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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璧人》

  一個下雨的星期六早晨,地下濡濕,气油虹彩里掉滿花瓣,我走過圣瑪嘉列教堂,有人舉行婚禮,我順步踏了進去。我喜歡婚禮。
  人們相愛以致順利的結婚,總是美事,人生在世,失意的事見豈止八九,有情人終成眷屬,听著都舒服,故此我雖然既不認得男方,亦不認得女方,也走進去觀禮,坐在最后一排。
  神父正在講:“……相敬相愛……”
  一對新人穿著禮服,肅穆地站在圣治前面,交換戒指,我怔怔的看著他們的背影。這兩個人以后一輩子都要生活在一起了。一輩子。一輩子是段太長太長的時間,我簡直不能想像生生世世對著同一個人是怎么一回事──一起起床,刷牙,洗頭,看電影,吃飯,上床……多么可怕,然而人們,還是結婚了,義無反顧地踏上這條路。
  不過婚禮還是美麗的,人們喜气洋溢的面孔,花香,教堂中特有的气氛,新娘子身上漂亮的紗衣,一輩子的事情……我喜歡婚禮。
  我側側頭,看我隔壁不遠處站著一個女賓。
  她全神貫注地肴著前方,那种神態像是新郎的前度女友,不知為什么,她偏偏給我一种落寞的感覺。她雙手扶著椅子前端,手指沒有搽顏色,套著小小的戒指。
  然后她移動頭部,我看到她的臉,她是個好看的女子,年紀很輕,約廿三四歲,尖尖鼻端,秀气的眼睛、濃眉,她在微笑,嘴角卻有點下垂,仿佛有點苦澀,又有點晌往,很复雜的心態,我形容不了。
  她是一個人來的。
  跟我一樣。
  但是我不同,我并不認識新郎新娘。
  禮成后一對新人轉身愉快地經過甬道,我順手抓起一把彩絲,往他們身上撒去。祝他們快樂。
  那女郎并沒有動作,她只是看著新郎新娘与親戚們笑著离去,她駐足不動。人群一下子散清,只剩我与她兩個人。
  她顯然注意息到我了,解嘲的動動嘴角。
  我喜歡她的樣子。于是我向她笑笑。我几乎肯定她是新郎的舊歡。(惆倀舊歡如夢)
  新娘是很普通的一個女孩子,并不如她美,但是婚姻這回事全憑緣份,根本不能以常理推測,他娶她,或是她嫁他,不過是因為擺不脫的緣份,不是因為她比誰都好。
  這個白衣女郎低下頭,預備走了。
  我走上前,跟她閒閒的搭訕說:“觀禮?”真是廢話。
  她點點頭,轉身走。
  “小姐──”
  她轉過頭來。
  “你的手袋。”我把一只白手袋通過去。
  她說:“天!我就快把我的頭都掉了。”她解嘲地笑。她笑起來很特別,嘴角先往下彎一彎,然后才真正的展開笑容,一雙靈活的眼睛是慧黠的。
  “你認識女方?”我故意問。
  “不。”
  “男方?”
  “不。”
  我十分詫异,“雙方都不識,那你怎么來參加婚禮的?”
  “我喜歡婚禮,所以走進來看。”她簡單的說。
  呵?還有第二個這樣的人!
  “你呢?”她問:“看樣子,你彷失落了全世界似的,你是沂娘的前度劉郎?”
  我笑出來。“不不不,我說出來你并不會相信,我也不認識他們,我是為了觀禮而觀禮,跟你一樣。”
  “真的?”她仰起瞼笑,她有一個非常精致的下巴。
  “來,我們去吃杯茶。”我說:“你叫什么名字?”
  “綠霞。”她說。
  “綠霞。”我說:“很好听的名字。我叫宋家豪。”
  “你不是香港人,是不是?”她問。
  “不是。為什么?我的粵語說得不靈光?”我問。
  “我有种感覺你不是。”她又笑笑。
  “我父親移民瑞士多年,我在那邊出生長大,現在度假──第一次來香港。”我說。
  “告訴我,你為什么喜歡看婚禮?”她問。
  我沉默一會儿。“你真的想知道?說了出來,你答應不笑我?”
  “我都答應。”她說。
  “我覺得婚禮有种凄艷,你覺不覺得?根本是樂极生悲的前奏,所以我愛上婚禮。”
  “你真的那么想?”她詫异,“你是干哪一行的?”
