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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半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蝴蝶吻》

  我是一個很愛自己的人,一點不肯吃虧,從小為自己定下了一套擇偶標准。我怕丟臉,所以一切都很挑剔,循規蹈矩的做事。像我這樣的人怎么會去單戀一個男人呢?可是事情往往是不可思議的。今年我十五歲半,照中國人的算法是十六歲,我自認為是個大女孩子。我寫日記,練毛筆字,讀最好的英文書院,功課那么緊,家里還請了法文老師補習整個暑假練网球學游泳,唯一的缺憾是沒有音樂細胞。但我還是很驕矜的,在學校里簡直沒有同學跟我要好。我們是女校沒有男生,有時候學校開舞會,別的地方有學生來,我都不喜歡他門,那些男學生的白校服是髒的,他們臉上長滿包包,好丑,戴眼鏡,聲音像小公雞,說英文帶廣東音,肉麻死了。所以我怎么會單戀男人呢?我這么驕傲。
  有一天放學晚,爸爸下了班,与媽媽在說話,怪興奮的。爸說:“噯,俊東真是結婚了。”他把照片給媽媽看。
  媽媽說.“天曉得,咱們女儿這么大了,他還剛剛結婚?”
  “可不就是。你瞧瞧。”
  媽媽把照片看看,“唔,很好看,在家拍的?”
  “是呀,就回來渡蜜月了。”
  我過去說:“我也要看。”
  媽媽笑道:“小毛就是這個樣子,百樣有份。”
  我把照片看了,那個男人的臉背光看不清楚,那女人卻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藍色絲絨面子的短襖,一排水晶套紐,笑得非常嫵媚,眼睛雪亮。
  我放下照片說:“像媽媽。”
  媽媽說:“我老太婆羅,人家才年輕貌美呢!”一邊笑。
  爸爸說:“挑了十五年,挑到個才貌雙全的,也算難得,俊東這些年來守身如玉,原來如此。”
  我問:“俊東是誰?”
  “爸爸的同學。”媽媽說。
  “老頭子?”我問。
  爸說:“這什么意思?媽媽算年輕貌美,爸爸的朋友是老頭子?”
  我笑,“我沒有說你老呀!”
  爸爸說:“是老了!女儿都這么大啦,怎么能不老呢?”
  我聳聳肩,只好去做功課。
  地理,加拿大的產麥丘陵地帶。國文,孟子論孝。英文,要寫一篇作文,題目:我的愿望。老是這种題目,從小學到中學一樣,我打算寫我的愿望將來是做個作家,可以寫不同題目的文章,免得老寫我的愿望。英文:沙士比亞暴風雨第一幕。咆吼山庄第七章。希夫克里夫對凱芙琳真坏。希夫克里夫根本是個坏蛋,這本小說差极了,听說某些作者還抄這种調調儿,變成中文版還暢銷得很呢!該不該成為一個女作家?好象不大高級!生物……代數……功課這么多。物理最差勁了,音波那章老讀不熟。上星期媽媽帶我去詩韻。那里的衣服不适合我穿,后來又去分店,終于買一條裙子,可是天天得穿校服,不穿校服又穿什么呢?
