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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驕傲

作者:亦舒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集《玻璃珠的歎息》

   
(一)

  每個人都說:偉跟那樣的女孩子在一起,有得苦吃了。
  他們倒也說得很對,我是吃了不少苦,豈止不少,簡直很多,但是直至目前為止,我一點也不后悔,因為只要看到她的臉,我使有一种特殊的滿足感,快樂的驕傲。她是一個美得惊人的女孩子,我有我的虛榮心,我喜歡美麗的女孩子做女朋友。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在街上。
  她挽著一籃子的書,穿著灰狐的大衣,領子翻得高高的。她走在我面前。
  她走在我面前。
  她高。
  她苗條
  她的身裁藏在那么厚的衣服下而不顯得臃腫,我馬上想看她的臉。我加快了腳步——不要怪我,每個男孩子都有那种好奇心。這條路從學校回家,不過是十分鐘左右,來來往往,那是熟人,她是誰?我從來沒有見過,恐怕是那層大廈的新住客?
  我的腳步聲恐怕很響——該死的新皮鞋,她停了腳步,微微轉過頭來。我看到了她的臉。
  我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美的臉,她的相貌合乎我的標准。圓而大的眼睛,像只貓,嘴唇有點厚,但很小,翹翹的。有一种孩子气,圓臉,尖下巴,膚色很白,但是白得近乎沒有白色,她沒有化妝,只在臉上抹了一層油。眉毛濃,睫毛也濃,看上去野气得很,她的眼睛喪充滿了敵意,好象在問:“你在跟我?為什么跟我?有什么企圖?”
  我愛這張臉,我一直在找一張這樣一見難忘的臉。
  這個年頭,香噴噴的鮮花已經不能吸引男人了,誰要一個淑女?這個女孩子,看上去像郁郁的森林,一股清新的草藥味,我追了上去。
  我几乎与她并肩在走了。
  她白我一眼,睬也不睬我。
  這是第一天。
  到了家附近,我只好進了屋子,如果再跟下去,我變成登徒子了,那怎么行?
  我看見她走進附近一層新蓋的大廈里,我的猜測沒有錯,她是住在那里。
  新搬進去的。
  第二天,我放學,她也放學。
  我走上前去,向她笑笑。
  她用手脫了帽子,一頂厚厚的絨線帽,她烏黑的頭發掉下來,我也從來沒見過這樣好的頭發,只齊肩,中分。似乎天下最好的東西都長在她的身上了。
  也不一定,只是在我眼光里,她是十分十全十美的。別的男人也許會嫌她的鼻子太小,態度冷傲,但是我喜歡她。
  我再向她笑。
  她又白我一眼。
  不會超過廿歲,我想。她今天還是穿那件狐皮,不知道誰說的,再沒有比漂亮的女人穿皮革更美了。她這件是好皮革,我看得出,襯著她的臉,無懈可擊。
  如果我臉皮不厚,就一輩子不能知道她的名字,我得冒一冒險。我与她并肩走著。
  我問:“你好?”
  她不睬我。
  “我叫偉,朋友都叫我偉,你可以叫我‘偉’!”
  她說:“神經病!”進她的大廈去了。
  我聳聳肩,我想:也好,不說話,也罵了一句。神經算罵人嗎?出自她的嘴巴,恐怕又不同了。我喜歡她的樣子。她的腿仿佛有好几尺長,穿著筆挺的呢褲子,好漂亮!
  明天總有對白了吧?
  我真奇怪這個女孩子,在夏天看上去,是怎生模樣。
  后來放學沒看見她。
  周末約一個女孩子去看電影,覺得乏味。這個女的長得不錯,就是化妝濃,化妝濃也有好處,只是每個女人臉上都妝得差不多,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似的。那种蒼白,奇异的蒼白,就占很多便宜了。看了一場好電影,女伴乏味,我規規矩矩的坐著,別的男男女女都手拉手,肩并肩,頭貼頭的,我的女伴一定以為我是柳下惠,無端端我得了好名譽。
  末了送女伴回家,我心里還是想著那個濃眉有原始气息的女孩子。
  可是老天沒讓我失望,回家的時候是十點左右,我看到了她。她跟兩只拳師狗在散步,那兩只狗大得不像話,益發顯得她纖細。
  我迎上去,“拳師狗?我們家后園養著兩只西班牙獵犬。”
  我們家是這條街上少數沒有拆的舊式房子,冬天是冷一點,但是很夠气派。
  她在長凳上坐了下來,手里拿著狗鏈,不出聲。
  她穿著一件寬大的紅色毛衣,胸口一個“J”字。
  我問:“你姓容?姓曾?也不對。貴姓?”
  她側著頭看我,然后她說:“我男朋友叫約翰。”
  “哦。”我作恍然大悟狀。
  我不退縮的,管她有几個男朋友?
  但是她那兩只狗,真令我神經緊張,對著我狺狺的伸著長舌頭,隨時要咬我几口的樣子。
  我說:“西班牙獵犬的好處是它們比較馴!”
  她忽然站了起來,揚聲說:“約翰!”睬也不睬我,就朝那個約翰奔過去,奔得還真快,頭發揚了起來,兩只狗跟在她后面。
  那個約翰瞄了我一眼,輕蔑的仰了仰頭,与她走了。
  我冷笑,好,看三個月后的情形怎么樣,不見得我輸了給他!豈有此理。什么了不起?他高,我不矮,他穿得好,我不坏,他英俊,我不難看。只是這個女孩子像長了刺一樣,刺傷了我的心,正眼也沒有瞧我一下,便走了,什么意思?我不是人?我在外邊也是響當當的人物,多少女孩子追求我,我還不出聲,她倒給我看眼睛鼻子。
  我气鼓鼓的回家,受不了這种气。
  過了几天,我又在路上碰見她,我不響,跟在她身后走,她忽然回頭,向我一笑。我呆住了。
  雪白的牙齒,左邊臉上深深的一個酒窩,這算什么?引誘一個傻子?我并不傻,很快她就會知道。
  “我的名字叫偉。”我說。
  “我知道,”她居然朋口了,殷香是低沉的,“你說過。”
  “你叫什么?”
  “玫瑰瑪璃。”她答。我看著她。她把名字告訴我了。玫瑰瑪璃。
  “叫你什么?玫瑰,還是瑪璃?”我問。
  “玫瑰。”她說:“我是華僑。”
  “國語說得很好。”我說。
  “你也說得不坏。”她上上下下的看我,“我跟你說話,就是因為你的國語不丟人。爸爸說,中國人起碼要修得三种方言,你懂几种?”
  “兩种。”
  “不及格。”她搖頭。
  我笑了“你懂几种?”
  她的臉微微變色,仰了仰臉,走了。又不睬我。好,不睬就不睬,反正我已經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了。我到她住的那層大廈,打听了一下,看門的告訴我她住在什么地方。那個看門的,有時候抽空替我們家抹車,自然給我方便。
  我買了三打玫瑰,叫看門人送上去。沒有一個女孩子不喜歡玫瑰,尤其是三打玫瑰。三打玫瑰捧在胸前,可以遮去大半個人。我吩咐看門人不准說是我送的,很神秘。
  花送了上去,三天之后,她再碰見我,問:“為什么?”
  我反問:“為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送花給我?”她問。
  “你怎么知道是我送的?”我笑,“也許是約翰先生呢?花束上又沒寫名字。”
  “你怎么知道沒寫名字,由此可知是你送的。”她說。
  “寫了名字,你就不會問我了。”我說:“由此可知你那位約翰先生很小气,大概不肯送花給你。”
  她笑了,一天天送?你送得起?當然他也送不起。”
  她那笑容之驕傲,真是無出其右,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那种神態,卻也同時是极之可愛的。我心里想我一定要把她追求到手,一定。
  我說:“送不起,我不過是一個學生,你可別忘了,但你如果一定要我送,我可以辦得到。”
  “笑話!我干么一定要你送?我又不是沒收過花!告訴你,我最討厭一個人鬼鬼祟崇,知道嗎?”她皺著眉頭。
  在這個時候,我已經知道自己在自討苦吃了,這個女孩子不是刁鑽,不是古怪,她簡直把我當垃圾。
  听她說下去,“我把花放在管理員那里,還沒謝,你去拿了回來,還可以送給三個不同的女孩子,她們會欣賞!”真沒想到她還有這么一招,我說不出來,眼睜睜看著她走了,我沒有光火。
  我有什么值得她看不上眼的?我不明白,豈有此理。
  恐怕她是故意這么做的吧?她的一貫作風?不過她對約翰仿佛很好,對我卻這么薄。為什么?我不是朋友?我不算人?太奇怪了。
  有時候我走過她身邊,也故意不理她,很快的擦過。但是我心里多么想得到一個約會——太沒有本事了,連一個女孩子也弄不安。
  學校有网球賽,我做代表,贏了。
  天气冷,我喘著气,披上羊毛衫,拿著球拍,一大堆同學圍上來恭喜我,派過來大杯啤酒,我喝了几口,忽然看見她站在我對面,遠遠的,穿著一套神气的外套長褲,帽子壓在眉緣,臉上依然沒有化妝。
  我忽然醒悟:啊,她看了剛才的球賽。
  我向她笑笑,依然喝我的啤酒,并沒有對她有什么特別看待。反正我身邊有好几個女孩子,她們都對我很有興趣,陪我說笑。
  我終于在學校的健身室洗了澡,換回了衣服,不能說不累,晚上還要去參加這個勞什子的晚會,嬴一場网球,也值得這樣高興,大學生最無聊,最沒事可做,最會窮翻花樣,搞玩意儿。
  我走到校門口,就呆住了。
  玫瑰瑪璃在那里等我。依然是懶洋洋的姿態,但我知道她是在那里等我。這個女孩子!我軟一點,她就硬,我不睬她,她倒在這里呆等,人的心理,是多么難測。
  我向她走過去。
  她說:“打得很好。”
  “過獎。”我說。
  “我爸爸很會网球,將來你們可以談談。”她說。
  我笑問:“你的意思是:我居然會有机會見到令尊?”
  她听懂了我話里的諷刺,但是她真的太聰明了,她轉一轉眼珠,她說:“你不想見他?”
  真厲害。
  “我當然想見他。”我嚴謹的說。
  她笑了,風吹她的頭發,有一,兩絡拂在臉上,鼻子顯得更小更俏皮,眼睛又大又圓,我忍不住了,我想約她,但是又知道她的脾气,不敢開口,一開口又讓她看輕了,于是我只是淡淡而不經意的替她撥開了頭發。
  她看著我,仍然是驕傲的,但是這個程度可以忍受。
  她家里有錢,不問也知道。可能只有一個女儿,所以才寵成這樣。我喜歡她的气派,她穿衣服的選擇,她的姿態,甚至是她對男孩子的手法。她是完全屬于我的那种女孩子,我心目中一向的對象。只可惜她滑不留手,抓不住。
  我怎樣開口呢?
  我一定得小心,說錯一句話,就完了,我遲疑著。
  “你喜歡吃冰淇淋?”她問我。
  她無疑是有點英雄崇拜,開始問我是否愛吃冰淇淋了。
  如果我是一條好漢,我就應該說:不,我沒有空。
  不過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我也不必過份自責,我點點頭,“當然,我知道有一家小店,吃冰淇淋是极好的,你要不要去?”
  她點點頭,“我請客。”
  “我嬴了你們的學校,你還請客?給你的同學知道了,怕不打死你?”我笑。
  “才怪,我們很有体育精神。”她說。
  我与她走進一家冰淇淋店裒坐下來,她坐我對而,貓一樣的圓眼朝我瞪著,她的頭發有點吹亂了,松松的。
  可能走了一陣急路,臉上紅紛紛的,那种蒼白很快的又掩了上來,她的紅臉頰是這么的難能可貴,我赶緊又看多了几眼。
  天然的粉紅臉色只适合嬰儿,大女孩子臉上的紅潤顯得一塊塊,生了皮膚病似的,不好看。靠胭脂更是人工化,還是她這种象牙的蒼白的,奇怪的是,她的嘴唇倒是鮮紅的,整張臉就是像幅畫,莫地格里安尼那种纖細多姿。可惜她一點也不柔弱,她瞪著我。
  “為什么跟著我?”她問。
  “誰跟你?”我笑,“那條路又不是你的,我家住在那里,卅多年了,我還是在那里出生的呢。”
  “為什么跟我說話?”她又問。
  “大家住一條街上,算是鄰居,打個招呼,沒有不對,你可以希得出我是個正經人,我有什么企圖?”我故意說。其實我是有企圖的,而且豈止一點點企圖,但是我不提,也不說,她知道,那就可以了,還要怎么樣呢?
  “那么你為什么想見我的父親?”
  我說;“小姐,那是你提出來的,我可沒有要見你的父親,你說你父親也喜歡网球,我歡迎見他而已。”
  玫瑰瑪璃漲紅了臉,一聲不發,站起來就走。我沒有跟在她身后出去,對我來說,她的驕傲,非得這樣煞一煞不可,但是我也自覺過份了一點,既然她表示友好了,也該算了,何必逼她太甚呢?
  但是我想起她把花退還給我的事,算了,雖然像她那樣的女孩子難找,但是要把她抓緊非得欲擒放縱不可,至少現在她腦子里對我有一定的印象了。我不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我付了跟,慢慢的走出去,當然她是連影子都沒有了
  我有點后悔,后悔不該對她說那种話,但是事情既然如此,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她會不會因此永遠不理睬我?我希望不會,我真的希望不會。照她的心理看來,她是不會不睬我的,但是女孩子,女孩子的心理,鬼才猜得到。
  我歎了口气。
  媽媽說:“怎么搞的,秋天也過了,你也不是詩人,干么唉解歎气的?輸了网球不是?”
  “不不,贏了,贏得很光彩。”我說。
  “照例有慶祝了?”
  “有。”
  “別喝太多,明天還是要上學的。”媽媽叮嚀著。
  “嗯。”我應了一聲。
  媽媽年輕,才四十歲出頭,她很明白年輕人的心境,這一點我覺得我是幸運的,不必對著個嚕嚕蘇蘇的老太太,對著個嚕嚕蘇蘇的中年女人已經夠了。
  晚上我無神無气的換上了我的西裝,穿得端端正正,到學校的禮堂去參加慶祝會。雙方的代表都在。什么慶祝會,簡直變成個晚會差不多了。
  這次我覺得有點厭,明年就畢業了,我想看看有什么好的工作,可以做就先做一年,然后吸收點經驗,再升學。我喜歡讀書,但不愛鑽牛角尖,讀得太專門了,我看不比出什么特別的益處。
  我心不在焉的在想自己的前途問題,忽然之間,玫瑰在大堂門前出現了。多少男孩子向她投過去傾慕的一眼,而我,我簡直看呆了。。
  大堂里有暖气,她脫了外套,由她的男朋友約翰拿著,她臉上的神气,真叫人難忘,完全目中無人自顧自的踏進來,一條曳地的長裙是血紅的,貼在她美麗的身裁上,V字的領口低得不能再低,當她轉過背來的時候,我只看到她脖子后一個結,腰間有一個結,雪白的背露在外邊,線條之美,也不必提了。
  她的頭發高高束起,髻上插著一支釵,她的年紀頓時大了好几歲似的。
  一個男同學走過來問:“誰?”
  “她的名字叫玫瑰瑪璃。”
  “美。”
  “是的。”我說。
  看整個大堂里女孩子妒忌的臉色,就知道她美了。
  “你熟識她嗎?”男同學問。
  我搖搖頭。
  “我去試試看。”男同學蠢蠢欲動。
  “當然別撞了一鼻子的灰回來。”我說。
  我想玫瑰知道我今夜是必然要來的,我倒沒有想到她會來,而且把她的男朋友也帶了來。做她的男朋友也真可怜,完全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模樣,將來我不要做她的男朋友,她得做我的女朋友。
  他們開始跳舞了,我老實不客气的走過去拍拍約翰的肩膀,我說:“對不起,攻瑰欠我一只舞。”
  約翰倒很大方,他讓開了,恐怕他也知道,玫瑰不可能是屬于他的,不可能。
  玫瑰把手交給我,我們跳著舞,但是她一句話也不說。
  我的心軟了。
  “小姐,如果我得罪了你,對不起。如果我沒有得罪你,說几句話好不好?你今天晚上是不是來看我的。”
  “你是我一輩子里見過最討厭的人!”
  “你這么年輕,將來少不免見到比我更討厭的人。”
  “哼!”
  “別生气,”我柔聲說:“星期六你是一定有空的,我們出去走走好不好?給我一個約會,也許你對我的印象就改變了,會不會?”
  “星期六我約了約翰。”
  “你還沒約他呢,今天才星期二。約了也可以推掉他,你瞞不過我,你對他已經生厭了,他不知道而已。”
  她揚起一道眉毛。“如果我這么快對一個另人發生厭倦,你不怕?”她挑戰似的。
  “怕什么?”我反問:“我比他有趣味得多哪。”
  她笑了。“你倒是很自負。”
  “是的,自負,而且我打算追求你,不管你的態度怎么樣。”我說:“你看著好了,我不會放棄的。”
  她仰起了頭,有點詫异,然后她說:“我不是容易追求的。“
  “我知道。”我說。
  玫瑰又笑了,牙齒還是雪白。我的手輕輕搭在她的裸背上,几乎有點昏暈。她不是一個十全的美女,我說過,但是她有一股特殊的風姿,令我傾倒,我奇怪她怎么還會在念書,她早就該被什么制片家羅致了去做明星,或是做了模特儿,恐怕她的父母不肯吧?
  我問:“你的功課好不好?”
  她這一次回答得很正經,“以前在家,功課絕對是A,到了這一邊,教學方式不同,一時習慣不來,就從A降到B了,真受不了,想起來就不舒服。”
  “怎么會呢?你這么聰明。”我者著她。
  “我聰明?”她笑,“為什么?每個人都說我聰明,其實我一點也不聰明,尤其是功課,尤其是算術。”
  “我可以教你。”
  “沒有用,約翰也教我,三年下來,我還是學不會用計算尺。”她聳聳肩,“也許我根本畢不了業,每個人都會笑我,我很擔心。”
  真沒想到這樣的女孩子居然會擔心功課,我對她的印象,不禁又好了几分。而她一說到這個問題,是皺著眉頭的,是真的不開心。
  “別愁,總有解決的辦法——你父母有沒有同來?”
  “沒有!住在姑媽家里,煩都給她煩死了,要是父母在,就好了,我到了這邊,足足瘦了八磅。”
  “不是很好嗎?”我笑,“現在身裁看上去剛剛好。”
  “你少開玩笑。”她白了我一眼,大眼睛眨了眨。
  “對不起,你來了多久?”我道歉。
  “四個月。”
  “難怪不習慣,慢慢就好了。”我安慰她。
  “每個人都說這种不著邊際的話。”她气鼓鼓的說:“我就是不習慣,我想回家。”
  “回家?別傻了,你沒听人說過呀?香港是天堂,你認得多一點朋友,好好的安頓下來,一切都妥當了,忘了問你,從哪儿來?”
  “夏威夷,這里就快把我冷死了。”
  我詫异的說:“但是你的皮膚一點也不黑呢。”我看著她。
  “四個月了,什么棕色都褪得一干二淨,當然不黑!”她更气了,“你看我的臉色,象什么?”
  “很好看。”
  她無可奈何的笑了。“我想同家。”
  “學業未成,不可以回家。”我說。
  “父母叫我來多學中文。”她說:“可是來到這里,發覺什么都得學,我就快沒命了。”
  她很頹喪。
  奇怪,這么驕傲的女孩子,也有精神不振的時候,真沒想到,而且這种精神又有特別好看的地方,濃眉蹙蹙,嘴唇翹翹,低著眼睛,睫毛閃動,即使是舞會,她還是不化妝。不用說,我看出她夏威夷的味道來了,那种自然原始,那种野,那种敞出來的熱力,都是屬于那個島的,只是她的膚色白,我看不出來而已。
  到今天才知道。
  我与她坐下來,我拿了一杯果汁給她。
  “你可沒說你父親在外國。”我說:“我怎么見他?”
  “他會來的。”
  “只有你一個女儿?”