  “我仍是學生,我念天文物理。”
  “呵,”她笑,“宇宙黑洞。”
  我也笑,“你呢?你為什么喜歡婚禮?”
  “你也得答應不取笑我。”她說。
  “自然。”我說:“你講。”
  “我不明白為什么芸芸眾生當中,他會遇到她,她又遇見了他。所以每次都想來瞧個分明,仍然是不懂,”她說,“我又想,將來我嫁的是什么人,由不得我選擇,抑或身不由主地,結就結了。我很苦怕。”
  她真是一個特別的女孩子。有思想且長得這么美。
  “我們去喝杯茶吧。”我笑,“肯不肯去?”
  “當然。”
  我們選了一個很漂亮的咖啡店,她把帽子脫掉,頭發整齊的梳著個小髻,長長鬢腳,臉是心型的,老實說.我從沒見過更完美的瞼。很多茶客的目光向她投來,她態度自若,長得漂亮,自小被人看慣了,故此沒有一點不習慣。
  她喝礦泉水。
  我說:“你應該吃香蕉船。”
  “我是否太瘦?”她擔心。
  “唔”我眯起眼睛看看她,裝個手勢,“我喜歡瘦女孩子。”
  “謝謝。”她皺皺鼻子。
  我認識了她,簡直不想回家。可是飛机偏偏明天一早要開。我看看手表,還有廿小時。
  我說:“今天你是我的,OK?”
  她一怔,看牢我。
  “我的意思是,今天你的時間是我的,直到午夜,別推搪我,別說有約,好不好?”我誠懇的說:“我明天要乘飛机回蘇黎世。”
  “明天?”她失望,“明天就回去?”
  我興奮,“你也有不舍得的感覺?”
  “當然有,我從來沒有碰見過喜歡看婚禮的同志。”她笑。
  “但是我可以再回香港,你可以到蘇黎世來。”我說:“我們自然不止做一日朋友。”
  “蘇黎世?”她說:“我不喜歡外國。”
  “你去過嗎?”我問。
  “我去過美國,在洛杉磯住過三個月。一點也不習慣。”
  “可是美國太大,歐洲很美很有气質。”我解釋,“你會喜歡。”
  “我去過歐洲,我是喜歡,但是長遠在那邊住───”她笑笑,“我不知道,我的工作在香港。”
  “工作,你的工作是什么?”我問:“我以為你還在讀書。”
  她怪异的看著我,“我……与家人做生意。”
  “你不像生意人。”我說著故意將她左看右看,惹她笑。
  “你們讀書人,一直在學校里留到三十歲,然后才想其他的,真是幸福。”她羡慕。
  “我?”我聳聳肩,“我幸福?”我忽然想起來,“是的,我是幸福,今天認識了你。”
  坐在我們隔壁的女茶客竊竊私語,上下打量綠霞。
  她說:“我們到別的地方去吧。”
  “她們為什么這樣的看你?”我問:“你的衣服沒有什么不妥呀。”
  綠霞笑笑,我們付賬离開咖啡店。
  “綠霞,你姓什么?”
  “姓林。”她說。
  “好的,林小姐,現在我們上哪儿去?”我問。
  “你會不會到我家來?”她問:“我家住石澳,有沙灘,還不錯。”
  她的口气像是一輩子沒人上過她的家,像她寂寞得不得了,她的渴望形于色。
  “好,我們現在就去。”我拉起她。
  “我有車子,”她愉快地說:“你來開。”
  “你開,我根本不認得路。”我說。
  她開輛雪白的開蓬摩根跑車。她顯然很富有。她的家也華麗,背山面海的別墅。
  “你一個人住?”我問。
  “爸媽旅行去了。”她說。
  白衣黑褲的女佣取出飲料招呼我們。
  我說:“听你說話,你仿佛是個寂寞的人。”
  “我的确是個寂寞的人。”她答。
  “可是像你這么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該有很多的男朋友。”我詫异。
  “每個人都以為像我這么年輕貌美富有的小姐,應該有很多的男朋友,可是他們都不高興來湊熱鬧,所以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而且沒有人相信我一個男朋友也沒有。”
  “很難相信。”我坦白的說。
  “事實如此。”她嘴角朝下彎一彎,然后笑起來。
  “你閒時做什么?”我問。
  “除了工作,便坐在這張椅子里看海。”
  我說:“這樣子浪費時間,你不覺可惜……”
  “可惜。但我的生命便是這樣。”她說著聲音低下去,“各人的命運不一樣。我唯一的娛樂是到教堂觀禮。人們有勇气結婚總是好的。是以今天遇見你。”
  “你想結婚?”我問。
  “不,不想。我希望有個伴,陪我說說話,一道沙灘散步;已經足夠,我工作很緊張,沒有調劑。”
  “听上去要求并不高嘛,來,我們散步去。”我說。
  在沙灘上我們走很久的路。
  我問:“你父母沒有介紹朋友給你?,他們應當有門當戶對的世交。”
  “我們家……是暴發的,社會名流并看我們不起。”她很低落。
  “那么你工作上也應當有朋友。”我提醒她。
  “我不喜歡他們。”她皺皺眉頭。
  “看,認識朋友不應如此挑剔。”我說。
  “你不知道,他們真是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要不電影院,再不然便聚賭,攪男女關系,我碰都不敢碰他們。”
  “听上去變有趣。你不敢跟朋友來往,可是你卻敢把陌生人拉回家來?”
