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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薩諾瓦丈夫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回南天》

  我的丈夫不屬于我,他屬于全香港的女人。
  誰不知道腦科專家邱企國的大名?
  企國英俊高大,有真村實學,談吐幽默,手段闊綽,自十五歲至五十歲的女人都會趨之若騖。
  每當他在社交場合中出現,身邊總圍滿一大群女人,問長問短,听企國發表偉論。
  企國永遠不會令她們失望,他永遠穿著高雅的服裝,彬彬有禮地成為女賓的甜心。
  我曾經說過:“邱企國如轉行做女人湯丸,那真是無瑕可擊。”說笑而已。
  話也不能這樣說,此刻香港的女人夠虛榮,男人若無事業傍身,長得再漂亮,再會說話也不管用。
  企國是妙手回春的大國手,誰誰誰各流議員大官都是因他的手術才渡過難關,得以繼續享受人生,他當然是名震香江,那還用說。
  況且她們都認為邱企國富甲一方。
  事實不是這樣的。
  事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企國在外似一具彩色電視机,回到家里卻自動熄滅休息,他顯得非常疲倦、乏味,同時在生活方面,倚賴性极強。
  他并不是什么卡薩諾瓦,我并不如一般女人所艷羡的那樣,穿了真絲的睡衣,躺在粉紅色的枕頭上啜香檳酒,然后与企國翩翩起舞,陶醉在月色中……
  我們兩人的生活完全不是那回事。
  企國的工作壓力至大,為病人動手術之前他往往浮躁不安,不言不談,動手術之后,他又疲倦至死,回家倒頭便睡。
  孩子們見他的時間也不多,偶然有假期,也有許多宴會等著地去亮相,都是卻之不恭的重要邀請。
  与他在一起生活,需要极大的忍耐力。
  我們是相愛的。
  盡管企國在外界的緋聞傳得那么厲害,我們還是相愛的。
  他曾經說過:“少媚,無論外頭把我說成怎么樣,我愛的只有你一個人。”
  我不是三歲小孩,未必受他這句甜言蜜語蒙騙,但不信又如何呢,盡管我認為邱企國太太不好做,卻不知多少女人愿意排隊輪候這個位置。
  企國最大的优點是脾气溫和及愛孩子。
  家中的霹靂火是我。
  在孩子們面前,我是永不受歡迎的。
  我常笑言:“我的耐力都在你身上用光了,大國手。”
  大國手有時令我大頸泡,追求他的女人索性找上門來,電話不絕──
  “邱醫生在嗎?”
  “不在,有什么事?”
  “私事。”
  “哪一位?要不要留言?”
  “不用,你是他哪一位?”
  “不敢當,我只是他的妻子。”
  “都說你們感情不好,有名無實,難得你還肯替他听電話。”
  這些女人一個個牙尖嘴利,不好應付。
  但是我答應過企國,外頭的事我一律不管。
  話雖如此,有時連我自己也怀疑我們之間的感情是否隨時會得破裂。
  企國是天天回來睡覺的,這也許定唯一的安慰。
  就算動手術至深夜,他也多數要求我親自開車去接他,他不要司机。
  音到他心疲力瘁的樣子,我更加只好盡本份做個賢妻。
  最怕便是接到他,他往車上一靠,便說:“死了。”
  死的雖是病人,但是企國的沮喪難以形容。
  每逢有病人不幸去世,全家都得看他的臉色,反之有病人被他治愈,他又覺得理所當然,絲毫沒有欣喜,他對自己要求如許嚴格,多么苛求。
  最近他心情算是很好,因此出席宴會時更加談笑風生。我當然情愿他高興,我是愛他的妻。
  在祝議員的酒會上,我遇到一個大眼睛女郎。
  在這种年輕小姐面前,我總是表現了极端的幽默。
  大眼睛穿著吊帶露胸裙子,你別說:青春就是青春,她看上去非常悅目。
  這位小姐以挑釁的語气跟我說:“邱太太,這條鑽石項圈誠然很漂亮,但這個式樣卻比較适年輕的女孩戴。”
  我微笑,“是的,我都雞皮鶴發了。”
  大眼睛一怔,見我如許謙虛,頓時沒有下文。
  但是隔一會她又說:“企國的品味一向很好,他送的禮物,自然都是一流的。”
  我忍不住回敬:“這項鏈卻是我陪嫁的東西,是我母親挑選的。”
  大眼睛不甘示弱,回道:“不過企國送我的東西,卻都是一流的。”
  “是嗎?”我仍然沒有失卻風度,“那你真是幸運。”我說。
  當夜回家的時候,我問那大眼睛是誰。
  “誰?”企國莫名其妙,“每個女人都有大眼睛,整容醫生比腦科醫生發財得多。”
  “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哦,那是陳局長的千金。才十八歲半,你何必多疑。”
  “你最近時常与人家來往,送禮給人?”
