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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琪吸進一口气,聲音盡量平靜,“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滿堂借貸。”
  那邊沉默一會儿,才答:“你說得真客气,說是勒詐還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擊中。
  “祖琪,阿郁為你,還不止這樣。”祖琪掩住發酸的鼻子。
  “渡邊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勞。”
  “你說什么?”
  “渡邊手中有一卷錄像帶,寄到郁先生處,要求金錢。祖琪,否則他怎樣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雙眼發黑,整個視線像看到坏了的電視熒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點。
  “祖琪,你的美麗也只不過降得住郁滿堂一個人。”
  “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
  祖琛十分無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來,“我——”她摔下電話,整個人癱瘓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過來,“媽媽,媽媽。”
  祖琪被送到醫院。
  陸醫生赶到的時候,額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醫院主診醫生商談了許久。
  “祖琪,留院觀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點點頭。
  “但是,我們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醫生。”
  祖琪笑了,“陸醫生覺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個人,叫醫生這樣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陸醫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說。”
  祖琪呼出一口气,閉上雙眼。
  她過了兩天才回家,志一在書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說:“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詫异,“是嗎,有這樣的事,誰說的?”
  “書本上寫著。”
  “好,現在讓我們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瑪峰。”
  每天放學,祖琪都安排弟弟來做功課,兩人相聚數小時。
  半個月后,陸醫生第一個發覺她變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現象。”
  “是嗎,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發。
  許多套裝,都只得二號,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來送人。
  她吃很多,有時,佣人以為她吃完了,准備收拾桌子,才發覺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湯。
  祖琪添了許多便服,因未能決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頭的褲子,外罩一件大襯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無人認得她。
  連郁家司机看見都一愕,這還是太太嗎?呵!鈍許多。
  罕見美麗大眼睛內那种晶瑩似已褪卻,臉形也改變,自尖轉圓,但時時笑嘻嘻,和气可親。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來這二十多磅額外体重可以把一個超班美女變成個一般的少婦。
  連司机都懂得感慨,何況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駛車出胜利道,迎面而來的,正是丁太太,她禮貌地朝她微笑,讓她先過去。
  丁太太說:“誰家的太太,長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鄰居。”
  她沒把敵人認出來。丁先生不出聲。
  丁太太又說:“過些日子,恒光就會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義工,陸醫生介紹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務。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備免費晚餐招待貧民,祖琪在廚房工作。一做就是數百人分量,相當忙碌,大鍋大盤,頗需要點力气,几位義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浹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醫院癌症部幫忙。
  她极早起來,七點多到醫院講故事,教游戲。這段日子里,她一直發胖。
  直到陸醫生說:“祖琪,已經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會變胖太太。”
  祖琪笑,“醫生真難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較好,白天又有气力應付工作?”
  祖琪點點頭。
  醫生卻有點遺憾,往日清麗、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帶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處?他記得一次她看牢一塊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貧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誘力太強,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別轉頭去,狠心地如离開一個不該愛的人,無限惆悵……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沒想到饑餓會叫一個女子銷魂。
  陸醫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經足夠。”
  祖琪并沒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親自到菜市場選購食物下廚,更學打网球。
  郁滿堂同彭祖琛這樣說:“他們說她整個人都變了。”
  祖琛不出聲。
  “你怎么看?”
  祖琛說:“三分鐘熱度吧。”
  “你我都比較了解她。”
  祖琛問:“可有見她?”
  “一個人總有徹底失望的時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見,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許,祖琪已經覺悟。”
  郁滿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兩個男人,說到這里為止。
  祖琪只与他秘書聯絡過一次,代醫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儀器,他慷慨以無名氏名義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張椅子。
  噫,怎么忘記送回去還給人家,現在歸還,已經太遲,只得留下。
  祖琪走過去輕輕坐下,想學從前那樣往窗外凝望,這時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轉身,卡嚓一聲,纖細的椅腳吃不消重量折斷。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淚落下來。不但舊衣服穿不下,老車子座位也嫌窄,她換了部大型房車,駕駛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鏡,早上起來,十分鐘可以准備妥當出門,身段磊落。她覺得十分滿意。這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還在琢磨:“那個略為丰滿的年輕太太是誰?最近沒有人搬進來呀,哎唷!”她忽然變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會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閒聊時說:“這一陣子你很靜。”
  “謝謝你。”祖琪當作是贊美。
  “志一同他父親說,你們母子會去里約熱內盧旅行。”
  “志一的護照不在我處。”
  “阿郁不會反對吧。”
  “也得顧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開弟弟,怕綁架似。”
  “那么,去近一點的地方。”
  “將來再說吧。”
  “你懂得体貼別人了。”
  祖琪已無話可說,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別人的好丈夫,別叫他為難,她已十分忍讓,學華仍覺得她囂張,他們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閱圖書,他說:“看,伊斯蘭太太把臉都蒙起來,為什么?”
