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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

作者:亦舒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紅鞋儿》

  三天內撥了七十個電話給李觀儀。
  她一個都沒有听。
  都叫女秘書檔掉:“李小姐開會”、“李小姐告假”、“李小姐沒有到”、“李小姐已早退”、“李小姐在赶功夫。”
  李觀儀的秘書及兩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記熟——“是,我們知道你是天下雜志的記者于如明先生。”
  她的手下非常聰明敏捷客气有禮,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觀儀。
  終于我說:“麻煩你同她說,我只要求一小時的訪問時間,閒談而已,訪問稿可以事先給她過目,任她修改。天下是一本高級的時事雜志,我們絕不揭人私隱,無中生有,以及歪曲事實,有實例可以證明我所說皆是事實,請你同李小姐說一聲。”
  助手甲見我說到聲淚俱下,沉默一分鐘,“好,我同李小姐說一聲。”
  “我明天再打來,無論如何,請李小姐給我一個答覆,可与否都好。”
  “好的。”
  我吁出一口气。
  同事小虞問我:“找到了沒有?”
  我搖搖頭。
  “奇貨可居,”小虞說:“她從來不接受訪問。”
  “從來不?”
  “從不。”
  “我不相信,我于如明一定要訪問她。”
  小虞看我一眼,“沒有那么嚴重吧,又不是非她不可。這些日子來,無論是文壇、政界、廣告、金融、影視、教育、紀律部隊,時裝、美術、舞蹈、商界,都有杰出女性接受我們訪問,老實說,很多時人們認為被天下雜志訪問是一种榮幸,我們絕不濫竽充數,絕不人云亦云,我們永遠在同類型中挑選最好的人才,眼光獨到,我們不擔心沒有嘉賓。”
  我拍手,“老板要加你薪水。”
  “我不贊成你這种苦苦哀求的態度。”
  “我有點蜡燭脾气,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
  “你在今日也有點名气了,”小虞不以為然,“別做得太卑下。”
  “為工作,不要緊。”
  “一個人太沒架子,人家就瞧不起你。”
  我不出聲。
  “老于,你就是這吃虧,你還去訪問人?等人來訪問你是正經。”
  我笑了。
  “況且李觀儀父蔭大如天,這种寵坏的千金小姐,沒什么好寫。”
  我說:“午飯時候到了。”
  第二天,李氏航業公司找我。
  李小姐的助手說:“于先生,她說不。”
  在我預料中!但我這個人一向有個坏習慣,就是喜歡死纏爛打。“小姐,給我一個理
  由。”
  那位小姐笑,“她不喜歡接受訪問。”
  “為什么?”
  “她不愛出風頭。”
  “不,這不是出風頭”
  “于先生,我手頭上正忙,改天吧,改天再約,再見。”電話已經挂上。
  這次連一向溫和的小楚都嘲笑我。
  “老于,尊重她的選擇吧,有些人天生不喜發表言論,我曾要求訪問一名寫小說的女士達七年之久,她与我天南地北什么都談,就是免訪問,做封面都不肯,她說她是地下鐵路擁護
  者,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所以,人各有志!再說,她的名气由她自己辛苦賺得,她不高興將之用來點綴我們的雜志,她絕對有權。”
  仍然悶悶不樂。
  “李觀儀不愛亮相,我們就忘記她,好不好?”
  我說:“都看得這么開,都成為和尚寺,不是出版社了。”
  “老于說得也是,隔壁一家雜志社就是這么關的門,找誰都嫌煩,一句“人家怎肯賺我
  們。就把責任卸得一干二淨,于是圖片、內容、編排,全部三流,讀老的眼睛是雪亮的,誰肯買蹩腳刊物?也許老于這么認真求獨家新聞是對的。”
  “你瞧。”我精神來了。
  小虞說:“我不贊成老于這股瘋勁。”
  “好啦好啦,開工,今日我要寫五千字。”
  我說:“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營生。”
  小楚說:“做人才是最痛苦的營生。”
  “來,讓我們齊齊閉門造車。”
  三個星期后,我們在報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
  我抓緊這段新聞!決定去探一探,一睹李觀儀的廬山真面目。
  我的牛脾气不肯改。
  殯儀館內气氛肅穆,全部奠儀捐作慈善用,大廳內沒有雜七雜八的花牌。
  李氏本人沒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李觀儀一個女儿,靈堂內只得她一人穿著素服。
  我十分震惊于這种情形,一方面來講,她几乎擁有全世界,另一方面來說,她又至孤至
  苦。
  來賓中達官貴人不胜枚數。
  我略為貼近一點,才看清楚她的樣子。
  五官很精致,有股清秀的味道,皮膚白哲,神態哀肅,然相當鎮靜。
  与一般廿多歲的女子沒有什么兩樣,但她是李觀儀,她父親去世后,她手中掌握一百多万公吨的船隊。
  這是我一定要訪問她的道理。
  她臉上長得最好看的是一雙眼睛,倘若詩人的話是對的,那么她的靈魂是深不可測的。
  可惜見到她不等于可以訪問她。
  我致敬后离開。
  李氏航運是間老牌公司,一向以高貴而低調的形象出現,几個主腦人物完全不在公眾場合露瞼,李觀儀本人出掌大權,但對社交界一點興趣也沒有。
  這樣困難的一宗任務,漸漸我也淡忘。
  冬去春來,又是著名的黃梅天,一時風、一時雨、變幻莫測,穿雨衣嫌悶,脫雨衣嫌涼,同事中十個倒有八個傷風,用紙巾捂著鼻子寫稿。
  我在做一個專題,專門研究本市著名的別墅建筑,逐層介紹,雖有展覽財富之嫌,仍不失為一個有趣的題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島道出來,霧濃、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則真會撞上前面的車子。
  一輛黑色的大車拋錨在路中,司机正在換胎。
  我下車問:“要幫忙嗎。”
  司机如獲救星,“請問這位先生有沒有霧燈,挂在車尾。”
  “為什么不叫人拖車?”
