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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歡如夢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璧人》

  見到何錦申的時候只覺得他面熟,并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何某。
  那天我自大學開完會返家,傍晚的天上陰云密布,像是馬上要落下傾盤大雨,我身上穿了一件最得意的复古寬身旗袍,因此祈禱這雨不要落在我頭上,奔上木樓梯的時候忍不住得意的笑,雖然雷聲隆隆,身上卻不濕。
  我自己用鎖匙開了門,在走廊中脫了鞋子,級上拖鞋。我們住在那种香港已罕見的古老房子內,光線很黝黯,佣人并沒有開燈,天空傳來一聲聲悶雷。
  我嚷著進客廳,“張媽!張媽!”
  驀地著見客廳中央坐著一個男人,嚇了一跳。
  我問:“你是誰?”
  張媽出來,“小姐,你回來了!這位何先生,是找太太來的,太太卻不在家。”
  我挂上一個笑,“啊,請別客气,家母硝后就回。”
  我把張妮拉到一旁,“別忘了明天我還要請客,那沙拉做好一點,”我直咕噥,“上次連汽水都不買足,喝一半就得下樓補充,煩死人。”
  張媽耳朵已經不太好了,可是一貫好脾气地應我:
  “是,是,唉,花樣真多。”她一轉身回廚房去了。
  我靠在露台上看大瓦缸中養著的几尾金魚,等母親回來,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雷雨落下來,濺在石欄杆上,我退后一步,抱著雙手觀豪雨。
  那姓何的男人也走到露台,訕訕的站在我身邊。
  我形容他“訕訕”是因為他仿佛有點畏羞,要開口又開不了口。他是一個中年男人,風度与相貌都好,面孔有點熟,也許等人等得無聊,因此想找我說話,又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所以不好意思。
  我体貼地先開口,“這屋子是外公剩給我們的,大致上并沒有動過,”我笑,“客廳那几幅字畫与沙發比我還老,以前覺得舊,現在因流行复古,所以看順了眼,覺得別有風味。”
  他并沒有回答,怔怔的眼光一直落在我身上,我抬眼看他的時候,他又避開我。
  過很久他說:“這間屋子……對于這間屋子……我比你更熱。”
  “啊?”我詫异。
  “我以前……是你母親的朋友。”
  “哦,”我沖口而出,“你是何錦申!”想起來了。
  “你母親提起過我?”他有點盼望般問。
  “沒有,”我笑,“是我姑姑跟我說的,她說現在香港大名鼎鼎的何錦申先生,以前仿佛追求過我的母親。”
  他有點尷尬,“是的,但你外公嫌我不是讀書人,我們家那時候在澳門開字花檔,簡直不配上你們周冢的門。”
  我笑,我喜歡他,都說大人物反而沒架子,現在我相信了。
  大雨像白色面筋似嘩嘩的落下來。
  他問:“你有二十歲了吧?”
  “不止了,”我說:“廿二了,大學都快畢業了。”
  他點點頭,“你跟你母親一樣,長得小樣。”
  我微笑。
  他說:“我還有事,先走一步,她回來,你跟她說,她托我做的事,全部辦妥了。”
  “是。”我留他,“如此大雨,你就再坐一會儿如何?我們家有一种點心,做得還不錯,或許你嘗一嘗再走?”
  他臉上有种恍惚的表情,微微地笑,“我知道,那點心叫做百合蓮心場。”
  但是他仍然堅持著走了,像我們這間老屋子里有只鬼要附上他的身。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個有禮的紳士。
  當夜我對母親說:“他是個很富有很富有的人,听說財產連他自己都數不清楚。”
  母親說:“誠然。”
  “但是──他快樂嗎?”我問。
  母親說:“沒有什豳不快樂的道理,男人的情緒与女人不一樣,他們只要事業成功,有名譽地位,便滿足得不得了。”
  我忽然說:“但是他沒有追求到你,他說外公嫌他不是讀書人。”
  母親笑,“他耿耿于怀嗎?”
