流想与他握手,被歐陽阻止。
  事后,清流說:"太不近人情。"
  "他在醫院工作,混身細菌,你沒有他那种抵抗力。"
  這种冷酷的勢利也許是對的。
  "我們盡快走吧。"
  "放松點,坦嘰亞也有好去處。"
  理智的他鐵青面子說:"開玩笑。"
  當夜就逼著清流走了。
  "此行并非一無所得,我們會到美國五十州去找他,我也知道為什么沒有發現他的原因,我們一直在高消費場所尋人,原來錯了,他景況大不如前,該去中下級處查才對。"
  清流用手掩著嘴,惊駭不已。
  歐陽看著她,不出聲,過一會才問:"還要找他?"
  "是。"
  "為什么?"
  "想親眼看清楚。"
  歐陽說:"好,范圍縮窄了,比較有把握。"然后低聲說:"那筆尋人開銷,不如捐到慈善机關。"
  清流不去理他。
  她在家中清心等待。
  但不止一次,夢中看到混身血污的余求深,他伸手叫她,"清流,清流,口渴,請給我一點水",清流這才醒悟,原來有火在烤他,他在鏈獄中。
  可是也有好夢。
  在一個星光作天幕的舞池里,他來邀舞,清流依偎在他溫暖的胸膛里,翩翩起舞,醒來之后,猶自覺得心滿意足。
  馬星南來探訪,清流對他很客气,陪他坐著閒談,可是客人看得出她完全心不在焉,眼神放到老遠。
  她在想什么?
  馬星南說:"下個月我們到巴黎去小住,你會不會一起來?"
  "嗯,呵,我有事,走不開。"
  "劉太太在福克大道的公寓出售,我打算看看。"
  "那房子其實相當舊。"
  "屋价將捐慈善机构,真沒想到那樣孤寡的老太太會那樣慷慨。"
  "她對我們也很好。"
  "對你更是另眼相看。"
  清流不由得欠欠身。
  "我們之間好似有誤會,是紅梅得罪了你吧?"
  清流驀然抬起頭來,"嗄?"
  馬星南知道她的耐心已經用完,他也已經盡了最后的努力。
  這個時候,他忽然覺得沒有遺憾,自從上岸之后,唐清流閃爍的艷光好似消失了,本來活生生吉卜賽般野性的眼神也已收斂,她好似十分疲倦,動作遲鈍,像一只渴睡得提不起勁來的貓。
  變了一個人,不能再叫异性眼前一亮,精神一振。
  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那公子哥儿有點迷惘,這朵美麗的野花太快凋謝,在一只叫不羈的風的船上,她開放得最嫵媚。
  她沒有送他,走廊里走出一個女仆,輕輕替他拉開大門。
  是什么在暗地里閃閃生光?
  呵原來是年輕女佣的一雙眼睛。
  他正想搭訕几句,忽然想起家長的教訓"星南,別老是在低下層社會找女伴,不是秘書就是歌星,要不索性是侍應生、售貨員……找個真正的小姐好不好!"
  可是那些小姐們泰丰面目模糊,欠缺個性,沒有生气,不能刺激他。
  馬星南遲疑片刻,終于靜靜离去,可是心中仍然對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有印象。
  門一關上,清流松口气,精神也來了。
  過几日,心情好得去赴任天生的約。
  他們坐在他家的天台花園里看海景。
  "海永遠叫人心曠神怡。"總得有開場白。
  任天生笑笑,"馬克吐溫說的:要好好珍惜天同地,它們已經停止生產。"
  清流揚起臉笑。
  "听說你在尋人。"
  "是。"
  "我非常痛心震惊。"
  "為什么?"清流明知故問。
  "同你竟在找一個那樣的人。"
  清流緩緩地答:"人各有志。"
  任天生不置信,"清流,以你我那樣的交情,你竟用陳腔濫調敷衍我。"
  清流笑了,"是你一定要討一個答案。"
  任天生看著她,"清流,我想与你談一談我們的事。"
  清流輕輕說:"天生,我們現在不是很好嗎?"
  任天生苦澀地說:"我以為我們會比'我們很好'更好一點。"
  清流把手伸進他臂彎里去。
  可是任天生忽然生气掙脫。
  清流說:"我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
  "你現在是自由身嗎?"
  清流看著他。
  任天生直言不違:"劉巽儀太太早已寄生在你身上,她以遺產換取你的靈魂,這項交易她是嬴家。"
  清流一听,慢慢別轉面孔,過了一會儿才說:"現在,你開始用話傷害我了。"
  "我只不過指出事實。"
  "用話傷人者都那樣講。"
  "清流,你我已有話不投机的感覺。"
  清流很快恢复常態,"朋友不一定要如膠如漆。"
  "讓我介紹我父母給你認識。"
  清流遲疑一會儿,"不必了。"
  "他們很開通很可親,你會喜歡他們。"
  清流笑笑,"你指的是他們涵養修養一流,即使心里不高興,嘴巴也不會說出來。"
  "不,他們不會那樣虛偽。"
  "連你都瞞過了,希望媳婦有好家世兼有點妝奩也是人之常情,未為勢利。"
  "他們會接受你。"
  清流又笑,"那真是皇恩浩蕩。"
  她走到客廳,取過外套。
  "你送我回去吧。"
  來時的好心情給掃得蕩然無存。
  漸漸忠言逆耳,但凡是不好听的話統統自稱忠言,日久也不知是真是假,清流樂意与任天生疏遠。
  有誰會希望男伴是面明鏡,日日,處處,無時不刻指出謬誤。
  "清流——"
  清流伸出手去掩住他的嘴。
  他握住她的手,深深無奈地一吻。
  清流怔怔地想起余求深。
  被他吻過永遠不會忘記那种酥麻痒的感覺,至令想起,整張臉的四周還會燒熱。
  她一定要找到他。
  "我送你回去。"
  "我約了人喝下午茶。"
  任天生竟順口問:"誰?"話一出口,后悔莫及。
  這句話豈是他問的,不知自量,太過失態。
  果然,清流只是笑笑,并不作答。
  叫她怎么回答呢,她只不過找個借口,其實并沒約人。
  任天生一直把她送到商場。
  "可要叫碧玉來陪你?"
  "我自己習慣跑天下。"
  清流在每間店舖前瀏覽。
  据說,逛時裝店的秘訣是穿戴得比店里貨物更名貴,那樣,才會得到服務員的尊重。
  清流現在已不去理會那些細節,她自顧自站在大玻璃前,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有人在店內向她招手。
  是誰,仿佛見過,又好似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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