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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旱餐桌上看完了報紙,我把一整疊都擱在一邊。嘴里喊:“百靈!早餐好了。”
  她自浴室出來,“我不吃早餐,我要節食。”
  “不吃早餐會老的,”我說,“情愿不吃午飯,要不把晚飯省下。”
  “吃了也一樣老。”她瞪我一眼,可是還是坐下來,喝一口牛奶,“這算是什么牛奶?我那多种營養奶粉呢?”
  “自己沖去!”我說。
  “算了,明天輪到我做早餐,才讓你吃好東西。”她說。
  百靈攤開報紙,一頁頁的翻下去,我注意到她的表情,忽然之間她的手不動了,翻在某一頁,看了很久,“你這母狗,你已經看到了?”她抬頭來笑。
  “你不難過嗎?”我問。
  “不是第一次。”百靈把報紙合起來。
  “你應該是傷感的。”
  她表情忽然之間复雜起來,陰暗不定,但是她還在微笑,“我的确應該傷感,但是我沒有時間,”她說。“我們要赶八點四十分那班車。”
  “為什么結婚要在報上登啟事?”我問。“因為他們要全世界分享他們的快樂!”百靈做個鬼臉,“特別要我這种前任女友為他們高興高興。”
  “你為他們高興嗎?”我問。
  “沒有,与我生活沒有關系的事,為什么要高興或是不高興?”
  “心里有沒有××聲?”我問。
  “沒有。”她推開空杯子空碟子,“煙肉煎得很好。”
  “謝謝你。”我說。她坐在化妝台前畫眼睛,一如平時。“你不哭嗎?”我問。
  “不,”她說,“我沒有眼淚,眼淚浸不死人,你知道。”她看我一眼。
  “百靈,我們都老了,”我說,“前面七八任男友都結了婚,”我笑,“我們應該悲哀得要死才是。”
  “是,是。”她說,“我是很悲哀,我們只剩三分鐘了。喂,那鐘點女工不停的偷用我的古龍水。”她跳進裙子,換了襯衫。
  “你們的趣味一樣,換個牌于,她不喜歡就不用了。”
  我順手拿了一塊巧克力。
  “你會胖的。”她警告我。
  “我不擔心。”我說,“胖吧。”
  “丹蔽,”她說,“鎖門,”
  我們把門鎖好,在電梯里,百靈的表情寂寞下來。
  我問她:“你見過新娘子沒有?”
  “我不知道,我不感興趣,”她說,“我只知道他已經結婚了。”
  “你現在与杰約會?”
  “是。”電梯到了。
  跟平常一樣,我開一開信箱,沒有信,我們很高興,落下來的總是帳單。電話單。水費單、電費,煤气,沒有信是好事。
  我們擠上八點四十分的公路車。
  “或者我們可以置一輛小小的車子。”
  “我們不能負擔這种奢侈,”我說,“我在節儲,因為我想到歐洲去。”
  “我情愿不去歐洲,買一部車子代步。”
  她忽然變得很寂寞。
  我很后悔,我說:“這不過是一段新聞,當然你會忘記的,每天都有新聞登在報紙上。”
  “誰說不是?新聞与應允一樣,都是容易忘記的。”
  “你是不是怪他對你說盡了花言巧語?”
  “不,听過總比從來沒听的好。”
  “那個女子是怎么樣的?”
  她的聲音提高,“我說過我不知道,我不感興趣。”
  公路車上有人向她看過來。我連忙低聲說:“對不起。”
  “我對不起,丹薇。”
  我微笑。
  我們同時在一個車站下車。
  她茫然的抬起頭向前走,我說:“政府新聞官,你的辦公室在那一頭。”
  “是。”她微笑,但是那個笑容是褪了色的。
  “今天好好的工作,有什么事打電話過來。”我說。
  “OK。”她說。
  我轉頭向我那酒店走去,到的時候,剛剛九點十分。我推門進去,老板問我:“丹薇,你永遠要遲到十分鐘嗎?”
  “是。”我說著坐下來。
  “那么叫你的朋友每天九點十分才打電話來!”他吼叫:“別叫我做接線生。”
  我不睬他,我問:“今天做什么?”
  “咖啡廳換一換菜單。”
  “我沒有興趣,再換大師傅要用刀砍死我,除非你簽名。”
  “我簽名,但是丹薇,你換菜單有什么根据呢?”他問我。
  “我自己喜歡吃什么,我就排什么,我痛恨比薩,所以菜單上沒比薩這回事——”
  “他們沒有教你調查市場嗎?”他大嚷。
  “我就是市場。”我沒好气的說,“你為什么不調查我?我不喜歡比薩!”