  “還有妹妹。”她說。
  “妹妹好看還是你好看?”我問。
  “我并不好看。”即使她這么說,她的神態還是驕傲的。
  “約翰是你在這里認得的同學?”我問。
  “不,他跟我過來得,”她頑皮地笑,“每個人都說他傻,我覺得很好玩。”
  她跟我漸漸的熟了,我看得出來,話也比較多,至少她看重我,因為我顯了一點顏色給她看。那個可怜的約翰,几千里路跟了來,就這樣在舞會里被扔在一角。
  我說:“你跟約翰去跳舞吧。”
  “為什么?”她凝視我
  “他對你很好,你不該覺得他‘好玩’,不要傷害他。”
  “好的。”她說:“你說得很有道理,但是我不喜歡他,他在這里又不念書,吊儿郎當,我常常勸他回去,他又不肯,不關我事。”
  “你真的要他回去?”我說。
  “嗯,我不喜歡他,”她停了一停,看著我,“我喜歡你。”
  她說得這么爽快,這么自然,但是這么要命,我的心狂跳起來。這個女孩子,她喜歡我,待我也不過如此,假使不喜歡,又該怎么樣?我真的不知道了,我連忙警告自己,叫自己的骨頭不要太輕,盡管她說了喜歡我,那也不過是消除了敵意而己,并不代表我已經得到了她,要得到她?差遠了。
  我微笑,“謝謝你看得起我。”
  “你中國味是很重的。”她笑了。
  “我是中國人,小姐,你想我有什么味道?”
  “你說話,可不可以減少一點諷刺呢?”她問我。
  “好的,“我說:“我一定改,怎么樣?”
  她很滿意。
  “你大概希望每個男孩子都做你的奴隸,听你的命令?”
  “不不,”她惊异的說:“你怎么會這么想?我只希望男孩子象男孩子,我不喜歡約翰,因為他一天到晚跟來跟去的,討厭死了。”
  我點點頭,物极必反,對女孩子不能過份遷就,不然的活,她們開頭是得意,后來就變得厭膩了。媽的,這年頭,做男人也難。我又不喜歡一團糯米粉似的女孩子,沒味道,所以只好侍候玫瑰瑪璃這一种女孩子了。
  苦命。
  不過我真沒猜到今天晚上會這么高興,我會与她談得如此投机,所以机會來了,就是來了,赶也赶不掉。
  她問:“你沒有去過夏威夷吧?”
  約翰走過來了,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連忙說:“玫瑰,如果明天有空,請在路口等我,放學的時間,現在你的男朋友來了。”我站起來,向約翰點點頭。
  玫瑰深深的看我一眼,沒點頭,也沒搖頭。
  我是很識相的,如果再纏下去,那個約翰恐怕要揍人了,我可不打算捱揍,所以約玫瑰在另一個時間見面。
  君子不奪人之所好,那意思是不明奪,暗頭里做什么,是我們中國人的拿手好戲,不算數。
  我覺得我自己有點卑鄙,然而也得玫瑰自己愿意才行,她講得很明白,她不喜歡這個男孩子,是這個男孩子自己跟了來的。
  為一個女孩子放棄學業,一點也沒有把握的跟了几千里路,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這點最最起碼的理智,一個男人應該有,為了玫瑰。我還不致于這樣,誰知道呢?或者稍遲一點,我會陷得比約翰更深。
  玫瑰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
  一條紅的長裙,貼著身子,晃動著,整個人晃動著,象水晶杯子里的紅酒,喝得再多也不致于狂醉,但也夠受的。我看著她的舞姿,她是美麗的。
  她今年几歲?十九?二十?到了三十歲,這樣的女孩子,會是怎么樣子的?恐怕更加醉人吧。我無意看著他們跳舞跳下去,反正時間也到了,早一點告辭,也無所謂。我是偷偷溜走的。
  第二天,她真的在路口等我,血紅的一件大衣,翻領上鑲雪的貂皮,最新的款式,恐怕全是到了此地才買的大衣,我笑著迎上去。
  并沒有一個女孩子可以使我這么快樂,她做到了。
  她偏著嘴笑了一笑,馬上收斂了。
  臉還是白玉一般,真不相信她晒過太陽。然而皮膚白的人是晒不黑的,他們說,可見也有几分道理。
  “昨天我先走了,對不起。”我說。
  “哼!”
  我笑,“我的名字又不叫“哼”!”
  “我愛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她挑戰似的看著我。
  “你是女皇?”
  “你愛听不愛?不愛的話盡管走,誰在乎?”
  我沒有走。我看著她三分鐘,她不響,我們僵著。哪儿有這种女孩子?一見面就跟人吵架,誰能受這樣的气?我于是決定轉身,我才動肩膀,“喂!”她急了,“我有事要告訴你!”
  我轉回身子,這是她主動叫住我,我很高興。
  “約翰回去了。”她說。
  “啊?”這倒是一個意外,“几時?”這么快。
  “今天晚上的飛机。”玫瑰瑪璃說。
  “啊。”
  “我把他請走的,我昨天晚上告訴他,我實在受不了他,而且他在這里,使人給人取笑,所以我只好叫他走,我不是故意的。”
  听她輕描淡寫,娓娓道來,簡直不相信她就是這樣把一個男孩子的心傷得粉碎。我的天!
  如果我稍微有點腦袋,也應該馬上拔腳而逃才是,誰還耽在她面前?誰能保絕她几個月之后不叫我滾。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好奇要知道她到底是個怎么樣的女孩子。看,男人下流就下流在這里。天生的賤,一點法子也沒有。
  我說:“你很殘忍。”
  她縮縮鼻子,她說:“才不呢,我是個好人,才叫他走,否則把他留在身邊,象一條狗一樣留個十年八年,我有什么損失?這樣說個明白,你認為不對?”
  我又說不出話來了,她的道理這么一大堆,而且的确有的女人比她更深謀遠慮,我相信她是不坏的,她只是任性,而且初到這里,處處不慣,脾气也自然坏一點。
  我忽然之間,找到了許多理由,替她解釋起來。
   
(二)

  奇怪,她倒沒有解釋,我反而替她假設了道理。
  別愛上這個女孩子。
  但是她圓圓的臉是這么可愛,可愛便是值得愛,犧牲一點又算得什么?
  我指指我的家,“我就住在那邊。”
  “很美的屋子。”玫瑰說:“我喜歡那些長春藤。”
  “很舊了,我的祖父固執,他不肯搬。”我說。
  “他還活著嗎?多老了?”她天真的問。
  她真是有的事懂,有的不懂。
  我改正她:“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笑:“你應該問:‘他老人家還健在?貴庚了?’”
  “還不一樣?虛偽。”
  我奇异的看著她。可以說她是野人,但也可以說她完全是純真的,原始的。有缺點也有优點,她使我著迷。
  “你要不要見他?”我問。
  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里的人,每個人都板著臉,不和藹,同學也一樣,向他們借功課看看,象少了一塊肉似的,真受不了。”
  “別愁功課,我會教你。”
  “真的?答應了不准賴,誰賴了誰是狗。”
  “好,”我笑,“做狗好了。”
  她橫我一眼。
  (水如眼波橫,山似眉黛青)
  我的國文很差很差,但忽然之間,這兩句詞跳進我的心里,拿來形容她,恐怕是再好沒有了。我喜歡她那道郁郁的濃眉:永遠有神色的眼睛。
  我歎一口气,老天,我是愛上她了。
  愛是來得快的,我有得苦吃了。
  好的,我認了。我叫偉,我在追求一個叫玫瑰的女被子,他們都說:偉有得苦好吃了,但是苦中作樂,是咱們中國人的看家本領,我就懂得這個道理。我愛她。我想我是愛上她了。
  她驕傲,但是她對我不見得如此,有時候她也把那种驕傲收斂一下,給我一個机會,看清楚她的真面目。女孩子驕傲也是可愛的,尤其是她。
  當然,有人說:當你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是喜歡她了,什么缺點都看不見,我想我是這一种無可藥救的人,只不過我看得見她的缺點,而且連她的缺點,也覺得不錯,我沉淪得比任何人都厲害。
  但是同學們都認為我得到了玫瑰的青睞(為什么要叫青睞?)她不肯与其它的人說話,口音奇怪,明明是中國面孔,中國血統,行動舉止卻一點也不像中國人,但是她那种奇特,引起了無數女孩子的妒忌,男孩子的艷羡,不知道有多少人想与她說上几句話,都得不到机會。
  我很賤。因為如此,我才覺得她特別可貴,我愛她。
  我正式得到一個接近她的机會,是她自己提出來的。
  她問我,“喂!教我中文好不好?我要寫信給爸爸。”
  “我不叫‘喂’。”我笑,“但是我會教你中文。”
  她頓足,“你老是与我作對!”
  “我与你作對?我的天!我几時与你作對?你倒說說看,有什么你叫我做,我沒有為你做的呢?”
  她不出聲,想了一想,“那倒是真的,然而我如果對別人這么好,別人也會為我做這么多事。”
  “你這叫做對我好?”我似笑非笑的看著她。
  這樣叫對人好?這個女孩子,她對人坏的時候是怎樣的?
  我想不明白,我有點怕這個女孩子,她是可怕的。
  像一堆火?看著熊熊的,青色的火焰,我想触摸一下。
  与她在一起,光是感覺,已然不錯,我很滿足。
  她問一些奇怪的問題:“夏天几時來呢?”
  “這里根本沒有冬天,什么夏天?”我告訴她。
  她白我一眼。
  我連忙說:“你不會喜歡這里的夏天,太潮,很悶,還是涼一點點的好。”
  “我天天發抖,房間里開三只暖爐。”她說。
  “你瘦了。”
  “唔。”
  她的中文很坏,但听過很多故事,使我難以下手。她只是不會寫字,說、意思,都很明白。
  所以我除了成為一個補習老師之外,簡直不知道做什么好。
  她在利用我,我知道。
  但是當她利用方德明的時候,我就不高興了。
  方德明是我們學校里的一流高手,体育健將,我不過是應景的。
  這個人長得高、漂亮、帥,而且威風,我承認他英俊。
  而且他有錢。上次的网球比賽,因為他去了度假,所以我才有机會出場,贏得了玫瑰的注意。
  我不大看得起他,不過我看不起他不打緊,有這么多女孩子看得起他就令人奇怪了。玫瑰也看得起地,有一天,我看見她与他打网球——為什么不与我打?我也會。
  陰天。下雨,草地是濕的、玫瑰穿著白毛衣白長褲,戴著一頂小紅帽。我走過网球場,我在想:這個女孩子是誰?學校里并沒有這一號人物,看清楚是玫瑰了,我有點安慰,至少我眼光是不錯的,但是与她對打的是方德明,我心里就酸得冒泡儿。
  我腳不由自主的向他們走過去。
  “玫瑰?”我說。
  她看見我,扔下了球拍,向我奔過來,白褲子上都是泥泞,白跑鞋上有青草漬,但是她看上去,比什么時候都美,她向我招招手。
  “什么事?”她說話的時候,口中冒著白气。
  “不覺得冷?”我很諷刺的問,其實是妒忌。
  她眨眨眼,側著頭,看清了我的心,笑了。
  “不冷。”她說:“遲早要習慣的,是不是?”她回頭看方德明,“你認識他?認識他?”
  我點點頭,學校里誰不認得我,誰不認得方德明,我們是出名的一文一武,現在我為她補習功課,方德明陪她消遣,她該滿意了。
  我說:“你會著涼的。”
  我說得太早了,方德明早把一件大紅的斗篷蓋在她的肩膀上了,她又回頭一笑,我看得几乎昏過去。
  “你好,偉。”方德明向我點點頭。
  “好,”我說:“下星期有報告要交上去。”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笑:“但是玫瑰要叫我練网球。”
  玫瑰說:“下次我們到他家的球場去練。其實那時在家,我們也有网球場,”她聳聳肩,“但是現在家太遠了,不說還好過點。”
  方德明接上去說:“如果你寂寞的話,來我們家住。”
  玫瑰說:“不,我親戚不允許的。”
  他們兩個人一對一答。我半句話也插不進去,他們簡直存心開我玩笑。方德明一向也對我沒有好感,現在我想該打一場仗。
  我忍著气說;“玫瑰瑪璃,今天晚上見。”
  晚上我要替她補習。
  她說:“偉,晚上見。”
  好的,我真的沒种,晚上居然還上她家去。
  然后我回頭走了。
  我沒有回頭去看他們兩個,想必方德明也有點不安,他會在問:晚上,晚上什么?假如這個小子以為玫瑰是他的,他簡直是在做春秋大夢。
  回到家里,我的气反而平了。玫瑰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愛上了她,是的,但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如果一廂情愿可以行得通,天下恐怕得大亂,她又沒有騙我哄我,很明顯的一片狡黠,我應該自己警惕才是。就像她以前那個男朋友,千里迢迢的跟了來,也是出于他的自愿,与玫瑰無關。
  好吧,就算她是一朵花吧(也真夠俗),蝴蝶蜜蜂不肯放過她,可不是她的錯。
  想到這里,又心安理得起來,我打開了我的紅樓夢。
  如果她要去愛上一頭牛,就讓她去愛上方德明好了。
  我很怀疑:如果她真的愛上那條牛呢?
  “不會的。”我隨即對自己說。
  誰知道會不會。
  我准備了我的書,拿到圖書館去等玫瑰。
  我總是在圖書館教她功課,那里靜,大,而且放了學,人不多,可以低聲說話。
  我喜歡教她功課,她是這樣專心,用神,眼睛動也不動的瞪著我看著,用神听解釋。我覺得她父親逼她過來讀中文簡直是与她作對,她倒沒有怨,而見一派要做得好好的樣子,這一點她与旁的女孩子不同,她有意志力。
  每天她來的時候,從門口路進來,總象一幅圖書一般的美麗:不同的衣服,不一樣的表情,有時候微笑,有時候鼓著嘴,總有她的花樣。
  她的每一种花樣我都喜歡。
  有一天她要求我幫她做一首詞。
  我有點納悶:這与她平日用功的態度不同。
  她看著我,大眼睛閃閃生光。
  我想了一想,“如果我替你做了,你自己是永遠不明白的,對你沒有好處。”我也看著她,怕她生气。
  “有,你做了,我交出去,可以得到一個很好的平常分,卷子回來之后,我可以慢慢看你怎么做,考試出同樣的題目,不成問題。”她輕聲解釋。
  她分析得這么清楚,我覺得很合理,于是我說:“好,我替你做,你喜歡哪一首詞?絕不能‘床前明月光’吧?”
  她笑了:“謝謝你,別做得太好。老師也教過几首,我不喜歡,以前父親喜歡韋庄的詞,你知道這個人?”
  我點點頭:“我知道這個人。”我有一分惊异,她的父親喜歡韋庄,她父親起碼四十左右了吧?我不明白,這么的年紀還能浪漫起來?但是我隨即笑了,誰沒有年經過?也許那是年輕時候的事了。
  難怪有這么一個女儿,我細細的看玫瑰,我在想,她是像她父親呢?還是母親?
  “喂!你盡看著我干什么?神經病!”她笑。
  “只有這么一樣功課?”我問她。
  “哦,還不夠呀,你倒是夠黑心的。”她說。
  我看著她,這么俏皮搗蛋,會作弄人,利用人,又亳不掩飾,愿者上鉤,碰到這么一個女孩子,我還能做什么?只好隨她牽著我的鼻子走。
  “我下星期給你。”我說。
  她用手撐著下巴,細細的看我,“你像我的父親,說不出在什么地方像。我父親不年輕了,他四十歲才得了我一個女儿,現在居然赶了我出來,我母親也不說什么。”
  “你母親年紀也大了?”
  “不,母親今年才三十八歲。”她說。
  我點點頭,以她的驕傲,她是不輕易說起家里事的,我相信方德明一生一世也不會知道。但是我什么地方像她父親呢?
  如果她有那樣的一個父親,就不該叫玫瑰瑪璃這個名字。
  “我原來有個中文名字,因為母親不喜歡的緣故,沒用。”她果然說了,“你道奇不奇?”她的語气想也是跟她父親學的,相當頭頭是道。
  我終于問了一個想問很久的問題:“你母親可是中國人?”
  玫瑰奇說:“只有你看出來了,她是混血儿哪。”
  我說:“難怪你這么的白。”
  “是嘛?”她說:“在夏威夷每個人都是混血儿,只要不明顯,誰也不細細的去查。也是中國人,很純的,住在一個地區永遠不走出來。我母親很美麗,有一半是中國人。”
  我不好問她另一半是什么人。
  她的确是一個神秘的女孩子,開頭我們都以為她是純正的中國人,到現在,才發覺完全不對勁,但是我們不能說她完全不是中國人,她說她有四份三是中國人。
  我心中歎口气,如果她簡單一點就好了。
  如果她簡單一點,我也不會對她痴到這种地步吧?
  我已經痴得要用紅樓夢來解釋自己了,老天爺。
  她的手擱在圖書館的長台上,手指細而且長,手指上戴滿了戒指,都鑲著小小的寶石,我想把我的手放在上面,但是我終于沒有那么做。不知道為什么,我沒有那么做。
  在她的面前,我十足十像個書虫,連女孩子的手都不肯碰。她的手是細的,細而且白,相當長的指甲,但是干淨,沒有指甲油。通常看文藝复興時期的外國畫,我總是喜歡留意女孩子的手,無論交迭著,支持著下巴,拿著望遠鏡,抱著嬰儿,那雙手總是十全十美的,我喜歡那樣的手。
  我低頭不響。
  我終于遇見了一個我要的女孩子,但是她不容易得到。
  我想我們該走了,今夜如果有多余的時間,我還得替她捉刀做功課。
  她卻說:“我听說你是一個很頑皮的人,頑皮,你明白!很多女孩子都這么說,開頭你也一直与我作對,為什么忽然之間你變了,變得這么靜?”
  我說:“你不知道?”我看著她的手,“我愛上你了,所以沒有笑話好說呀,愛情不是瀟洒的。”
  “什么?你愛我?為什么?”她很吃惊。
  “因為你可愛。”
  “不不,不要愛我。”她擺著手。
  “為什么?”我問:“我愛你,這是我的事,我又沒強逼你也愛我。”我淡淡的說。
  “怎么會呢?”她睜大了眼,“以前有一個男孩子,他拿了手槍逼我愛他,你的態度倒很兩樣。”
  我握著自己的手,看她一眼,我說:“我是中國人。”
  她不響。
  她把手擱在我的肩膀上,當我是一個好朋友一樣,她說:“我不明白,但是我喜歡你,我不會不對你好的,但是我也不會對你太好。”
  我有一陣心酸,好,她上來就把態度擺明了,我還能說什么?我只好永遠堅持“我愛你,与你無關”的態度。
  我說:“你的男朋友太多了。玫瑰,太多男孩子對你一見鐘情,所以你才會這樣。”
  她看我一眼,“我不得不告訴你,我愛上了一個人,他不愛我,完全的拒絕了我,令我傷心到現在。”
  “真有這么一個人?”我詫异的問:“誰?”
  她點點頭,“有。他開一家貝殼店,中國人,長得很好。他不喜歡我,我一進他的店,他就皺眉頭,一直說我的中文不好。”
  “這是你來學中文的原因?”
  “不,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坦白的說:“。我想這是講究緣份的,我爸爸說什么都是緣份。他要是不喜歡我,我的中文再好,他還是不喜歡我,他不過是故意挑剔而已。”
  我笑:“是的,你父親說得很是。”
  “不過我總是忘不了他,也許只是心里生气的緣故。”
  她這一番話,說得很是成熟,也很有哲味,甚至与我的想法差不多,不過這只是她的片面,這個女孩子有多少面,我不知道,相信她自己也不會知道。
  她的手仍然搭在我的肩膊上,仿佛我也是女孩子,我們是几十年的老朋友了。
  她說:“我愛跟你講話,你懂得很多,方德明,他不過懂得玩网球而已。”
  我看著她,她的樣子是很有誠意的,而見很天真無邪,大眼睛睜得很美。但是誰能保證她不向方德明說:“我喜歡你的強壯,偉,他不過是中文好而已。”
  我也能看得穿她,毛病便是在那里。
  我想得太多了,我應該相信她所說的話,欣賞一番。
  美麗的女孩子往往是最難得到的,我愛她,就因為她難以得到。愛一個人是快樂。我不認為單戀有什么不對,就算這是單戀吧,我仍然認為這沒有什么不對。愛一個人是好的,愛与被愛,我選擇愛。我不要被愛,多少人說:被愛是幸福的,他們錯了,一個討厭的,常常如鬼附形的跟在身邊左右,有什么快樂可言?但是至少現在我看著玫瑰,便得到了我的滿足。
  玫瑰說:“我們該走了?”
