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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身女子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蝴蝶吻》

  老六來找我,她頭發留得很長了,又黑又亮,垂在一邊,穿件T恤,一條短牛仔褲,外罩藍狐皮大衣一件,那風姿是很不減當年的。大家廿多歲,她那廿多歲看上去卻特別的風韻漂亮,少女的甜味不減,又多了少婦的成熟,老六身邊絕對不會少男人。
  我問:“你是什么意思?這把年紀還打扮成這樣,真正不知老之將至!”
  她笑笑。把皮大衣擱在我椅子上。我看看她那件大衣,真穿的不像樣子了,毛都黏在一塊,髒髒的,上好的皮草弄成這樣子,她不心疼,我可不舍得。
  “拿去洗一洗。”我說。
  她撇撇頭,“這里洗太貴了,明年我回香港,索性帶了回去,也別再帶來了,香港什么都好又妥當。”
  “你還有几年讀完?”我問。
  “七六年暑假。”她說:“讀完馬上走,不多留一分鐘。”
  “大家都覺得你蠻喜歡英國。”我說:“只有你這么好興致,有事沒事就往倫敦跑,回來衣服鞋襪又買了一大堆,我們都變了冬眠動物,連公園都不去。”
  她笑笑。“我是無聊。”她說。
  “你是怎么及格的?人人都忙讀書,讀得走不開,只有你,整天就是無事忙,卻還成績优异。”
  “你們都當我不做事不讀書的。我捱了你們還不知道。”她說:“這年頭,做人非像秦孝梅吊孝,整模作樣,否則就沒人同情。”
  “我同情你。”我說。
  “我不要你同情。”她說。
  “瞧!做人多難,馬屁都全拍在馬腳上。”
  我喜歡跟老六抬扛,一來一往的,极有趣味。香港的女孩之象她這么出色標致的,倒還少有,她做人象做戲,不過這出戲不是國語倫理大悲劇,是法國浪漫純情片子,這人想到什么做什么。吃她醋的朋友可不少,因為她們沒那個膽子,有了那個膽子,沒她那個風姿,老六有一种天真浪漫,沒有机心的可愛。
  她露在短牛仔褲下的大腿還是油光水滑的,近年來她胖了一點,自稱“中年發福”,很不開心,我倒覺得她比以前好看得多。這人得天獨厚,跑出去人家老以為她十八、九歲。
  “不行了,”老六說:“臉上的斑點很多。我又不相信那些鬼化妝品,只好听天由命。”她停了一停,“看上去年輊,是因為鬼妹生得老,回了家,咱們也只好靠邊站。”
  這句話是真的。
  我想起來,“你最近倒是乖啊,一點新聞都沒有。”
  她不響。她一不出聲我就曉得有故事,而老六的故事之精彩,也就不用說了,這人一輩子在談沒有結果的戀愛,全是轟轟烈烈的,上次連訂婚的鑽戒都看好了,還是不了了之,她為此沉默了很久,然而因為沒有上吊明志,很多親戚朋友就怪她浪漫風流,她不以為意。
  那次之后,她沒有再找固定的男朋友,一直跟很多男孩子出去,風車似的轉,天天換一個新面孔,如今又怎么了?我很想知道。
  我當她是朋友,我喜歡她,我總希望她運气會好一點,碰到一個所謂終身伴侶,而不是暫時的、短促的。老實說,我們都到了退休的年齡了,最好找張飯票,舒舒服服的過了下半輩子。
  我是頭一個沒出息的人,讀書不過是興趣,拿了文憑真去打工?開玩笑!文憑不過是嫁妝一部份,夫家的人多數勢利,見了這种“本錢”,也只好悶聲大發財。
  如今書都快讀完了,對象卻一點著落也沒有,多少有點懊惱。不知老六進展如何。
  有一次我說:“老六呀你要爭一口气。”
  老六嫣然一笑:“老娘現在想穿了,不嫁人也拉倒!”
  她倒是很說得出做得到,就這么又混了兩年,神不知鬼不覺的過了七百多天,現在神態大异,大撒是又看中誰了,可以猜想得到。
  于是我沉著的問:“怎么?你最近在糟蹋什么人?”
  “我沒有糟蹋他。”老六說。
  “他是誰?”
  “一個男孩子。”
  “去你的。當然是男的。”我笑。
  “他很年輕。”
  “你我也不老。”
  “很年輕。他只廿歲。”老六說。
  “啊!”我問:“你現在接管儿童樂園?”
  老六輕輕的答:“可不是。”
  我歎一口气,“剛進大學?”