  學校里沒有一個女老師穿得及格,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小密斯王的絲襪勾破棹也不換。
  我希望可以發育到五呎五寸半,女孩子矮不好看,現在只是五尺四寸,不成問題吧?十五歲半了。明年要去買一塊蒂婀的香肥皂,貴得很,媽媽說不要緊,女孩子香噴噴才好。媽媽真是好媽媽。
  要集中精神做功課真難。子曰……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夫子們說過的話都是對的,那天在十七歲雜志上看到花襪子,香港就還買不到。香港日本時裝太多,我不喜歡日本衣服,穿起來永遠像個小女孩,娃娃似的老長不大。姐妹雜志老騙人,一放下書就赶出去買那些示范過的裙子,可是老買不到,店家說賣光了。生气。
  張美芬叫我小毛,小毛是她叫得的嗎?我不高興每個人叫我小毛。牙醫東尼叔叔說:“小毛,你有四個牙坏了要補,別老吃瑭。”沒有呀,我才不像她們什么糖都吃,我單吃杏仁洛加糧,將來有男朋友,要送一打玫瑰花与杏仁洛加,玫瑰花雖然俗气,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還是喜歡的。
  几時會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有几個?媽媽說女孩子十六歲才可以有社交活動,太早會十分賤相。可是也有人十多歲做電影明星的。媽媽說我非要念學士不可。女孩子沒知識,就除非靠臉靠大腿吃飯,那是很慘的。
  將來做什么呢?讀完書還沒有結婚,當中有一段日子,要選一個高貴獨特的職業。我希望我不要隨隨便便的戀愛,然后馬馬虎虎的失戀。
  胸罩又不合身了。很緊。老師說要買那种墊薄薄纖維綿,不准透明,不雅觀。可是媽媽穿透明的不曉得多合貼。媽媽最漂亮,三十七歲看上去跟廿七歲以的,將來如果有媽媽那樣的身裁,太棒了,媽媽的香水用“查利”,她買一瓶可龍水給我,但是不准用化妝品,唉。
  一天的功課總要做三、四小時。
  做完后看一個很坏的電視節目,才睡了。
  現在的生活像一只蛹,我后年畢業,那時候會不會變一只蝴蝶?太渴望了。
  過几天上課,郭雪珊說她哥哥請我看電影,我以為大家都去,馬上答應了。后來弄清楚只請我一個人,馬上又拒絕,真沒意思,第一個約會原來是這樣的。郭雪珊的哥哥好土,戴一個鐵鏈子的精工表,念工專,我才不去。因此生一天气。回到家中拼命按鈴。
  要命,這种人。亂約會,憑什么嘛!不要臉。
  女佣人來開門,我在門口放下書包,听見客廳里有客人,還有爸爸的聲音,他提早下班了。
  我進去,媽媽說:“小毛放學了,小毛來見周叔叔周阿姨。”
  我知道是照片上的兩夫妻來了。原來他們姓周。
  我走過去說:“周叔叔周阿姨。”
  那周阿姨一臉笑容,人比照片漂亮,迎上來拉住我的手。
  我笑說:“周阿姨最美了。”
  她轉頭說:“俊東,你瞧瞧這孩子多會說話!又長得秀气,他們福气真好,女儿如此出色,听說功課也上等。”
  那個周叔叔轉過頭來,我才看他一眼,就呆住了,怎知可以這么好看!他長得實在太帥了。瘦瘦的臉,濃眉,秀气的鼻子筆梃,眼睛閃閃生光,臉上沒笑,眼睛先笑,唉呀我想,怎么辦呢?我明明是愛上他了,不是每一個女孩子都可以在一生之中碰到他那那樣的男人。他坐在沙發上,淺咖啡色凡立丁的褲子——爸也喜歡這种料子,扣布襯衫,米色套頭薄羊毛衫,深紫紅半靴子,打扮得那么大方高貴,除卻薄薄的一只白金表,什么也不戴。他連白發也沒有。他看上去那么舒服,很高,但是不很壯,最主要的是他臉上沒有包包,又不戴眼鏡,跟我平日有机會碰見的男生是完全不一樣的,太帥了。
  他跟我說:“你叫小毛嗎?”
  我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臉忽然全紅了。
  他微笑,“你爸爸常說起你。”
  媽媽說:“當然啦,只有她一個女儿。”
  他跟他妻子說:“噯,咱們也生一個,叫二毛。”
  周太太笑,“神經病!”
  我才發覺他是結了婚的,有太太的。我低下頭。
  那天晚上我寫日記:
  他是最最完美的,連聲音都那么好听。他學問那么好。爸爸才念完學士,他卻是博士。說話那么風趣,又幽默,与他在一起,像個美麗的春天,微微下點雨,沒有功課,可以去公園散步,是的,他就是那樣一种默然的狂喜可是怎么辦呢?我才十五歲半。他怎么會注意我?怎么可能,他有妻子,他怎么能約我看電影?世界已經令我失望了,令人惡心的郭玉珊的哥哥請我看戲,可是周叔叔是永遠不會叫我出去的,他們來度蜜月.兩個月就走了,我叫媽媽改天請他們吃飯,我希望見到周叔叔。甚至是周阿姨,她也那么美,令人無從妒忌起,她對我那么好,送我兩只銀手鐲。太高興了。他們真是一對。我是愛上周叔叔還是周阿姨?還是兩個都愛?將來我會碰見周叔叔那樣的男朋友嗎?我不要郭家那种,不要不要不要!