  “可以走了,不要怕,我沒有槍,這里買槍是不合法的。”我笑了。
  她也笑,“与你在一起,真是無憂無慮。”
  “啊,是的。”我說:“這是我的好處。”
  我与她走回家去,她的手臂圈在我的臂彎里。
  在旁人看來,我們何嘗不是恩愛的一對。
  實際上,實際上我們十划還沒有一撇,我連她的影子還沒有抓住,多么可惜。
  “我會想念你。”到了門口,她說。
  “謝謝。”我一鞠躬。
  她笑了,“再見。”她一轉身,走了。
  連一個轉身都是美的。
  我在她面前,變成了一個阿木林。
  同學告訴我:“你与她在一起,遲早要吃苦的,你知道那個舞會?她已經答應与方德明同去了。”
  “是嗎?”我淡然說:“我教她中文,不過是想她學好功課,沒有其它的意思,你們誤會了,至于她与什么人去舞會,与我無關,我對她沒有企圖。”
  “你真偉大。”同學說。
  這是稱贊?是諷刺?我不知道。
  我不喜歡舞會。我只希望与攻瑰靜靜在一起談話,聊天。當然她是喜歡舞會的,因為她永遠是中心,我不會忘記上次的舞會。
  她居然在門口等我。
  這次不一樣了,這一次她認識了方德明。
  那個舞會我還是要去的,只是為了去看她,不是為了其它人怎么想。我不在乎其它人怎么想,我也有我傻气的一面,我非得去看看她不可,看她怎么打扮,都是值得的。
  我的“偉大”很快又傳開了。
  我得到了一個約會。一個很不錯的女孩子,肯做我的舞伴,与我同去那個不知道什么名堂的舞會。
  我約了她。
  那天夜里,我去接她,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長袍,挂一串養珠,很素淨,很好看,我相信玫瑰不會穿這樣的衣服,她穿的衣服,必定是標新立异的。
  我打開了車門,很禮貌的送我的女伴上車。
  喜歡我的女孩子也不見得少,只是我沒有看中她們。
  我手中拿著給玫瑰瑪璃的作文,我選了一首比較易懂的詞,并見寫得很淺白,但是几個重點卻一點都沒有漏掉。我想應該可以拿個乙+。
  我的舞伴問我拿著的是什么,我笑笑,不響,她笑了。
  “你不說我們也知道是什么。”她也笑。
  “這倒奇了,一卷紙,你怎么知道是什么?”
  “是替玫瑰做的功課——她自己說的——是不是?”
  “女孩子就這樣,明知還故溫。”我說。
  “玫瑰倒還大方,她不介意別人知道她有槍手,她本來就沒預備拿文憑。家里不過是叫她來學識几個中文字,使可以回去了,她家要有錢。”
  我看了她一眼,這番話好象是故意說給我听的——人家可是說走就走的,你巴巴的幫她做這個做那個,犯不著。
  女孩子的器量都這么小,今儿如果是幫她做,那么情形又兩樣了。
  我還是笑了,不說話,開著車。
  她索性把話說明白了:“我們都替你不值。”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我們”是誰,恐怕是另外一堆女孩子吧。我看我的女伴一眼,怎么長得相當清秀的臉,卻有張這么碎的嘴?沒完沒了似的。玫瑰就是這樣好——爽快,一是一,二是二,你自己愿意做傻瓜,活該,沒得怨!這些都是其它女孩子比不上的,所以我屬意玫瑰。
  車子到了。
  我停下了車,替我的女伴開了車門,并扶她下車。
  她也就很矜持的讓我扶她。
  如果是玫瑰,早就自己跳下來啦。玫瑰的驕傲流在血里,不像這些女孩子,連驕傲都是膚淺的。唉,算啦。我再這般失魂落魄下去,也是沒用。一方面我身邊的女孩子還是不放過我,她嚕嚕蘇蘇的說:“是呀……所以我們都覺得你偉大……”
  我看她一眼,這是我天地良心最后一次約會她了,從此以后,我可以不見她,就不見她。
  我已經到了合法年齡,我又不痴不傻,如果有什么事發生了,我當然曉得后果,自己來承擔,何必要這么多的人替我擔心?
  偏偏這世界上愛給免費忠告的人特別多,他們之所以義憤填膺,是因為他們本身沒得到什么好處,如此而已,我很明白。
  到了舞會,自有同學迎上來打招呼。
  我才抬頭,便看到玫瑰,這一次她倒到得早,舞會總共才到了三分一的人,她已經在了,恐怕方德明接她接得早。
  她看見我,揚揚頭,走了過來,她的頭發隨意的披著,一條裙子很短,只在膝蓋上面,露著筆直修長的小腿,裙子是深色的,絲襪也是深色的,不過手臂還是沒有露出來,看得見的只是小腿。這一下子,有好多女的后悔穿長裙!玫瑰就是這樣,沒有人猜得到她會下一步做什么,今天晚上的短裙子便是個例子。
  我真想走過去,但規矩是規矩,今天晚上我約的不是她,我得照顧我的女伴。
  我向她點點頭,“德明呢?”我問。
  “不知道呀,”她說:“恐怕還沒到吧。”
  “什么?你們不是一起來的?”我奇間。
  玫瑰睜大了眼睛,“沒有,話說我們是一起來的?我是与班上女孩子一起的。”
  我气得呆了,是誰告訴我的?反正每個人都說她答應了方德明的約會,所以我只好約其它的女孩子,這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我也糊涂,沒有多問一聲,為了面子,為了自尊心,就當這件事是真的。
  一邊懊惱著,我一邊又佩服她的大方,恐怕驕傲也包括大方吧?她何必在乎我?她是有資格獨來獨往。
  結果我把功課交給她之后,与我的女伴跳了一夜悶舞。
  而方德明隨后也到了,他這家伙,索性拋下了那個帶來的女孩子,与別的男同學爭玫瑰,
  而玫瑰,那天与所有的男孩子都很禮貌很漂亮的跳了舞。她那件深咖啡色的跳舞裙子像蝴蝶薄翅似的揚著,因為深色的緣故,尤其誘惑。
  我气了一個晚上,我一直忍著,忍著等舞會完畢,送了應該送的人回家。
  誰也沒猜到玫瑰居然會沒有這舞伴,然而沒有舞伴,她還不是一樣的出色?女孩子那希望她快點回家,男孩子都希望她留久一點,反正自從她來之后,大家的日子就沒太平過,至少我就無端端的躁了起來。
  我在圖書館見到了她,我問:“玫瑰,你怎么那天沒有舞伴?”
  “沒有人約我,我登報紙不成?”她笑。
  “有人告訴我,方德明約了你,你答應了。”
  她說:“奇怪,德明也這么說,有人告訴他你約好我。事后又想不起誰說的。”
  “真气。”
  “有什么好气?”她臉上閃過一絲淡漠,“都過去了,記著干么?小事。”
  我可沒有她那么洒脫,我气鼓鼓的說:“你為什么不問我一聲?叫我約了旁人。”
  “偉,你又不是我的什么人,你只是我的補習老師,我怎么可以霸著你?你愛約誰,就是誰好了,我一點也沒有不高興,我那天玩得很開心。”玫瑰說。
  她轉過了話題,打開了國文書。
  她一點也不在意,一點也不在意。同學与她作對,沒有舞伴,她都認為是小春,想令她難堪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吧?
  她真正視為要事的,只有一樣:她的功課。
  照我的看法,她是一定會將功課做好才走的,她不是半途而棄的那种人,絕對不是,這一下子恐怕誰都弄錯了。她很賭气的一定要把功課做好。所以我与她的見面,不外是在圖書館里。
  快放假了,足有三個星期的假期,我問她有什么打算。
  “本來想去日本旅行,后來打消主意了,累,我想好好的睡四五天,養足了精神,再溫習書本——可別告訴別人,人家會笑我的。”她補上一句。
  我說;“我就笑你,放假也看書,我覺得你可以應付功課,不必讀什么了,耽下子鑽到牛角尖去,反而不美。”
  “鑽牛角尖?与你說話,就是這樣有趣,學新的名詞。”
  我笑了,她說得這樣正經,連鑽牛角尖也沒听過,真是滑稽透頂,這還能算是中國人?
  “你笑好了,所以我要好好的念書。
  我收斂了笑容。“對不起,玫瑰。”
  “沒關條。”她一仰頭。
  她臉上的冷慢慢的露了出來,我看得很清楚,但是隨即又溶化了。她是一個變化多端的女孩子,很有心思,心思卻不胡亂用在別人不相干的身上。她很成熟,這么久了,從沒听她說過任何人一句不好的話。在陌生的環境里過生活,除了抱怨冷,也很少提什么,她是有一個目標的,我知道,只是她不說,我也不好意思提。
  她恐怕沒有忘記那個開貝殼店的男孩子吧?
  她把她父親的信拿出來給我著,我讀了一遍,那是极好极簡明的文言,她卻還看不懂,我教她用白話回信,她還不滿意,字寫得太大,而且別字多,不整齊。
  我改正她,她不響。
  我為她補習的時候,她尊重我。但是平常見面,依然是搗蛋鬼,俏皮精靈,難以捉摸。
  她邀我上她家去。
  那是一間相當大的房間,連著浴間,撥給她一個人用,親戚家的佣人,自然也為她服務了,除了寂寞之外,應該是很舒服的。
  她說:“我情愿不放假,一放假心就散了,老想回家晒太陽:這里連續下雨,已經有一個禮拜了。”
  我說:“還有台風颶風呢,明年你不走,就嘗到滋味了,沒放假的時候你又一直嚷累。”
  她為自己的矛盾笑了。
  我可笑不出,我看見她案頭放著一張照片,小小的,但是鏡框很考究,是個男孩子的全身照,站在沙灘上,背景是出名的“鑽石頭”山。
  這大概便是那一位了吧?
  由此可知她心中自有別人,可怜我還打算与方德明爭個你死我活的。也難怪她不在乎一個舞會里有沒有伴,她是見過一點場面的女孩子。
  她坐在地毯上,看看我。
  我轉過頭來。
  “你認識我的家?”
  我搖頭,“在一次旅行中,停過兩天,很美,很商業化,的确是一個可以住輩子的地方,天气好得不像話,天堂一樣。”
  “也得有錢才行呀。”她笑,說了句很老成的話
  “好象每個人都有錢的樣子。”我說。
  “那倒是真的,沒錢的早就站不住腳了。”她說。
  “香港也一樣,沒錢站不住腳,人人都想法子找錢,”我笑,“實在看不出讀文學可以讀出什么名堂。”
  “你父親有錢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
  她笑,“人家告訴我的,你父親開藥店,是那种中藥店,一格格小抽屜拉出來的那种。”
  “的确是。”
  她低下了頭,“難怪你說沒錢站不住。德明家開銀行。”
  “也有搶銀行的——你怕不怕這個地方?”我說。
  “怕?我還沒有看清楚這地方哩。”她說。
  “你要不要看?我陪你——”
  “這……”
  “你好象怕我。”我笑說。
  “怕你?才不是,只是有人說我故意勾引你,讓你教我功課而已。”
  “你是一個驕傲的人,你也听別人說的閒話?有一個中國寓言,說兩父子騎驢子進城,你听過沒有?”
  “有,后來左不是,右不是,把驢子扔到河里去了。”
  “可不是?所以,閒言閒語別總得太多。”我說。
  “只是你不要誤會,我們是朋友,對不對?朋友管朋友。”
  “我明白。”我說,心里正酸著。
  “可是,”她緩緩的抬起頭來,“你為什么說我驕傲?”
   
(三)

  她抬頭的姿勢就是一种离奇的驕傲,微微側著頭,眼睛斜斜的看出來,有半絲儿不置信,又有點洋洋自得,臉色的白,皮膚如玉,也是驕傲,甚至是用一手撐著坐在地上,也是不羈的坐法。
  “因為你的感覺就是驕傲。”
  “真的?”
  “我沒有說你別的,我認為驕傲是种很好的气質,并不妨礙人,除非那個人有自卑感,那又与你無關了。”我說。
  她笑:“我認為我与你很談得來,至少在你面前,一點驕傲的成份也沒有。”
  “你不自覺。”
  她裝個鬼臉,走到窗外看著看看,她就說:“我想回家。”那聲音里有某种成份的落寞。
  我緩緩的說:“很小的時候,我很向往旅行,我問長輩:哪處最好?一位太太想了,告訴我:有愛人的地方最好。當時我并不明白,想想,果然是。”
  玫瑰回味了很久,忽然說:“說得很對。”
  “可見得千金難買心歡喜。”我說。
  “是的,”她說:“錢算得什么呢。”很有點難過的樣子。
  我改變話題,“最近你在想什么?”
  “想回家,我真想回家了,有時候想起家要的一切,真會顫抖著哭一個晚上。除了哭不能做什么。但是与老師商量,他們說我不一定是不及格的,至少等這個學期完了再說。我是怎么想呢?花了這么多的錢,勞了這么久的神,轟轟烈烈的,忽然之間回去了,不免煙消灰滅似的可惜,我倒不是要面子,只是不開心。”
  “別想著回家,”我說:“你不是找到新朋友了嗎?”
  “除了你,除了德明,也沒有什么朋友。”
  “兩個還不夠?”
  “很難說,總不如老朋友好,對不起。”
  “沒關系,一個人念舊是應該的。”我勸她。
  但是玫瑰瑪璃是越來越蒼白了,況且又發生了一件事,叫她心惊肉跳的事。原來玫瑰本來是面冷心熱的女孩子,到了這里又悶著,她便盡可能抽空去散散心,親戚家也不十分阻止,她老以為這里的人都跟她家里的人那么純厚,什么都說了一點,卻被一個阿飛覺得她年經貌美,家里又有不少錢,是一塊大肥肉,于是死釘著她不放。
  玫瑰還天真得很,以為這個阿飛与我跟德明差不多。
  誰知這個阿飛心太急,真面目一下子就露出來了。
  玫瑰很害怕,要擺脫他已經不容易了,這個阿飛趁机跟蹤,釘著她上學放學,玫瑰心里一惊,再也不能集中在功課上,恍惚得很。
  我看著很難過,但是我又不想她回去,念得好好的書,如果為了一個阿飛就這么走了,未免可惜。
  “可以報警嗎?”我皺著眉頭說。
  她帶著哭音說:“他分明把我們家的車子弄坏了,但是我們也不敢指證他,他還假痴假呆的上門來,說他懂得修,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誰知又三日兩頭的來,說沒錢,又不能給他,一給更加沒完了。”
  “他以為我們有錢呢。”玫瑰掩著臉嗚咽的說:“這种阿飛,什么做不出來?”
  “別怕,別怕。”我拍著她的肩膀。
  如今這個阿飛知道有人怕他,越發得意了,天天在玫瑰的門口走來走去,不肯走。偏偏玫瑰的房間又臨街,一舉一動,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這個人又沒工作,一天廿四小時的釘著她。
  玫瑰的倔強回來了,“我又沒有對他不起,我偏偏不走了,倒要看他把我怎么樣!毀我容?綁我票?”
  “快別這么說!”我說:“怎么想得這么多?我們這里還是有皇法的,他能拿你怎么樣,要不大家去報警,你也說得對,報警最多是告他騷扰,又不能說其它,因為沒有證明,只有引起他的恨意。”
  “可不是!”
  “沒關系,這种人,來多了,沒意思,自然又會去找其它的人,他敢怎么樣?”
  “与這個陰影一起生存?也必須這樣了,走的時候,我說除非功課不及格,否則是沒有理由回去的,現在也不回去!”她說。
  “也好,訓練訓練你,當事情過去之后,你會覺得好笑。”我盡量安慰她。
  她仰起頭來,面孔驕傲而蒼白,她說;“我對你們這地方,真是灰心,早知道去台北了。”
  我有點慚愧,是的,台北的确要比這要安全,舒服,是念書的好環境,但是玫瑰如果去了台北,根本學不上中文,她懂直接的中文,她要學從英語翻譯過來的英文。
  從此之后玫瑰對我与德明疏遠了。一個天真的孩子,心里一有陰影,那陰影就一輩子在那里,難以磨滅。她對香港人沒有好印象,也難怪她。
  我也見過那個阿飛几次,總是眼神很毒的跟在她的身后,我實在擔心。幸虧學校与她家的距离近,我常常有意無意間的陪她走路放學,陪她到家門。
  她常常拒絕,說情愿一個人走路,怕連累我。
  我說:“這是什么話?”
  “他會以為你是我男朋友,對你有所行動。”
  “那更好,請他坐牢去。”
  “不不,你們這里,坐牢也坐不久,真的把他抓去坐牢了,放了出來,怕他索性殺人放火。”她居然還擠得出一絲笑,看在我心里,有如刀割一般。
  把這件事告訴德明了,德明毛躁,馬上要跟阿飛拼命去。
  “值得呀?”我說:“你我是大學生!況且又不夠他來的。”
  “那怎么辦?任憑玫瑰給他嚇成這樣?”德明問。
  我沒有說出來。其實這也是給玫瑰的一個好教訓,她年紀輕,不懂事,又招搖得很,把全校的男孩子引得神魂顛倒的,女孩子們則早已經對她牙痒痒了,如今得了一個教訓,也好讓她怕一怕,知道做人鋒芒太露,會引起不良效果,以后收斂一點,無論如何是有益的。
  這個阿飛,無論如何,不會生太多的事吧?
  他只不過眼看一塊可以到嘴的肥肉,巴巴的飛了,心有不甘而已。除了這樣,也沒有其它的了,過一陣子,淡了下來,自然沒事。
  說也奇怪,這件事沒發生之前,玫瑰天天嚷著要回家,奇貨可居似的,現在硬逼一逼,她反而不出聲了,這個女孩子,由此可知,真的是吃軟不吃硬。
  我不由得想起照片中那個男孩子來,是什么人呢?福气這么好,也不過是開了一只貝殼店罷了,就叫玫瑰這么為他死心塌地,不顧千限迢迢的跑來爭口气,讀好了中文,就是為了他一句話:“你中文不好,我不与你說話。”于是玫瑰就咬牙要做一個中文學士。
  這么要爭气的女孩子,也的确算少有的了,我不禁暗暗有點服貼起來。老實
  說:如果天天有個阿飛在我身后跟進跟出,我也覺得煩,怕不怕還是其次,煩真是無法忍受的。
  然而這件事玫瑰本人也得負責,怎么阿飛左不跟,右不跟,偏偏跟她呢?學校里這么多的女孩子,還沒听過有這种事發生,一則是她的運气不太好,二則恐怕她也逗過這個人吧?
  到現在為止,我對玫瑰的性格,可謂了解得相當清楚了。
  當然玫瑰也這么“勾引”我來著,后來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對她容忍,她也就興致索然的罷手了,索性把我當一個朋友,我也不說什么。
  如今她碰到一個沒受過教育的人,甩掉他恐怕還需一段時日,慢慢終于要沒事的,但也令她飽受惊嚇。也幸虧這個阿飛沒受過什么教育,做坏事也做得不徹底,否則的話,假以時日,久了更難辦。
  玫瑰沮喪的說:“他開口跟我借錢,我才發覺不對路。”
  我又好气又好笑,發覺一個人不對路,要那么久!這种阿飛獐眉鼠目披頭發,一眼看就知道不是善類,她還敷衍了他這么多次才翻臉,未免遲了一點。
  這個女孩子沒有什么机心,不受這一次教訓,將來碰到個更厲害的,她就慘了,如今倒是一個好警惕,我始終認為這是一樁“焉知非福”的事。我想起她的露背裙子,她的笑臉,也難怪那個阿飛!
  家里又有錢!
  總而言之,禍福無門,唯人自招。
  我除了替她擔心之外,只好寄望于警察,免她惊怕。
  但是沒有好消息,隔了一個月,她說:“又上門來了,剛剛心惊肉跳,好了几日,又來了,說找我,家人說我不在,把門推上了,他還逗留了大半個小時才离開,我連燈也不敢開!”
  “玫瑰,搬個家吧。”
  “不搬,如今大家在明里,我有心理准備,到底与親戚住,安全得多,搬到什么地方去?”
  “搬到我家來。”
  “他不會跟蹤?”她笑出來,“況且我住在你家,你說有多大的不便!我是教徙,我會禱告上帝的。”
  “你是教徒?”我詫异的問。
  “是的,”她說:“就是因為信得不夠,上帝懲罰我來了。你不知道,一個人若有了急難,才會想上帝与母親的。”
  我回味著,覺得很有味道。
  “上帝与母親根本是一源的,有個說法講就因為上帝無法個個人照顧得到,所以才派了母親下來的。”
  “你不怕了?”我說。
  “禱告之后,到底是好一點。”她略振作了一點。這個既叫人愛又叫人有點恨的女孩子!
  這么天真這么狠這么野這么火辣這么驕傲。
  這一樁不愉快的事把我們拉得更近了。
  她的態度是冷淡了,但是感情卻接近了。
  她檢點了很多,再也沒有熱情的拉手搭肩了,像陡然整個人蒙上了一層霜以的,那驕傲也就不再露在臉上,像在全身上了。
  放了寒假,空下來,使她松一口气。本來她一直嚷要溫習功課,可是真的放了假,她又不想讀書。我与德明陪著她一個,我們兩個人都不覺得怎么樣,同學都笑了。
  陪她去看電影,她不高興。
  吃茶,說膩了。
  什么都不好。
  問她想什么。
  她答:“過了年,那只鬼不上門了,才好。”
  這個我們也不能答應她,這种阿飛,真是……
  玫瑰說:“以前我嫌這個不好,那個不好,天气冷,功課忙,現在呀?現在只要少個人騷扰。不但我安宁,親戚也安宁,叫別人一家跟著我擔惊受怕的,真罪過——都是我不好。”眼圈就紅了。
  她憔悴了,但是憔悴了也還是玫瑰,奪人心魄的美麗。
  “如果他知道我受這种委屈,恐怕會叫我回去吧?”玫瑰有點自言自語的說。
  我与德明面面相覷,作聲不得。他還有誰呢?當然是夏威夷的那個男孩子。
  她說:“假期了,也不寄什么卡片給我。好寂寞。不要怪我,我是有點笨笨的,也許他已經結了婚也說不定。我的新年希望?是考試不合格,反正已經盡了力了,也只好名正言順的回去。”
  是的,不能說她不盡力。讀書不是一天可念二十四小時的事情,到了一個時間,便飽和了,再也裝不進去的,人總需要調劑,怪不得玫瑰,況且功課一多,她只有更亂。
  我們把這里當天堂,是因為家在這里。
  她的家可不在這里。
  她問我們倆:“暑假回家,你們贊成嗎?”