  老六猶疑了一刻,“不,他不是讀書的。”
  我一怔。在這里只有兩种中國人。不是讀書,就是做餐館的,老六怎么了?混出這种名堂來了?我一時間呆著,不曉得怎么回答她才好。
  過了很久,我們還是沉默著。
  她坐在地上,抽著煙,臉上有點疲倦,老六是美麗的,只是.這些年來,她始終沒有碰到一個理想的人,如今這個男孩子,不管怎么好,只要不是讀書人,就不适合老六。
  我終于說:“只要你喜歡,就好。”
  她說:“如今不是我喜歡,是他喜歡我。”
  我唉呀的一聲:“老六,你可千万別把人家當醒暑解渴的酸梅湯!不行的。”
  老六有點生气,“他媽的!”她說:“你認識我這些年了,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老六這么些男朋友,有沒有善終是一件事,禮數可不缺,他們個個也說我好,我對人是真心的。”
  “是,老六,對不起。”我承認,“我說錯了。”
  “這個男孩子比我小這些歲數,我自然待他是好的。”
  我想說:也不能太好了,太好了也有誤會。
  老六說:“開頭是我不好,我見他長得好,也是出來走走的,是個調皮孩子,并不安份,想大概沒關系,于是看戲跳舞玩了几個星期,后來,后來我就覺得他實在好。”
  我說:“對你好的男孩子也見過不少了。”
  “不一樣,他真是好。他對我是沒有企圖的,我的一切他都接受,他就是喜歡我,沒有要改變我任何地方,我十分詫异他竟然欣賞我,然而這是事實。”
  “你愛他?”
  “沒有。像我們這种年紀,怎么還會愛人?喜歡是真的,是的,我很喜歡他,因為他比我小几年,我遷就他得不得了。”
  “你遷就男人?”我笑了。
  “不相信吧?”是事實。對他我脾气真好,一點紛爭都沒有,大家出去永遠嘻嘻哈哈,開開心心。我也有喝醉的時候,你知道我,我喝醉了是要哭的。他很難過,問我好好的干嘛流淚。他哪里曉得我的事!后來有一次,他說:你哭吧,哭得爽快也好。他竟這樣明白,又沒有念過書,由此可知他真是難得。”
  我也很難遇。老六的運气不怎么樣。大十年小十年都無所謂,然而他必須是個學生。這點老六應該明白,如今她又可以開心多久呢?
  她說:“我只希望他也是學生,無論在哪一間小大學里混都好,總胜過──”她笑了,笑里有一种無可奈同的溫婉。
  “無所謂啦!”我歎气,“只要開心就好。”
  “是,我很開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課。星期五下午,他來找我。我放學要走很長的一條路才到家,他在家門口等我,有時候他比我先到,后來他就說:我來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車子兜著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沒見過這种場面。以前豈沒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兩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來!!”
  “可是他,他是沒有企圖的。”
  “真罷啦,你喜歡他,就把他說得那么好。老六,你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絕頂的好人,即使鬧翻了,他們還是好的,別的女人就罵街似的罵死了他們,照我看,你那前几任男朋友,不過馬馬虎虎,中下之輩。”
  她微笑,“你哪里知道,他們是不錯的。”
  “你要求低!”我說。
  她倒還勸我,“唉,人跟人不過是這樣啦,你還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誰娶了你倒是福气。”我既好气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沒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時候很感動,就跟這孩子說:我畢了業嫁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無恥!”我不以為然,“開這种玩笑,”
  老六有一种凄涼,“我會開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這人的毛病是太認真,我是當真想嫁給他的。他有什么不好呢,不過是沒讀書,讀了書狗屁不通的人也多著呢!他沒有什么不好。每當我這樣問的時候,他只是說不知道。他大概以為我是念大學的,家里沒几個錢怎么來得了,他哪里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几歲的時候,白紙一樣,是的,他給我一种純洁的感覺,他的吃喝嫖賭都是純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時勸我,叫我烈酒別喝太多,胃不好。我想這話是我以前拿來勸人的,人只把我當耳邊風,怎么他倒來勸我?真叫我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了一會儿。我們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見個稍微關心她的人,就感触成這樣,要求低啊。我怜惜的看著地。她實在是一個好人。
  “我很听他的。我們之間……就像朋友。就是沒想到跟這么一個孩子做起朋友來了。他沒有問我要過任何東西,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溫柔。我也很了解,這种事根本一點結果也沒有的,所以大家都盡量開開心心──誰還跟誰一輩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這里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書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誰耐煩耽在這鬼地方?”