  “沒有的事,吃一頓中飯,送一盒巧克力是有的。”
  “她可不這么說。”
  “謠言,都是謠言,你若信這些,我們的關系就危危乎。”
  “有時真不由我不信。”我問:“什么叫謠言?但凡當事人不承認的事,都叫謠言?”
  企國詫异:“你以前一向不追究這一類事。”
  “以前那些女人還知道些廉恥,不致于明目張膽的來給我沒臉,凡事大家能夠下台就算了。”
  “她還是小孩子,何必跟她過不去?”
  “邱企國,你好自為之。”
  “少媚,我們結婚十五年了,如果你認為有人可以代替你的位置!我可不依。”
  我被他逗笑了。
  也難怪那么多女人喜歡他,是有一手。
  我說:“你若有什么痛腳落在我手中,你自己當心。”
  “我省得。”他說。
  這件事也就像其他的事那樣,被摑置一台。
  不過那個大眼睛的陳小姐老是打電話來找企國。
  這一代的女孩子這樣放肆,令人可惊可歎。
  我很客气的說:“他在診所,你打到診所去吧。”
  企國是很少在家的。
  大眼睛說:“他不在診所,你叫他來听電話。”
  我說:“小姐,他的确不在,不如你到派出所去取搜查令,前來搜人好不好中.”
  她總算挂斷電話。
  這种事企國也要負責任,他在外頭招蜂引蝶,以致身后跟著一大堆女人,若果他沒有示意人家,這干女的如何會得任意妄為?
  我有种忍無可忍的感覺。
  在電話簿我查到陳局長的號碼,我約見他,說明身份,并請他約束他的千金。
  陳局長很明事理,羞得滿臉通紅,頻頻致歉,說明他女儿自幼喪母,因此缺乏家教,所以才會做出不可理解的事來等等。
  我希望和平解決此事。
  但是這個女孩子非常固執,伊有一個非常好听的名字,叫陳天真。她一直跟我說:“你丈夫根本不愛你,你為什么不跟他离婚?”
  當她說到“企國愛的是我”的時候,我開始刻薄,我說:“他愛你,你同我說干什么?有什么用?我又不能娶你,你同他說呀。”
  “他說你不肯离婚。”
  “小姐,”我不耐煩的問:“你相信嗎?”
  “你要他給你什么你才肯与他分手?”
  我把電話的插頭拔出來,不再跟她說話。
  當夜我与企國開談判。
  企國還在那里嬉皮笑臉,“談判?你也來這一套?少媚,你是越來越退步了。”
  我說:“我不管,你叫那位陳女士別老是騷扰我,我的脾气一上來,說不定与她公堂相見。”
  “我同你說過──”
  “老邱,到底你同這位女士是什么關系?”我喝問。
  “朋友關系。”他說。
  “你少唬鬼。”我說。
  “你為什無不相信我?我干嗎要瞞你?我邱企國一向不做偷偷摸摸的事,拆穿了大不了是离婚,”他光火,“那种女孩子,中環一地就有三千万個,我哪來的功夫跟她們胡混,她失心瘋發花痴,你也陪她玩?”
  “咦,你在外頭占花惹草,還發我的脾气?”
  “你為什么不說那些花花草草老不放過我呢?”
  “牛不飲水,焉襟得牛頭低。”
  “你去問問我的女秘書,我有沒有理這些閒花野草!”
  “你女秘書還不是她們同道中人。”
  “你這潑婦。”企國瑞我。
  “你生气?我才气呢。”我也不甘示弱。
  “為了那种人,攪得一頭煙。”他邊冷笑一邊上診所去*。
  企國這樣矢口否認,我也只好把事情擱下來。難道真告陳局長的千金妨礙家庭不行?