  寫完這段日記之后一天,媽媽就請周叔叔吃飯,請在一間很靜的夜總會。我很翻遍衣櫥,沒有衣服好穿。煩死人,能買的時候不去買,現在怎么辦?
  莫沅君說她曉得有一家店有,我們放學馬上去。結果有件粉紅色的長裙子,一層層的花邊,我嫌花邊太多,我不要像個洋娃娃,我說過多次了。女店員拿出一件黑色絲絨露背的,看上去真不錯。但是媽媽一定不讓我穿黑色的。我怎么辦呢?小孩子的年齡過去了,大人的年齡沒到。
  跟莫沅君跑得累死,功課也沒做。西洋歷史要寫一篇玫瑰戰爭的結論。失望地回家,匆匆作功課,連飯都沒吃好。
  媽媽問:“小毛怎么心情不好?功課太忙了?”
  我說:“媽媽,我這個童花頭留了十三年啦,換個發型好不好?請周叔叔吃飯,我也沒衣服穿。”
  媽媽詫异的說:“什么吃飯?你小孩子也去?我們沒打算請你。”
  我一听,臉先臊紅了,握著拳頭,忽然忍都忍不住,气急攻心,哭起來。
  媽媽莫名其妙,呆呆的一直叫:“小毛小毛!”
  后來她總算讓我去,我已經很失望,一切不如意的事都是在這段時候發生的,怎么媽媽會這么疏忽?她該知道我是多么渴望去這個晚會,她應該知道。我傷心了一個晚上,也沒睡好。
  第二天上課沒精打采。老師說英文小說要測驗,那本“奇异故事”都是希腊神話,名字非常難記,不過我很有興趣,還有一本“符”是華德史葛爵士的,不好讀。周末自那個晚會回來非得再各重讀一次不可,分數拿得坏,同學不尊重我,老師也不喜歡我,太重要。
  我几時才十六歲呢?十五歲半,說出去永遠被人當小毛。誰讓我的名字叫小毛?
  放學走過一家公司,見到我要的裙子,雪白,麻紗繡有小孔的,最好就是還有件斗蓬配,在這种天气不怕涼,斗篷是同料,只有肩膀繡花,以下是淨麻紗,輕盈而秀气。我非常高興,奔進去問价錢,太可怕了,竟要八百五十塊。我口袋只有一百,我怕有人會買走,問店員可不可以付定金留在一邊,我隔一小時馬上來取。店員很好,她說不用定金,但一小時后如果有人買,她就不留給我。
  我叫計程車回家拿了自己的銀行存折去銀行。一共才只有一千五,提了九百出來,馬上去買那套衣服。那店員很高興讓我試,連一針也不用改。呎碼剛剛是十號,太幸運了。周叔叔會請我跳舞的,一定會。包好衣服我去看鞋子。我要配雙淺藍低跟的鞋子,居然也買到了,花得只剩車錢,回家媽媽很急,她說以后遲那么多回家,一定要先通知她。
  我把理由敘述一下,她說我太花費,十五歲就買那么名貴的衣服,廿五歲怎么辦?我只好陪笑。那存折里的錢是我好几年的壓歲錢節蓄的,一下子都几乎用光了。怎么舍得?都為周叔叔。
  我要看上去像大女孩,他太會請我跳舞。
  果然,那天周阿姨一見我立刻稱贊說漂亮。
  我們到了夜總會,吃法國菜,爸爸不讓我自己點菜,爸爸最可惡。
  周阿姨穿一件繡花軟緞旗袍,那么特別。我覺得她這种年紀才好穿衣服,什么都合适。媽媽穿洋裝,料子十分考究,一比之下,我這身衣服像是畢業舞會的衣服。我又失望了,而且一整個晚上沒人跳舞,我坐在周叔叔隔媽媽一個位置,既不是對面,又不是旁邊,什么也沒說,他們四個講的話我也插不上口,默默的坐了半夜。
  還是臨走的時候,周叔叔笑說:“小毛疲倦了。快回家休息吧。”他的笑容十分溫柔。
  他的黑西裝那么瑞正。
  還是值得的,就是來看他這么一眼,听他說這句話還是值得的。
  回到家我脫下衣服小心挂好,淋浴出來,听見媽媽低聲与爸爸說話。
  媽媽說:“小毛到尷尬年齡了,情緒非常不穩定。”
  爸爸說:“我知道。”
  媽媽又說:“像今天,硬是要跟我們去,什么意思?去了也不高興。”