  祖琪答:“他們的傳統,相信不叫人看見美色,不會受到侵犯。”
  這是真的。祖琪終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靜生活,直至一個下午。志一在做功課,補習老師請求說:“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鐘。”
  祖琪微笑:“每五分鐘就得歇一歇,几時才做得完?”
  老師卻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馬上回來。”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給老師,忽然听得弟弟在電視机前說:“𡛨……開槍,嘩!許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頭,書房內有一刻靜寂,不知怎地,她輕輕站起來,躡足走到鄰室電視机前。
  熒幕上一片混亂,左下角標著“突發新聞”四個大字。
  女記者气急敗坏地報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內有八人中槍,兩死六傷,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殺人后自殺,警方已封鎖現場,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縱火……”祖琪一聲不響,輕輕坐下來。
  “槍擊案在今晨十一時三十分發生,据目擊者說,那時,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時刻,凶手鎮靜地走進大門,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槍來瞄准同事射殺,東主郁滿堂聞聲走出來看個究竟,大叫:『區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槍倒地……”
  記者涌入想拍攝現場,被警察擋回,引起掙扎,新聞片段有一陣混亂,熒光幕打出“未經剪接片段”字樣。
  祖琪站起來,低聲同老師說:“你且陪著志一,做完功課便玩游戲,我出去一下。”
  這時,司机匆匆走進來,還沒開口,祖琪說:“我們赶去看個究竟。”
  幸虧她一直穿著運動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發。
  在車子里,司机不住打電話找人。
  消息來得很快,馬經理發顫的聲音說:“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島醫院急症室,你快前來會合。”
  祖琪輕輕問:“傷勢如何?”
  馬經理受到极大震蕩,問非所答:“區崇光是我們新同事,證實日前在股票上輸掉所有財產,遷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鎮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車子調頭,飛快往醫院駛去。
  祖琪看著窗外,呵!原來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她沒有惊惶失措滾在地上痛哭,她冷靜地致電醫院熱線,一次又一次直至撥通。
  “我是傷者郁滿堂妻子,我正來醫院途中,我想知他情況。”
  “太太,傷者身分正在登記中,尚未知詳情。”
  車子已沖過數盞紅燈,飛馳到醫院門口。
  祖琪跳下車奔向大門,但是記者群比她先到,她擠在門口進不去,現場混亂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間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隨我來。”祖琪一看,原來是馬經理。
  他臉上泛油,衣服凌亂,身上濺有暗紅色血漬。
  警察迎上來,与他說几句,祖琪突出重圍,走進急症室。沖鼻而來的是濃厚的血腥臭,醫生看護忙得頭都抬不起來,七手八腳動用儀器急救傷者。
  接著,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聲,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獄修羅場,她覺得腳底有點滑膩,低頭一看,原來盡是血污。
  祖琪雙腳有點不听使喚,傷者比想象中多,她一個個找過去,不,都不是郁滿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護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漬。
  祖琪做夢都沒想到她會看到這樣場面,傷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認手,不看面孔。
  終于,一名醫生叫她;“郁太太,這里。”
  她一步步走過去。
  醫生說:“郁太太,他頭部中槍,垂危,我們尚未決定是否做手術取出子彈,你要有心理准備。”
  他躺在布帘后邊。
  祖琪毫不猶豫拉開帘子走進去。
  郁滿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雙手疊在胸前,不錯,是他,左手無名指上還戴著白金婚戒,原來他一直未有除下這枚指環。
  祖琪過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變形,頭部腫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個烏溜溜彈孔。
  祖琪蹲下,握著郁滿堂的手,“我來了,弟弟等你出院——”說著,自覺渺茫,聲音低下去。
  醫生進來,“手術室已准備好,郁太太,請到休息室。”
  他們把郁滿堂推走。
  馬經理向她匯報:“江醫生已聯同陳醫生赶到,他們會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當。”
  馬經理抹了抹汗,“你有事盡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辦事。”
  祖琪抬起頭來,“那么,清理公司,盡快恢复營業,郁先生會喜歡那樣。”
  “的确是,我明白。”
  “傷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馬經理垂頭,“是見習員關桂榮,才二十三歲。”