  “坐下來工作。”他命令。
  電話鈴響了,我去接,“丹薇,是不是因為我長得不美?”是百靈。
  “沒有分別!別問這种傻問題了,快回去工作!”
  她挂上了電話。
  我說:“神經病,”
  老板看我一眼,“你要快點工作。”
  我走出他的房間,到咖啡廳去拿資料。
  我問:“把出售記錄給我看看。”
  大師傅說:“有什么好看?賣得最多的是咖啡与茶,冰淇淋,其次是三文治。”
  “有沒有顧客叫比薩?”
  “比薩頂難做,”他生气,“不要比薩,那几种班戟已經做死人。”
  領班出來笑,“要不要來一客香橙班戟,周小姐?”
  “到廉署去告你,要一杯奶茶走糖。”我說,“別行賄我。”
  “為什么走糖?”
  “我已經胖了,不想做胖的老姑婆。”我說。
  “周小姐,電話。”
  我去听分机。
  “丹薇,我到底什么時候結婚?”又是百靈。
  “你有八個月沒看見他了,結不結婚,与你有什么關系?”我沒好气,“結婚的時間到了,自然會結婚的,你休息一下,難道不好嘛?”
  那外有人大喝一聲:“百靈!回去工作!”
  我微笑,放下電話。
  大師父說下去,“洋蔥湯也多人喝。”
  “因為他們不知道那只是金寶湯加一片芝士面包,”我蔑視的說。
  領班遞茶上來,“那也無所謂,在大酒店喝金寶湯与在家里的廚房喝是不一樣的。”
  “老板要在餐牌上增加花樣。”我說。
  “加什么?”他問,“我們人手不夠,地方不夠,客人大多,這是他們的金礦,他們還要挑剔。”
  “在香港,每一間咖啡廳都是金礦,”我喝一口茶,“你們的金礦的芝士餅老做不好。”
  “改天你來做!”二廚吼叫。
  “我能做?”我愁眉苦惱的說,“我能做我就不在樓上受气了,我就是不行,每個人都對我嚷嚷。”
  “加什么?”
  “加比薩吧,老板一半是意大利人,增加比薩,把咖啡廳改裝修成意大利式,女侍穿意大利裝,讓他像回到家中似的,不就行了?”我說,“媽媽咪亞。”
  “三年前的恥辱我可沒有忘!”大師傅恨恨的道,“改裝修!改!”
  “三年前我還沒來,与我無關。”我說:“競爭劇烈,你要原諒我,我叫宣傳部去印小單子,我們開始賣意式點心。”
  “沒人吃怎么辦?”大師傅問。
  “不會的,叫女侍對客人說:試試比薩吧,今天沒有三文治,OK?”
  大師傅瞪著我,“你知道,有時候我真奇怪你是怎么當上飲食部副經理的。”
  我說:“因為我跟飲食經理睡一張床,明白嗎?”
  “太棒了!”大師傅拍拍我肩膊,“几時与總經理睡一張床的時候,提醒我。好讓我拍你馬屁,那么你可以提拔我。”
  我們都笑。
  我怀疑大家都是皮笑肉不笑。
  回到樓上,我把每种比薩的成本和廣告打了上去。
  老板問:“十五塊錢港市一塊他媽的比薩?在家鄉,比薩才一角五分。”
  “大佬,”我說,“這不是你的家鄉。”
  “我要想一想。”
  “你好好的想吧!”我摔本子,“把你的頭也想掉!”
  “不要詛咒你的老板。”
  電話鈴響了。
  我拿起電話,“百靈,他沒娶你,是他的損失,不是你的損失,明白嗎?”