  “當然贊成,反正有時間,如果到那個時候,不是十分想家,把飛机票省下來,也可以在亞洲旅行几個地方了。”
  她想了一想,“我還是回家。”
  德明后來沮喪的說:“她怎么這么難以接近呢?”
  “心里有另外一個人。”我說。
  “誰呢?連她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只知道“他”是一個開貝殼店的人。
  我去打听了一下,原來賣貝殼不是一宗簡單的生意,非得學識丰富,資本丰厚不可,而且往往賺了大錢。這真是意外。玫瑰絕對不貪錢,但是,由此可知“他”不是溜達沙灘,不學無術的人馬。
  玫瑰黯然的說:“本來他是東西中心海洋學軟体動物科的博士。”聲音小小的。
  我拿什么來跟這個人比?我們連個學士還沒修到,不過比玫瑰高兩年級而己,勉強可以做個補習老師。
  我應該知難而退了。
  但是心退,身卻不退。
  我覺得玫瑰最需要幫助的,便是這一段時間了。
  若果我要得到她,才幫助她,我与那個阿飛有什么分別?不是同樣卑劣嘛?朋友是朋友,不講代价的,我是個讀書人。在一些人眼里,我傻,我并不覺得。
  寒假一共二十日。
  放得腰軟骨酥,越勸沒勁道了。
  我一向不喜歡放假,放假容易使人意气消沉,而且夾緊了的課程一松下來,忘了一大半。
  玫瑰也希望功課快點完:“捱完這几個月,看看成績怎么樣!不行也好快快的死了這條心。”
  “那個阿飛怎么了?”
  “還是老樣子,有時候屋里有人,也不開門我已經學會与這件事生活了,他真去了,我還擔心呢。現在反正屋子買了保險小心門戶,當心那輛車,也就是了。”
  “到底不好。”
  “是我惹回來的,怎么辦呢?”玫瑰攤攤手。
  “難道你三年就這么被一個阿飛釘著?”
  “不見得我念得完這三年。”她消沉的說。
  “說不定你還真念完了。”我鼓勵她。
  “到時大排筵席的請客,只有你看好我。”她笑了一笑。
  現在玫瑰也不大打扮了,臉色黃黃的,有楚楚之姿。
  “心里面還是不高興?”
  “當然。廿三,廿四,廿五,廿六,廿七,那個阿飛都上門來,廿八,廿九兩天不見了他,還在沾沽自喜,卅又來了,每次開門,都說是路過,來看看我,問我好不好?你不知道,廿六那天,我听見門鈴,女佣人睡昏了,不曉得開門,我一想一早是誰呢,只好撩開窗帘看看,一瞧到是這個人,早就嚇昏了,去開了門,求他別來了,他說不來不來,還不是照來!”
  “由此可見你魅力惊人,這句成語你懂吧!”
  “去你的!”她說:“我嚇成這樣了,你還開玩笑?”
  “對不起,對不起。”我自知失言了。
  她暗暗歎口气。“這個阿飛,下星期還要來,我趁早避開了他才是。如果他有什么行動,我親戚是再也忍不下這口气的,一于報警說他是第一號疑犯,以后他還有完?除非我走了才是!”
  “有沒有跟教授商量?”
  “教授還不都是書生,有什么用?都是我不好,得罪了人,害得朋友都心惊肉跳的,有什么好說!”
  “太難了。如今他是不死心的。”
  “就是。那一個舞會,我喝了一點水果酒,看上去,他又有几分像……”玫瑰沒說下去。
  我明白了,想必是像那個開貝殼店的。我不響。“他問我可以上我家來?我把地址說了,幸虧沒有說電話,又問長問短,我不懂防什么,連學校念什么科都講,原以為他也是同學之一……總之不能怪人家。”
  “算了,你擔心害怕死了,也還是這樣,正如你說,錢絕對打發不了他,越給越慘,又不能指名的叫警察找他。”
  “警察也沒有證据,罷罷罷!你只有躲在家里不見他!”我說。
  “他跟老媽子都耗上一個鐘頭,老媽子只好在門外敷衍,另一個佣人把門,什么都不能做。”
  我歎一口气,“真是天下第一惡人!”
  “誰叫我不好呢?又不見他去搞別人?”
  “既然如此,別怨了,只好耽以時日。你這個例子,也好叫別的女孩子當心。至少不要太友善。”
  “在我們家,每一個人都可以跟任何一個人說話,不是沒有坏人,報紙上的,听說的,都很遠,沒想到現在親自撞到了,真怨。”
  “慢慢就沒事了。”
  “几時呢?”
  可怜的玫瑰。我們也沒法子,又不能用暴力,用了暴力,甩不掉那個使暴的人,越陷越深,只好听其自然發展。我只怕玫瑰半途而廢,她肯答應念到學期完畢,也算好了。
  她說這些話的時候,德明也在旁邊听著。大家都束手無策。
  女孩子長得稍微好一點,有時候不見得是福气。
  既然長得好,就受寵,寵慣了便驕傲,驕傲便托大,目中無人,事事老應該,不得人喜歡,又會召了些浪蝶狂蜂來,說不盡的麻煩。
  女人未必是禍水,但禍水的确是從女人的姿色而來。
  如果玫瑰面目差點,我不相信那個阿飛就這么空了。
  還是假期。
  我們陪玫瑰游遍了全島,玫瑰還是悶悶不樂。
  可怜,她過往的活潑輕松,不知道哪里去了。
  然后就在將近開學的一兩天,她忽然上我家來了。
  我開門的時候,不曉得有多惊奇,我問:“你怎么知道我住在這里?”我連忙把她請進來。
  這一天特別冷,新年的第一日呢。
  我問:“你怎么了?臉色這么不好,快吃點東西。”
  她站在沙發角落里,沒有坐下來,一只手把絲絨沙發面子撥來撥去。
  玫瑰垂著頭,眼淚紛紛的落下來,豆大的滴在手背上,她也不理。
  我連忙拿紙巾替她擦干了。
  我低聲問:“受了什么委屈?坐下慢慢講。”
  她讓我扶了一下,坐在沙發上。
  她低聲的咕噥說:“听人家說,他結婚了。”
  我馬上不出聲,他結婚了,所以她這樣子。
  我有點鼻子酸。這么遠的眼淚,這么大的委屈,他知不知道呢?只有我看見罷了。
  “听誰說的?也許不是真的呢?”
  “恐怕假不了。”她說:“我很有心理准備的。”
  我拍拍她的肩膊,手足無措得很。
  “也好,我回不去了,后無退路。”她這句成語用得很好。
  我不響。回不去了,言下有多少的傷心。
  “我早料到了,他們不說我也料到了。”她喃喃自語。
  早料到,還這么難過?我看著她蒼白的臉。
  她說:“我還把現在重要的事都記著,好的,坏的,打算回去好好的跟他說一說,慢慢的逐件訴苦,現在是不能夠了。我憑什么怪他呢?他從來沒說過愛我。只是我自己傻罷了。”
  這种事,我是難以插口的,她一向很自我中心,此刻誰的話听進去?如果我能力辦得到——只是她要的是一個人,這就不容易了。我只好輕輕拍著她的背。
  “別這么樣,”我安慰她,“別這么樣。”
  她說:“我沒什么了。既然是料得到的事,也只好這樣。”
  她把眼淚擦了一擦,好象泡在苦水里似的。
  我只好說了兩車話,叫她振作起來,再過兩天就開學了,功課那么忙,有什么不能忘記的?那影子淡下來就可以了,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呃?
  但是她又憂慮升不了班,我解釋我也不一定升班,這种事誰知道,誰也說不准?升班也有寫保單的不成?
  話雖是這樣說,但是不做好功課,不集中精神,到底是差一點。我替她難過,從來沒見過感情這么死心的女孩子。
  當然,在玫瑰心中他是最好的。可以說當她碰到更好的人,她就會轉彎了。
  我希望她懂得轉彎。
  看著她傷心落淚,我又不能自告奮勇,把自己荐了上來。我覺得自己真沒有用,一點也幫不了她。
  我陪了她一個下午,問她功課,她還有一張卷子沒有做,她說自己能應付,不是國文的,德明幫了她几條算術,她只要看看熟就行了。
  我真替她擔心,有人比她懶,但是懶得熟行熟路,不比她,該做的不做,不該做的也許做了,白花精力,而且心情這么坏,怎么集中得了。
  我沒有再提那個阿飛,免得她更加“民不聊生”。
  假期后她開始對德明很親近,無論怎么樣,我可以相信德明,我對他說:“當心玫瑰一點。”
  德明點點頭。“你不生气?”他反問。
  我苦笑,我把手插在口袋里不響。生气,生一百年的气也不能叫玫瑰到我身邊來,有什么好气的?現在我早晚成了她的哥哥,豈不是更好?
  我是被逼偉大起來的,并非出自本愿。
  “對她當心一點。”我只說。
  于是德明成了著名的護花使者。我不知道玫瑰瑪璃的心情如何,但是總而言之,她往日的神態又恢复了,与德明出雙入對,親親密密,也不再找我補習了。我有點為她高興,感情這种事,最主要有人快樂,弄得沒有一個人快樂,有什么好處?就有人喜歡這樣,我是不同的,只要玫瑰開心,我看著心也開朗。
  但是有人不明白,他們說我苦追玫瑰不到,終于失戀了。
  我沒有這种自卑,見到玫瑰,我仍然有說有笑的。
  只是不知從几時開始,我已經不与其它女孩子出去了。
  只是不想,沒有其它的原因。
  我覺得沒有其它的女孩子比玫瑰更好,又何必浪費自己的時間,別人的時間?
  而且我發覺不知道打几時開始,對功課也不大在意了。
  這不是好現象吧。我歎一口气。
  我合上書本。
  玫瑰請我到她的家里去,我穿好了衣服,走過去。
  她在房間里,与德明談著暑假的計划。
  暑期還有半年呢,但是既然她開心,咱們就陪她聊。
  我走到窗口,順手撩開窗口,見到一個人影一縮,我的心馬上一沉,馬上轉頭看玫瑰,她若無其事的繼績聊天沒有察覺。我知道這個阿飛還是陰魂不息,又來這里出沒,怎么天下有這么多吃飽飯沒事做的人?他可能得到什么甜頭呢?守了這么久還不肯放松。
  玫瑰在說:“……几時天熱呢?天熱就好了,我可以把夏天的衣服拿出來穿一穿亮相。”
  我放下了窗帘。
  轉頭看玫瑰的臉,微微揚著,嘴唇飽滿飽滿的。
  德明這小子,我橫他一眼,也真是有點福气。
  他笑著向我說:“看看,夏天還怕等不到?香港除了這陣子稍微冷一點,其余的就是夏天,無邊無岸的熱,你怕還來不及,學校又沒有冷气。”
  “我還是等夏天來到。”她固執的說。
  我們又閒聊了一會儿,沒事听唱片,然后告辭了。
  我跟玫瑰說:“你晚上沒事還是少出去,知道嗎?”
  她點點頭。
  走在路上德明跟我說:“為什么叫她小心?”
  “那個阿飛還在左右。”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
  “哦。”
  “玫瑰的功課怎么了?”我問。
  “隨她去,反正現在又不考試了,我与她惡補,現在隨她輕松點,她心情還是不好。”
  “不會吧?應該很好了。”我說:“我看她有說有笑的。”
  “有說有笑?不見得,她是千變万化的,才笑著,又板起了臉,忽然不睬人了,有時候被她弄得下不了台,她又笑了,高興了就一天打几個電話來,嘰嘰呱呱講個不停,一不開心,就見了面也愛理不理。我生起气來,老覺得自己像只猴子,供她尋開心的。”方德明說。
  “你不了解她。”我說。
  “怎么不了解?”德明不服气。
  “她本來就是這么一個女孩子,你不欣賞她?”
  “太叫人難做了,真像一朵玫瑰一樣,只好看看。”
  “后悔了?”
  “沒有。只是有時候不知道是開心還是煩惱呢。”
  “老兄,你在談戀愛了。”我笑道。
  “沒有,這是肺腑之言。像我們這种年紀,身份,”德明坦白的說:“也不過是談談戀愛而已,有什么資格說其它,要是玫瑰說現在馬上嫁給我,我也不好立刻娶她,我憑什么?害死了她,也苦了自己。”
  很是,我點點頭,我一向有點看不起德明,以為他是個粗胚,沒想到他倒是頭頭是道。就有不少男人,嘴巴里滿口說愛,先把人家好好的女儿騙上手才說,總沒想到人要吃飯,完了女方表示不滿,他還去到處說女的虛榮,嫌他沒錢,反正風光也都是他一個人占盡了。
  這种男人算什么呢?
  德明說:“難怪她心里想著家里的那個男朋友,他比誰都有資格一點。”
  “是的。”我落寞的說:“好好的念書吧,德明,書中自有顏如玉。”我推他一下。
  “玫瑰倒比誰都不計較,但我摸不准她的脾气。”
  “她案頭那張照片沒有了。”我說。
  “是的。”德明說:“我看了那個人就生气了!”
  “也不必生气,老實說,我看玫瑰是畢不了業了。”
  “是,她沒有耐心。”
  德明看出來了,她也有耐心,只是不肯花在正經的事上,像愛一個人,就比誰都耐力,這樣子牢牢的記住一個隔了万重山的男孩子。
  她又比誰都怕寂寞,怕靜,巴不得天天有個人陪著她,但是又挑剔,最好這世界上有一個她意中人的雙生子,才合她的心意,這樣的人上哪里去找?
  玫瑰真正是天生的“意難平”那种人物。活在西方,身上還帶著混血,然而她的思想,卻不折不扣的是十八世紀的中國女性,不可藥救的死心眼哪。
  德明問:“你在想什么?”
  “沒有什么。”
  “偉,我看你是越發呆了,怎么回事?”他笑問。
  “誰說我呆?”我反問。
  “看也看得出來,是為了玫瑰?”他猶疑的問。
  我斷然的說:“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不,偉—”
  “怎么?”我抬起頭。
  他吞吞吐吐的說:“玫瑰她實在太難侍候了,我……”
  “你打算放棄?”我在家門停下腳步來。
  “不,這倒沒有,只是以后怎么辦呢?”他問我。
  “你如果不去睬她,她決不會纏你的!”
  “我喜歡她。”他說:“但是我吃不消她。”
  我有點反感,“她是個人,不是洋娃娃,人總有性情脾气。”
  “你嘗到滋味,你也就害怕了。”
  “我倒不知道玫瑰是顆糖,可以隨便嘗得的。”我說。
  “我不過是順口而已,偉,這怎么与我計較?”德明說。
  由此可知德明也不過是個粗人,只是稍有腦筋而已。那夜我們各自回了家,我很替玫瑰納悶。
  每個人都想她快樂,她卻不快樂,沒到一個星期,她就与德明不來往了,見了面都不打招呼。德明也不送她放學了,我一頭霧水,不明所以然。
  不能問玫瑰,只好去問德明。
  德明憤然的說:“她看上了那個開蜘蛛型開篷跑車的小子。”
  我笑了。
  看上?玫瑰不會看上任何人的,她只是煩躁,想找個替身,苦苦的找不到,感情一點寄托的地方部沒有,如此而已。德明看見她跟別的男孩子出去,就生气了,恐怕他對玫瑰說了些什么不討好的話。
  “是,我說她換男朋友像換花一樣!”
  我既气又好笑,這与她門口站的阿飛有什么兩樣?這么容易就生气了,而且一點風度也沒有,出口傷人,比站著亂纏的阿飛更惊人。德明,真虧他是大學生,而玫瑰也不管誰說什么,与那個開跑車的“小子”約會了好几次,那個小子家有錢,是開面粉厂的。
   
(四)

  也沒几次玫瑰就膩了。她又跑來找我了。是的,我情愿做一個普通的朋友,這樣她還能常常來。
  她吸了一口煙,很生硬的噴出來,她說:“真沒想到。”
  “沒想到什么?”我微笑。
  “不值得,沒想到不值得這么做。”她沉聲說。
  “怎么樣?”我問她。
  “玩,玩原來是不值得的。”她認真的說。
  “當然不值,”我說:“又傷害了人,又傷害自己。”
  她點點頭。“我從來沒有正式的离開過家。現在也沒有,家里還是匯錢來,只是离開了他們,反而想回去,想來也只有他們是好的,以前不覺得。”
  我問:“又要回家了?”
  “嗯,這個學期完了回去,讀滿一年,多少學點東西。”
  “可惜了,其實几年是很快的。”
  “只是你看我能升班嗎?”她苦笑。
  “像你當初的態度,是絕對可以升級的。”
  “我泄气了。”
  “我知道,你是為了他學中文的,學好了回去說給他听,寫給他看。現在他結了婚,你失去了目的,就泄了气。”
  我沒有給她留面子,老老實實的說了出來。
  她抬起頭來,漆黑的眼睛看了我一眼。
  當然我說對了。
  “你不可以為自己念好書了。”我說。
  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里,生活不慣,冬天又長。”
  “夏天始終要來的。”我勸她。
  她搖搖頭,落寞的笑了。
  “什么夏天?”她說。
  “你怎么可以把夏天也否定了呢?真是奇怪。”
  “偉,你是好人。”她說:“但是你也很驕傲。”
  “我?我是最不驕傲的。”我說。
  “你的驕傲在心里,”她笑,“我的驕傲只在臉上。”
  是嗎?就是為了這樣,才不向她追求?我沉吟的低下了頭,如果因是這樣,她對我倒也算相當的了解。我看了她一眼,她正側著頭微笑呢。我心跳起來,臉陡然的紅了。玫瑰現在是把所有的煩惱都豁出去了,她打算學期完了就走,故此神情就又恢复了以前的活潑。
  女同學都說:“早點走也好,真是個惹事精!”
  她自己卻數著日子,“還有五個月零一個星期。”說她每天變一個樣子,真是沒錯,才多少天呢,才跟我說,后無退路了,現在又說要回去,回去看他?
  我根本不想多作猜測,反正玫瑰的心,或者是女孩子的心,有誰猜得到呢?
  誰也不。德明說對了她。
  不過玫瑰雖然千變万化的,她上學卻不遲到早退,規規矩矩的每天一定到。她說:“總要掙扎到這個學期完結。”她也做到了。校門外有這么多的男孩子等她,高的矮的瘦的胖的,各式各樣的汽車,我們都睜大了眼睛看。
  我在路上碰見她,她向我奔過來,“偉!多久沒見你了?你避到什么地方去啦?總不見得我會把你吃掉啊?”她仰頭看看我,那种神情,像個小孩子。
  我真想說:“我愛你。”是的,在這樣的雨天,我撐著一把傘,她澄清的眼睛看著我,我想說這三個字。
  但是我只是默默的笑,什么也不說,玫瑰与我做了這些日子的朋友,就是因為我沒有瘋狂的表示我愛她,她覺得安全,否則的話,我与其它人沒有分別,她也就逃走了。
  “喂!你怎么啦!”她笑。
  “你現在好象開心一點了。”我說。
  “嗯。”她努力的點點頭。
  “那個阿飛呢?”我關心的問:“還有沒有騷扰你?”
  “不知道。”她不在乎的說。
  我看她一眼。
  真是難以置信,三個星期之前,她還害怕成那個樣子。
  “我長大啦。”她說。
  “很好。”我說。
  “明天去看電影,好不好?”她問我。
  我呆呆的問:“跟我?你在問我?”
  “是啊,”她睜大了眼,“怎么?又要做功課呀?你也該有點娛樂才是啊,一天到晚在家溫功課,別人交卷子,才一頁,你就交三頁的,害得別的同學拿不到分,最坏是你了。”
  我訕訕的說:“我時間比你們多。”
  “你最窮凶极惡。”她說。
  “你要去著電影?”我問:“在哪里等你?”
  奇怪,我并沒有与她約會過,替她補習,那是正經的事,不算,但是恍惚間我們好象已經出去過很多次了,她這樣問我,我只有一點點突然,就答應了下來。
  “明天六點鐘吧,我請你吃飯,然后我們找場電影看,我真的累,想輕松一下。”她說:“就在這里等。”
  “你天天出外跑,還累?”