  祖琪歎口气,“請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顧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書顧少芹來陪你。”祖琪點點頭。
  顧少芹過來,“郁太太,有事請隨便吩咐。”
  “今日會很長,你別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長婣上盤算一會儿,約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顧小姐說:“我的司机在門口,車牌號碼是八九三,你隨他回去,請保母如常照顧志一上學放學,暫時不必讓他知道這事;另外,叫廚房做些粥湐,拿到醫院來,大家吃飽了好有力气辦事。”
  顧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對嗎,祖琪不知道,應付這种災難,誰還受過訓練不成,只得見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術室門口等。她知道郁滿堂沒有親人,他一早是個孤儿,又無兄弟姐妹,情況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為他生死存亡擔憂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剛愎狠勇的他也許永遠醒不過來,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閉上眼睛,時間像過得极慢,可是不久顧小姐已經回來。她挽著藤籃,斟出熱可可給祖琪。
  祖琪平靜地說:“怎么搬來整個茶水檔。”
  她的輕松感染了顧少芹,“佣人說太太會胃气痛,叫我先帶來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已回父親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課。”
  “有無問起爸爸?”
  “保母同他說,父親去外國開會,從前也常常這樣,他沒有怀疑。”顧少芹辦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來,祖琪一點食欲也無,卻鼓勵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樁似吃下。
  這种時分万万不能倒下來。
  祖琪需要力气。
  五個多小時一晃眼過去,醫生一直沒有出來。
  顧少芹報告說:“醫院門口人群已經散去。”
  新聞已經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將被遺忘,這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輕的顧少芹吃不消,她在長婣上盹著了。
  馬經理上來,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皺,想叫醒助手,卻被祖琪阻止。
  “外頭怎么樣?”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況穩定,無生命危險。”
  江醫生出來了。馬經理立刻迎上去。江醫生講了几句,走到祖琪身邊,祖琪看著醫生,心底發冷,“真是奇𤂌……”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這一步也真不簡單,不過,他仍未脫离危險期,手術中發覺視覺神經肯定受到影響,蘇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會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頭,郁滿堂有的是意志力,但這次是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這里有我們。”
  “我想見一見他。”
  兩位醫生想一想,“請隨我來。”
  私人病房內光線幽暗,郁滿堂一動不動躺著。頭發剃光了,只見頭皮上有拉鏈似縫針,祖琪以為頭部受傷病人都用紗布纏住,原來并不這樣,傷痕清晰可見。
  他的面孔仍然浮腫。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輕輕說:“從來未曾英俊過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護听見這樣的話惊异得抬起頭來,她輕輕走開。
  祖琪說下去:“你得改一改營業手法,那么多人恨你,發財也無用。”她歎息。
  然后,在他耳邊說:“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來。”
  醫生同她說:“郁太太,稍后再談吧。”
  走出醫院,不覺已經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飯”,然后到樓上沐浴更衣。
  吃飽了,她出門去郁家。弟弟剛預備出門上學,看見母親,飛扑過來。
  “今日測驗公民可是?功課都溫習過了嗎?是否打算拿甲級呢?”
  母子在后座擠著坐,手握手,相依為命。曾經渴望志一是女孩,現在也接受了現實,“將來,幫媽媽開車,抬家具、讀文件。”
  祖琪一直沒有流淚,這時,不禁心酸。自小學回家,祖琪一個人坐書房里,考慮下一步應該怎樣做。
  忽然大門前一陣扰攘,佣人大聲說話,腳步聲傳入屋內。
  祖琪不由得站起來去看個究竟,門口站著祖琛与學華,祖琪意外得發呆;事發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們,沒想到他倆會自動出現。
  學華看見有人,立刻問:“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學華怔住。
  她以為是保母,眼前的少婦又胖又壯,短發、聲啞,這怎么會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見,她似換了一個人。
  “你們來得正好,學華,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請留下幫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這段日子,少不了你。”連口啓都變了,她沉著鎮定。
  “傷勢怎樣?”