  “但是我知道你深愛父親,”我說:“十個何錦申也不堪一擊。”
  母親說:“是的,縱使你父親去世已經十年,縱使他是個徹頭徹尾的窮書生,但是我們之間的一段生活是十全十美的。”
  我笑說:“由此可知金錢也不是万能。”
  母親“扑”一聲開了燈,進房去了。
  雨停了,涼意仍在!露台上的竹帘被風吹動,在月色下映出一絲絲亮光,老給我一种隔了整個朝代不相干的感覺。
  我打個呵欠,去睡了。
  第二天我自學校出來,一眼看見校門外停著輛白色的摩根跑車。美麗的車子,我想,如果我會吹口哨,我會響亮的贊美它。
  “任小姐。”有人叫我。
  我轉頭,“啊是何先生。”
  他把車子駛前就我,“我載你一程。”
  我大方地登車。
  他把車子駛出去。“我請你到淺水灣吃茶去。”
  “好呀。”我問:“有事跟我商量嗎?”
  他微笑,“一定要有事才行?”
  “自然,譬如說:代你約我母親出來敘舊?”
  “你真是個活潑的姑娘。”
  “哈哈,”我笑,“姑娘──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好久沒听到這般稱呼了。”
  “我原是一個過時的人。”他有點懊惱。
  “你?何先生?”我愕然,“你是最追得上時代的人──報上都這么說。”
  “報上?”他苦笑,“你相信嗎?”
  “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愿意相信的事。”我說。
  淺水灣是一個喝下午某最好的地方,侍者都認得他,紛紛前來稱呼“何先生”。
  我感覺到很寫意,也不管是否失態,伸個懶腰,叫了一客冰淇凌。
  他說:“你跟你母親長得真像……太像了。”
  “是嗎?”我說:“可是外婆一直說我像爹。”
  “不,”他固執的說:“你像母親。昨日下雨,你在黝暗的走廊出現,我以為是她……真正嚇一跳,你比她本人更要像她本人,這個式樣的旗袍,平直的前劉海,天真的笑聲,在同一幢屋子內,時鐘仿佛完全沒有擺動,又回到了三十年前,我偷上你家,差點給老頭子用掃把拍走。”
  我忍不住大笑,前仰后合。
  何錦申歎口气,“你們兩母女脾气都一樣,模樣雖然秀气,卻异常豁達開朗。”
  “謝謝你,何先生。”
  “你父親過世后,生活有點困難吧?”
  “‘有點困難’?我們一直靠賣字畫過日子,過年大魚大肉,母親便指著桌上的菜說:‘這是任伯年的扇面,吃吧。’哈哈哈。”
  何搖頭。
  “別擔心,”我掉過頭來安慰他,“祖父与外公兩家的字畫還有得賣的,我還不是在念大學?”
  “你可有男朋友?”他忽然問。
  “有。”我說:“他在英國念文學。”
  “你們母女倆快樂嗎?”他又問。
  “生活中誰沒有高低?大致上還算不錯,”我据實而報,“我們一家都是樂天派,尤其是父親,風流名土,不懂得憂心,我与媽媽生命中唯一的遺憾是父親英年早逝。”我說。
  他不響,看看海。
  我輕輕說:“何先生,何太太也是個著名的美女。”
  “啊是,”他說:“美女。”語气平淡。
  他也長得英俊,也該五六十歲的人了,一點不顯老,身裁比許多年青人還好,又懂得穿衣服,但是父親……如果我是母親,我也會毫無猶疑地選擇父親,我記得父親的書卷气与好學問,琴棋書畫無一不曉,与母親談柳水的詞,直到深夜,他們是神仙美眷,母親唯一發嬌嗔的時候是因輸了圍棋。
  何說:“你父親好學問,早年的劍橋大學留學生,我比起他,簡直是個粗人。”
  “何先生何必太謙,家父不善理財,而何先生腰纏万貫,是社會棟梁。”我安慰他。
  他苦笑數聲。
  他開車送我回家,我請他上樓坐,他又不肯,我笑他“好不婆媽”,他忽然伸手擰我的臉一下,我有點不好意思,蹬蹬跑上樓,到露台看下去,他車子還沒走,見我探頭望,扔上一團東西,我一閃;“咚”聲落在金魚缸中,然后開動車走了。
  我以魚网撈起來一看,是一張紙包住一顆鵝卵石,紙上寫:“明夜八時,在街角等你。”
  我并不覺得羅曼蒂克,忍不住“扑哧”一聲笑出來。
  我瞬即覺得應當同情他。