  爸爸說:“順著她一點,過這一、兩年就好了。”
  媽媽說:“但愿如此。”
  我鑽進毯子之前很有點歉意。
  叫爸媽遷就我,太難為情了,也太不應該。
  整個晚上夢見周叔叔。有聲音對我說:“复活節有假,去約他出來,复活節功課沒那么忙,他人那么好,不會拒絕你的。”做了一夜的夢,那聲音仿佛是媽媽的聲音。
  醒來之后,想到复活節他就要离開香港,不曉得回哪里,我怎么找得到他?恐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呢!馬上又哭了,我從來沒有為男人哭過。感覺坏到极點,但愿沒有這种經驗。
  反正再也睡不看,便起床溫習,把那兩本書里的人名全抄下來,一遍遍的背。老師最喜歡抽人名來問,常常出一句沒頭沒腦的對白,問我們(一)是誰說的?(一分)(二)說給誰听?(一分)(三)為什么要說這個話(一分)(四)說完之后發生什么?(一分)。不讀得熟是不行的。
  等媽媽八點半起床,我已經看完半本書。媽媽很感動,馬上叫佣人去做我喜歡的早餐:冰糖蒸蛋。做媽媽的真是,女儿肯用功她就那么樂。她有什么好處?我做媽媽以后也會這么偉大?
  吃完早餐反而困,結果躺在小床上睡著了。
  迷迷糊糊听見爸爸說:“小毛功課吃緊,難為她年年十名內,不用咱們擔心,物理怕要補習。”
  媽媽說:“現在的孩子物質享受給比我們好,但是功課太辛苦。”
  找心里說:我不是孩子,不要“孩子”我。
  我把鬧鐘撥到十一點。
  但是王君穗的電話十點半就來了。
  我去接听。她說:我們去看早場。”
  我說:“我有事,不去。”
  “溫習嗎?死用功。”她嘲笑我。
  我怎么肯讓她知道我溫習?要是她知道我啃書,她一定會緊張,人人那么用功,拿第一就難了,我也很自私,于是說:“不,爸媽帶我去郊游,今天天气好。”
  她放下心,“哦,那么改天去。你几時溫習?”
  我說:“明天星期天好了,翻一翻。”
  “好,再見。”
  我放下電話,回房馬上拿起書,讀得十二分仔細。
  也不知道怎么學坏的,對同學不說老實話,每個學生都想作瀟洒狀,其實不讀書怎么可以成績好?人人都默默的用功。要是會考考得不好,便沒有希望進香港大學。我不愿意到英、美去升學,离家好几万里,苦都苦死。誰曉得?也許到十八歲,會喜歡去外國見識見識也說不定。
  熬到下午四點實在不行,放下希腊神話就閉上眼睛,還有一本。心里暗暗好笑,玩三天三夜都不累,看書就像受了催眠術似的。
  測驗完之后我很有把握,到底一整個周末都花了心血。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几時可以再見周叔叔?
  他回請爸媽的時候,能不能也連我也請在內。
  我問媽媽:“周叔叔怎么不來?”
  媽媽說:“人家要做的事多看呢,怎么好常來?”
  “他忙什么?”
  “渡蜜月,見親戚朋友呀!”
  “我們也是他的朋友。”
  “他不是見了我們嗎?”
  媽媽好不詫异。
  看樣子沒辦法,只好靠自己的。
  怎么靠法?打電話找他。一定要老著面皮。
  在爸爸的記事本翻到周家的電話號碼,我搖過去,“請周俊東先生听”心比平常跳得急,手也冷了。几乎馬上想扔下話筒走。可是他的聲音已經傳過來。
  我說:“我是小毛,周叔叔。”聲音像蚊子叫。
  他想一會儿,“哦,小毛。”他是那么愉快。
  我能說什么呢?听到他的聲音已經夠了。我拿著電話不曉得說什么才好,第一次給男人打電話,原來結果是這樣子,我一切的第一次都是這么尷尬。
  “小毛,”他溫和的說“有什磨事嗎?”