  祖琪輕輕答:“腦部重創,听醫生口气,救回來已是奇𤂌,一切要待蘇醒再說。”
  “我們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倆的手,“謝謝你們回來。”語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滿堂在翌日清晨蘇醒,醫生問他想見什么人,他立刻說:“志一。”
  祖琪實時喚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說:“房間漆黑,快開燈。”
  醫生“呵”地一聲,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內滿室陽光,是他雙眼出了問題。
  醫生馬上替他檢驗,郁滿堂知道發生了什么,他按住醫生的手,沉著地問:“可是已經沒有希望?”
  醫生在他耳邊說了几句話。
  只見他雙手顫抖,隔一會儿,頹然倒下,一聲不響。
  祖琪過去,勸說:“大家還以為你會變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許,視覺神經尚未受損,仍能補救,這么快气餒干什么。”
  誰知郁滿堂大為訝异,抬起頭,對牢聲音,疑惑地問:“你是誰?”
  祖琪一怔,他語气不似諷刺的反話。
  “我是祖琪。”
  郁滿堂更叫人詫异,他問:“祖琪是誰?”
  “志一的母親。”
  他更加吃惊,似在細細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問:“你記得彭祖琛嗎?”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學華趨前問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學華,從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獨獨不記得她,手術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記憶部分,呵,多么諷刺。
  這時,志一到了,咚咚咚走進來,伏到父親身上,小手撫摸他面孔。
  郁滿堂微笑,“志一,志一。”
  醫生說:“病人需要做檢查,親友請暫時退下。”
  志一緊緊抱住父親不放。
  郁滿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這位太太,你說得對,志一需要我,我還得看著他成長。”
  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聲笑出來,抱起志一,离開病房。
  志一纏住保母問諸多問題:“爸爸怎么會在醫院,他几時回家,我好擔心。”
  祖琪輕輕對祖琛說:“他不認得我了。”
  祖琛勸說:“記憶慢慢會回來。”
  祖琪緩緩展開一個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記憶,忘記不妨。”
  她豁達地揚揚手。
  學華過來說:“馬經理說,郁先生希望逐一慰問受傷同事。”
  祖琪說:“你去忙吧。”
  稍后,江醫生低聲同祖琪說:“郁先生的視線證實永恒受損,同時,左手与左腿活動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點頭。
  “而且,記憶也不完整。”
  “我會接受事實。”
  “你們兩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學習。”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話也沒有。世上唯一真正愛她寵她的人,已經不記得她是誰。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頭來,他統統忘記。世上有這樣詭秘的事。
  郁滿堂留在醫院里,志一每天放學到病房做功課,陪他做物理治療。
  祖琪站得比較遠。可是他嗅覺靈敏,他會輕輕說:“我聞到熏衣草香味,你來了嗎?”
  祖琪答:“是,我在這里。”
  “請坐。”
  “別客气,我會招呼自己。”
  “可以談几句嗎?”他聲音十分寂寥。
  “當然。”祖琪走近。
  “祖琛說:我倆已經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還說什么?”
  “他是君子,不講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猶豫片刻,輕聲問:“你長得怎么樣?”
  祖琪微微笑,“我是個美人。”
  郁滿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覺悶。”
  “你不相信?”祖琪說。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為人可親。”郁滿堂說。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側著頭,歉意地說:“美女配俊男,你又怎會嫁給我?”
  祖琪輕輕答:“你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得償所愿。”
  郁滿堂發呆,失措地問:“我是那樣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著站起來,“男子以才為貌,我欣賞你的能力。”
  “美人,請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邊,他緩緩伸出雙手,撫摸祖琪的臉頰。
  半晌他說:“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帶服侍患難中伴侶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寬宏大量。”他們笑了。
  隔一會儿他問:“我們怎樣認識?”
  “在一個舞會。”祖琪不胜唏噓。
  “我不會跳舞呀。”
  連這個都記得,就是對彭祖琪完全沒有印象。
  “你并沒有跳舞。”祖琪輕輕說。
  “后來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來呢?”