  “我不覺得你陌生。”她天真的說。
  “你几歲?”我問她。
  “廿一。”她答。
  我點點“頭,“你是一個神秘美麗的女孩子。”
  “謝謝你。”她笑。
  我們背靠背的坐在沙上。她說:“一個人就不能坐得這么舒服,兩個人永遠是最好的。”
  “你響往兩個人的世界,可是你又畏懼婚姻,這是什么心理?”我輕輕堆一推她。
  “我也不知道。我那么怕人群,但是又与陌生人說了兩車話。”
  “胡說,我是你的朋友宋家豪,我不是陌生人。”
  “我是你的朋友林綠霞,我不是──”她的聲音低下去。
  “以你的條件,你永遠不應該情緒低落。”我說,“世界總有美好的一面,振作起來,別鑽牛角尖,懂嗎?”
  “如果有你在身邊鼓勵我,世界便不一樣了。”她說。
  我忽然覺得自己很重要。一個可愛的女孩子覺得我重要,我的地位便不低。
  “下次的假期是圣誕,我一定回來看你。”我說。
  “你還會記得我?”她問。
  “忘記你?不可能,”我搖頭,“像你這么漂亮的女郎?我做夢都記得你。”
  她靈敏的眼睛里充滿悲哀,我實在不明白她。在二十個小時里了解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何必去煞風景研究她心事?我們倆應當快樂的渡過一天。
  “你希望到什么地方去吃飯?”我問:“我請客。”
  “我很少出去吃飯,多數在家吃佣人煮的菜,你愿意試一試?她手藝不錯。”
  “當然,之后呢?別忘記我們尚有一整夜時間。”我說。
  “我最想跳舞。”她說:“你會不會帶我去跳舞?”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可怜的女孩子,連跳舞這么簡單的事……我說:“放心,我們到最好的夜總會去。”
  “我學會了探戈,你會不會探戈?我請舞蹈教師專門來教我的。”
  “綠霞,”我握住她的肩膀,看到她眼睛里去,“你不應孤獨下去,你必需從象牙塔的茧里走出來,走到人群中,人們是很有趣的動物,各有各的优點与缺默,你不會失望的,試一試。”
  “上一次我嘗試過,是一年前,結果那個人傷了我的心,我不愿再走出去。”她低下頭。
  “可是并非每個人都如此,”我順手把她擁在怀里,“你音我,我不是人群中的一個嗎?我可不想傷害你。”
  “傷害我是沒有。可是你明天要走了,我會難過。”她孩子气地說。
  “看,綠霞,人生當然有高有低,有希望有失望。難道你倩愿沒認識過我?難道你情愿我們沒有渡過這么快樂的一天?!”
  她不出聲。
  “綠霞,你的人生觀不正确。”我說:“到蘇黎世來看我,我帶你到處走,這次你不會是游客。”
  “我的工作很忙──”
  “女孩子的工作再忙也有限,何況你不過幫父親做生意,告兩個星期的假好了。”
  “你歡迎我?”她問。
  我笑說:“該死,綠霞,你怎么會有這么濃厚的自卑感?我太不明白,我豈止歡迎你?我會待你如上賓。”
  她笑了,嘴角又往下彎一彎。
  我輕輕擰一下她的臉。“忘記那個傷你心的人。我們的心要來干什么?不是開心就是傷心,怕傷心焉得開心?哪有因噎費食的?別太過保護自己,明白嗎?”
