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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維真的意見來了,十分凶猛,“去什么,有什么好去?還能做朋友,又何必分手。”可見原來他心中一直替岱宇不值,“做什么戲,又給誰看?何用為不相干的人故作大方,告訴甄保育,凌岱宇在珊瑚島弄潮未返。”
  乃意大力鼓掌,啪啪啪。
  維真似動了真气,“正在山盟海誓,忽爾見异思遷,對這种人,小器又何妨,記仇又何妨!”
  乃意喝彩,“好,好,好。”
  “根本不必叫岱宇知道這件事。”
  乃意見維真同心合意,便將帖子扔進廢紙箱。
  維真卻拾起其中一張,“喂喂喂,我們還是要去亮相的。”
  怎么說法?
  維真笑笑,“同甄家尚有生意來往。”
  乃意不由得惆悵起來,公私這樣分明,她一輩子都做不到,非得像維真這般活絡不行。
  過几日,乃意已渾忘這件事,岱宇卻找上門來
  討帖子。
  乃意据實相告,“扔掉了。”
  岱宇冷笑,“你有什么權扔掉我的東西?”
  又來了,半條小命才揀回來,又不忘冷笑連連,看樣子她這個毛病再也改不過來。
  “我們不想你去。”
  “我并沒有說要去。”
  “怕你難以壓抑好奇心,定要去看看,人家賢伉儷長胖了還是消瘦了。”
  “你太低估我。”又是冷笑。
  乃意不語。
  “說真的,他們胖了還是瘦了?”岱宇終于問。
  “不知道,自茶會回來再告訴你。”
  岱宇燃著一根煙,“想起來,往事恍如隔世。”
  “那才好,要是歷歷在目,多糟糕。”
  岱宇嘴角抹過一絲苦苦的笑,乃意知道她說的,乃屬違心之論。
  乃意于是問:“你倒底去不去,去就陪你去。”
  “我沒有那么笨,你替我找個借口,買件禮物,請他們饒恕我缺席。”
  “得令,遵命。”
  “然后,告訴我他們是否快樂。”
  “人家是否快樂,干卿底事?”
  岱宇低頭,看牢一雙手,不語。
  “說到底,你究竟是希望人家快樂呢,還是不快樂?”
  岱宇看向遠處,“你說得對,一切已与我無關,在他的世界里,我是一個已故世的人物,倘若不識相,鬼影憧憧地跟著人家,多沒意思。”
  “哎呀,”乃意拍拍胸口,“總算想通了。”
  岱宇扭過頭來嫣然一笑,“還不是靠您老多多指點。”
  忽然又這樣懂事,真教乃意吃不消。
  岱宇摟著乃意肩膀,“你最近怎么了,說來听听,如何同時應付事業愛情學業,想必辛苦一如玩雜技。愿聞其詳。”
  乃意傻笑著不作答。
  凌岱宇終于覺得這世上除了她還有其他的人了,居然關心起朋友的起居飲食來。
  以往,在感情上,她只懂得予取予攜:凌岱宇永遠是可愛純洁的小公主,專等眾人來呵護痛惜,處處遷就她是天經地義,名正言順之舉,習慣把一切不如意事轉嫁親友負擔,很多時候都叫人吃不消。
  在乃意心底下,一直怀疑,甄保育會不會也就是為這個反感。
  不知道是幸是不幸,隨著環境變遷,岱宇這個毛病好似有改過的趨向。
  半晌乃意才咳嗽一聲,“呃,我嘛,乏善足陳。”
  岱宇看著她,“乃意你這點真真難得,你是少數對自己不大有興趣的人,一說到自身,支支吾吾,岔開話題,不置可否,多可愛。”
  乃意汗顏。
  她認識若干愛自己愛得無法開交,愛得死脫的人,一開口,三五七個鐘頭,就是談他個人的成敗得失,喜怒哀樂,別人若打斷話柄,會遭他喝罵,略表反感,那肯定是妒忌。
  “乃意,”岱宇又怯怯地說,“我也太自我中心了吧。”
  啊,居然檢討起自己來。
  乃意感動得眼晴都紅了。
  “不,”她連忙安慰好友,“你只是想不開,慢慢會好,不是已經進步了嗎?”