  “我倆之間有點誤會,不得不分開。”
  江醫生進來,看見他倆有說有笑,有感而發:“阿郁,你真幸運,太太如此体貼。”
  祖琪汗顏,“應該的。”
  醫生說:“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靜待康复。”
  祖琪笑,“是嗎,有這樣大的功勞嗎?”
  醫生對病人說:“郁,你在生死線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身体已無礙,可回家休養,恭喜你。”
  郁滿堂不出聲,握緊雙手,表情無限蒼涼。
  醫生勸慰他:“視力雖然受損,頭腦卻一樣清晰,運籌帷幄,毫無問題。”
  郁低下頭,沮喪地說:“一片黑暗,只覺惶恐。”
  祖琪走過去,蹲著說:“請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沒有推搪,“我會在這里,你放心,我們都是你的眼睛。”
  郁滿堂淚盈于睫。
  馬經理敲門進來,他坐在一旁向老板報告業務。
  醫生在一旁同祖琪說:“郁真是一條鐵漢,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亂發脾气。”
  祖琪點點頭,“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著就很好。”
  醫生离開病房。
  一會儿學華也來了,拿著大疊文件,詳細說明,請郁滿堂簽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賣身契,生生世世,為我做牛做馬。”
  誰知郁滿堂抬起頭來說:“求之不得,何用畫押?”
  學華見他倆公然調笑,不胜訝异,唉,這樣的情形,早几年出現,又該多好。
  但是世事就這樣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轉來了。
  郁問時間:“弟弟,放學沒有?”
  “才吃過午飯,哪有這么早。”
  “醫生說你明日可以出院。”
  馬經理啊一聲,“那我馬上著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臉馬上拉下來,“不准上班,在家遙控即夠,保不定有人扔炸彈,你們怎么不想想。”
  馬經理低聲說:“公司已經不做网上賭博了。”
  郁滿堂問:“你管我?”
  祖琪懊惱,“是又怎樣?”
  郁滿堂一臉笑容問:“她可是雙手撐著腰像悍婦?”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雙臂,大家都笑了。
  學華稍后見到丈夫,忍不住說:“真是异數。”
  “他們和好如初?”
  學華答:“當初,她看也不看他。”
  “這么說,是胜過當初?”
  “他們現在深愛對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從此家散人亡,卻猜不到會絕處逢生。”
  學華沉默一會儿,“老實說,我也以為祖琪會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遠走他鄉。”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為什么留下來陪他?”
  祖琛說:“你得去問祖琪。”
  “會不會是因他失憶?他完全不記得前塵往事,兩個人反而可以從頭開始。”
  “我不知道,或許。”
  “二人都變了,她不再美麗,他不再精明,一對平凡的夫妻,比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懇請我們留下來。”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學華說:“沒想到你會与數字打交道,成績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滿堂靜靜出院,他左邊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專人服侍,有時也很沮喪,會一個人關在書房發悶。
  祖琪敲門,他不應。
  “我自己進來了。”她推門進去。
  他說:“你也關在這里干什么,還不出去尋歡作樂?”
  她斟一小杯拔蘭地給他,“太胖了,玩不動。”
  “你在剝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買了几只,放在盤里,聞聞清香。”她給他一只握在手中。
  “難為你了。”
  祖琪說:“難為什么?”
  “陪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郁滿堂說。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記得我性情如何?讓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談天。”
  “我們是怎樣离婚?”
  “誤會。”祖琪無限感慨。
  “什么樣的誤會?”
  “我誤會我不愛你。”
  郁滿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現在還在尋找。”
  “你真是一個有趣可愛的女子。”
  “不,我丑陋討厭!”
  郁滿堂吃一惊,“呵,你是一個雙面人。”祖琪笑得眼淚都流下來。
  稍后吃飯,祖琪把他喜歡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頤。
  郁側著頭,“听你吃飯都會愛上你。”祖琪漲紅臉,哈哈大笑,她已無打算節食。
  現在,祖琪在證券行內擁有一小小辦公室,每天去個多小時,學習公司運作情況,她很靜,非必要時不說一句話,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時,意見愈少愈好。
  一日,辦公室里來了稀客。
  秘書通報:“郁太太,一位楊小姐一定要見你。”
  祖琪一怔,“請她進來。”
  秘書說:“那位小姐神情有點古怪,我就在門口,虛掩著門,有事你請揚聲。”
  大家都怕了,也學得精乖。
  祖琪點點頭。
  那位女子進來,朝祖琪說:“還記得我嗎?”