  “玩是最累的,你不知道?”她嬌俏的笑一下,跑走了。
  我看著她的背影。
  啊,我總算得到一個約會了,而且是她先向我開口的呢。真沒想到,不過我不應該太興奮。玫瑰每天晚上都有一個不同的男伴,我不過是其中之一,要令得自己突出然,唯一的辦法是不要作過份興奮狀。
  不過我還是忍不住的興奮,第二天我放了學就打扮自己。拿出我的西裝,看了很久,又放回去,才看一場電影,就穿西裝,她會笑我的。于是穿上課的毛衣褲子——她一定看膩了吧?怎么辦好呢?我笑自己,怎么會弄到這樣的?以前約過多少女孩子,都自自然然,女孩子也沒有嚕蘇什么,偏偏今天見了玫瑰,就這個樣子。
  想了很久,我才決定穿父親新送給我的毛衣,褲子還是舊的,這樣子比全身新簇簇的自然點。
  我在等六點鐘,奈何六點鐘老是不到。
  算了,干脆早點出門,玫瑰是相當准時的,她這么多次的補習,也只不過遲十來分鐘,有時候根本不遲到。于是我走到平時見慣她的小路上去等她。
  她今天出現的樣子,是什么形態?
  等她是精彩的,我想。
  但是我沒料到會精彩到那种地步。
  一分鐘一分鐘的過去,直到六點半,我有點著急了,我開始從路頭走到路尾。這不過是一條短短的路,來回只需十分鐘,我不知已經走了多少次了。
  我看表,七點正。
  我開始惊跳,那個阿飛。忽然之間我想起了那個阿飛。
  我向她的家奔過去,已經等了一小時,她不會遲到那么久的,我不愿意聯想到她出了什么事,但是我要到她家去看一看。
  我狂按玫瑰家的門鈴,女佣人急急地腳步奔出來,皺著眉頭開了門,見是我,又放松了面部肌肉。
  我問:“小姐在嗎?”
  她見過我几次,知道我是玫瑰的同學,我對她很禮貌,她也對我很客气,所以這一次她說:“小姐在學校里吧?放學還沒有回來過呢,小姐常常不回來吃飯的。”
  我呆住了,一身的汗,放了學還沒有回來過?在學校里!
  “謝謝。”我說。說完了回頭就走。
  她還好心的問:“先生不進來坐嗎?”
  我定定神,回頭說:“不必了,我到學校去找她。”
  她微笑說:“見到了小姐,叫她早點回來,大家都挂住她,叫她別太累。”
  “知道了。”我說。
  我又從玫瑰的家一直向學校里去,幸虧三處地方倒也近,我急喘的赶到學校,只見剩下圖書館与運動室的燈還亮著,我想了一想,先進圖書館去,推開了門,只見他們也正在收攤了,匆匆的轉了一個圈,并不見玫瑰。
  我拉住了一個同學問:“見了玫瑰嗎?”
  那是個女孩子,她看了我一眼,“玫瑰四點半就放學了。”
  “可真?”我惊問。
  “我親眼看她走的,走的時候還一直嚷累,其實今天也沒做什么!”女同學說完就走了。
  我呆呆的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動彈不得。
  這一下子怎么辦?這里她是四點半走的,家里是說她根本沒回去過,顯然她并沒有打電話回家。她人呢?現在已經七點半了,這三個小時內,她人呢?我盡量鎮靜自己,但是手在抖。
  那個坏人,那天我撩開窗帘,還見到那個坏人的影子一閃,一定是那個坏人!
  我現在該怎么辦?
  去告訴她家人?又怕他們害怕,他們也沒法子,但是她人到哪里去了?報警?一時間也沒有法子把她找出來,總比什么不做好。
  圖書館要關門了,我只好走。抱著最后的希望到運動室去看了一看,也只有几個男孩子在練乒乓。
  我大聲問:“見了玫瑰沒有?”
  “玫瑰瑪璃?”
  “是!”
  “放學走了!早走了。”
  我几乎癱瘓下來,我的天。
  我只好急步走下小路去,天完全黑了,又下雨,我并沒有帶傘。她到底在哪里?我一生從來沒有這樣六神無主過。好了,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有多么的愛玫瑰了。如果我現在見到她,非要抱住她不可。
  我看著天,有一盞路燈,雨紛紛的撒下來。
  我想到八點鐘,終于走進了警察局,把那個阿飛的事向值班警察詳細的說了。
  警察詫异的問:“為什么不早說?這种人是遲早要得罪的,現在事大了。”
  我雙手握著,不出聲。
  “是的,我知道,你們都怕進差館,但你是大學生啊!”
  他決定叫我陪到玫瑰的家里去問話,我覺得也只好這樣做,否則事情怎樣也弄不清楚,到了玫瑰的家,把來意一說明,大家的面色也就跟我一樣由紅轉青了。
  她親戚負了多少的責任,才把玫瑰收在這里住,做她的監護人,如今她失蹤了四五個鐘頭,如何不惊?
  他們問:“玫瑰真約了你六點?”那种焦急無法形容。
  “真!”我說;“怎么不真呢!”
  警察詳詳細細的問了話,走了。
  我与玫瑰的親戚面面相覷,作聲不得。大家都心急如焚,難過得說不出話來,我坐了一會儿,便告辭了,我想回了家也一樣是坐立不安,故此手足無措地站在她家門踱來踱去,她家里是燈火通明:誰還睡得著覺?
  我看看表,經過這一番喧嚷,已經十點多十一點了。這种時候,不算夜,但是等人心頭急,我們又不知道玫瑰怎樣了。我真后悔:怎么不在校門口等她呢?為什么不親自到她家門接她呢?又明知有這么一個坏人釘著她。
  我在她門口等到十二點,發痴一樣的。
  玫瑰家的女佣人開門出來說:“少爺請回去吧,下大雨呢,淋坏了身子不好,小姐也許就回來了,這一向她都要過了十二點才回來的,少爺放心。”
  我默然點點頭。是我不好,引出了今天這番事,無論如何,我應該想到她一個女孩子出來,天入黑得快,會有一點不便,我太笨了。
  我呆呆的站著淋雨,沒有要回去的意思。
  終于我看到一部車子,自遠駛近,濺起了老高的水花,在玫瑰的門前停了下來。誰?我剛在想,看到車里走出來的人,就呆住了。
  是玫瑰,她還沒有著見我呢,開車的男孩子替她開了門,她微笑著一直撥弄她的長發,一邊在說話。
  忽然之間我一口气涌了上來,塞在喉頭,心口間,再也吞不下去。她千作弄人,万作弄人,不該如此害我,我對她一向是真誠以待,今天累得我這樣子,她何曾有什么危險?從四點半玩到十二點多才回來。
  然后她家人開門出來了,見到了她,一把抓住,她還睜著眼,不明所以然。我向天歎了一口气:天下竟有我這么樣的傻瓜,到哪里去找?我剛想走,她大概听家人說了,連忙奔過來,“律!偉!”
  我頭也不回的直走。
  她猛地位住了我,我轉過頭去,她看著我,那臉上的懊悔是不用說了,一件裙子濺得半截是水,她拉住了我的衣角不放,我再歎一口气,把她的手撥開,走了。
  她沒有再追上來。
  我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叫她追一次,也已經足夠了。
  但任憑我怎么微不足道,到底也是個人,我回到家中,整個人在抖。不是冷,不是濕,而是气。
  我在熱水里洗了一個澡,喝了小半杯撥蘭地,但是心還不能平复,一直難過。我不愿意再想到玫瑰,我誤解她了,她不過是一個普通,愛玩的女孩子,怎么我就想到她有特別的气質?她沒有,她什么都沒有,她不過是一個极為普通的女孩子。
  也好,從此以后我是對她死心了。
  第二天我起了床,換好衣服,想去上課,坐在床沿很久,我覺得這樣子的心情去上課,去了也是白去。
  于是我到警察局去銷案了。解釋了很久,幸虧那警官很了解,他說:“難怪你擔心。”他自然猜得出,我的女朋友是跟別人出去了,爽了我的約,叫我失心瘋似的到處找。
  這么多人看了這場好戲,不到半天,學校就傳得沸沸騰騰了,也許玫瑰還把我當傻蛋講,一直笑,就像講一篇電影一樣。
  我是頭一個不要面子的人,我不介意失面子。面皮是什么呢,不過是表面。人家怎么樣,理得了這么多?然而我對玫瑰卻是徹頭徹尾的失望,痛心。
  她當初來的時候,還不是這個樣子的,那個時候蠻好,頗努力將來,一直叫我補功課,然后她那個男朋友結婚了,她就從此換了一個人,現在到學校,也不過是應個景,我還以為她有得救,現在看來,是沒有什么希望了。
  早知道當初由她回去,倒也是一件好事。
  但是那個時候,大家又拚死命的留她。
  我回到家里,就覺得頭痛,身体碰到了床,便不想起來,我呆呆的看著天花扳,如今怎么辦好呢?明天還是要去上課見人的。見就見吧,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我翻了一個身,因為昨夜根本沒有睡過,所以居然睡著了。
  睡了三個鐘頭,母親把我叫醒。“醫生來了。”她說。
  “怎么就叫了醫生?”我問。
  “我摸你的額角,滾燙的,又睡得昏昏沉沉的,分明是受寒了,叫醫生來打一針退了熱,有什么不好?”
  我點點頭。
  “怎么會淋了一夜的雨?”媽媽問我。
  “看足球去了。”
  “是不是?”媽媽抱怨說:“明年离了家,也是這么來著,誰吃得消你,瘋瘋顛顛,沒點正經。”
  醫生打了一針,放下藥走了。
  媽媽這才想起,“啊,有一個同學來看你。”
  “是德明嗎?”我問。
  “不是德明,德明我認得,是個女孩子,也來過几次。”
  “女孩子?”我抬起了頭。
  “是呀,長得很好那一個,站在門口,問我你怎么沒上學。我說你不舒服,正睡覺呢,她說待會再來,就走了。”
  “啊!”我淡淡的說:“是個同學,她如果再來,就說我病得不能見人了。”
  “你這算什么?病得不能見人?無端端咒自己的人倒少有。”媽媽說:“有人來看你,你就說几句話。”
  “媽媽,”我說:“我不是孩子了。”
  “好好好。”她賭气出了我的房間。
  我心想,玫瑰,她看我來了,我倒沒想到她還有一點點同情心。然而她來看我做什么?是像可怜一條狗那樣嘛?她也可怜我?我賭气的想:我不要見她,我才不要。
  跟著賭气之后,我心平了,我還是決定不要見她。這樣子沒有結果的事,還是不見的好。她這次來,不過是帶著歉意,歉意過后,她不過如此,我何必欠她這個人情?
  不要見她。
  到了下午,她還是來了,是德明陪她來的。說她聰明,也真聰明,她一個人來,我可以推掉她,但是德明可以自由的進出我的房間,我推也推不了。
  德明說:“你怎么就生病了?玫瑰來看你呢。”
  “我衣冠不整,不能見女孩子。”
  “偉,這半年內,你益發酸了,看你那樣子!”
  “你看我這樣子,還能見人嘛?”我問。
  “奇怪,忽然之間大發厭世之言,不見人?難道明天你就不上學了?我不相信。”
  “你与玫瑰回去吧。”我說。
  “我來了就得見到你。”玫瑰的聲音在房門口響起來。
  我轉過頭去,看見了她。她長發扎在腦后,穿一件咖啡色白點子的毛衣,米色長褲子。外
  面還是在下雨,長褲下截默默斑斑的水漬,她永遠是這么不經意,這种脾气,多久才改呢?卻又這么扣著我的心,我歎了一口气。
  玫瑰的臉色蒼白,沒有化妝,怪可怜的倚在門框上。
  德明不知就里,連忙拖過了一張椅子,他說:“玫瑰,來坐,你還沒來過這間臭房吧?別客气。”
  我看著德明,他們倆個又几時和好了?玫瑰与“那個開跑車的混小子”出去之后,德明不是跟她沒來往了嗎?怎么又陪她來看我呢?玫瑰的法寶是多的。男孩子在她手上像牽線人儿以的,暈頭轉向,也不能怪他們。
  她要德明做什么事,只要回頭笑一笑,說聲對不起,也就可以了,還費什么功夫?
  德明說:“坐呀,咦,怎么不說話,吵了架嗎?”
  玫瑰說:“才沒有,偉不跟任何人吵架。”
  我說:“病得累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德明看著我,“至少該說‘不敢當’,好了,我還有課要赶回去,玫瑰,明天見。”他說:“你多留一會儿,偉這里的點心最好吃,你不會反悔的。”
  這小子匆勿的溜走了。
  我仍默默的躺在床上,假裝閉目養神。
  玫瑰坐在椅子上,一點聲音也沒有,也不動,我隔了十分鐘左右,實在忍不住,睜開眼睛看看她,她低著頭,在看自己的雙手,我只見到她一頭黑發在肩上,濃眉,長睫毛,整張臉是靜止的。玫瑰很少有靜的時候。不過真的靜下來,又有一种說不出的美,我看得呆呆的,隔了很久,她的睫毛才會閃一閃。
  我真希望她永遠有這么靜。
  我說:“你怎么不去上課?最大的損失是缺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把眼睛轉了方向。
  她不答。
  我又說:“昨天給你家惹了不少麻煩,對不起。我已經去銷了案子了,不過警察說既然這一區有這么一個人,他們就加緊巡邏才是,這一來,大家可以放心。”
  她不是听不出我語气里的諷刺,但是她還是不響。
  我說:“醫生來打了針,這些針藥都有催眠作用,我想睡一會儿,謝謝你,你請回吧。”
  玫瑰還是不出聲。
  我只好閉上了眼睛。
  我怎么睡得著呢?有她在身旁。但是我盡量閉著眼睛,不去睬她。多睬多麻煩。
  隔了約莫一小時,她才走了。
  臨走時,她把臉趨近我的臉,看了我一會儿,我還是裝睡,但是覺得她的呵气。然后我听見她向母親告辭,開大門關大門的聲音。
  多么長的一小時。
  她就那么坐在我身旁,一聲不響,多么長的一小時。我想,不過她還是走了。總是要走的,不如不來的好,她來做什么呢?一句話也沒有說,坐在椅子上那么久,恐怕她一生中還沒有遭遇過這樣的冷淡。然而叫她試一試也好,她把每個人都當作腳下塵土,活該也輪到她有這么一天。
  但是我對她還是心腸軟的,不忍她一直坐下去。
  我的熱度當天夜里就退了,吃點粥,精神恢复了一半。第二天還是去上了學。
  德明問我:“玫瑰跟你說了什么?”
  我答:“一句話也沒有,你走了,她也走了。”
  “奇怪,昨天她主動來找我,求我帶她來見你,從來沒見過玫瑰有這么低聲下气的,本來我也想趁机吊起來賣,奈何總是狠不起心,她就是這樣,不見得是好女孩子,但也不坏,看見她,我們都沒辦法,被她牽著鼻子走。”德明停了一停,“不是我說,玫瑰這女孩子,有時候……太過份,不懂得适可而止,這是外國人脾气。”
  我不響。
  看來德明也夠了解她的,只是大家都拿她沒辦法。
  我決定抗拒她到底。一朝被蛇咬,終身怕繩索。我實在為她喪盡了自尊心,經過前天那种事,也只有我才有臉到處走——怎么見得她一定會赴我的約會?怎么見得她不會失我的約?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報警,到現在想起那個警察的表情,臉上還似磨過姜似的辣。也只有我一個人有那种膽子。
  好了,一輩子明哲保身,沒想到現在弄得身敗名裂。如果再与玫瑰纏下去,我還不知道會做怎么樣的事呢。
  不過這也不能怪玫瑰,色不迷人人自迷。現在我也像那班女同學一樣,只希望玫瑰回家去,眼不見為淨。
  果然沒多久,這事就傳開了,并不見得是玫瑰說的,是當天圖書館里的女同學,見我气急敗坏,天黑了還去學校找玫瑰,一時好奇,查根問底,終于發掘了不少真相,于是當作笑話講。
  我并不理這么多,只是比以前更沉默。
  在學校還那么多事非,就因為玫瑰長得好一點,這些人臉色就發綠,妒忌得什么話都編,結論是:“偉有得苦好吃了!好好的去碰玫瑰,本來還以為他高人一等,但也不能怪他,玫瑰……”把玫瑰說成了狐狸精。
  我更后悔了,后悔那天沖動,把事情弄大了,等不到玫瑰,索性回家不就是了,怎么這么多事?現在連她牽涉在內,想深一點,她該怪我才是。女孩子失約,本來稀疏平常,只有我才看得那么重。
  放學了,玫瑰跟在我身后,慢慢的走,不解釋什么,不發一聲,我歎口气,轉身停步,“你跟著我斡什么?”她也停了腳步,又是不出聲。
  “玫瑰,回去吧。”我說。
  她看著我,“回到哪里去?”總算開口了。
  “家去。”
  “什么家?”
  我笑了,“我又不是移民局,難道把你赶回去不成,自然是這里的家。”我說:“回去吧,做功課。”
  她搖搖頭,“別提功課了,我也真的要回去了。”
  我一震:“几時?”
  “三月。”
  “為什么選這個日子?”
  “我也不知道,可能存心不要等天熱。我竟見不到夏天,也罷,回家去,天天都熱。只是回了家,也太遲了,什么都沒有了。”
  我不響,有時候玫瑰是這么的悲觀,我說不出安慰的話,回去了,她說她要回去了。
  “你是明白我的,是不是?”她問。
  明白她?我并不明白她,恐怕誰也不明白她。
  “你不生我的气了?”她問:“那倒很好。”
  “那事是我搞的,倒是你應該生气。”我說。
  “你器量很大,偉,我喜歡你這一點,但是你一點也不生气,妒忌,我就不舒服,那天失了你的約,原是故意的,沒想到,你誤會我有了意外,家里的人說:你在門口,等了我很久!對不起。”她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問:“你要我妒忌做什么?不見的就此你便舒服了,你又不要我這种男朋友,你要的是一個影子,那有什么好處?影子也是找得到的嗎?依我說,你在這里好好地念書,好好地找上一個男朋友,忘記那個開貝殼店的人,也就是了。”
  “你……我早已忘記他了。”她的眼睛看得很遠。
  我啼笑皆非的看著她。忘記了?這樣叫忘記了?才怪。現在她正思念深呢,還說忘記了。
  我坦白的說:“找我沒用,找誰都沒用。你要的不是我們。至于我,我不過比別人更鈍。你与我在一起可以放心,是不是?”我笑了。
  她的臉忽然之間紅了。
  我從來沒見過她臉紅。我無意說她老皮老肉,不過她不容易尷尬,那倒是真的。我又造次了,其實這樣的事,她知道,我知道,不就行了,為什么我一定要說穿了為止?又有什么味道?
  由此可知我還是沒有爐火純青。
  “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她隔了半晌才說。
  “喜歡有什么用?一只狗一只貓,一件衣服,一塊蛋糕,你都喜歡呢。”
  “你要這樣說,我有什么辦法?”她忽然又倔強起來。
  “玫瑰,不要開我玩笑了,我很清楚我在你心目中是什么地位,你何必哄我?”我苦笑,“你可以哄的人這么多,決不在乎我的,我不生你的气,但是你……”我不說了。
  她不出聲,臉色更白了。這半年來,我看著她瘦下來。
  從第一次舞會出現,到現在,人是換了一個人了,但是眼睛沒換,眼神里寶光流動,有种隱隱的邪气。
  終于有一天,她會知道,我對她是真誠的。
  那個時候,她几歲了?四十歲?五十歲?也許我們在一個偶然的机會里碰到了,她會過來說一聲,“偉,我知道了。”也許不會,但在她眼睛里可以看得見。
  “我到你家去坐一會儿,好嗎?”她問。
  “那天坐了那么久,還不夠?”我也問。
  “你是不想我去?”
  “沒有,歡迎之至。”
  看,誰都不能拒絕玫瑰,唉唉。我有多少功課要做,她去了,我如何可以集中精神?但想到同樣的傻子全校都是,我也就不出聲了。
  到了家,媽媽先誤解地微笑,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了。玫瑰老實不客气的往昨日那張椅子一坐,她那种孩子气的表情,仿佛把那張椅子當作她的東西一樣,然后拿出我的小說,書報,一本本的翻開。我發覺她一到房間里,就靜了下來,像頭貓一樣的蜷伏在一角。
  我索性拿出功課做了起來,不去管她。
  她看了半晌的雜志,抬起頭來,問我:“絲字旁一個官字,什么意思?”
  “綰,縛在一起。”我問:“你在看什么?懂嘛?”