  話要說得婉轉,不能直接打擊她,可是也不得不指出事實,唉,做人家朋友不簡單。
  岱宇苦笑,“我還有得救?”
  乃意不忍心,“小小挫折,何用自卑,岱宇,我看好你,不要讓我失望。”
  “乃意,你真是煲冷醋專家。”
  “岱宇,晒完太陽戲畢水,也該有個正經打算了吧?”
  “韋律師也那么說,我總是提不起勁,”岱宇搖搖頭,“不知是否遺傳,一身懶骨頭。”
  任乃意要是有那樣的條件,任乃意可能會做得比她更徹底。
  茶會那日,區維真与任乃意因想早走,到得很早。
  新居看得出經專家精心炮制,光是道具,已叫人眼花繚亂:威士活的瓷器,拉利克的水晶,蒲昔拉蒂的銀具……
  乃意暗暗搖頭,肯定這些都是林倚梅的妝奩,做坏規矩,世上女子干脆不用出嫁。
  任家沒有嫁妝,只得人一個,乃意吐吐舌頭,要不要拉倒。
  幸虧那區維真粗枝大葉,根本沒把這些考究的細節看出來。
  如果岱宇也來了,也許會覺得安慰,甄保育夫婦不快樂。
  不必憑空猜臆,毋須捕風捉影,人家根本毫不掩飾不和狀態,甫新婚,已經相敬如冰。
  甄保育坐在露台上抬頭仰看藍天白云,一言不發,林倚梅在廚房吩咐仆人作最后打點。
  區維真搔著頭皮小小聲說:“气氛不對。”
  乃意只得走到倚梅身邊搭訕說:“別忙嘛,坐下來,我們聊聊天。”
  倚梅遞一杯茶給乃意,“岱宇可打算來?”
  “她出了門。”不算謊話,到停車場也是出了家門。
  倚梅攤攤手說:“岱宇若果看到這种情形,一定笑死。”
  乃意連忙維護朋友,“岱宇不是這樣的人,況且,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的事情。”
  倚梅不禁歎息:“任乃意任乃意,我真佩服你,貫徹始終,朋友眼里出西施,在你心里,凌岱宇居然渾身上下渾無缺點,你比甄保育還要厲害,他頭腦是清醒的,只是無法自拔。”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們說別的,你的手臂無恙吧?”
  倚梅將兩條手臂盡量伸直平放,乃意很清楚看到,左臂已經短了三五公分,并且,高低不齊。
  “這條膀子已廢。”倚梅頹然。
  乃意安慰她,“不要緊,你有內在美。”
  倚梅一听,陡然大笑起來,“任乃意,怪不得你可以成為小說家。”
  乃意悻悻地,“你們甄家這几個人,沒有一個好侍候。”
  “對不起對不起。”
  乃意好奇,“告訴我,甄佐森怎么了?”
  “好得不得了,城里花舖所有毋忘我都被人一掃而空,他才不愁寂寞。”
  輪到乃意嘻哈大笑,“佐森不是坏人。”
  倚梅溫和地說:“你有一雙善良的眼睛,看不到人家劣跡。”
  “那是我的福气。”
  外邊露台上區維真問候友人:“婚姻生活是怎么回事,說來听听。”
  甄保育好似沒听見這條問題,改問:“最近有否見過岱宇?”
  “她很好,請放心。”
  保育訕笑,“這上下一定想對我三鞠躬多謝我不娶之恩。”
  區維真沒給他留面子余地,“你說她不應該嗎?”
  “當然理直气壯。”
  “保育,倚梅付出良多,你應好好珍惜。”
  甄保育呵呵地笑,“這么說來,獵物應對獵人感激不盡?”
  維真變色。
  甄保育像是把要說的話統統已經說盡,伸長了腿,頭枕在雙臂之上,雙目遙視天空,像是要看透大气層的模樣,世上之事,或大或小,或悲或喜,再也与他無關。
  維真坐在老朋友身邊,為之語塞。
  那邊門鈴一響,又來了一位客人,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出現的正是甄佐森。
  此人手中捧著一大束紫色毋忘我,乃意一見,不禁絕倒,甄佐林一進門,不知做錯什么,已惹得笑聲連連,一副尷尬相。
  趁倚梅去插花,乃意問他:“尊夫人好嗎?”