  祖琪答:“你是楊綺德小姐。”
  楊綺德說:“從前,我也在這里工作。”
  “別說過去的事,現在你怎么樣?”
  她坐下來,訝异地看著祖琪,“我几乎不認得你,你變了許多,同上次見你,仿佛是兩個人。”
  祖琪老練地笑一笑,“且別說我,你來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楊綺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著她,楊綺德神情忐忑不安,臉上毫無歡容,她是來算帳的。
  果然,她說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說,一紙婚書,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緊關頭,那張證書,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盡快提出來。”
  “這些日子來,我一直在日本。”
  原來如此。
  “費用由郁先生逐季匯給我。”
  祖琪對這件事一無所知,她維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匯款終止,我無法与他聯絡。”
  祖琪抬起頭,“你的意思怎么樣?”
  “公司欠我一筆遣散費。”
  “說得好,我讓會計部照勞工署標准乘三倍賠償你,你應覺得滿意。”
  “我在這里服務已足十年,比你認識郁先生的時間長許多。”楊綺德說。
  祖琪問:“還有什么事嗎?”
  “我想見一見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動不便,而且,記憶也有問題,我說的都是事實,他目前不适合見客。”
  楊綺德握緊拳頭,“我不是客人。”
  祖琪惻然,一定要讓她見到他,否則,她不會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決定冒險。
  “那么,你跟我來吧。”
  楊綺德松一口气。
  在車子里,兩個女子都沉默。
  半晌,楊綺德又疑惑地問:“你們怎么會和好?你對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這真是一個最好的教訓,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語气十分酸澀。
  到了郁宅,祖琪說:“為安全計,請把你手袋暫時交給我。”
  這個時候,弟弟尚未放學,祖琪又少一層顧慮。
  “隨我進來。”
  做郁滿堂下屬的時候,楊綺德与其它同事來過郁宅,關系進一步發展,他反而不讓她來,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楊綺德有點辛酸。
  到了這個時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愛一個女子,那不是楊綺德。
  才走近書房,已經有人揚聲:“祖琪回來了?”
  祖琪領著楊小姐進去,“有一個朋友來看你。”
  “哪一位?”他轉過身子,抬起頭。
  楊綺德把握机會,立刻走近說:“我是綺德。”聲音微顫。
  郁滿堂卻茫然,“誰?”
  楊綺德看著他,忽然退后一步。
  從前𧨎𧨎有神的雙眼今天目無焦點,手術后頭發還未全部長回來,但看得出已經斑白,一邊身子動作不靈,有點詭异。
  這是郁滿堂?
  他追問:“祖琪,這位小姐是——”祖琪平靜地答:“楊小姐從前是公司同事。”
  “呵,請坐。”
  他對她仍然一點記憶也無。
  祖琪看著楊綺德,目光無奈。
  一點不似胜利者。
  楊是個聰敏人,她輕輕說:“我已見過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辭了。”
  祖琪對她的表現十分佩服。
  在門口,楊綺德問:“你為什么還陪著他?”
  “我?”祖琪說:“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說,我該不該報答他。”
  “那你也還是极難得的人。”
  “謝謝你贊美,楊小姐,祝你前程似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談起來──
  “有時,要走過許多路,兜很多圈子,才會明白一些很簡單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楊綺德出去。
  祖琪緩緩返回屋內。
  郁滿堂正在听音樂。
  祖琪緩緩走近他,蹲下來,把臉枕在他膝蓋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來,既然是舊同事,請好好打發。”
  “你真的不記得她了。”
  郁滿堂微笑,“從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從頭開始,有你在身邊照顧就好。”
  祖琪不出聲。
  真不記得,還是故意裝胡涂,不必細究。
  他又說:“劉醫生自美國尊合堅斯醫院接來一位歐雯醫生,明日再替我做詳細檢查,他擁有植計算机芯片入眼球技術,也許,還有一線希望,兩位醫生明晨會來与我們會面。”
  祖琪嗯一聲。
  郁滿堂忽然問:“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愛護,當初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雙手,這樣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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