  這么一個身家億万的名人,為了要尋找年青時代失落的一段感情.到這所古宅來尋他的舊夢,然而他不知道,這段夢中并沒有女主角,母親從頭到尾沒有愛過他,她當他是好朋友,但是她愛的只有父親。
  現在他又誤會了,他以為我是母親的替身,不不,我不是母親,我与她沒有半點相像,我是一個不可藥救的快樂人,在大學里我念的是醫科。
  母親也不抑郁,從來不,她樂天知命,努力向前……
  這一切是一個夢。
  母親說:“可怜的何錦申……你外公痛恨廣東人,尤其是家中開賭檔的廣東人,當時我与他是港大文學院同學,后來開仗了,都只好輟學,他照樣常常來,用字條包了鵝卵石仍上來,約我出去見面,但是我并不動心,我不是一個浪漫的女子,我只覺得他非常幼稚好笑,故此置之不理,他非常相信一切只是為了老頭子不予我自由,事實不是這樣的……像他那樣的男人,什么得不到呢?我真想不到。”
  隔了很久我說:“他現在固執地相信我是你。”
  母親笑,“如果他會詩詞,大約他會在字條上寫下密密麻麻的詩詞。”
  我明知不該,但天性滑稽,忍不住大聲說道:“吾愛如晤,昨日相見,惆悵舊歡如夢……”然而終于不覺好笑,可怜的何錦申。
  他不但過時,而且畢竟老了。
  錢在任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我們對數目字毫無概念,錢的用途在乎夠用,我們不需要更多,我們什么都有,特別是幽默感。
  第一天我沒有穿旗袍,我換上袋袋牛仔褲与一雙球鞋,到街道轉角去找他。我不相信何錦申真會等在那里。
  他在。
  司机坐在勞斯萊斯里,他靠在勞斯萊斯外。
  多少女人夢寐以求的理想男人──
  我詫异地問:“真是你?”
  他點點頭。“我等你換衣裳,今天是我生日,你能夠出來真好。”
  我同情他,今天是他的生日,他還那么英俊,任何女人都愿意陪他,但為了舊情,他來到這里,明天,明天我再點醒他吧。
  “好的,”我說:“我會馬上下來,祝你生日快樂。”我与他握手。
  他帶我到一閒俱樂部,告訴我,整幢廿四層樓的大廈,都是他的產業,我禮貌的說“多么好”,我知道我的雙眼并沒有發光,我已盡了力了。
  食物很好,樂隊整夜奏他那代的音樂,開香檳的時候,他把一串鑽石項鏈挂在我脖子上,我暗暗說:明天,明天送還給他,我實在不忍破坏他小心經營的气氛。
  他与我跳舞,華爾茲跳得出神入化。
  我問我自己:假如你是母親,現在──現在你選何某還是父親?
  我偷偷的答:父親。
  可怜的何錦申。
  他似乎已經獲得了絕大的滿足。
  那夜送我回家,他命司机把車停在路口,与我慢慢的走上斜坡,兩人閒談看。
  他對我說:“白蘭花專門揀夜里開,香气扑鼻,我最喜歡這种香味,有點俗,卻很令人舒服。”
  我附和著說:“是,俗的美麗往往給人安全感。”
  何錦申馬上轉過頭來,“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他停一停,“你卻有一种不安份的美麗,照說男人都不喜女人太過活潑,但對你是例外,你是值得的。”
  “何先生,你听我說──”
  “謝謝你陪我,”他在月色中抬起頭歎口气,“我完全明白,在你年青的心中,一定覺得我有點荒謬:約會一個小女孩,与她傾訴心事……”
  “是否因為我長得像我母親?”
  “是,”他說,“你的母親是我的初戀。”
  “你所記得的只是你的初戀,并不是我母親。”
  “或許是,以后我遇見過無數的女人,除了美麗,她們都缺乏了一樣東西……”
  “因為你得到了她們,何先生,”我溫和的說:“得不到的東西,才是最好的。”
  “我在校園等你母親,就是這個情形,月色總是很好,從來不辜負我,她只能出來一會儿,穿看家常便服、脖子上常有痱子粉漬,她跟我說,我們只能做朋友。”
  我惻然看住他。
  “……即使那時候她能夠嫁我,我也養不活家,像她那樣的女子,不能站在字花灘中向媽姐收錢,但是我總想娶她。過沒多久,她結婚了,那日我特地去踢球,在惡毒的日頭下出了一身汗,以為可以忘記她,誰知睡到半夜醒來,直哭到天亮。”
  我眼睛有點紅,輕輕的問:“這件事,你從來沒有向別人說過吧?”