  甄佐森自斟自飲,“她當然好得不得了。”
  “你別黑白講。”
  “小姐,你太天真了,你以為女人真是弱者?甄氏建筑的虧空,統統由我而起,刮下來的脂膏,卻不入我口袋,你明白沒有?”
  真是一筆爛賬。
  “夫家的刮在囊里不算,娘家人亦不放過,”甄佐森用嘴向倚梅呶一呶,“直想把所有人抽筋剝皮,方才心滿意足。”
  乃意沒想到會听到這許多是非。
  “嘴巴還不饒人,一天到晚嚷嚷:‘把我娘家的門縫子掃一掃,夠你們甄家過一輩子的。’”
  倚梅出來听到,“大哥在說誰?”
  甄倚森不語,干盡杯中酒。
  “人已經走了,什么事也該一筆勾銷了。”
  甄佐森放下杯子,“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倚梅并無留他。
  甄佐森走到門口,回頭對乃意說:“你看到保育沒有,簡直為魂离肉身現身說法。”
  然后拂袖而去。
  客人漸漸聚集,乃意暗示維真告辭。
  倚梅卻挽留他倆,“少了你們,簡直不成气候,嘗嘗點心再走,廚子手藝不錯。”
  乃意偷偷問維真:“怎么回事,甄保育的想法忽然變了。”
  沒想到維真丟了一個書包:“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什么意思。”乃意白他一眼。
  “那意思是說,人心不足,娶了這一個嘛,又覺得那一個知心投机,娶了那一位,又覺得這一位賢良嫻淑,無論選了誰,都一定后悔,必然是錯。”
  乃意眨眨眼。
  “你呢,”維真忽然問女友,“會不會有同樣煩惱?”
  “我?”乃意答,“我從來沒有選擇余地,多好,不必花腦筋。”
  維真愛惜地看著乃意,“真的,人還是笨笨的好。”
  乃意不知怎么回答他好。
  維真說得不錯,要是喜歡一個人,喜歡得到了家,不知恁地,總覺得他异常得小,异常得傻,時時刻刻需要照顧呵護。
  相反,看法則完全不同,像甄保育适才說林倚梅:“你同她放心,人家不曉得多能干多精明,有的是辦法,永遠屹立不倒,一柱擎天。”
  這樣,就大告而不妙,表示毫不關心了。
  當下乃意握住維真的手,“我們該走了。”
  維真站起來,仍然比她矮好几個公分,乃意對該項差距已經完全視若無睹。
  世事一向奇怪:當事人若全不在乎,旁人也就不會特別注意,事主如耿耿于怀,好事之徒馬上大感興趣。
  倚梅見他倆堅持要走,只得無奈送客。
  才走到大門,乃意不經意抬頭,看到半掩著門的書房里閃過一個熟悉的人影。
  乃意立刻被懾住。
  她輕輕對男伴說:“我還有點事,你先去把車子開過來,等我五分鐘。”往書房走去。
  維真想叫住她,已經來不及。
  乃意走近書房,輕輕推開門,房里光線柔和舒适。
  有人對她說:“乃意,請進來。”
  乃意如被催眠,雙腿不听使喚,輕輕轉到沙發另一邊去看個究竟。
  沒有錯,她沒有猜錯,坐在長沙發上的兩個人,正是美与慧。
  只見穿著高雅黑衣的兩位女士微微笑看住乃意,“請坐,老朋友了,何必拘禮。”
  乃意受不了這一擊,低聲嚷:“我一直以為你們是夢中人,”她停一停,“抑或,我此刻就在做夢?天啊,千万別兩者分不開來就好。”
  只見她倆笑不可抑拍拍沙發椅子,叫乃意坐到她們身邊,方便講話。
  在真實的光線看去,美与慧的年紀,仿佛不會比乃意更大,“真有辦法,”乃意贊歎,十歲八歲時見她們,也是這個樣子,總也不老。
  發式服裝含蓄地依附潮流——慢著,看出破綻來了,“在夢中,你們穿白色衣服。”
  “好眼力。”美贊道,“瞞不過你。”
  “你們到底是誰?”乃意低喊。
  慧詫异,“不是一早已經告訴你了嗎?”
  “不,除卻擔任痴情司,在真實世界里,你倆扮演什么角色?”