  “有點懂,這本雜志好,我把這段東西讀給你听,看錯在哪里,好不好?”她仰起頭來。
  “好,你讀。”我放下了筆。
  她這么認真。也許她需要的不是朝九晚五的上課,而是一個上好的補習老師。她是好學的。
  “不要笑我。”她說。
  “誰笑你?”我說:“讀吧。”
  她翻開了雜志,“秋來的景儿月挂帘,月挂帘,暗想芳容真可怜,當初指望与你紅絲綰,誰知如今各一天,誰知如今各一天!”
  她聲音很輕,每個字都念得很准。不容易了,半年前,她還是“你好嗎?”“吃了飯沒有?”的階段,現在能明白這种曲子,真算是難得了。
  我看著玫瑰,心里對她的怜愛漸漸又上來了,才几天前受的气,不知扔到哪一個角落去了。
  可怜她的心不用在正經事上,不然升級還成問題?
  她說:“我們家從來不買這种好雜志,不然也學到點東西。”她索性坐在地上,把我所有的東西拖出來看。
  我笑了。
   
(五)

  她又不肯放過我,“笑什么?你在做什么?”她探頭過來,“喲!寫什么?‘如何解決英國經濟缺點’?這么大的題目,如果答得出,你可以做首相去了。”
  我伸個懶腰,“可不是?從此可見教授的糊涂,老實說,這間學校,我覺得頂幼稚,不過是混張文憑而已。”
  “啊,你有這种想法?”玫瑰問,“我不知道,我覺得學校蠻好的,只是我不用功,把時間浪費掉了。”
  “你這么想就好,不滿現實,做人不會開心,像我就覺得課程越來越無聊,巴不得到外國去跑一跑,看看那里的學校怎么樣。”
  “也不過是一樣罷了,”她笑,“不過遠,看不清楚,看不清楚的東西都是好的,是不是?”
  “并不見得,”我說:“我把你看得清清楚楚,但你還是好的,“我一點開玩笑的成份也沒有。”
  “我有什么好?”她低下了頭,“這么講,我很難過。”
  “好有很多种,你是好的。”我說:“將來你會明白。”
  “好?”她笑了。
  這是我真正与她在一起,單獨的在一起。
  媽媽拿了點心,茶進來,招呼我們,玫瑰只微笑,也沒多吃,她永遠有她自己的一套,像個野人一樣,我不太明白她,但是看媽媽的面孔,媽媽似乎對她印象不錯。
  這個當儿,她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看了上去,她真像我女朋友一樣,難怪媽媽誤會。
  她在我房間里坐了一個下午,我什么都沒做,只用筆在紙上畫來畫去,陪她閒聊,但是時間沒有浪費。
  她走了以后,媽媽問:“她叫什么名字?”
  “玫瑰。”
  “很好的名字。”媽媽說:“長也長得好。”她又補了一句。
  “媽媽,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只是同學。”
  “自然先是同學啦,有誰說她馬上就做你女朋友?”她還是不相信。
  母親們永遠是一個模子里出來的。
  第二天上學,玫瑰穿了一件墨綠織錦緞的棉襖,閃著金絲歲寒三友的圖案,這棉襖倒也罷了,那顏色襯著她的皮膚,卻有种說不出來的美,到這個時候,連女同學都說:“玫瑰穿中式衣服倒過得去,西裝在她身上妖里妖气的。”女孩子肯說另外一個女孩子“過得去”,那是大事,太了不起的事。
  放學她等我。
  “到你家去做功課。”她說。
  “為什么?”我詫异的問。
  “你家气氛好,好象有神幫忙似的,做得一定特別快。”
  “笑話了。”我笑說。
  “我可以來嗎?”她問。
  “當然,來好了。你不回家換件衣服?”
  “是要回去一次。你不相信,自從那次之后,我很少放學不回家,叫他們擔心,也真是罪過,你不知道,我現在听話得很呢。”她有點洋洋自得。
  我說:“很應該這樣。”
  她跟在我身后,不響。我倒有點奇怪,平時她早就嫌我嚕蘇了,今天卻沒有,為什么?我看了她一眼。
  她說:“你不知道,自從那天警察來過之后,左右鄰居都知道了,那個阿飛想必也知道了,故此以后竟沒有再出現過,多虧了你。”
  “這倒是好,那個阿飛,我最擔心。”
  “到后來,我倒不怕他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什么都不怕,也不好。”我說。
  她橫過來一眼,“我有什么叫你滿意的沒有?”這句話說得大有下文,我沒有接下去。
  從此玫瑰天天來“做功課”,也的确是做一點功課,然而連家信都在我那里寫,每天兩個鐘頭才走,多余的時間就看閒書,她倒是有興趣,什么都看。
  她拿起了聊齋,被我一手拍落,“你看不懂的。”
  “看也不給我看,怎么曉得我看不懂?”
  我無可奈何的說:“即使要看,也等暑假再說,現在你哪來的空?”
  “反正我閒著,我要看!”
  “好好好!你去看,看完了說說心得。”我取笑她。
  她瞪了我一眼,不響,帶了那本書回家。從此我也忘了,我當然不知道她在看,也不相信她會看。誰知道她就是憑書后的一點注解,好好的看了起來,過了一個星期,她居然解釋了一篇給我听,解釋得很不錯,我惊异她的聰明,既然來了這么一趟,我也就盡量都教給她,她對課程沒興趣,就教她別的好了。我每天晚上都跟她讀篇聊齋。
  過了沒多久,德明問我:“人家都說玫瑰反過來在追求你,有沒有這事?”他的臉色既緊張又好奇。
  “廢話!”我笑,“叫玫瑰追求人?有可能嗎?”
  “都這么說呢!”他間:“那么玫瑰每天上你家干么?”
  “做功課。”我說。
  “啊。”德明看了我一眼,“是,快考試了。”
  這就緒了眾人的嘴,到几時玫瑰才可以有點自由呢?就不過為了她長得比別人略好點,就什么都不放過她,看樣子她也留不了多久。
  德明問:“玫瑰与你,有可能嗎?我看你們性格也太不像了。”
  我說:“怎么會有可能呢,你們說笑也不該說到這种地步,我是真正的關心她,她也只有我這么一個朋友,可以說几句話,你們就別造謠生事了。”
  “你是她唯一的朋友?我們都成了什么了?”德明問。
  “你們都對她有企圖的,好的時候狗吃屁似的跟著她,嘗不到甜頭,就恨不得殺了她宰了她,這算朋友?”我笑:“捫心自問去!”
  德明歎息道:“好好,真正都叫你罵在里頭了。”
  我那個房間,倒真的成了玫瑰修心養性的地方了。
  她靜了下來,几個星期沒有一個約會,就是看書寫字的過日子。閒時她很起勁,拿了我的筆墨紙硯來開玩笑,在紙上寫一下午的字,沒個像樣子,就是划她的符,總算名字是寫出來,還揚著叫我看。
  功課她不做,她說:“反正就回去了,忙什么?”
  她是難得的,說不做是真不做,神仙菩薩也說不服她。任憑多寶貴的東西,說放棄了,她是真的不稀罕,并不是一時逞強,不過是空口說說,后來又回來了,她不怜惜的。我看著她深覺她稚气純真,再有价值的東西如果不稱她的心,她也就算了。
  別人做人總有個目的,或好好吃几年書,或嫁個好的人,她一點打算也沒有,活到哪里是哪里,亂碰亂撮。如今年紀還小,有大人照顧著,如果有一天她父母有什么事,那個時候。她恐怕會吃虧。
  看了一半的聊齋,她又來拿紅樓夢。
  我勸她,“你每天都耽誤在這种書上了,這种書你什么時候看不得?你偏偏軋在這當儿看?快到圖書館去借了兩年的考試卷子來,我与你把功課溫習溫習。”
  她偏著嘴笑了一笑,被她一笑,我覺得自己是一等一的俗物了,非常不舒服,也只好隨她去了。
  她也很有心得,拿了書本說:“你看,這里說得清清楚楚的:‘也不過是三載五載,就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就譬如我与你,大家見了面,做了朋友,然而也不過几年,大家就各散東西了,最可怕的就是各人做各人的事,并不覺得遺憾,也沒有思念——將來你會想我嘛?”
  忽然來這么一個問題,倒也叫我難答。
  我想了一想,說;“各人自然要干各人的事——不然怎么活下去,當然你走了之后,我們還是照樣的吃喝,不過無論怎樣,我是會常常想起你的,想起很久。”
  她笑了,笑得很開心。
  我想她有什么用呢?她就是沒想到這一樣。
  其它同學還是到處傳玫瑰追求我,德明說我騙了他,什么都不与他說,就跟我疏遠了。他是一個十分不通的人物,憑什么我要事事對他說?這年頭,也有儿子做了什么,父母還不曉得的,也有丈夫在外莫名其妙,妻子尚自以為幸福的,我也懶得理他。
  玫瑰不會追求任何人的,我說過,我也沒有說錯。
  她不過在我這里找到了一點點的安全感,使耽了下來。
  我是唯一不對她虎視眈眈的人。我有時候也陪她去看一場電影,她也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給人看見了,又說:“玫瑰的驕傲再也沒有了,倒看不出偉有這一手,等了這么些日子,到底被他熬出頭來了,吃點苦也值得。”其實老天,玫瑰把頭靠在我肩膊上,不過是把我當椅子扶手,我是真正的有苦說不出。她像個小孩子,一邊看電影,一邊就吃花生巧克力,心里一點邪念也沒有,誰要是想歪了,也都是花不迷人人自迷,又怪得了誰。
  況且她心里一直不舒服,臉上笑得多開心,胸口里還是怀著她的過去——不多,也夠她想的。到底戀愛過了,又吵開了,也死了這條心,她是糊里糊涂的愛上了一個人,又不得所終,人家一直把她當個孩子,又結了婚,她這一股怨气,大得很,一年半載還消不掉。
  有時候她笑道:“也不十分難過,只是一直認為將來學好了功課,回去一邊可以訴苦,一邊可以炫耀,如今訴苦与炫耀的對象都沒有了,就茫茫然不知所終,很是……意外。”
  她越是笑,我也很難過,除了听之外,也沒有辦法。對她來說,我不過是一個听眾,好的听眾。然而觀眾也做不長了,我沒想到這一點,還很得意。
  有一天放學,她說吃了晚飯來,我到了家才洗澡呢,她就來敲門,万分火急的。媽媽替她開了門,笑著請她坐下,就來叫我。
  我濕著頭發,披了睡袍,只見她坐在客廳里,低著頭,手上拿著一張紙,臉上的气色又不比以前了。
  “怎么了?”我一見她就知道有事情不對了。
  她把那張紙遞過來,是一封電報,雖然說是電報,但是卻像信一樣長。我接過了,“什么重要事?”我問。
  “沒有什么重要。他們打過几次電話來,我不在家,又沒有寫信,故此就打了電報來。”
  我看電報,上面先是責備她不乖,后來說她父親想念她,叫她回去。我看到“回去”兩字,像頭上著了一下焦雷似的,呆住在那里。
  她低聲說:“我也這么想,天無絕人之路,我正半天吊呢,沒想到父親就來叫我了,我樂得回去,也不用考試。”
  我著著她,原來她就這樣無情無義?在這里熱鬧了大半年,說走就走,一點留戀也沒有,豈不叫人傷心?我很是悶气,話也說不出來。
  她自己先笑了,“現在回去恐怕也過不舒服,兩頭不著,叫做什么?忘了,中文始終還學不好,一點法子也沒有。等到真要走了,又舍不得這里,平時倒一直嚷要走,人就是這樣子。”
  我听到這里,才知道她也舍不得,只是那驕傲倔強的脾气老不改,應該哭,她反而笑。
  她說:“將來我是要后悔的,這樣浪費了大半年在這里,又沒有盡力,盡了力倒也算了。以后還會有這樣的机會嗎?將來又几時見你們呢?”
  我呆呆的用手擦了擦濕頭發,“將來要見面,也不過是几個鐘頭的飛机而已。”我緩緩的說。
  “你肯來看我?”
  “肯,你也可以來看我,最好是放假的時候來,大家有空。”
  她又笑了笑。她穿了一條淺藍色的燈芯絨褲子,褲管很寬,一件藍白條子的毛衣,腰身真真只有那么一點點,毛衣比較短,又顯著腰間一兩寸的皮膚,雪白的。玫瑰還是那個樣子。只不過那笑里帶點苦澀,是以前沒有的。
  “既然你想回去,你父親身体不好,又來叫你了,就回去好了——只可惜你見不到這里的夏天了,這里的夏天其實也不錯呢,那鳳凰木開花的時候,火艷艷的紅,我想你家是沒有的,這是南中國的樹。”我說。
  “我可以想象得到,你說過多次了。”她忽然叫了我一聲,“偉!”
  “什么事?”我抬頭。
  “沒有什么,叫叫你的名字,將來叫你,你未必听得到。”
  我強笑說:“算了,才看了几章紅摟夢,語气就學了那里頭的人物,千万要改過。”
  她聳聳肩,把頭發撥到另一邊去。
  “飛机票訂了沒有?”
  “明天才訂,約兩三個星期,收拾好了才走,東西亂七八糟的一大堆。書本筆記以及冷天衣服都留下,用不著。就算要,也只好將來寄,要緊的帶一點。這里叫我買手表回去送人,便宜,誰不打算買,誰有沒有手表与我有什么關系?自己的事還忙不及呢。”
  她是真的要走了。
  每個同學都覺得她遲早是要走的,都有這個心理准備,但是她真的要走了,相信誰都愕然。當然也有稱愿的,但是玫瑰走了以后,還剩下什么好的說話題材?都寂寞下來了。我呆呆的看著她,以后再通訊寄照片,到底兩樣了。
  “還有兩個星期,我是不上課的了!”她說。
  我沖口而出,“我也不上課了!”我說:“陪你玩玩。”
  “不好吧?”她目不轉睛的看牢我,“我是頭等自私的人,如果你說陪我,我會真的接受,你可別開這种玩笑。”
  “開什么玩笑?离考試還有一個半月,請十來天假,我功課平時又不差,不一定就升不了班,你放心。”
  其實兩個禮拜的功課是非同小可的,補得上補不上也還不知道呢,也要看過才說,但是玫瑰要走了,我覺得這樣做是值得的。价值是沒有標准的,怎么量呢?我心里覺得這么做快樂,也就抵得過了。
  “真是這樣就好了。”玫瑰笑,“那么我就不客气,我們到處走十天。”
  事情就這么決定了。母親不說什么,對于玫瑰要回家了,有點稀奇。她以為玫瑰是我的女朋友,再也不走的,剛在高興儿子有了女朋友,又得一場失望。
  我明白她的心情。
  我向學校請了假,說家里有點事。玫瑰來了這么久,也根本沒有開心輕松過,既然她要走了,務須使她留下一個好一點的印象,我覺得這一次假請得很是值得。
  第二天一早我去把她帶了出來,我問她:“要乘公共汽車還是計程車?如果要坐跑車,也使得,我去借了來。我們去淺水灣,雖不能游泳,看看也好。”
  “乘公共汽車:“她說:“來了這些日子,從家到學校,又從學校到家,還沒乘過公共汽車,一定很有趣。”
  我笑了,她倒是不拘小節,沒有時下一些小姐的富貴習气,也許太富貴了,她也有必嘗嘗平民玩意儿。像我以前上中學,公共汽車簡直擠怕了,看見車站上的人龍就煩,情愿天天早上走大半個鐘頭的路。
  我与她上了公共汽車,搖搖晃晃的走到第二層,因為時間不是擠逼鐘點,而且又是去郊外的車,樓上才硫疏落落的几個人,我与她挑了座位坐下,買了票。
  我把票交到她手里,她說:“真想把票子收下留念。”
  我笑了,她真的認為值得留念?當下她把票子收入口袋,
  我叫她穿得厚一點,她果然套了一件寬寬的夾克,手上又戴著手套,圍巾密密的。我把她的絨線帽子拉得低一點,她的臉看上去益發像娃娃,只是臉色不太好。
  這么冷,雖然有陽光,卻還是呵气成霧。
  她來了這么些日子,就冷了這些日子,天沒暖,她先走了,真可惜。
  我又把她的衣襟拉拉好。
  這种動作很是婆媽,然而玫瑰太像一個小孩子,我忍不住要照顧她。
  玫瑰家里的男朋友,難道真的找到一個比她更好的女孩子了?依我看,比玫瑰更好的,只恐怕難得了。
  想著我們只剩下十來天在一起了,我心里十二分的不自在,很是黯然。
  玫瑰戴著手套的手握住我的手,她說:“風景真好,也算是獨一無二的了,以前老是在城里轉,并沒有看清楚,今天天气真不錯,你說是不是?吸!你呆呆的想什么?”她推了我一下,眼睛斜斜的看著我。
  我笑了,“沒有什么,你這一身打扮,像個小男孩子。”
  “做男孩子才好呢,我頭一個志愿是當水手。”
  “做水手根本是很風流的,我若果畢業了,也抽個空檔,去做一年水手。”
  “真的這么想?”玫瑰樂了,“倒与我的心意一樣。”
  到了淺水灣,我与她走下沙灘去,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只疏疏落落的几張帆布椅子。天气雖冷,幸喜風不大,在沙上走來走去,倒很舒服。
  玫瑰很高興,她抬了頭指給我看,“這些樹,到了夏天,都會得長新葉子嘛?仿佛都枯了。這座廟,算是什么意思?真煞風景,好端端的地方卻弄得神神怪怪的。”她的中文流利得多了,罵人也罵得好听。
  她指東划西嘰嘰呱呱的說了一大篇話,心情愉快。
  我買了冰淇淋,我們就坐在帆布椅子上吃了起來。
  她說:“這沙灘也夠美的了,而且又比威基基寬,只是水渾點,而且不夠長,不過我喜歡這里。”想起了家,她的眼神凝住了。想起了家的什么?
  過了很久,她一口口的吃著冰淇淋。每一口都含在嘴里很久,不難看出她是在回味往事,只是什么事,就不得而知了。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來,向我笑了一笑。
  “走吧。”我把她從椅子上拉了起來,我們又向車站走去。
  從旁人看來,我們是一雙年輕情侶,熬不到夏天,就先來沙灘散心,哪曉得內情?由此可知,每個人看另外一個人,都覺得好。
  回到了市區,我們找了個地方吃中國菜,我還沒有与她在一起吃過東西,足足叫了一台子的東西,又泡了兩壺茶,我細細与她說了菜的种類。
  她說:“這一壺顏色奇怪,那一壺又有怪味。”她想了想:“還是爸爸喝的龍井味道好,爸爸每個月都叫親戚空郵寄了去,泡得很濃的。”她笑。
  “不用‘濃’字,”我笑說“說‘釅’。”
  她搖頭,“我也不曉得,恐怕這一輩子也學不好中文。”
  “這些字也少人用,廿多歲以下的人知道的少,你不必慚愧,這里不中不西的人多著呢,不通得很,寫封信都叫人看了笑,不止你一個,你很好學,也抵得過了。”
  “你真好,偉,”她說“從來不笑我。”
  我不響,她有什么可笑的呢?我才可笑。
  菜館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她說:“我沒有兄弟姊妹,父親又忙生意,与母親相處得不好,除了你,并沒有什么談得來的人,這么遠的走了來,總算找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沒有可說話的人。那种日子是寂寞的,我又何嘗不是呢?只是男孩子的心事少,女孩子的心事多,她又比我更難堪點。
  她說:“沒有人出頭替我說話。母親不服白我,她總覺得我的行為舉止都怪,單等找我的錯處,像這一次他結了婚,母親反而寫信來說:看,我早知道他是那种人。很幸災樂禍的樣子,其實如果她有興趣點,幫我說几句話,恐怕這事就不會發生了,雖然將母親夾在當中,有點滑稽,如果她不這么冷淡……算了,說什么呢。”她笑了笑,“不能怪她,一個人急了就亂怪人。”
  我默默的听著,她這种想法倒是很中國式的——有話說不出口,想找人代說,又沒有人。
  我很明白,一個再活潑瀟洒的人,遇到真的愛情,也就面呆口澀了。
  結帳的時候玫瑰搶著要付錢,我硬不給她付,她才作罷。
  “累不累?”我問她:“要回家睡個午覺?”
  “不睡,索性再在街上走走吧。”她說。
  我陪她走了好几條街,都是游客到的地方。
  她要買翡翠,我只好把她帶到相熟的店舖去,不然給人訛騙了還不知道。她隨身帶著支票本子,但是价錢實在貴,她終于才買了串珍珠。
  逛得累了,我与她去看場電影,她依舊吃巧克力,把頭枕在我肩膊上,我側頭看她的臉,她倒是全神貫注的看戲,我卻看牢她,各得其所。
  我說:“今天晚上,你到我家來吃晚飯?”