  “從來沒有。”他微笑。
  “后來呢?”
  “后來就努力做生意。”他簡單的說。
  我補充,“發了大財。”
  他說:“你母親托我辦一件事,我們又重逢了。”
  “是,母親想拆了舊屋,改建高房子。”我說。“找你幫忙是最好的事。”
  “你猜她教訓我什么?”他溫磬地笑,“她說:‘錦申,你那不肯讀書的毛病,始終沒有改。’”
  我也微笑。
  “夜深了”他說,“你回家休息吧,明天我再与你聯絡。”
  “何先生──”我想叫他以后不必來了。
  “再見。”他說。
  明天,明天我會告訴他。
  躺在床上,我非常非常的累,但腦袋活躍得不得了,整夜難以入睡,第二天鬧鐘坏了,起身遲到,赶到學校,上气不接下气。
  下午少了兩節課,早回家,張媽說有人送花來,我走進客堂,看到一大篷玫瑰花,密密麻麻插在一只水晶瓶子內,沒有四十校也有三十枝。
  母親走進來說是何錦申送的。
  她說:“我想他在追求你。”
  我喃喃說:“不可能,不可能。我累极倒在沙發上,脫去球鞋。
  “你想想是不是。”
  “他用不看我這樣的人,”我說,“我早已有男朋友了,他有點糊涂,他純粹是為了儿時的一段情,他這人現在財雄勢厚,沒有辦不到的事,他最遺憾的便是大學時追求一個有气質的女孩子失敗,所以現在求補剩。他的心理是很容易了解的。”
  “你覺得他人如何?”
  “很好,懂得生活,精明能干,又重情義,但我對于錢這件事沒有太大的興趣,我一個人能花多少?他那种生活方式不适合我,況且年紀也差太遠了。”
  母親怔怔地出神。
  “媽媽,你在想什么?”
  “當時我也是這么想。”媽媽笑,“現在你又這么想。”
  我伸個懶腰,“我要去憩一會儿,昨夜沒睡好。”
  “有人找你該怎么說?”
  “睡了。”我說。
  醒來是七點多,張媽跟我說母親出去了,何先生的司机送了禮物來,她取出給我看,我打開盒子,是一只鑽表,最新的复古式樣。
  我覺得應該有點表示了,明天我一早就得与何錦申說明這件事:我們可以做忘年之交,但進一步就不必,我不能接受他的禮物。
  第二天電話接到他寫字樓,女秘書說:“何先生不在香港,他昨夜到美國去了。”
  我把玩著那只表与項鏈,戴上又脫下來,終于收入盒子放好,他的長途電話打到校務署,我只好奔上去听。
  我斥責他:“我在上課呢。”
  他說:“我走得急,沒跟你說一聲。”
  我忍不住說:“何先生,你原沒有什么必要向我報告你的行蹤,何先生,這是一場談會。”
  “誤會?”
  “是的,你回來之后,我想与你說清楚這件事,何先生,我現在要去上課,再見。”我挂上電話。
  我很不開心,他干涉到我生活上的自由,他以為何某人的電話無論到什么地方人們都應該當它是一种殊榮,他的壓迫力很強、令我受不了。
  如果我是一個小明星,他的出現或者會引起漣漪,甚至轉變我的命運,但我是一個學生,我的世界明朗清澄,他起不了作用。
  當夜他的電話追到家中,母親說:“你心中想什么,跟他說明白。”
  我大叫,“不要逼我!”
  母親笑著進房。
  何錦申听到母親的話,他急問,“是否家中不贊成我倆來往?”
  “不不不,何先生,你誤會了,我在家中是很自由的,是我本人覺得不好,何先生,你不該送我名貴禮物,我們能否維持普通朋友的關系?一個人不能有兩條心,我記得我跟你說過,我已經有男朋友了。”
  他靜默很久。
  “喂,喂,”我有點害怕,“你怎么了?說話呀!”