  電話我也不听,但凡陌生人打來,女佣一既替我回絕。我安靜了好一陣子。
  正以為事過情遷,准備重新過只眼開只眼閉的生活之際,真正的大事發生了。
  那日我在替孩子們洗頭,与女佣人兩個忙得小可開交,忽然外頭的佣人說有客人到訪。
  我用毛巾擦著雙手出去客廳,坐著的客人是陳女士。
  我呆住。
  好家伙,找上門來了。
  “什么事?”我直接了當地問她。
  她站起來,伊穿著松身的裙子,只要把衣服稍微拉一拉,我便看到她已有四、五個月的身孕了。
  我心一沉。
  事情經已到這种地步,邱企國也太不小心!
  “邱太太,”她說:“我希望得到你的同情。”
  我問:“你打算怎么辦?”
  “把孩子生下來。”
  “划得來嗎?”我問。
  “企國答應同我結婚。”她說。
  她的面孔有种“得不到的愛永遠是最好”的表情。我卻比她更了解真相。
  “邱企國不會同你結婚,你知道他不會,所以你用孩子來要脅他。”我說。
  她的臉色轉為非常蒼白。
  “陳小姐,我相信你已經有段時期沒有見到企國了,他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天天七點到家,八點半已經熟睡,你別再騙自己了,邱企國不會离婚,因為他不必离婚也可以得到其他女人的愛,他何必多此一舉?”
  “你……你可以說服他,叫他同你离婚。”
  “什么?”我几乎怀疑我的耳朵有毛病,“你叫我出馬,令他同我离婚?陳小姐,你神經沒有毛病吧?你听過‘与虎謀皮’這句話沒有?”
  “你們的夫妻關系不正常!”她喘息,“何不結束它?”
  “不正常.什慶地方不正常?我們有三個孩子,他天天回來睡覺,依時交上家用,我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不正常的只怕是你,陳小姐,你需要看醫生。”
  “可是我怀看你丈夫的孩子,”她尖聲地叫:“你孩子的弟妹!”
  我殘忍地問:“有什么證据?”
  “你沒有良心!”
  “笑話,又不是我經手的,你來控訴我有什么用?你干嗎不去同邱企國商量?”我大聲說:“送客!”
  我回房間,只听到客廳一陣瓷器破裂聲,她竟在我家撒野,幸虧佣人同司机一起把她掃了出去。
  當夜客廳中沒有被陳天真摔破的陳設也被我一并徹底破坏了。
  我痛罵邱企國的十八代祖宗。
  他面色都發青了。
  連連分辯,“真是冤枉,完全是假的,怎么可能有這种把柄落在她手中,我連她的手都沒摸過,她真是跟我耙上了。”
  我說:“我同你离婚,我受夠了,我帶著孩子們找生活去。”
  “我告訴你,我是冤枉的!”他暴喝。
  “有什么證据?”
  “她有什么證据說孩子是我的?”
  “你太离譜了,邱企國,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毀了人家一生,想置之不理?”
  “我毀她?那种人盡可夫的女人──”
  “可是她沒有為別人坏孩子。”
  “你是否想將我雙手送給她?”
  “我沒有旁的選擇。”我說。
  “你上她的當了。”
  “是嗎?那么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太大。”
  “你決定要离婚?”
  “是的,你做了喪天害理的事,由我來收拾殘局。”
  “我連手也沒有碰過她!少媚,你為什么不听我說?歷年來逢場作興的事不是沒有,但我怎么會去碰那种女人?”
  我將自己鎖在房內,气得整個人發抖。
  完了,完了,我告訴自己,忍了十五年,結果落得如此下場,完了。
  陳小姐也不見得沒有追求者,她家底那么好,人又長得出眾,但對企國如此痴心,且不問她看中企國什么,既然米已成飯,我總得拿些同情心出來。
  我冷靜下來,自動約見陳小姐。
  她很意外地應允同我吃茶。
  我忽然向她訴苦:“這些年來我也受夠,你來做我的替身再好沒有,你這么愛他,總會對他好。”
  陳小姐呆呆看著我。
  “他不肯与我离婚,”我說:“你去說服他吧。”
  “他不肯見我。”陳小姐坦白的說。
  我埋怨說:“你們這些年輕的女孩子,也不帶眼識人,上當已經遲了,希望他看在未出世的孩子面上,終究回心轉意。”
  她呆呆看看我,“你真的肯犧牲自己?”