  “不,出來一整天,我也得回去一下。晚飯后我才來,我們上夜總會坐,我請你,我知道有個好地方。”
  好地方?不知道是誰帶她去過的?然而她約遍了學校里的男同學,并沒有遇見一個她心里喜歡的,也算可惜。
  我點點頭,送了她回家。
  我自己到了家,累得說不出話來,馬上洗了一個熱水澡,吃了兩口飯,坐在沙發上看報紙,又看不進去。怎么樣天天与玫瑰在一起就好了,我想。最好事也別做,書也別讀,就這么吃吃玩玩的過几年,死了也很值得。
  我隨即笑了出來,真這么懶,還當了得,這种想法是要不得的。我伸了個懶腰,電話鈴就響了。
  我去接听,是德明,這人不知道怎么,想想又打了電話來,恐怕气消了吧?
  “听說玫瑰要走了,你也不上課了?我們同學也打算送她一樣禮物做紀念,只不知道送什么才好。”
  “消息真靈通,新聞系的學生都得拜服你們,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周末有空,歡迎你也來參加我們的活動,我陪玫瑰到處走走,算是盡地主之誼,也不枉她特地來這么一次。”我說。
  德明惑喟的說:“誰知道她就這么走了呢?是她向學校說要停學,我們才知道的。偉,我錯怪了你,你說得對,我們都有企圖,只有你是純粹當她是朋友,你很有人格。”
  人格?我有什么人格?我只比他們想得開一點而已。
  “我有時間先与你聯絡,然后我們一起去走走。”德明在電話里說。
  “好,我請了十天假,你是知道的了?”
  “大犧牲,平常要你缺一堂課也難,到底玫瑰与你是什么關系,大家也猜不透。”
  我笑著挂了電話,玫瑰就來了。
  她穿了我第一次見她的藍狐大衣,里面一件淺灰色的呢裙子,一直垂到足踝間。
  我笑問,“你買了多少衣服?恐怕几箱子還裝不完。”
  她笑說:“你真是一見面就挑錯。”
  這個時候父母都不在家,佣人開了門,倒了茶,就回房間看電視去了。她進我的房間,就住地下一坐,也不管衣服好坏。我幫她脫了外套,她只穿一件粉紅的襯衫。
  “德明說他也來陪你,”我告訴她。
  “不要他!跟他出去几次,我賣了給他似的,又到處說我的坏話,他這個人很可笑。”
  我沉默了一會儿,才說,“他很喜歡你,所以難免做點好笑的事,你不要怪他。”
  她笑,“你也喜歡我,怎么你沒做這种事?”
  “怎么沒有?我還鬧上警察局去,你忘了?”
  她馬上懊惱起來,“別提了,你再提,就是還生我的气。”
  “好,不提不提。來,我們去夜總會坐坐,就回來,再想明天的節目。”
  “在屋子里坐著就好,我現在不想出去了。”她笑。
  “那么我放唱片給你听。”
  “好一點的音樂。”她提醒我。
  “不是音樂,我讓你听听地方戲曲。”
  “好极了!”她拍手。
  我向她笑笑。
  我把唱片拿進來,選了几張好的出來,正在忙,玫瑰忽然問:“偉,你真的沒有女朋友?”
  我放下唱片,“沒有”,”我說:“先一兩年也有約過女孩子,現在功課很忙,抽不出空來。”
  “將來誰嫁了你,一定很快樂。”玫瑰說。
  我笑了,“不見得,謝謝你看得起我。”
  她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讓她听了京戲,昆曲,紹興戲,彈詞,然后問她喜歡什么。她喜歡彈詞,但是听不懂,听不懂她也說好,并且要求再听一次,我給她听了“杜十娘”,她很滿意。
  我收了唱片,跟她說:“你回去了,也不要想太多,不如找間大學報了名,繼續讀書的好。”
  她點點頭,“你放心,我會跟你寫信的。”
  “找個男朋友吧,以你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找得到男朋友,你別太嫌人家就好了。”我笑,“你想是不是?”
  她答:“只是……算了。”
  我已經曉得她的意思,她還是忘不了那個開貝殼店的人,也難怪她。我轉了話題,看看鐘,我建議出去走走,還來得及,她也說好。
  我扶她起身,“今天一天特別長。”我說。
  她忽然在我臉上吻了一下。等我一呆,她已經在穿大衣了。那是飛快的一吻,但是她柔軟的嘴唇卻好象一直糯糯留在我臉頰上,我很久不敢說話。
  我們叫了一輛車子出去,并沒有到她的“好地方”,我挑了一間中式夜總會,那种最最不堪,卻也最最繁華的地方。玫瑰沒有去過,听見夜總會有粥吃,第一個笑了。
  我們還真的叫了粥与几個小菜,一邊吃,歌台上就有歌女出來唱歌。
  我對玫瑰說:“如今歌女也不叫歌女,叫歌星,舞女叫舞星,戲子叫明星,都是星。”
  “這么多星?”玫瑰笑,“吧女叫什么?吧星?”
  我也被惹笑了,“你不曉得,還有种酒女,恐怕也得叫酒星。”
  玫瑰說:“那种無聊的男人最討厭,這些星星,倒還可以原諒,不過是賺點錢吧了,正經錢比什么都難賺呀,只好在這個上頭動腦筋是不是?”
  “說得很對。”我點點頭。
  這個時候,台上的歌女在唱一首歌,聲音不怎么樣,相貌身裁第一流,她穿一件紅色的長袖小領口裙子,裙腳拖在地板上,粗看沒有暴露的地方,誰知道她走一步路,卻露出雪白的大腿,原來裙子開著高叉。
  玫瑰贊道:“真漂亮!”
  在這种聲色場所耽久了,不入迷才怪。
  我笑說:“也叫你看清楚了這個城市。”
  玫瑰說:“日日從學校到家,家到學校,大不了參加几個舞會,看場電影,我倒不知道有這种地方。”
  “多數中年人來的。”我說:“還有其它的地方呢,你不能去的,我也沒有門路。”
  “很可怕。”她伸伸舌頭。
  “走吧。”我說。
  我又送了她回家,她謝了我。
  這是頭一天。真是特別長的一天。我躺在床上,老是耳畔有她的語聲,我睡不著。直至天蒙蒙亮,才睡過去。第二天醒來,我看鐘,已是十一點了,我一轉身,意外的看見玫瑰坐在椅子上,正看畫報呢,也不知道她是几時來的,來了又多久了?
  她听見聲響,也轉過頭來,一臉的笑容,“睡得這么香甜,我把這房間的東西都偷光了,你還不知道。”
  我一睜開眼睛就看見她,自然有說不出的開心我笑問:“誰給你開門的?”
  “佣人啊,你父母都不在家呢。”她說。
  “父親上班,媽媽大概是約了什么太太,也出去了。”
  她走過來,坐在我床沿;“你也很孤單。”她說。我笑了笑,“昨夜可睡得好?”
  “不好,老做夢,看見爸爸媽媽,不知道多難過。”
  “你心事也太多了,還有几天就回去了,怕什么呢?”
  “只怕回去了,又做夢看見你們。”她說。
  我看著她,心里面想著她的話,也不好過起來。過了一會儿我說:“你讓開點,我要洗臉刷牙呢,髒死了。”
  我說著推了她一推,她倒沒有讓開的意思,反而伏了下來,臉就壓在我胸前,
  一頭的黑發,我伸手輕輕的摸著它們,“怎么了?”我問。
  她不出聲,她的手抱住了我腰。
  “既然這樣,”我說:“你就不要走吧。”
  她搖搖頭。她在哭,我知道。
  “玫瑰,我們大家都想你開心,你是知道的。你覺得哪里好,就留在哪里,我們都照顧你。回去了你不快樂,我們也不好過。”
  “我還是回去的好。”她說:“省掉你們不少事。”
  “你在這里也沒增加我們麻煩,你別多心才好。”
  “回去了……我或者還可以見他一面。”玫瑰說。
  我說:“你到底是孩子。他存心想見你,你躲也躲不了呢。還見他干什么呢?你又不是沒有朋友,難道我們這些人,還抵不過他?”我難過得很。
  “你說得對。”她點點頭。但是她還是在哭,我知道。
  我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如果有一個女孩子對我這樣,我是情愿死無葬身之地的,偏偏得來全不費功夫的人,又不知道珍惜。她若是普通的女孩子,倒又罷了,偏偏她又絕不普通,這樣的一個人還得受折磨。
  我拍著她的背,她才洗了頭吧?頭發里一股草藥的香气,我吻了她的頭發,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臉上淚痕斑駁,我捧起了她的臉。“玫瑰。”我叫她。我的鼻子酸了起來,我的手在顫抖,我終于說了一句笨話,“玫瑰,你知道我是愛你的。”
  她點點頭,她吻了我的臉,額角抵在我下巴上,一直哭。忽然之間,我的眼淚也流下來了。我与她在一起這么短短的日子,一直不過是做旁觀,現在她總算真的与我在一起了,她又要走了。
  我振作起來,“別這樣,這樣子叫人看了,還以為我在欺侮你。我們今天還有不知道多好的節目呢,現在就出去吃飯,下午我們逛花園,替你拍照,再上酒吧去看風光,怎么樣?還不起來么?”
  玫瑰總算起來了,還帶著眼淚向我笑了一笑。我把她拉到浴室,用毛巾替她擦了臉,她臉上沒有化妝,什么都擦不掉,我一直覺得她眉目如畫。“給你一瓶油,擦擦臉。”我說。
  她笑了。我洗臉刷牙剃胡髭,她就在一旁看。
  我笑道:“我還得淋浴呢,還不快出去?”。
  她出去了,我關上了門,匆匆的淋了一個浴,精神倒還好。換了衣服,看見玫瑰在書桌上寫字,我大喝一聲,“好了!我們出發了!”
  她嚇得跳起來,但是隨即笑了,站起來,抱住了我。
  我不停的吻她的額角,“走吧。”我說。
  我与她去吃自助餐,她索性放開胃口大吃起來,連盡了兩三碟子,又喝啤酒,我看著她直笑。那個餐廳的气氛很好,老實說香港花錢的地方,气氛都很好,所以錢也用得很快,等就到結賬的時候,玫瑰對我擠眉弄眼,我還不明白,侍役來說已經付了錢了,我才醒悟過來,她還學會了這一套,真是。
  我拉她到公園。沒有花,卻是綠油油的一片草地,我就替她拍了几張照。她就躺在草地上。我問:“地上可濕?”
  她說:“快躺下,遲一下子就濕了。”
  我只是笑,并沒有听她的話,她只好起身,我拉了她一把。
  我与她緩緩的走著,她問我:“你打算几時結婚?”
  “還沒想到。”我搖搖頭“我最不喜歡沒打算就帶累人家女儿的男人。沒有資格談戀愛就別談戀愛,沒有資格結婚的也最好別結婚。”
  她笑,“怎么忽然之間拉了這么大的道理出來?”
  “也沒什么,”我笑:“說說而已。”
  在這种時刻,自然有年輕的母親推了嬰儿車出來散步的。天气冷,小孩子個個穿得不能動彈,單露一張臉,玫瑰看了,指著就笑。
  我把雙手抄在口袋里,就是看她這种快樂忘形的樣子,心里就很滿足。我們逛了很久。她也承認玩得很盡興,因為“心里好象沒有事。”她說:“不愉快的事最好都忘記。”來了半年,她怪里怪腔的外國口音已經完全沒有了。
  從公園出來,我陪她去買了好几塊料子,到裁縫處做了旗袍,她說:“如果我來不及拿,你就替我寄了來。這里的親戚一定說我無聊,不肯替我做這樣的事。”
  我答應了她。
  傍晚我們在街邊吃東西,零零碎碎的叫了一大堆,我解釋了“大牌檔”的來源,她埋怨,“他們都不帶我來這里。”
  我笑,“他們哪敢?就是我一個人做這种事,沒曉得倒做對了,你倒是不擺小姐架子的。”
  她夷然說:“我倒不相信到豪華的館子去坐一下,人就高貴了,我就覺得這里好。”
  我慨然的歎口气,她越是好,我越是難過。
  后來我們真的到酒吧去了,雖然也叫酒吧,也賣酒,到底与水手酒吧是不同的…還有跳舞的地方,我們兩個人都穿著牛仔褲,跳了一整夜,我只希望這一生也只有這么一次,經過了這一次,也該心滿意足了。還有這個當儿是滿足快樂的,做人可不好太貪。
   
(六)

  玫瑰笑說:“我還以為你是書虫呢,舞跳得很好。”
  “你當我是傻子?”我微笑問道。
  “沒有,我知道你不傻,那些女同學說的,你功課好,多人追求,很吃香,人也漂亮,就是驕傲。”她笑。
  “照你說,我倒是像十全十美了,怎么就不得你的歡心?”
  “怎么我就跟你出來了呢?”她也問我一個問題。
  “不好,”我說“你也學得滑頭了。”
  我半夜才送了她回家。沒想到德明更夜打電諸來。
  他說明天來參加我們一起玩。他開車子出來,我們上郊外。
  我沒有什么意見。第二天我一早就醒了,沒到約定的時間,我吩咐了佣人几句,就往玫瑰家走去,昨天她嚇了我一跳,今天我也一早去坐在她房間里。
  种時光可以留得久一點,說不定
  什么通撼呢?至少我們兩個人在”我問她
  湊巧的是玫瑰家人也都出去了,省下了招呼的麻煩。女佣人對我大有好感,給了我一杯茶,說小姐還沒有起身。我說我等一下不妨,她就走開了。
  我過去推玫瑰的房門,并沒有鎖,我索性進了她的房,窗帘都密密的拉著,家俱都改了個樣子放,一只暖爐噴著熱風,房間里的溫度很高,她就是怕冷。我首先看到一束白菊花,開得很盛,然后是一只大鬧鐘,“滴答滴答”的走著,撥在九點半晌,才差五分她就得起床,我連忙把鬧鐘按住,好讓她多睡一會儿。
  她很整齊,昨天穿過的衣服都擱在一旁,想是預備洗的。書本收拾得很好,都迭在一邊,書架子是紅色的。我坐在地毯上,看她的睡相。她的長發辮在一起,穿著极孩子气的絨布睡衣,手臂露在被子外。我看著她的臉,她的眉微微皺著,仿佛在做一個不大如愿的夢。
  我喜歡她的房間,沒有一般的脂粉俗气,坐也坐得自在一點。她翻了一個身,掀開了被子,她睡衣里面沒有內衣,我看見她皮膚隱隱約約的在胸口露著。我替她拉了拉被子。
  忽然之間,她張開了眼睛,一點睡意也沒有,見到是我,她笑了,“偉!”她抱住了我,“好,你報仇來了。”
  我笑,“我也看看你早上的樣子。”
  “我的樣子根本是見不得人的。”她說。
  “胡說。”我看著她。
  她咳嗽了一聲,“我要起來了。”
  “德明一會儿來陪我們呢。”我說。
  “不要他來!”她賭气的說:“我不喜歡他嘛。”
  “看你,都是你的朋友,你把他們當了仇人,你是要后悔的。來,听我話,我們三個人去玩玩。”
  “我要換衣服啦!”她笑。
  “我就坐在這里看。”我說。
  “等我好好的回學校宣揚你這無賴樣子!”她啐我一口。
  “你不會說的,你何苦詆設我?你是要走的人。”
  她不響了,拉開抽屜找衣服,頭發垂在臉旁,赤著腳,也不拉睡袍,過了很久,她還沒找到要穿的衣服,我才知道她又哭了。
  我連忙說:“玫瑰,這是為何來呢?天天都要哭了才罷。”
  她說:“我沒有哭,我去換衣服,就五分鐘換好。”她也不關衣柜門,就到浴室去了。我無聊,就在她房間踱步。在她枕頭邊,我看到了她的內衣,折得小小的,壓在枕頭下,露出了一點花邊蝴蝶結,都是考究的貨色,我替她依舊塞在枕下。
  書桌上放著不少東西,有手鐲子,胸針和戒指,有些見她戴過,有些不曾。一張紙上寫著字,我拿來一看,卻呆住了,光線路晤,也看得是一首詞;如今俱為异鄉人,相見更無因,偉。有我的名字。這首詞又用錯了,她回家,不是异鄉,我沒有离開家,更不算异鄉,但是至少她是想念我的,陰影之下,我又有點高興,至少她是想念我的。我又掩好了那迭紙。
  沒想到她看懂了詞,雖然才得了一兩成意思,也很難為了她,我心情忽然好轉,她出來的時候,我就說:“今天我們一定玩得更開心!”
  她笑笑。她穿得很漂亮,依然是毛衣長褲,但是她仿佛有穿不完的毛衣長褲,一件比一件精彩,今天這一套是米色的,看上去既清爽又文雅。
  “請化妝。”我說。
  “眼睛鼻子嘴巴,可以畫的全畫了,還要化什么?”她笑。
  她沒有拉開窗帘,先整好了床舖,放好了睡衣,然后把桌子上的東西收好。我一一的看著她,她真是乖得沒話說,并不像她的外表那么隨意放肆。
  她問我,“德明几時來?”
  “耽會就來了,我告訴佣人我在此地,你可以放心。”
  她坐在地上,頭靠在我的膝蓋上,“偉,我想過了,你對我很好,我是知道的。”她低聲說。
  “想了多久才想出來的?”我笑問。
  “你不該以為我是開玩笑。”她說:“我不說謊話。”
  “我知道。”我握著她的手。
  德明這個時候在門外問:“可以進來嗎?”他敲著門。
  “當然可以!”玫瑰揚聲說。
  德明進來了,玫瑰沒有改變姿勢,她的手依然在我的手里,我看著德明的表情有點妒忌,不過他還是大大方方的說今天要請我們兩個玩一天。
  我們跟著他去郊外,風很大,但是天气還好,玫瑰不大肯跟他說話,我倒覺得德明除了器量小一點,其它都還可以,至少那一次玫瑰央求他陪了到我家來道歉,他就來了。
  過了几個鐘頭,玫瑰才活潑起來,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光景,也就与學期剛剛開始的時候差不多。德明是盡了力討她歡喜,玫瑰的面色也就緩和了起來,到底人心肉做,這一次走,几時大家才見面?
  德明請了我們去吃最丰富的一頓飯,叫了一台子的蘇州菜,都是玫瑰沒有嘗過的,也虧他想得出來。吃完了我們慢慢喝茶,茶里浮滿了茉莉花。
  玫瑰說:“一杯茶里就有一個世界,茉莉泡在開水里,慢慢的張開,浮上來”吸刨了水,又沉下去,看看倒舍不得喝。”
  “帶回家去吧。”德明笑說。
  玫瑰不響。她隔了一會儿說:“我想回家了,謝謝你,德明。偉,送我回去吧。”
  德明輕聲說:“好好的照顧她。學校里沒有什么大事,你放心,所有筆記,都有人替你抄了雙份。”
  我點點頭。送了她回去,她家里人又吃喜酒去了,在案頭上留下了一份飛机票,我們一起看日子,是一星期之后的星期六。我不出聲,她也不出聲。我們開了電視看一個節目,然后她走到房間去了,我跟著她進去,她坐在椅子上,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雙手。
  “明天我們到哪里去?我走得怪累的。”她說。
  “到我家里來,我叫母親包餃子給你吃。”我告訴她。
  她點點頭。“只是麻煩你們了,我也不便太客气。”
  “你要睡了沒有?”我說:“不礙你休息。”
  她說:“不想睡,你再陪陪我?”她笑了。
  “好。”我坐了下來。
  只是我也不能陪她多久,她應該知道。她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屋子里很靜,只有客廳里傳來一陣陣電視里的對白。漸漸我也有點倦,就索性睡在地毯上,我握著她的手,糊里糊涂的睡著了。
  一覺醒來,看見她對著我笑。“好睡?”她問。
  “你在飲料里放了安眠藥?”我笑問。
  “才怪,我以為你不說話,看你,睡得像只豬一樣。”
  我看看頭下,果然枕著一個枕頭,可不是像豬一樣?
  “什么時候了?”我打個呵欠起來又有點不好意思。
  “才睡了大半個小時。”她說:“別怕。”
  “他們還沒有回來?”我問。
  “沒有,你累了,就回家去吧。”她說。
  “嗯。”我應著,看樣子不想走也只好走了。大家都疲倦得很,于是我向她告辭。
  她輕輕的吻了我一下,我們倒好象情侶一樣。
  她說:“玩有時候真比工作還倦,是不是?”