  “呵,我們只是過客,沒有身份。”美微微笑。
  “你們來這里干什么?”
  慧笑一笑,“近來風流冤孽,綿纏于此,是以前來訪察机會,布散相思,今忽与爾相逢,亦非偶然。”
  乃意似懂非懂,不過她已習慣美与慧的言語方式。
  美握住乃意的手,“謝謝你幫了岱宇,我們感激不盡。”
  “我并沒有出什么力,”乃意靦腆,“是她自己幫了自己。”
  慧莞爾,“那么,至少你也幫她自助。”
  充其量不過如此,“我還沒有開始呢,”乃意起勁地說,“正想拉攏她同韋文志律師,還有——”
  美忍不住笑著打斷她,“夠了夠了,好了好了,到此為止,你不是造物主,切莫越界。”
  慧提點乃意,“一切順其自然吧。”
  乃意怔怔地,一旦放下這個擔子,她倒有絲舍不得的失落。
  過半晌她問慧:“到底何為古今之情,又何為風月之債?”
  慧笑著說:“噫,大作家,讀者們還等你慢慢寫出來看呢。”
  乃意駭笑,“我?”指著胸口。
  “為什么不是你。”
  “我就算寫得出,也都是假的。”
  美吟道:“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乃意尷尬地笑,“又來了,你倆真是啞謎專家。”
  這時美与慧已不肯多講,一人一邊搭住乃意的肩膀,“岱宇因你超越迷津,重新做人,實在感激不盡。”
  乃意見她倆有總結此事的意思,頓悟,“我們可是要道別了?”
  美与慧但笑不答。
  乃意慌起來,“舍不得舍不得,不要离開我,岱宇一事已經證明我是好助手,下次再用我如何?”
  美搖搖頭,“你這個痴人。”
  慧勸道:“憨紫鵑,這里沒你的事!還不涼快去。”
  乃意如遭雷殛。無比震蕩,“誰,我是誰,你們叫我什么?”
  偏偏區維真在這個時候推開書房門進來,“乃意,你對著滿架子的書說什么?等了二十分鐘都不見你,原來在此演講。”
  乃意再回頭,已經不見了美与慧。
  落地長窗的白紗帘拂動,也許她倆已經過露台兜往大廳,但是更有可能,她倆己回到幽微靈秀地去了。
  維真見乃意怔怔地,宛如不知身在何處,不禁搖頭說:“越發鈍了。”
  他拉著女朋友离開甄宅。
  乃意非常惆悵,這是最后一次見美与慧了吧。
  但愿她倆精神時常与任乃意同在,否則的話,一個女子,既不美,又不慧,前途堪悲。
  半晌,乃意才回到現實世界來,問維真:“我們到哪里去?”
  “約了岱宇呢,忘了嗎?”
  凌岱宇穿著最時髦的五十年代复古紅底白圓點密實泳衣,身子浸在水內,雙臂搭在池邊,正与一個英俊小生說話。
  那人,看仔細點,正是韋文志律師。
  游泳季節尚未開始,天气清涼,泳池里沒有几個人,岱宇興致這樣高,可見心情不錯。
  韋文志遞一杯酒給岱宇,岱宇就他的手喝一口,仰起臉,笑起來,把長發撥往腦后。
  區維真把此情此景看在眼內,十分困惑,輕輕問乃意:“一個人,可以這樣靡爛地過一輩子嗎?”
  乃意“嗤”一聲笑出來,“為什么不可以,城內若干名媛,就是這樣過生活。”
  維真便不再言語。
  過一會儿,乃意說:“我覺得韋君真适合岱宇。”
  “那自然,他可以補充她的不足。”維真早已与女友一個鼻孔出气。
  “你看他倆多享受多陶醉。”
  過一刻,乃意看向維真,不知恁地,他倆從未試過沉醉在對方的怀抱里,從開始到現在,乃意与維真始終維持文明友好的關系,互相關怀,卻不縱容對方,清醒、理智、愉快,但絕對沒有著迷。
  可惜。
  維真似看穿女友的思維,他溫柔地說:“愛可燃燒,或可耐久,但兩者不可共存。”
  乃意大大惊呀,“什么,”她贊歎,“誰說的?”這話閃爍著智慧。
  維真笑笑,“一位作家。”
  作家?為什么任乃意沒有构思這樣好的句子?