  如果沒事也說上半天,太十三點,我可不要給他那樣的印象,怎么辦呢?
  我隨机應變的說:“周叔叔,爸爸媽媽說你好些時候不來我們家,讓我問問你是不是很忙。”
  “都是無事忙罷了,你跟他們說我一有時間馬上來打扰。”
  “周叔叔,你就要走的吧?”
  “可不是,匆匆忙忙,身在异鄉為异客,不是滋味。”
  “周叔叔為什么不長久住在這里?”
  “有很多道理。小毛,你中學快畢業了吧?”
  “快了,還有兩年。”我說:“功課很多。”
  “升哪里的大學?”
  “香港大學。”我說。
  “好得很,然后暑假的時候到歐美去旅行一下,香港的孩子知識很好,就是見識差點,連一年四季都看不見,你可別犯這毛病。”
  “是的,周叔叔。”
  “好,小毛,再談吧。”
  “周叔叔,”我急道:“那么你几時來我們家呢?”
  “小毛,我說不定噯,有空一定來,好不好?”
  “好的,再見周叔叔。”我只好那么說。
  我挂上電話。
  我等了很久很久,像做賊似的,偷偷走回房間,心里面很是憂傷。我喜歡他,可是不能見到他,為什么?大不公平了。這是我第一次覺得做人不能順心。
  測驗卷子發下來,五十分中拿四十五分,成績實在很好,做人那么多事當中,讀書是最容易的,只要下過功夫就可以拿好的成績,難怪有些人一輩子离不了學校,一直念一直念,總比想見一個人而見不到容易。
  好郭的又來請我去郊游,我才不要去,跟他到哪里我都不高興。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他請我去巴黎我也不要去,肉麻死了。
  一點新事也沒有,天天是上學放學。換好校服就走。校服熨得好,可以兩天換一套,去年親做的,今年又緊了。上次鄭婉如說她媽媽罵她,年年要做校服,就是長得比人快!這种媽媽也會有的!后來婉如不敢再提做新校服,把舊的繃在身上,十分不雅觀。家長加果這樣不体諒孩子,干嘛要生養孩子?
  太多的父母把小孩子看為一种負擔,真是可怕,孩子們是十分無辜被生產下的既然活在世界上,需要溫暖了解与愛心,這世界這么大這么冷酷,如果不能自父母那么取到應得的溫暖,叫我們何去何從?鄭婉如說她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這件事!這些父母天天埋怨子女,卻年年把不幸的生命帶到世界來,天下最無恥的是這些人了。
  我的爸媽不是這樣的,我很幸運。
  我還應該為周叔叔的事情煩惱嗎?
  爸爸這么盡責,媽媽這么能干,他們又長得瑞正票亮,我是家中唯一的孩子,他們待我如朋友一樣,十五年來我沒有受過一點委屈,每樣事都獲得他們的諒解,他們提供的意見永遠有益于我。可是為了周叔叔。
  我也懂得這是沒有希望的,我是小女孩,他是中年男人。這种感覺不正常的,周叔叔做夢也沒想到我會日日夜夜的想念他,制造机會來与他見面。但是我不能夠控制自己,我身不由主啊。
  班上鄭婉如与我最談得來。碗如比我大一歲,她是很有思想的一個人,她說話很有味道。
  她說:“有一次我說同學小毛一個人睡一個房間,我哥哥叫我住到小毛家里去,別空自羡慕人家!”
  婉如最不幸,什么人都可以罵她,她母親相當鼓勵這种作風,不但不阻止哥哥罵妹妹,還覺得既然儿子代她教訓了女儿,就不用她費心。婉如一點自尊也沒有。可是婉如的功課好极了。
  她說:“唯有如此,我做人才有信心。”
  我說:“婉如你做人一定有成就,人家說只有受過苦的人才可以成熟得快。”
  婉如說:“我也沒受廾么苦,我哪里敢說受過苦?只是我太希望家人給我一點溫暖,不要把我當一件家具。想了這么些年”
  “不要緊,將來你嫁一個好丈夫,必然會得到補償。”
  婉如笑了。
  我想把周叔叔的故事告訴她,想了一想,終于沒說。
  周叔叔走了!