  “我不是百靈,”那邊不高興的說,“周小姐,叫你的老板听電話。”
  我按著電話筒跟老板說:“你的情婦。”
  他听電話,唯唯諾諾。
  我寫一張字條:“兩點到三點,到書店去找正确茶譜,四點到五點,回公司影印茶譜交大師傅,明日九點到十二點開會,下午兩點到三點,討論結果。”
  我打電話給百靈:“出來午飯吧。”
  “我在你們咖啡廳等你,”百靈說。
  “不行,到別的咖啡廳去,”我說。
  “你們都是給我們喝金寶湯的,算了吧。”她說,“別的地方還找不到位子呢。”
  “我很痛恨這酒店,給我一個机會出來散散心可好。”
  “好好!”她摔了電話。
  我把字條放在老板桌上,便拿起外套出去了。
  已經深秋了,我老記得這种月份在英國,已經開始下雪,在十一月份常常會想起英國,這時候陽光淡淡地普照,我覺得很彷徨寂寞。
  我其實并不能离開那酒店,沒有它我不能活,因為有這一份工作,我每天知道自己會到什么地方,坐在什么桌子前面。
  百靈來了,濃厚的頭發在金色陽光下飛起一道金邊。
  她說:“好天气,去年今日,我記得我們在散步,他轉頭要看我,我躲在他身后,他說:‘百靈,你穿小皮夾克与絲絨帽子最好看。’”
  “皮夾克還在嗎?”我邊走邊問。
  “當然在。”她說。
  我聳聳肩。
  “那只是一面之詞。”她笑,“真相是,這件皮夾克是另外一個男人送的。”
  “這是生活,”我說,“我們并不純洁,是不是?”
  “是的,我們不是占姆士甸。”她問,“我們到什么地方去吃東西?民以食為天。”
  “我只喝西橙汁。”我說。
  “丹薇,我真想結婚。”她說道。
  “如果不吃東西,我們可以逛街。”
  “逛街吧.”她說,“我問過我老板,他說下午我可以請假。”
  我看百靈一眼,“你用的是什么法子?我也可以偷懶一個下午,走吧,隨便什么地方看電影去。”
  太陽還是照下來,我們覺得無限的手足無措。
  在這种時候,千万不能回家睡覺,一睡便覺得万念俱灰,非得在人群當中擠不可。
  我与她默默的在人浪中向前走。
  百靈說著斷續的句子。
  “我們那么辛苦的工作……賺來的血汗錢几乎不舍得用。”
  “其實我們前面什么也沒有,我們連坐暖一張椅子的時間也沒有。”
  “禮拜當你不在的時候,客廳會得起回音。”百靈說。
  她的聲音在太陽下听起來非常的蒼涼,她的臉看上去很疲倦,她一定在想,為什么有的人要做那么多,有的人可以什么都不做。
  我看看手表,“再給你五分鐘訴苦的時候。”
  “五分鐘?謝謝你的仁慈。”
  “看,百靈,訴苦有什么用呢?”我笑,“那是你告訴我的。”我買了一包栗子給她,五塊錢,“我記得以前爸爸帶栗子回來,一塊錢可以吃好久。”
  她笑,“凡是說這种話的人,都覺得自己老了。”
  我說:“是真的,那時候的日子真好過,天黑放學回家,可以吃飯,吃完飯看電視。我喜歡看電視,爸爸什么地方也不帶我們去,我們沒有錢,他是滿腹牢騷,所以只好看電視。”
  “生活蠻苦的,是不是?”百靈問。
  “從來沒有甜蜜過的。”我苦笑。
  “我給你五分鐘時間訴苦。”她自我一眼。
  “當我死的時候,墓志銘上可以寫‘她曾工作辛勞’。那是我的一生。”
  “哈哈哈,”百靈說,“我想笑,想想木屋區的人們,不要這么自怜——讓我們去看那套西片。”
  我們走進戲院,買票。
  “可樂?”百靈問,“我要喝可樂。”
  “請便,我在節食。”
  “誰會注意到呢?你連男朋友都沒有。”
  “我自己會注意到。”我說。
  我們進戲院,忽然我很想抽一根香煙,問百靈要了過來,燃著,然后一口口地抽,有點享受。
  看完電影,百靈說:“等于二部粵語片加在一起。”
  “如果你看完之后哭了,那么還有希望做少奶奶享受享受,男人不喜歡事事嘲諷的女人。”
  “是嗎?我很慚愧。”百靈說,“再去買點栗子吃。”
  “這叫作百般無聊,我要去書局買几本烹飪書,為了明天,我們總得記得明天。”
  百靈問:“想昨天是沒有用的,是不是?”
  “傻蛋。”我笑著把她推進書店。
  她挑外國雜志,買了好几十本,到收銀處付錢,我在挑意大利食譜,都是圖片胜過一切,其實不算實際。
  沒一會儿百靈轉過來拍拍我肩膀,“杰在這里,我打電話叫他出來的,你還沒見過杰吧?”