  “不然怎么辦?”我絕望的問。
  她不出聲。
  我疲倦的說:“我受夠了,我要找個地方躲起來,避開邱企國,我需要真正的休息,我實在受不了。”
  回到家我收拾行李,企國自醫院赶回來,硬是不給我走。
  “你不要受別人离間,一切都不是真的,千万別信謠言。”他苦苦哀求,“少媚,我不能沒有你,請你相信我,我實在是不能沒有你。”
  我紅著眼睛說:“邱企國,上得山多終遇虎,你自己當心。”
  我挽起箱子出門。
  當夜在一家酒店落腳,無限凄涼,不在話下。
  企國應當趁此机會,与陳小姐有一個了斷。
  他們如果決定在一起,我愿意退出。事到如今,不由我不犧牲。
  如今少女生活浪漫是一件事,但叫她怀孩子又是另外一件事,陳小姐又沒有名份,她的犧牲比我更大。
  不到三天,企國找上門來,因為我不放心孩子,留下地址,企國不知用什么辦法在佣人嘴巴里將我的行蹤套了出來。
  企國說:“我去找陳局長,也找到陳天真,把事情完全攤開來講,陳天真已經當她父親的面承認,我与她沒有關系。”
  “孩子是誰的?”
  “什么孩子?”
  “她腹部隆然。”
  “什么腹部隆然?她還穿著窄身牛仔褲。”
  我大惊,“你逼她把孩子打掉了?”
  “張少媚,你怎么一付幻想,把你丈夫想像成一個十惡不赦的坏人?”
  “那么她腹中塊肉呢?”
  “我怎么知道?”
  我墮入五里霧,攪不清楚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太神秘了,怎么像阿嘉泰姬絲蒂的偵探小說?
  “跟我回家。”
  “不,”我說:“破案之前我絕不回家。”
  “破案,少媚,什么案子?”
  “我不回家。”
  “少媚,我都改過,好不好?我知道錯了,這次我自己也吃足苦頭,我真的都改過,你總得給我一個自新的机會呀,不要逼虎跳牆。”
  “我要親自与陳天真談一談。”
  “還談什么?她親口答應以后不再騷扰我們,事情過去便算數,何必追根究底?”企國急道:“咱們仍然是好夫妻,總而言之,以后我一定會警惕做人。”
  這件事神秘得緊,我非得查清楚不可。
  “你先回去,”我命令企國,“我還要靜几天。”
  “這酒店的豪華套房租金非同小可,你跟我回家算了。”
  “你敢多嘴!”
  企國歎口气,离開。
  一連數日,我都在找尋陳小姐。
  她似乎永遠不在家,終于在一個傍晚,陳家佣人說:“小姐在天使的士高慶祝生辰,你快去吧,小姐吩咐說,凡是有人打電話來,都叫去那里會合。
  我罕納起來,陳小姐的心情可大好了,居然大肆慶祝生辰,不像是有心事在煩惱的人。
  一時好奇,我便換上晚裝,出發到天使的士可,心中作出最坏的打算:如果見到企國在場,便立刻可以宣布离婚。
  天使的士可人頭涌涌,除了當夜的女主人外,我認不清其他的人,我看得到陳天真,是因為她踢掉了鞋子,正在桌上与一洋人共舞。
  她的俏臉上貼滿金粉,閃閃生光,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化妝,身上穿一件非常暴露的晚禮服裙子,貼身、半透明、露胸,哪有半絲怀孕的跡象?她正舉著雙手瘋狂地舞蹈,長發卷曲地飛舞,像朵野玫瑰,面孔上一付陶醉,一點也沒有愁容,与我初見她時判若兩人。
  我心想:這么吞來,企國說的話,竟有一半是真的了,如果她与企國之間的問題沒有解決,今天晚上怎么可能有如此大的歡樂?