  維真又說:“我同你,都不是易燃物体。”
  “但是你會照顧我支持我,會不會?”乃意充滿盼望。
  誰知維真無奈地答:“乃意,我人微力薄,能力有限,即使盡力而為,也不會變成超人,假如空口說白話,只怕令你失望,不過我答應你,一定會全心全意站你背后。”
  听了這話,乃意愣住。
  忽覺無限凄涼,原來想真了,他們不過是平凡的一男一女,生關死劫,都得靠自身挨過,天如果在明天塌下來,他頂不住,她也頂不住,不過,乃意想到維真一定會在該剎那把她摟在怀中,已經淚盈于睫,哽咽起來了。
  她還要裝作不在乎,把頭轉到另一邊,故作訝异狀說:“岱宇過來了。”
  凌岱宇已披上毛巾外套,一見乃意,便輕輕問:“怎么樣?”
  乃意當然知道她的心意,立刻答:“人家生活得很和洽,十分愉快。”善意謊話,乃屬必需。
  難怪維真嘉獎地微笑。
  岱宇發一陣子呆,才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說:“講真的,林椅梅忍耐力強,适應能力高,确是個賢妻良母人才。”死心塌地地服了輸。
  乃意問:“你呢,你打算玩一輩子?”
  “不知道,沒有打算,管它哩,懶得理。”她喝一口香檳,咯咯咯笑起來。
  年輕有為的韋文志就是為這個著迷吧?
  都會中人人朝气勃勃,孜孜不倦,為什么?為些微利益,為子虛烏有的名气,為一時鋒頭,漸漸演變成螻蟻爭血,再厭惡,亦不能免俗,沉淪日深,不能自拔。
  忽爾在功利社會遇見對俗世俗事毫無興趣的女郎,香檳作伴侶,跳舞到天明,至情至圣,心無旁騖地縱容私情,飲泣、歡笑,都毫無矯情。是值得著魔。
  韋律師為此几乎不想上班工作苦干。天天巴不得忙不迭將工夫赶完,脫离勞形之案牘,奔向岱宇那薔薇色天空与她進入另一個逍遙世界。
  他絕望地需要她。
  失去她大抵也不致于死,但是精魂已失,生存沒有意義,怀著恐懼,這段感情更令他精神抽搐。
  他無時無刻不想纏著她。
  韋文志自嘲地問乃意:“此刻我處境尚算安全?”
  乃意拍拍他的肩膀,“甄保育那一章已告終結。”
  “可是,凌岱宇感情書可能是本巨著,長達一百章。”
  乃意白他一眼,“痴儿,虧你還讀那么多書,這等淺易的道理你都不懂,即使占有一章,已經受用不盡,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我同你,不過在浩瀚宇宙其中一個小小星体上暫時寄居數十年,說什么天長地久,廢話。”
  韋文志看著乃意,心中激蕩不已,一股痴念漸漸釋放開來。
  乃意笑吟吟地看著他。
  韋文志也自笑起來,過一會儿,自去侍候岱宇。
  維真輕輕問乃意:“你同他說了些什么,我見他如夢初醒、恍然大悟的樣子。”
  乃意笑:“我同他講,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維真也笑,“我才不相信兩句話會令他醍醐灌頂,感激銘心。”
  “維真,我們走吧,不理他們。”
  乃意說得出做得到,任務已畢,一派瀟洒,專心寫作讀書。
  維真順理成章地考入法律系,故時刻与他的學長韋文志聯絡。
  乃意第一個長篇小說印出單行本,她捧書愛不釋手,抱著它進入睡夢里。
  維真取笑她,“看著己作,神色溫柔愛怜,前所未見,文章肯定是自己的好,信焉。”
  一個個字做出來,涓滴屬于一己心思,不愛才怪,所以,列位看官,千万不要問一個寫作人“你最喜歡自己哪一本書”,永遠沒有答案,因為字字看去皆有汗,本本辛苦不尋常。
  這個時候,乃意的工作已經有了個良好開始,她不介意別人怎么看,正當職業,只要養得活自己,兼夾有興趣做,便是理想工作。
  轉眼間又一年,乃忠這小子又回來了。
  多年獨立生活使他對家人感情淡薄,拎著姐姐的書,他躊躇地說:“可是,這算不算藝術?”