  我轉頭,看到百靈身邊站著一個年輕男人,長得倒是一表人才,我笑了。
  是的,我從來沒見過杰,但是我知道有他這么一個人,想到百靈剛才為以前的男朋友愁眉苦臉——都是“宁可我負人,不可人負我”。
  “有什么好笑?”百靈問。
  “笑都不給?”我說,“可以走了。”
  百靈說:“我們去吃飯。”
  “你們去,我回家看電視,”我說,“你不必勸我,我這就走!”
  “你真的不肯沾人一點光?”
  “你們真要我去?不是真的吧。”我微笑。
  “死相!”百靈拉住我,“走!”
  我們走到附近一家潮州館子,沒有位子。
  “到占美去吃西餐吧。”百靈笑著擠擠眼。
  她并不愛杰,我与她都不能愛吃潮州小館的男人。我与百靈都是最勢利的女人。
  到了吃西餐的地方還是等足半小時,我叫紅酒喝,這种館子不過是二三流的菜,但是杰有點心惊肉跳的樣子。等到了台子我自顧自叫菜,百靈受我的熏陶,自然是很懂得吃的。
  我与百靈近年來都非常喜歡吃,節食還比常人多吃三倍,真正大吃起來像河馬,因為買不起新衣裳,所以要控制胃口,相信她与我的老板都不喜歡吃得那么胖的助手。
  杰几乎接不上,我与百靈說說笑笑,碰酒杯,批評食物,終于杰說:“叫點甜品吧。”
  “不要預我。”我搖搖頭。
  付帳的時候,杰猶疑地掏出銀包,我在侍役的帳單上簽一個字。
  還是很顧全他的自尊心,我解釋,“這地方与我們酒店是一個集團,我可以簽字。”
  “哦,”他很快樂,“那怎么可以!”但是并沒有爭執。
  百靈暗暗的歎一口气。
  在街上,杰說:“送你們回去吧。”
  百靈已經倒了胃口,“不用,我們自己叫車子,時間還早呢,改天見。”她拉起我,擺擺手就走。
  百靈向我歉意地笑一笑。
  我又要向她解釋,“做男人也很難的,家里要負責,又要請女朋友,平時的生活費用——很容易一頓飯便失去預算。”
  “換句話說,”百靈笑笑,“他是一個小人物。”
  “不要老挑剔他,他還是不錯的。”我說。
  “他?如果男人不能改善我的生活,我為什么要嫁他?”
  “為了愛。”我說。
  “少放屁。”她說。
  我們叫了計程車回家,她一開燈,我開電視。
  她把報紙用“無敵女金剛”的手法丟下露台。
  我說:“垃圾虫。”
  她說:“我要喝茶,新的鐘點女工永遠忘記沖茶給我們。”
  “留張字條。”
  “她不識字。”
  “那對她的快樂毫無影響。”
  “閉上尊嘴好不好?”我說:“沖好茶來看這個節目。”
  “你認為杰如何?”她問。
  “健談嗎?”
  “馬馬虎虎,香港仔脾气,最遠到過海洋公園。”
  “我不知道原來如此,你怎么与他約會的?”
  “有一天中午,我們在賣漢堡包的小店認識的。”
  “你不打算一輩子吃漢堡飽吧?”我看她一眼。
  “如果我只有十八歲,我的想法會不一一樣。”
  “他很听你的?”我問。眼睛看著她。
  百靈給我一杯茶。
  “在開始的時候,我們都听話。”百靈笑。
  我想從今天開始,她不會再与杰出去了。
  我曾經有一個計划,把我的老板介紹給她,然后她把她的老板介紹給我,我們各得其所。
  百靈想起來,“你知道上次那個姓陳的建筑師……”
  “他太胖,說話大多,人太俗,喜歡約小明星吃飯,我對這种男人不感興趣。”
  “他對你可有興趣!”
  “不,我不是小明星。”我笑,“我們的感覺一樣。”
  “我的天。”
  “你的老板呢?”
  “我的老板?我們認識太久了,除了公事以外,談別的太傷感情。”
  “你根本不想談戀愛?是不是?”
  “在香港?你開玩笑,愛在香港只屬于躺在維多利亞公園中的情侶,看了惡心,根本不是談戀愛的地方,真奇怪香港人是怎樣結的婚。”
  “你打算看到最后一個節目?”
  “是的。”
  “我要早睡。”
  “請便。”我說。
  我在看電視,電話響了。我拿起電話來,“喂?”
  “百靈在嗎?”明明是杰的聲音,他認不出我,我也懶得与他打招呼。
  “她睡了,明天一早再打來。”
  “好。”那邊挂上電話,欠缺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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