  我坐在一旁,叫了飲料,看這幫年輕人狂歡,等了很久,陳天真終于自桌子上爬下來,我趁其他人不覺,一手把她拉到一角。
  “邱太太!”她還認得我。
  我問她:“你沒事了?”
  她有酒意,聳聳肩,“沒事,什么事?”
  我實在忍不住,“你把孩子怎么了?”
  “孩子,什么孩子?”她膜目,“我几時有過孩子?”
  “我明明看見的。”我說。
  “哦,那是騙你,大衣服里塞只小枕頭,不想到你那么容易上當!”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气結,沉默一會儿,責怪地問:“為什么做這种事?”
  “報复。”
  “我可沒得罪過你。”
  “是邱企國,他苦苦追求我,送這個送那個的,追到手又扔開我,所以我要報复。”
  “他追你?”
  陳天真冷笑,“你不會天真到認為你的丈夫生命中只有你一個女人吧?我們确是要好過的,但說到為他怀孩子,那就不必了。”她邈著我。
  “后來,后來你怎么放棄了報复?”我气得發抖。
  她的聲音放柔了,“因為你。”
  “我?”
  “是的,因為你,你毫不猶疑的相信我的鬼話,處處為我若想,令我良心發現,邱企國雖然一無是處,但是他有一個好妻子,他的气數未盡,是以我放他一馬。”
  我怔住在那里,忽然流下淚來。
  陳天真拍拍我的肩膀,“對不起。”她說。
  一聲對不起,我受盡傷害,我應怪她,還是怪自己的丈夫?
  “管管邱企國,別讓他太胡作妄為。”她說完這話,便像花蝴蝶似的飛開。
  我獨自回酒店,原來真相如此,原來真相不過是一個少女要跟我們夫妻倆開玩笑,后來見我可怜,因此閘住。我真的那么可怜?
  何嘗不是,多年來的容忍,裝聾作啞,處處為他著想,而他卻自由自在,絲毫沒顧及我的自尊。
  我抱膝想了一夜。
  要邱企國改頭換面從新做人是沒有可能的事,他不會為我這么做。在花叢中過慣風流的日子,是會上癮的,但是我,我又能夠忍到什么時候?
  我真是邱家奴?
  他養著我,管我衣食住行,但是絲毫不尊重我。
  我是否應該听天由命?
  抑或自己打開這個僵局,努力將來?
  我也不是一個小孩子了,總得為自己打算一下才行。
  离開企國,抑或繼續做他的女奴?听他呼來喝去,任憑他發落?
  我今年三十五歲,再出去闖世界,未免是太遲一點,但至少精神上可以少一層壓力,自給自足的生活、水遠是磊落明澄的。
  我問自己:但是孩子們呢?孩子們乏人照顧──難道我就為孩子們躲在這個家中一輩子?
  我清醒過來,本來還想寫下一封長信,留言給企國;最后決定連這封信也省回,說什么呢?十多年的夫妻,到如今告一段落,他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不能夠隨便下去,他叫我長便是,他叫我短便短,憑他大爺賜我一口飯吃。
  我決定离開他、這不是要花槍的時間。
  我收拾好,帶著自己名下的現款,便离開酒店,到航空公司訂飛机票,我娘家的人在溫哥華,我先到他們那里休息一下再說。
  多年來的虛偽應酬生活已把我累坏。
  我在候机室見到邱企國,他又找了來。他默默無言,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得很遠,凝視我,我忽然想起,十多年前他追求我的時候,在大學堂門口等我放學,那情形不就是一模一樣?一晃眼十多年過去了。
  我停住腳步。
  他步過來,低聲說:“我与孩子們都等你回來。”
  我不說什么,朝前走。
  “好好的渡假,你确然需要休息。”他說。
  我向班机走去。
  鼻子一酸,流下淚來,我自己也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正如這個大倩人所說:出去休息一下渡假也好,我需要离開這個環境,過一陣自己的生活,清靜的日子。
  踏上飛机,我閉上眼睛。
  企國這次得到的教訓可大了,這是我第一次离開他,希望他會趁這個机會思量一下,想想自己錯在哪里,誰知道呢,也許我一走,他就忙著交際,回到女人堆中,大赦般名正言順的大玩特玩,變本加厲。
  我還是放不下他,我的頭側在一邊,我尚放不下他,他仍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環。
  且看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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