  乃意見他對俗世事一無認識,看樣子真正适合一輩子藏身學術界象牙塔內,不禁笑得肚子痛,過半晌才答:“乃忠,至矜貴的藝術,乃是令大眾快樂的作品,藝術并非小撮人之特權,藝術必須自勢利階層手中解放出來。”
  既然乃忠喜歡高深莫測,似是而非的辯證法,乃意便滿足他。
  果然,他听了之后,怔怔地思索,不再發表意見。
  對這位兄弟,乃意恐怕永遠不能与之肩并肩訴衷情,自他留學第一個暑假起,他們便把對方視作假想敵,只有競爭,沒有商量余地,下意識要把對方比下去。
  第一回合,乃意胜利,但是她知道弟弟比她小好几歲,他的前途,未可限量。
  乃意同維真訴苦:“你看我多無聊,同小弟爭出息。”
  維真看她一眼,“有競爭才有進步,無可厚非。一些家庭,大哥太愛弟妹,處處維護,形成不平均發展,弟妹終身倚賴長兄,一事無成。”
  乃意吞吞吐吐,終于講了老實話:“維真,我想專注寫作,放棄大學。”
  “不行?”
  “咄,我毋須你批准任何事宜,我只不過把你當作朋友,特此通告。”
  “你一定要花這三年時間。”
  “給我一個理由。”
  “畢業之后,你可以理直气壯地說:大學課程無用。”
  “去你的。”
  “相信我,這三年對你日后處世態度以及气質量度有很大幫助。”
  乃意不語。
  維真的聲音忽然縮得很小很小,“你就當作陪小子讀書吧,我只恐怕你的時間多出來,投入社交應酬界,生活多姿多彩,日漸老練,与我脫節,日久生變。”
  乃意抬起雪亮的雙目,為什么不早說呢,區維真先生。
  “請原諒我這一半私心,其余一半,請相信我,是真為著你好,我知道你的收入已可支付大學費用有余,乃意,進修有益。”
  乃意內心漸漸軟化,外表只是不做出來。
  她希望維真再懇求美言几句。
  誰知那小子詞鋒一轉,不再退縮:“又,我听乃忠說他肯定要讀到博士,你才區區學士,已經遜色,倘若連這個銜頭都沒有,如何見他。”
  乃意笑吟吟看著他,喏,這便叫軟硬兼施了。
  矮子多計謀,維真現身說法,緊點松點,松點緊點,便控制住身邊人。
  乃意沉吟,“我考慮考慮。”
  “我早替你報了英美近代文學,將來你至少曉得海明威費茲哲羅喬哀斯略脫這干人,定對寫作有幫助。”
  乃意唱反調:“文化往住是一個人的包袱,需用資料,乃可抄書,炒香冷飯,照樣是門營生,書讀多了,這個不屑,那個不肯,事事過不了自己那關,迂腐迂回,白白滅了志气。”
  維真气結,“好一個市井之徒。”
  乃意有現成的答案:“可幸我生活在現實世界里。”
  維真看著她,“乃意,一個人做出一點點成績之后肯不驕傲真是很難的事,你說是不是?”
  乃意若無其事,“吃那么多苦,就是為著一日可以驕傲,不然還有什么意思,校長,我很欽佩你的理想,但是你那套与人性不合,我無力效法。”
  區維真忍不住用雙手捧起乃意的臉,“你這刁鑽女,有朝一日我向你求婚,乃是因為你那套歪論永不使我沉悶。”他大力吻她額角一下。
  乃意笑嘻嘻,“我的讀者亦有同感。”
  她的讀者真待她不錯。
  一日報館通知任乃意去取一個包裹。
  編輯小邱笑道:“是一位老先生親自送上來給你的。任乃意,你捫心自問最近寫過些什么,得罪了什么人,這會不會是包裹炸彈。”
  乃意駭笑。
  編輯說:“真羡慕你們,得到讀者厚愛,送花送糖,就差沒送金幣,我們做編輯的,一樣做個賊死,就沒好處。”
  乃意想一想,“但是你們有退休金。”
  上帝是公平的,小邱一想,也就不再言語。
  乃意好奇心熾,沒等回家已經迫不及待將油皮紙包裹拆開,一看,是一疊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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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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