  媽媽說的:“俊東真是,連送也不讓送,就這么走了,只來個電話!”
  我听到這句話整個人像五雷轟頂一樣,手上的書本撒了一地。他走了,他沒有告訴我一聲。他心里根本沒有我這個人。啊!我真的如此微不足道?真的一點想念的价值也沒有?但是我卻會記得他一輩子。他知不知道,除了父母之外,我只愛他一個人。
  我哭了。就這樣子他走了,連一片云彩也沒帶走。怎么會有這么殘忍的人。我哭了又哭。我為他告一天假沒上課。媽媽請一醫生來看我。我硬是說頭痛,醫生無可奈何留下藥走了。我躺在未上不肯起身。我不停的想著周叔叔的一言一笑,心上像有塊大石壓著。
  鄭婉如取學來看我,帶來筆記。我又哭。
  婉如說:“吃完藥就舒服,別哭。”
  我馬上明白父母朋友再對我好,有很多痛苦是要自己承擔的。
  我還是去上課了。什么比什么重要,我是非常明白的。但是我胃口很不佳,常常嫌菜不好。几何測驗几乎不及格。
  卷子發回來,爸爸媽媽与我討論。
  “是不是對算學沒有興趣?”他們問。
  我說:“的确是沒有,但平常也不會這么差,我一向比較喜歡新數。這次平衡等邊問題沒做熟。”
  “請人來補習好不好?”他們問。
  “好的,只補這一科,一星期補兩小時夠了。”我還得讀法文呢!
  “那么要請大學生,我們去問問。”媽媽說。
  爸爸說:“小毛的數學一向是最弱一環,女孩子大多數這樣,可是她英國文學与中文都好。”
  我低下頭,很難為情。婉如替人補習賺外快,我還得找人替我補習,一進一出差太遠了。一定要要用功。
  周末正在學織毛衣,媽媽說補習先生來了。我放下織針出去,看見一個很年青的男子。
  媽媽說:“這是江哥哥,江哥哥是中文大學的,你要听江哥哥教。”
  “是。”我低聲說。
  江大哥廿多歲,數學好极了,像電腦一樣,出了很多例題給我做,他說我不明白原理,做破頭也沒用,死背例子是最笨的方法。
  他教書很耐心,而且很有辦法,一教就通,一星期下來,我的頭緒漸漸歸一,有時候也可以發問了,江大哥不漂亮,但是……他不是電影明星式的人。坐在那里不出聲的時候,他很普通!但是笑起來他是完全另一個人,很少有笑得這么明朗開心的面孔。
  過了一個月,他已經來過四次。媽媽問我有沒有開心一點。
  我答:“對于几何是開心得多了。”
  媽媽笑問:“你還有什么不開心的?”
  我不響。
  漸漸我与江大哥也有些話好說。江大哥會問:“你為什么老低看頭?”他笑,“除了小毛外,你還有沒有別的名字。”
  我不怕他,我說:“我最不服气人家做算術不費腦筋了,我再低頭也想不通。”
  有一次他回家的時候剛巧我也要出去,于是大家一起出門,他在門口問我:“小毛,我學校有個舞會,你要不要來?如果你來我后天接你。”
  我猛然抬起頭。“你請我做舞伴?”我意外的問。
  “不,”他幽默的說:“我請你做保姆。”
  我笑,“你真會欺侮人。”
  “去不去?”
  “去。”我說。
  那夭回到家中,我馬上翻出那件白色的麻紗裙,天气還沒涼透,還可以穿一次。我把裙子放在床上,心中想:啊周叔叔對不起,本來我想以后都不碰這裙子了,但是江哥哥他請我去跳舞呢,媽媽一定會贊成的。
  我想周叔叔不會反對,我怀疑他是否會記得我。我只有十五歲半,我怎么能夠以后都不跳舞呢?還是快快把這件衣服熨一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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