  “我明白。我只是沒有膽子。”她苦笑。
  飯后我們去跳舞。
  “你學探戈?現在才學探戈?”我問。
  “我什么都學得慢人一步。”她歉意的笑一笑。
  “我八歲的時候,母親已經教會我。”我得意洋洋,“來,我們出去表演。”
  她笑,不肯。綠霞換了一件黑色晚服,腰身看上去只有那么一點點,輕盈得像一片云。我硬把她拉出去舞池。
  開頭她很生硬,但步法整齊。我取笑她:“你的探戈跳得像靈格風英語。”
  她笑得靠在我肩膀上。“家豪,我真不舍得你离開。你瞧我這運气,我一生一世都留不住我喜歡的人。”
  “我們現在且不理一生一世的事,我們現在淨跳舞,懂嗎?”
  我帶著她跨開舞步,隨著音樂轉動自若,綠霞又吸引了不少目光。我覺得詫异。當然她是個美麗的女子,但這么多人注意她,未免太過湊巧。
  “開心嗎?”我問。
  她深深的點頭。
  我的天。她像個鄉下女孩子第一次進城。
  樂隊打出探戈哈騷。
  “我教你跳這個。”
  她要回座位,“我不會。”她畏羞的笑。
  “我教你,很容易的。”我輕輕說:“是,你的左手從頭后拉住我的右手,松開,搭住我的肩膀,慢慢滑開,握住我手掌,轉三個圈,是、多么美麗。”
  全場注視她。
  “再來一次。”
  她小心的再做一次,我輕輕擁住她,“好极了。”
  她很高興。“你會回來看我?”
  “是。回來与你再跳舞,再吃飯,再在沙灘散步。”我說。
  “謝謝你。”她說。
  我們回到座位,我請她喝了一點點拔蘭地。
  “當心,我想灌醉你。”我笑說。
  “我不怕。”她說。
  “你實在不應該相信我,你我只是萍水相逢,素昧平生。”
  “你中文也好得很呢。”她說:“會這么多成語。”
  “別調皮。”我恐嚇她。
  “我們還能到什么地方去?”她懇求。
  我握看她的手吻一吻。我有點害怕。怕愛上她。愛情常常來得太快太急,我連應付都來不及。
  “你想去什么地方?”我反問。
  “去哪里都好,只要离開家,家實在太靜太冷。”她說。
  “視歸如死?”我笑,“家里的确很靜,幸虧可去的地方极多,你甚至可以把朋友邀請到家中。我陪你到街上走走。”
  “治安不好。”她擔心,“你不怕?”
  “我學過洪拳,”我揚揚手臂,“相信我。”
  我替她穿上披風,我們在街上散步。天又開始微雨,她玫瑰紅的緞披風拖在地上,濕了一截,又瀟洒又……凄艷。她有一切的條件做一個最快樂的女孩子,但是很明顯地,她不快樂。
  我不清楚她的底細,我不想打听,除非她樂意從頭到尾的告訴我,可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家里又有錢,身体健康,有什么道理如此悲觀?
  我們走到早上經過的圣瑪嘉烈教堂,那個花鐘早已被除下,但是花的清香猶存。
  我笑說:“將來我們或許會在這里結婚。”
  “別說笑。”她求我。
  我拉著她的手,我說:“我沒有開玩笑。”
  “你并不認識我,”她說,“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正是,你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們會克服這個困難的了解階段,不過過一陣我們就熟絡了。”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她說:“或者你覺得我脾气太怪,或者你認為我不是個──”
  我接上去,“──或者我會認為你內在与外表一樣美,或者你會喜歡歐洲的生活,或者……綠霞,你什么都不往陽光那面想,真拿你沒法子。”
  我們沉默下來,我拉看她的手在街上逛到十二點三刻。
  我說:“仙德瑞拉要回家了。”
  “你呢?”她問:“你回哪里?”
  “回酒店睡覺。”我說:“明天上飛机。我需要你的電話號碼与地址。”
  “你能不能犧牲一夜的睡眠?”她問:“為我。”
  “當然可以。”我說:“我很高興有這個榮幸。”
  我開著她的車子送她回石澳。佣人早已入睡。
  我問:“你時常這么遲睡?”