  這些都不是問題,老六說來說去,沒說到關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點喜歡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個沒念過書的人。不可以。
  老六說:“我見到他很開心。也有种唏然的感覺:沒想到是他。”她嘲弄的□
  “5c擺手。
  “他有什么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气,“你自己說的。”
  “是呀,但是世事難料,以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腳滑得快,以為是玩玩的人,卻對我這么好。”
  “是你的福气,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這個人什么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沒運气福气,所以一天到晚受著鳥气。”
  “照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早該嫁個財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養著才是,怎么落得這樣?倒見一大堆丑婦穿金戴銀,作威作福地做著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紅顏多薄命?”我笑。
  她說:“你少替我擔心,我還沒資格做紅顏。”
  “太謙虛了。”我說。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說:“比下有余。”
  “難得你這樣知足。”
  她酸酸的說:“否則如何?气不過難道一頭撞死不成?各人頭上一片天,不過是這樣罷了。”
  我問:“你現在跟了這個男孩子,不与別人出去了?”
  “嗯。他從來沒要求我不出去交際。是我自己听話的,他很高興,只是沒說出來,他是個好靜不出聲的人,嘴巴干淨,從來不講人閒話。”
  “難得。”
  “他難得的地方极多。真可惜。”老六說:“你知道我的,別的趣味都過得去,獨獨找男朋友糊涂,這次我認為是對了,雖然不是長的事,到底他是可愛的一個人。”
  她說得很客觀冷靜,一反常態。我相信她。只要開心就行了,我反复地只有一句話,只要開心就行了。老六年來開心的事是這么少。
  多少個周末,她實在膩了,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時候來找我,拿著一本詞選,跟我說詞。
  她說:“你瞧這句:‘可怜無數山’。”
  我說:“好句子。”
  她會笑:“人家說:少女情怀總是詩。我是老了,一樣是字,我是小報上的劫殺新聞,你想想差多遠!”
  她很會嘲弄自己,其實哪里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難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濃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終是太天真,她不适合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個可以說几句的人,我卻覺得不過如此,我是了解老六的,除我之外,還有誰?
  老六說:“想想看,我們的女朋友,都結了婚,天天早上起來,連床舖都自有女佣人整理,拍拍手就等著吃現成飯,跟著丈夫進進出出,吃吃茶逛逛街,老天,這种生活真不可思議,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彈一只,真正到什么地方去找這种冤大頭去!如果有.這么一個男人,我管他是販夫走卒,豬頭狗相,馬上就嫁!”她大笑。
  我說:“老天!虧你還是讀社樓夢的人哪,說出這种話來,也不怕難為情。”
  “我怕什么難為情?我現在明白了,紅樓夢不能當飯吃。明儿我嫁個家財万貫的豬頭,蓋個种白海棠的后園子,一樣可以扶著丫環去看海棠,豈不很詩意?意境是可以創造的,白花花的銀子可假不來。我是真想穿了,隨便你怎么想法,我就想嫁個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气。”我說。
  “我受他一個人气好了,也強似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過來嚕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個人的气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現成飯沒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現在的那位小朋友,決非長期飯票。”我提醒她。
  “對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開心。”老六眨眨眼,“咱們去走公園,騎腳踏車,吃零嘴,□
  “7d石板街,哈!開心,你知道什么?將來?將來再說,圣經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叫咱們別理明天的事,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當。”
  我伸個懶腰,不表示意見。老六近年來像換了個人,真爽朗活潑不在乎。連衣著都馬虎了,索性永遠是一條牛仔褲,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現在她可不理這些,現在她穿著縛帶鞋子到處走,真的仿佛沒有明天的樣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買夏衣,米色的、淺藍的薄裙子,沒到九月就去訂大衣,整整齊齊,一副淑女的模樣儿,人是會變的,不過阿六再變,脾气品格還是一樣。
  其實人是不會變的,但凡覺得.這個人跟以前不一樣了,不過是因為以前偽裝得好,旁觀者就糊涂了。
  我把她的大衣挂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問:“沒有誤你的正經事吧?”
  “本來是要溫習,管它呢!你坐著好了,我不及格還有個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閒著無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問。
  “啊老六,我沒有男朋友。”
  “為什么?”她問。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里找不到?你不要別人罷了。”她怀疑的說。
  “老六,這句話是張徹說的,你听仔細了,他說天下沒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沒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選擇如何而已。”
  她點點頭。
  “你永遠不結婚了?”她問。
  “我不想這個問題。”我笑,“想來無益,不如不想。”
  有時候看見肥肥的小孩子走過公園去上幼稚園,頭臉都髒髒的,那母親跟在后面不住的喃喃咒罵,我就想,啊這种生活也是不錯的。也許那一早做了母親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還可以去旅行、讀書,像蝴蝶一般,為什么?