  “倒未必,”我說:“我晚上睡不好。”
  “為什么?”她問我。
  “你睡得好嗎?”我反問。
  “不好。”她答。
  “為什么?”我也問她。
  她笑了,抱著我的腰,頭靠在我的胸前。我歎一口气,我吻她的頭發,把下巴靠在她頭頂上。我的鼻子有點酸,我根本不想回去睡覺,我只想變個辦法,一天廿四小時陪著她,對著她。
  “你真好,偉,你真好。”她反复的說著。
  我說:“早點睡,明天一早來看你。”
  “早點來。”她說。
  我點點頭,替她蓋一張被子,熄了燈,才走的。
  我睡不著。只好跑到酒吧去喝啤酒,不是那种水手酒吧,以前与同學也常常去的那种。又買了一包香姻,我有個習慣,神經緊張了便抽煙,以前考試的時候便買香煙。我坐到兩點鐘才走。
  回到家狠狠的放了一缸熱水,泡了下去,抽著煙,才覺舒服一點了,又喝一杯牛奶,拿了一本小說,便看起來,一直到天亮。我撥了鬧鐘,打算睡几個鐘頭。九點鬧鐘響了,我就起床,想套上昨天的毛衣,實在不耐煩穿它,冷了這么久,一直穿那几件衣服,索性把短袖子T恤拿出來也罷。翻翻居然找到一件紅的,就穿了,并不覺疲倦,几小時不見玫瑰,像隔了不少時日似的,不知她醒了沒有。
  撥開了窗帘,才發覺落著頗大的雨,但不知怎么的,這個雨下得雖然密,天色卻亮,而且雨綿綿的撒下來,沒有響聲,畢竟是春天了,無可否認的春天。
  我穿了外套,到了街上撐著把傘,往玫瑰那里去。
  有點寒意,但是空气卻好,我沿路踏著水□,一下子鞋子就濕了,我一向是這樣,只是媽媽常抱怨我,佣人又說褲腳管難洗,也有几個女孩子,說我冒失。
  我很難找到一個投机的朋友,我的隨和,是無可奈何的妥協,如今總算碰到了玫瑰,也沒有什么埋怨了。
  玫瑰在樓下等我。
  我笑著迎上去,她笑著走過來,我們兩個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接過了我的傘,我們走著。
  她這么早起來了。她昨夜有睡著嗎?為什么她把這么薄的麻紗裙子穿出來了?冷嗎?
  我終于問:“冷嗎?”
  “不冷,只是涼快,手臂上很久沒吹風了。穿冬天衣服足足半年,悶得很,我很傻把夏天的衣裳都帶了來,哪有机會穿?”她說。
  “再帶回家去。”
  “不帶,回去買新的。”
  “幸虧你回家去了,”我笑,“不然嫁給我,就慘得很,我哪來的錢買這么多新衣服?一件恐怕得穿上十年八年。”
  她轉過頭凝視我,我知道說話造次了。
  我低下了頭,看見玫瑰的長裙子有好長浸在水里,我高興得很,替她抖了抖裙腳,“濕了。”我說,她卻不在意。我們走到公園的亭子下,我收了傘,燃了一枝煙抽著。
  “你怎么也這般吊儿郎當了?”玫瑰笑問。
  “我一向是這樣的,為了念書,沒有時候玩這套。”我說:“我有一套奇怪的哲學:讀書管讀書,如果沒有本事分心去玩,就不玩。”
  她的手圈在我的臂彎里,我們走出亭子的時候,雨更大了,我怕她傷風,把她住家里拉。下雨天除了看電影,什么都不能干,我与她下棋。
  我怕玫瑰那條濕裙子不舒服,給了她一條牛仔褲
  她是我見過少數真正聰明人之一,奕棋是才學會不久的,但是卻精得很,步子不記得清楚,一只炮常常會到我這邊來,但是她有本事看清楚我想走哪一步,就很不容易。
  媽媽問我:“這位小姐,真的要走了?”
  我點點頭。
  “可惜了,”媽媽說:“我很喜歡她,她有一种說不出的天真,不懂世故人情,恭維虛偽,像個孩子似的,真是難得——如今的女孩子都太會做人,似她這樣好多了。”
  媽媽也把她的好處看出來了,她沒有怪玫瑰進進出出沒有什么招呼,也不多說話。
  我們在房中下棋,開著一角窗門。這雨就下了一整天,恐怕第二天還得下。
  到了下午,兩個人都累得晃來晃去,我只好泡了咖啡提神。
  然后我們擠在一張大安樂椅里看卡通,就結結實實的睡了一覺。這我才知道,只有她在,我才覺得安全踏實,方才睡得了覺,她一走,恐怕我的睡眠就跟著她走了。
  她靠著我的肩膊睡,頭發無處不是的撒在我的手臂上,胸前,她自己的臉上身上。我看著她的臉,我不響。雨還是下著。
  她睡了很久,我的手臂漸漸有點麻,但我倒是不想縮回來,這樣的日子,也沒有多久了,還能有多久呢?我歎口气,處處提醒自己沒有多久,也不能補救什么。
  媽媽敲敲門說:“吃飯了。”
  我輕輕的跟玫瑰說“吃飯了。”
  她馬上睜開了眼睛,睫毛閃了閃。
  我指指她的鼻尖。
  吃了飯她仍舊穿著我的衣服,我們到街市去走,一條街上都是泥泞,我買了熱甘蔗,熱玉米給她吃,她一手拉我的衣角,一手吃得起勁。長發都壓在帽子底下,看上去就像個小子,我笑著搖搖頭,近日來玫瑰不大儀態万千,我反而喜歡她這隨隨便便的樣子。
  她指手畫腳,“這條魚好,在跳呢,我們買回家做菜去。”
  “算了,看看還不算數,你真愛玩的!”
  玫瑰忽然轉身過來,她說:“我就喜歡你這樣,一本正經的責備我,好象你是大人,我是小人。”
  我看著她的圓眼睛,實在忍不住了,湊上前去吻了她的嘴唇一下,她并沒有避開。我笑了。拉起她走,旁邊有几個主婦,提著菜籃,十分不以為是的瞪著我,仿佛在說:啊,真的世風日下了。
  我們真的買了條魚回去,媽媽說道:“菜場也能逛,千古奇聞!”
  我告訴玫瑰:“我們中國人的魚不是一條條的,是一尾尾的。記住了。”
  她很冷靜的說:“今天我打地舖在你這里睡,打個電話回家就行了。”
  “不舒服的。”我說:“干么不回家?”
  “我不怕。”
  “我倒有一個睡袋,你睡床好了。”我笑,“幸虧我父母都很好,不然准有人說話。”
  “我不怕有人說話。”她說:“我只做我自己喜歡做的事。”
  我看著她,這是任性嗎?還是天真的一部份?我也不十分清楚,反正她是個相當危險的女孩子。
  爸媽早在十一點就睡了,我們坐著閒談。她堅持睡地下,我讓她,睡了沒一會儿,就說地下硬,我讓她睡床,她起身,讓睡袋絆了一交,重重的摔在地下。
  “我的天!”我說:“怎么了?”
  我把玫瑰扶起來一看,她膝上跌腫了一塊。
  “上床去吧。”我說。
  她點點頭,乖乖的睡了。
  我們什么也沒有做。目前關系太好了,再做什么就破坏得一干二淨,我是不肯的,玫瑰也不肯,我們呼呼的睡到天亮,太平無事,廿四小時都在一起。
  第二天父母都不在家,一早出去了,她用我的牙刷刷牙,用我的毛巾洗臉,這個早上,她又像是我的妹妹。最后我幫她洗頭。她一直叫:“水不要浸過我的耳朵……”
  我問:“你是怎么游泳的?”
  她笑:“我一直沒學好游泳。”
  我說“你這個騙子,我還以為你游得有多好呢!”
  跟她洗頭是大功夫。洗完了得梳通,我索性幫她用吹風机烘干,搞了一上午。雨還是下。
  我們不打算出去了,整天在家。同學打了電話來,說有個測驗,我叫他把題目給我。奇怪,這几天來,我一點也不擔心功課。
  這雨一共下了三天。后兩天晚上我把玫瑰送回家去睡,在我房間,到底不太好。她乖乖的回去了。最后一天,我還是若無其事的陪著她逛,玫瑰反而無精打采起來。
  她要到學校去看看,我陪她去。星期天,沒有什么人。她一間間課室坐遍了,就低下了頭,整個臉埋在臂彎里,不肯走。
  我坐在她旁邊,跟她說:“你怎么了,不高興?不高興也是要抬起頭來的,來,走吧。”
  她倒沒有哭,跟我走了。我租了一輛腳踏車騎,她坐在我身后,我們兜几個圈子。腳踏車是小時學的,現在還沒有忘記,我拿出口琴來吹。
  她說:“‘很久很久之前’這首歌,你會不會吹?”
  “誰都會。”我說完就吹起來。
  她听著,一直在微笑,眼睛看得很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把她送回家,我問:“明天什么時候走?”
  “下午兩點去飛机場。”她說。
  “行李收拾好了?”
  “他們替我收拾。”
  “你自己也得回去看看。”我笑說。
  玫瑰也微笑,“不用的了,他們會弄好的。”
  “這几天來,還玩得高興?”
  “很高興,謝謝你,明天你上學了吧?”
  “明天送你,明天是星期日呢,怎么上學?星期一才去,那個時候,你就到家了。”
  “是的。”她說。
  兩個人的話都變得空洞得很,不著邊際。
  “我仍然一早來。”
  “偉。”她叫住了我。
  我看著她,她呆了很久,終于沒有什么說話,轉頭回屋子里去了。我走回家,摸出了口琴,又吹了這首歌“很久之前,很久之前……”這首歌仿佛注定得用口琴奏出來,在這种時刻,在這种場合。多快樂的日子也是要過的,我憔悴的想,到了星期日下午,一切都完了,我像死到臨頭似的恐懼,然而明天還是要來的,我非但要振作,而且要比先頭更鎮靜。
  夜里睡不了覺,我坐在客廳里,電話鈴響了一下,我連忙搶了去听。
  “我是玫瑰。”她說。
  “我知道你是玫瑰。”
  “我想听听你的聲音。以后再打電話,就沒有意思了。”她停了一停,“我也不會再打的。”
  我不響。
  “睡了?”
  “沒有。”
  她問:“我走了以后你做些什么?”
  我答:“不外是念書預備功課,偶然也去那种無聊的舞會,打网球坐圖書館,你都是知道的。沒有什么好做的,或者找個女朋友,也不一定找得到,就是這樣。”
  她不響。
  “你這一去,恐怕是失蹤了?我沒有你的地址,可以去校務處查,但寫信有什么意思?我不喜歡寫信。”
  “你不是說來看我?”
  “你不喜歡我,我來到你面前也沒有用,”我笑,“我會來的,說不定几時,也許到那個時候,你已經有几個孩子了。”。
  “亂講!”她說:“怎么今天晚上說話這么糊涂?”
  我說:“玫瑰,我一向是糊涂的。”
  她過了半晌,靜靜的挂上了電話。
  我歎了一口气,睡了。
  第二天我去買了雜志,糖果,以免她在飛机上悶,都替她放在一只袋中,到了她的家,只看見一只只黃色的行李箱子,從大到小的排列著,她坐在一只化妝箱上,穿著天熱的衣服,正在默默的抽煙。
  我說:“看,行李過重費該多少?”
  “也沒有多少。”她笑著站起來。
  我說:“恭喜你,沒一陣子就到家了,与家人團聚之后,你可得乖乖的,別亂翻花樣,有空給我寫信,大家都會想念你的。”
  她笑:“知道了。”她挽著我的手,把我當老朋友。
  “這是送給你的。”我把糖果遞過去。
  “謝謝。”她間:“你可送我去机場?”
  我一看左右,已經到了那么多人,都是親戚朋友,眼睜睜的看著我,到了机場,也沒有太多的味道,不如不要去,想來玫瑰這樣問我,大概也是不想我老遠的跑一趟,于是我說:“不去了。”我已經得了我的一份。
  “在這里吃午飯吧,我常常去你家吃飯,你并沒有來過我家,今天的菜很好。”
  說著佣人已經擺開了飯菜,她拉著我入席,玫瑰有一個特點,同座無論有多少人,她都是很視若無睹的,并不理其它人,照樣做她愛做的事。
  我很食不下咽,第一時間不對,開飯開得早,是因為遷就玫瑰上飛机的時間。菜是很好,不過怎么也吞不下去,她家人又拼命往我碗里塞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
  我也不過是呆呆的坐著,捧著個飯碗,我不能想到明天,明天會怎么樣呢?明天玫瑰已經不在了。
  玫瑰很耐心听著她長輩的吩咐,各人都送上了禮物。
  吃完了這一頓長長的午餐,時間也差不多了。
  我摸了摸她的頭,我說:“乖一點……”但是聲音就此啞在喉嚨里,什么也說不出來。
  她看著我,忽然之間眼睛鼻子都紅了,就是沒有眼淚掉下來,也沒有話。
  我說:“你上車吧,都在等你。”
  她上了車。司机替她把行李一件一件的放好。我站在路邊看。終于車子開走了,我還站著等車子轉得影子也沒有為止。她是真的走了。
  玫瑰家的女佣人對我說:“有空來坐啊。”笑臉迎人的,她關上了大門。
  我一個人走回家去,在樓下想了很久,終于又走開了。去看一場電影吧,這么煩惱的時候,在電影院只坐了半小時,什么也沒看進去,又出來了,我看看表,回學校也太晚,只好游公園,到了公園,想起昨天才与玫瑰在亭子下站了半天,又匆匆的离開,整個人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十分六神無主。
  我走進酒吧,叫了威士忌加冰喝,獨個儿坐著。酒吧里倒是舒服得很,暗暗的,又很和暖,我看看表,玫瑰現在正在把行李過磅,一會儿就上飛机了,廿小時之后,她就把我忘得影蹤全無了。回到她自己的家,說什么都比留在這里快樂——這是她的選擇。她下飛机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呢?去找那個開貝殼店的人?我黯然的想,恐怕是的,如果她忘記他了,她就不會回去。
  我歎一口气,喝了一杯又一杯,我沒有醉,只是心寬了一點,接受了現實,她走了,我還得活下去,她是真的走了,我忍不住痛哭起來。做男人也可以哭一哭,我有傷心的理由。
  這時候的酒吧空得很,老板是個中年人,我們都認得的,有時候准大家賒賬,他過來坐我對面。
  他說:“什么事?這么傷心?大不了是兩件事:女朋友走了,考試成績不好。”
  “你怎么猜到的?”我抬頭問。
  他微笑,“還有什么道理呢?你們這些年輕人。”
  “是的,我喜歡的女孩子走了,”我指著他說:“然而我的故事是不一樣的,不像那些人的故事!”
  他還是笑,“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故事好點獨特點,其實也不過如此,沒有什么別致的。”
  “哼!我不說給你听罷了。”我說。
  “我可以猜猜,你且放下酒杯。”他按住了我的手,“我請你喝。”他把侍役叫來,吩咐他拿飲料來。
  我說:“猜!”
  “她長得很美,是不是?”他笑。
  “那當然,”我打了一個呃,“最美的。”我笑了。
  “人又聰明,是不是?”他又問。
  我也笑了,“你這個老江湖,拿這話來哄我,這當然是對的,情人眼里出西施,我當然不會覺得她丑!”
  老板說:“由此可知你還沒有醉,來,喝一口這個。”他從侍役的手中取過一只高腳杯,遞給我。
  我喝了一大口,才知道是檸檬汁,我說:“又來誆我!”
  “你回去吧,好好的睡一覺就沒事了,天下的女孩子多著呢,年紀輕輕的,還擔心沒老婆,不是我俗,說一句大丈夫何患無妻!”
  我掏出鈔票,放下,我說:“我的女朋友是不同的,找不到第二個。”
  老板笑,“過几天你就另外找到一個了,比她更好更适合,你不相信?這种例子我見多了。”
  我拍拍他的肩膊,走了。
  他不會明白的,如果他見過玫瑰,或者他會懂得。
  我有點倦,喝得頗有點糊涂,這樣回家,媽媽定要嚇一跳,怎么辦呢?我又走回公園,靠在長凳上,睡著了。一邊睡一邊覺得冷,想掙扎起來又不能夠,相當懊悔,不知隔了多久,有人用力推我,我睜開眼睛,發覺是一個警察,他扶著我問:“怎么了?喝了酒?”我點點頭。他說:“回家去吧。”我又點點頭。
  頭痛得釘子在釘似的,又打了几個噴嚏,我看了看表,五點多了,玫瑰一定靠在飛机上吃糖看雜志,祝她快樂。肚子有點餓,我走到小食店去叫點吃的,拿一杯熱茶溫著手。摸摸口袋,錢倒還在,沒有丟。
  糊涂吃點東西,天也黑了,出來一整天,也該回去,禮拜一依然得上學,照樣做功課讀書,還得把以前的功課補出來。真是悶啊做人,若不是有父母在那里,揀垃圾也是一輩子,誰在乎文憑?
  瞎七搭八的想著,我朝家走回去。我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拉了拉襯衫。但望爸媽都不在家便好,偷偷進房,悶聲不響的睡一覺,不然就危險了,少不免要給他們罵一頓。
  于是這樣猶疑不決,住家走的路足足拖了几十分鐘。到了門口,我看見樓上燈火通明,恐怕正在吃晚飯呢,逃也逃不過。
  我掏出鎖匙開門,媽媽听見聲音便轉過頭來,“喏,不是回來了?”她說:“我早說不用擔心。”
  我尷尬的站在門口,假頭痛變了真頭痛。父親正瞪著我呢,我的天。
  他大聲的說:“還不去洗臉洗頭!一身的泥,到哪儿去來?你有客人,在房里等著你呢!”
  我糊里糊涂的說:“我沒有約人啊。”
  “你喝了酒?”爸爸跳起來問。
  “沒有!”我連忙跳進房間去。“我洗洗就出來。”
  房間里暗暗的,床上被褥亂得很,唉,今天一早還沒理過床呢。我到了浴室,嘩嘩的開了水龍頭洗臉,才覺得舒服點,我踢開了地上的衣服,回來房間,坐下來抽煙。
  我身后傳來了玫瑰的聲音,“偉,你上哪里去了?”
  我苦笑了,我就快瘋了,見鬼見成這樣子,在自己的房間里听見玫瑰的聲音。這上下恐怕玫瑰已經到印度上空了,我還听到她聲音?
  我高聲答:“是的,玫瑰,我出去溜了一整天,我喝多了。”我扔下了煙,打算索性再哭一場。玫瑰的聲音又說:“你回過頭來看看,偉。”我心里一惊,見鬼了,人倒霉的時候就見鬼,現在說不定就有鬼扮了玫瑰的樣子來哄我?我緩緩的轉過頭去,玫瑰就站在我身后,笑靨迎人,一件粉紅色的裙子,頭發盤在頭頂。可不是她?
  我真是喝多了,不但听到玫瑰的聲音,還見到她的人。
  我問道:“你是誰?別以為我怕你,我可不怕!”
  “偉,我是玫瑰,我等了你一整天了,伯母讓我進房來坐一會儿的,你怎么了?”
  “你真是玫瑰?不對,玫瑰已經走了!”
  “我沒有走,我在飛机場折回來的,我不走了。”
  “我不相信。”我搖搖頭。
  “偉,”她笑,“你真喝醉了,真虧你捱回家來的,我真的不走了,星期一還跟你上學去呢。你對我好,偉,我很喜歡你,我不走了。”
  我向她走過去,腳一軟就絆倒在地上,發出老大的一聲,頭上立刻起了一個大泡,我呻吟了一下。
  玫瑰上來扶我,我抓住了她的手,是暖的,是軟的,我知道這是真的玫瑰,又好象是做夢,怕夢醒,死也不肯放開玫瑰的手,自古好夢都易醒的,我哭了。
  媽媽在敲門,問:“怎么了?什么事?”
  玫瑰急道:“你不放開我,我怎么扶你呢?”
  “媽!媽!”我大叫。
  媽媽推門進來,喊著:“這孩子可發神經了,真喝醉了!”
  我借著客廳的燈光看看玫瑰,她還是悄生生的站在我面前,知道不是做夢了,才心安理得的昏了過去。
  后來媽媽罵了我几天几夜,那也算不得什么。
  只要玫瑰回來了便好。
  原來她到了机場,越想越不該回去,就半途而逃,害她家人連忙打長途電話通知那方面不用接机,陪她回來,她到家就來找我,我那個時候正在酒吧大哭,再也猜不到她并沒有走,而且就坐在我房間里。
  星期一我与玫瑰一起去上學,同學都嚇坏了。她這家伙聰明,再加上我死活的跟她補習,居然升了班,她老大還說:“成績中等!哼!看來沒什么獎賞了。”我頗啼笑皆非。
  玫瑰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寫得非常客气,感謝我對玫瑰的幫助,并請我以后對玫瑰多多關心云云,我讀了也很窩心。
  玫瑰現在總算是我名正言順的女朋友,女同學很不以為然,男同學都很妒忌,我是快樂無比的。夏天到了,我們可以去游泳,她也可以穿涼快的衣服了。什么都美,就一樣遺憾:為了玫瑰,我要三科補考,整個暑假讓她笑我。她還是驕傲,人家還是說我要吃苦頭的,不過事實上她對我极好,把驕傲都留給陌生人享受。
  大致上我可以稱自己為快樂的人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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