  她搖搖頭,“不,我的生活正常得跡近不正常,今天是例外,我今天特別高興。”
  她領我上樓,一邊說:“請進我房間,比較舒适點。”
  我大方的跟她進去。她睡房外附設小客廳,一套淺藍色的絲絨沙發,素色牆紙。我四周看了看,不見有她的放大彩色照片。
  我說:“女孩子居然在房中不挂照片,真是奇跡,等于男人不把文憑擺出來一樣的可貴。”
  “照片?照片有什么好挂?要知道自己的樣子,那還不容易,照照鏡子不就行了?”
  但很少女孩子不肯這么做。
  她加一句:“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我笑笑。
  她做好咖啡端上來。“怕我睡著?”我問。
  “你要陪我說一夜的話,”她說,“別忘了。”
  “那還不容易,你要听什么題目?”我問:“蟹狀星云离我們多遠?土星的環是什么一回事?我天天在望遠鏡里看的是啥子東西?”
  “都好。”她坐在我身邊,笑說,“說什么我都愛听。”
  “不不,我們不說話。”我說:“你把頭靠在我肩膀上,我們听音樂。”
  “好。”她服從得像只小貓。
  我握著她的手,她坐得我很近。我們听著音樂。她有一套很好的音響設備。
  漸漸我眼困起來。我吻吻她頭角。“累嗎?”我問。
  她搖搖頭。
  我按按她的濃眉。“你吸收的蛋白質一定比我多。”我打個呵欠,“對不起。”
  “你是唯一對牢我打呵欠的人。”她微笑。
  “我相信我也是唯一認識你廿小時就吻你的人。”我說。
  她緊緊的靠著我。
  ──“回來看我。”
  “我會的。”
  “寫信給我。”
  “一定。”
  “打電話來,由我付費用。”
  “噯噯,我雖然是學生,但是這几個銅板還負擔得起。”
  我們就這樣在沙發上坐足一夜,手拉手的。
  天蒙蒙地亮起來,我仿佛睡熟過,恍惚又沒有。轉頭肴綠霞,她靠在我肩膀上沉睡。我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濃眉,這么清秀的面龐。我會回來了解她!熟悉她,做她的男朋友。
  我必需趁佣人起身之前溜走,否則她得花一番唇舌向父母解釋。
  我留下一張字條,把我的姓名地址電話留下,然后就開門走了。我運气好,門口居然有輛空計程車。
  回到酒店,我把所有的東西塞進箱子,挽著便去飛机場。
  一到飛机場就听航空公司在廣播我的名字,叫我去听電話,我知道是綠霞,非常感激。
  她責問我:“你為什么沒叫醒我?你為什么獨個儿走了?”
  “我會回來的。”我說:“像蒙哥馬利元帥說的:我會回來。”
  她一陣沉默。
  “喂,綠霞,別難過,我的飛机要開了。”
  “再見。”她挂上電話。
  我上飛机,用小枕頭墊妥,准備好好睡一覺、隔壁坐個小女孩子,正在看一本畫報,我一眼瞥到封面的照片,那女郎好面熟。
  我問:“請把這本雜志借給我看看好嗎?”
  那個小女孩把畫報遞給我。我取過一看,呆住了,那兩道濃眉,微微下垂的嘴角,秀气逼人的面孔,慧黠的眼睛……我沖口而出:“這是誰?”誰?
  隔壁的小女孩子說:“林綠霞你都不知道中.她是這里最最紅的玉女明星,一年拍十多套電影。”
  明星。
  ──“你不是香港人?”
  ──“我看到自己的照片都發膩。”
  ──“或者你會發覺我沒有讀過好學堂。”
  ──“我的工作很忙。”
  ──“我的朋友太無聊,有空便往的士可跑……攬男女關系,我碰都不敢碰他們。我……是暴發的,社會名流并看我們不起。”
  我都一一想起來了。她說過的話都有深意。
  原來她是女明星。喝茶与跳舞時注視她的人群……
  我的心冷下來。
  我膽子再大再也不敢碰女明星。女明星。我是什么人?我怎么敢与最紅的女明星來往?
  多么短的緣份。到我六十歲的時候,提起來倒或者會津津樂道的:与一個最紅的女明星坐在沙發上手拉手渡過一夜……還對住她打呵欠,我是唯一對牢她打呵欠的人。
  但是。但是此刻我只覺得心酸。無窮無盡的傷心,我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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