  然而老六与我都散漫慣了,又心謀不軌,嫁人除非保證以后生活得無憂無慮,否則索性獨身,何苦去看別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么不好,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戲院里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館,在公園散步,開車去兜風,打彈子打网球。老六是個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亂七八糟,現在頗有進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說:“這年頭,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別人對她好不好,她現在善待自己。
  我不認為她會結婚,我也不認為我會結婚。
  正如老六說,獨身也有獨身的好處,她頭發留得這么長了,不是為任何人,不是為她自己──她沒有錢去理發,開銷越來越大,可省的就省,理一個發也不便宜。
  老六現在愛吃,跑來坐了兩個鐘頭,吃了三個香蕉半盒陳皮悔一包牛肉干兩個橙,還有半包香煙兩杯咖啡。至于我這里怎么會有這許多吃的,因為我也好吃,除了吃的,就是書本,上下左右都是書,倒不是真的如此文化,不過因為看書最省時省力。
  老六讀著土木工□
  “7b,拉著計數尺按著計算机,研究建筑机械水利電器,忽然之間就与一個小男孩談起戀愛來了,這個人的舉止行為,決非常理可以推測,她為什么不追求同校的男同學?說什么嫁了個博士,听也好听點。
  她說:“我無所謂,跟博士做朋友,他又不能代我入場考試!還不是一樣,都想把女人謀到床上去,他做博士,与我有什么關系!我不過要一個真對我好的男朋友,若那男的對我不好,他是皇帝我也撈不到油水。”
  老六与男朋友在一起,那神態舉止胜過鬼妹,我說過她帶一种天真,大庭廣眾之間只要想得到便做得出,在酒吧喝酒,多少同學在一起,她把男朋友吻了又吻,吻了又吻,奇怪的是,看上去沒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她小姐做得實在太純清了,除了頭腦齷齪的人,都不會想到髒的方面去。
  鬼妹也做得大方,但是老給我一种太隨便的味道,做得大多也不好。
  老六說:“我一點也不像洋人。”
  我說:“你也不像中國人。”
  “我像人就行了,我自覺是上路的,誰瞧不順眼就少看几眼。”她气鼓鼓的說。
  “你父母呢?”我說:“你夏天回了家,也是這般情形?他們的心髒夠健全,吃得消?受得了?”
  “告訴你,回家我又是另外一個人,我听爸媽的。他們并沒有對我不起,我想明白了,回了家,他們說什么我做什么,如果我不耐煩,可以不回去,既然回去了,要有犧牲精神。”她笑。
  老六一家子兄弟姐妹,都很聰明爭气,只有她一個人,又笨又糊涂,活在另外一個世界里。
  “是呀,他們聰明智慧,做得風調雨順,我笨,可是我也不必靠他們,他們要為我唏噓,那是他們同情心太丰富了,我沒辦法,我是嫁不出去了,可是我有文憑,我不愁下半輩子生活。大家不過活几十年,我因為他們運气坏,倒是看了許多奇奇怪怪的嘴瞼,得了莫名其妙的經驗,自己靠自己,雖然沒什么滋味,倒是對得起良心。這上半生,有人負我,并沒我負人,我可沒對不起任何一個人,我能力有限,可是我是念過書的,我待他們都不錯。”
  “哪里就這樣了,說不定一下子你就嫁了個你要嫁的人。”
  她搖搖頭,“我現在又不是不快樂。”
  想一想,當我們老了,大家牽只狗到公園去走走,也是很有意思的。
  我想老六与我都不致要做變態的老姑婆。看老六的姿態,恐怕到了四五十歲,依然有她的味道,依然不乏追求的人,依然可以夜夜笙歌。
  她歎口气,“怎么搞的,居然跟孩子們在一起了。”
  我說:“你這人事事顛倒了來做,十七八歲一直跟三四十歲的大人做朋友,現在又去跟小孩子玩。”
  她說:“他不小。他是成熟的。有一次我說喜歡握他的手,抓著他的手,我才覺得他是我的──”
  “老六,我混身起雞皮疙瘩了,你少肉麻點好不好?這年頭還有誰是誰的啊!”我皺著眉頭。
  “對不起,那次我是喝了點酒。可是你猜他怎么說?他問:‘你以為我還在混別的女人?’哈!他以為我不相信他。他倒真以為我吃醋了。其實我再也酸不起來的,心里早沒酵素了,起不了這种化學作用,因此可知他倒是真心的,然而他來遲了呢,早十年八年,倒是好事。”老六停了一停,“現在我連自己的昨天今天明天都不理了,還管其他人的閒事?我沒有那意思,我實在是想家了,一喝了酒,我就回了家,仿佛看見了爸爸媽媽,爸爸還是坏脾气,把媽媽支使得團團轉,媽媽是老式女人,她有她的美德,什么都存在心里不說,我好像看見了他們,就在台北,就在新生南路,天气正熱,大家都一頭的汗,想到這里,我就哭了,我再也不為其他人哭的,只哭自己。他哪里知道!”