  他深深歎口气,“我何錦申活在世界上,只有兩個人如此呼喝過我,你們兩母女TREAT ME LIKE SHIT。”
  我哈哈大笑。
  “連笑聲都這么相似熟悉。”
  我恢复緊張,“何先生,我与我母親是兩個人……”
  “我馬上回來。”
  “不,何先生,你在那邊有要緊事辦,請不要為我做任何決定。”
  “沒有人教何錦申如何做事。”
  “何先生,你听我說。”
  “你放心,我有兩個經理可以在此為我辦事,我們回來再說。”
  “何先生,何先生──”
  我看看話筒,放下。
  我向母親聳聳肩。
  母親說:“其實他是個不錯的男人──”
  “他比我大三十歲,又有妻儿,你怎么?想我加入大家庭的斗爭?我受不了。”
  “我佩服你的勇气,我始終沒跟他說明,當年并不是因外公反對,我才不跟他來往,我不忍,女人對于愛她們的男人,總是心軟。O”
  “何錦申仍然愛你?”
  “不,他愛的是那段回憶。”
  “就是,他不愛你,也不愛我,真相大白。”我揮揮手,戲劇化的說:“他又在浪費時間,把這些心思拿去賺錢,他的財產,又多好几億。”
  “這也是我所不能明白的!他年紀也不少了,應當享受人生,還忙著賺錢干什么?”
  “媽媽,我們不能說這种不公平的話,每個人的人生觀是他個人的遭遇形成的,何錦申這一生的快樂都來自万能的金錢,他自然鍥而不舍,他沒有我們幸福,我們不但夠花,而且得到許多錢買不到的東西。”
  “你好不振振有辭,”母親笑說:“何錦申要是知道有人同情他的不足,會有什么感想?”
  “他根本是一個很貧乏的人,除了錢,什么都沒有,”我加几句,“他的愛情都是買回來的,所以他念念不忘三十年前的一個月夜,有一個剪前劉海,穿寬身旗袍的女郎,脖子上帶痱子粉漬,溫和地拒絕他的感情,拒絕也還是好的,至少是真心,現在誰還會真心對他?”
  母親笑出聲來,“听你這么形容,簡直可怜死了。”
  最可怜的人回到香港,叫司机來接我,我覺得他這人有理說不清,于是先跑去燙一個卷發,穿條大圓裙,七彩球衣,配成一套,才去見他。
  他見了我發呆。
  我大力嚼著口香糖,瞪著地。
  他傷心了。
  “我們是老友,”我大力拍他的肩膀,“將來我少錢用,譬如說,一億或是三億之類,我會找你幫忙。”
  他看看我說:“你是故意打扮成這樣的,你誤會我把你當你母親,所以表示你与她不是一個人。”
  “不是這樣,”我靜下來,“何先生,不管你把我當誰,我的心屬于別人,我早已有男朋友。”
  他呆了很久,像是一時不明白我說的是什么,后來他低下頭,看著龐大的桃花木桌面。
  他輕輕的問:“他是干什么的?”
  “什么都不做,他是學生。”
  “你愛他?”
  “是的。”我說。
  “你會快樂?”
  “是。”
  “他會了很多錢?”
  “大概沒有可能,”我惋惜的說:“他沒有那种本事,他只是一個讀書人,但是,”我轉而眉飛色舞,“外公還有四張齊白石的挂屏,靠那個就能吃上三五載,”我泄气,“我是個敗家的三世祖,只想把祖上揮下來的東西賣掉來吃。”
  何錦申苦笑,他捧著頭,“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女子,那個男孩子是幸福的人。”
  “謝謝你。”我由衷地說。
  “你不喜歡七克拉的方鑽、銀狐大衣、白色的平房?”
  “喜歡,”我說:“但是我丈夫買不起,莫奈何。”
  “我明白了,”他低聲說:“當我年青的時候,我也是一個漂亮的男孩子,但是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
  我說:“何先生,一個人得到一點,總會失去一點,振作起來。”
  我把他送的表与項鏈還給他。
  “你收下好不好?小小禮物,算是見面禮又如何?”
  我不忍,“你以后可別再做這种事。”
  “是,小姐,遵命。”他苦笑。
  “你是個可愛的男人。”我說:“真的,我非常敬重你。”
  “你母親也這么說,”他悵惘的說:“她也嫁了別人。”
  “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我說:“那是你的幻像,你把她想得太好了,其實不是那回事。”
  他點點頭。
  “我走了。”我說。
  他起身送我。
  我不住地替他惋惜。我無法幫他追回以前的夢,過去是過去,我們活在一個真實的世界里。
  多么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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