  我歎口气,“明年你就好回家做你的小姐了。”
  “是呀。我爸做了五十年的工,沒有一年不想退休的,等了這個儿子等那個儿子,他們一個個的成家立室,我爸還在做。他年紀大了,弄不明白這代的思想,現在不流行供養上一代了,直到我最小一個兄弟畢了業,家也不回就結婚到處落籍了,他才明白過來,呀,如此這般五十年了,一場空,他的儿子都是別人的好丈夫。做人不過是那么一回事。這年頭,養了博士儿子,不過抬舉別人家的女儿,他有什么好處?倒不如叫儿子女儿去做戲,個個都是孝子,諷刺得很。我運气不好,我父母運气更不好,看我,我也是女儿,我就窩囊,別人家的女儿都有辦法,我是一團飯,嘿,至今自己養著自己。我沒有姊妹,老想,唉,我有姊妹就好了,也有個說話的人。后來想清楚了,覺得我的姊妹,自然是像我的,我有多笨,說不定她們更比我笨,大家也只好抱頭痛哭。”
  “算啦,老六。”我說:“我這邊也是一樣呢!”
  “真的,這种事不能多說,我不是气,只是不明白。別人受一點點委屈,呼天搶地,又哭又鬧又上吊,自然有人為她們出頭,不管是什么丫環粗胚,總有她們的道理,我卻是有辦法的人,一個女人太有辦法了,就是活該。我是不是真有辦法呢?或許有,我不能死呀,我也得活下去,所以他們益發覺得我有辦法了。我做得對,是應該的,做得不對,雖然吃著自己的飯,穿著自己的衣服,卻人人可以罵得───我几時成了個人人得而誅之的人物了?如今我想明白了,誰也不能靠,人求我容易,我求人難,索性孤鬼似的,倒四大皆空,了無牽挂。”
  我沉默了一會儿。我說:“爸媽總是愛我們的。”
  “也不過如此啊!女儿嫁不掉.他們有什么面子?我寫信回家,天方夜譚似的,混說一通,我媽媽也明白,我一直說胖了,她說:‘你怎么會胖呢?老六,你一天要做多少事!’我看了這种信就落淚,真正沒意思,這年頭誰管我的閒事,他們又沒能力,我并不向父母訴苦,偶然發几句牢騷,他們也不要听,他們說收我的信怕,又是不好的消皂,我想罷罷罷,這年頭沒有人要听真話,編故事還不容易,就揀好的說。有時候真累,真不想寫這种信,疲倦的時候,真想算了,活什么活的?”
  我不響。她喝完了最后的咖啡,站了起來,仍然苗條的身型,美麗的頭發。她踱到窗口,看向窗外。一個雨天,永遠是雨天。
  這是我們獨身女子的雨天。
  她問:“几點鐘了?”
  “傍晚了。”
  “我有約會,要走了。”她披上那件皮大衣。
  “拿把傘吧,再糟蹋這件大衣,就快穿不了啦。”
  “管它呢!”她笑。
  老六的笑是恢复得快的。我們哭給誰看去,不如不哭。
  “到什么地方玩?”我問。
  “去利物浦看海,”她揚揚眉毛,“我喜歡那海,看到了那海,覺得活著非常有意思。而他們不喜歡我,是因為他們妒忌我。”
  她笑了,那笑是非常适意的。老六有老六快樂的時候。她其實什么也不介意,她有她快樂的時候。
  她臨走的時候說:“几時你必須見見他,這孩子雖然沒念過書,卻是個合情合理的人,決非我們這些‘讀書人’比得上的。誰知道呢!也許我就嫁給他了,在英國開個炸魚薯條店,開開心心的過了這輩子。”她裝個鬼臉,笑了。
  她披著大衣下樓。
  我早說過,老六憧得生活,大雨中看海,春寒、霧濃,只要快樂就行了,管他是不是大學生,五百年后有什么分別。
  也許太大奶奶們也有牢騷哪,說不定酒醉飯飽之余想鑽石不夠亮,然而我們是不會知道的,我們只是獨身女子。
  從窗口看下去,老六上了車,在雨中她神采飛揚,我們有我們快樂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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