  司机有苦難言,“我們家小姐赶時間。”
  “我來送她一程。”我說。
  “小姐不喜歡。”他雙手亂擺。
  我看不過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幫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著打躬作揖。
  我問:“你們小姐呢,穩坐車中?”
  “不,她在水塘那邊。”
  嗯,看風景。
  我在霧中看到一個穿黑衣的女子,她向遠處悠然眺望。
  有錢就是這點好,下層工人做到抽筋,她卻把扇來搖。
  我走過去,很諷刺的說:“小姐,車子修好,請擺駕。”
  她驀然回首,抬起一雙眼睛,看看我。
  我認得她。
  竟是李觀儀!
  我頓時懊出血來,不該對她不客气,現在自己斷了一條路。
  司机上來,為她解釋因由。
  她淡淡向我說:“謝謝你。”卻是不動气。
  我回到自己那輛老爺車去,輪到我的車子出毛病,引擎不動。
  那位司机看我掙扎得滿頭大汗,很同情的說:“小姐說,載你一程。”
  “不用。”我倔強的說。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這條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幫我,把老爺車推至一旁,我上他們李家的車。
  我坐在李觀儀旁邊,眼觀鼻、鼻觀心。
  小虞說得對,我這個人有頭巾气,只曉得埋頭苦做,不識時務,雖不踩下人,卻不懂見高者拜,所以歷年來始終沒打好人際關系。
  這個社會講是講打真軍的,但當人人都有實力的時候,那些肯到處吃飯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開口。
  雨急起來,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覺,如触電一般。
  如果我有机會訪問李小姐,頭一個問題是:你有受過气嗎。第二個問題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開頭是怒火中燒,漸漸看開了,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夠一笑置之,但我還是想問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為了想做一篇訪問。”
  然而她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無必要。
  我禁不住歎口气。
  她春我一眼,我沒有回觀。
  我是個膽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鄭重道謝,他也有禮的与我話別。
  落車,發覺腿有點發麻,原來是過份緊張,維持同一個姿勢太久了。
  我并沒有与同事說起這段偶遇,他們會取笑我,毫無疑問,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車二十分鐘,他已經有足夠的時間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別重,心事特別多,動作特別遲鈍。
  我問小楚,“有錢是不是很好?”
  “那還用說,三歲孩童都曉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來了?”
  “一個妙齡女郎,如果有一百億,一千億,她會怎么做?”
  “你指誰,李觀儀?”他真是聰明人。
  我不出聲。
  “照說,錢,應該是頭數十億最有味道,可以買下堡壘,布置得美奐美侖,私人飛机,婢仆如云,不必再為生活瑣事操心,之后,也就沒多大意思了。”
  “她會不會寂寞呢。”
  小楚沒好气,你為什么不替自己擔心呢,窮人難道不寂寞?
  我不說什么。
  太陽藏在霧中,只有一個隱約的光環,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來,對我的攝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響。我仍然在做那個別墅專題,一做便大半個月,他們都說我會餓飯,因我不肯動腦筋走捷徑,人家一個下午賺的稿費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別墅出來,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開門。
  老司机如他鄉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觀儀自車上踏下來,她仍然穿著素色的服裝,見到我,惊异于巧合,猶疑一刻,向我頷首。
  我站在該處,三十秒鐘不動,如電影中之凝鏡。
  心中想問:喂,你把頭三十億財產,拿來作什么了?可有買下一幅莫納的荷花池,挂在書房里?
  她也沒有動,兩人在潮濕的南風中站半晌,她問:“車子修好沒有?”
  我沒想到她會与我說話!我清清喉嚨,唔嗯唔嗯,老司机在一旁笑,我終于說:“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頭。李冢的女佣早打開大門恭候,她似乎沒有進去的意思。
  她又問:“你是怎么來的?”
  “用公司的机器腳踏車。”
  “啊。”語气似非常羡慕。
  “我有頭盔可借給你。”我忽然沒頭沒腦的說。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机動容了。
  她臉上露出楚楚動人矛盾的神情來。
  這已是第二次偶然見面。誰能擔保還有第三次?這一次不下個決心向前邁一步,以后再見一百次也是枉然,頂多不過是再點一百次頭。
  這次沒有表示,以后障礙重重,當中隔著也許一百億的鈔票,再也脫不了身。
  她說:“在這种天气兜風,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壓下喉嚨,“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攤攤手,“沒有冒險,何來樂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還等什么?”
  老司机膛目結舌,說不出話來,只得目送我們。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觀儀穿上,把頭盔遞給她。
  踏下油門,机車呼地發動,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賞初放的洋紫荊及紫藤,新鏟過的草地發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曠神怡。
  我一生人廿余歲從來未曾有過這么奇妙的感覺,我忘記一切不如意的瑣事,只感激上主恩寵,給我如此歡愉的一剎那。
  我把机車自山頂這一邊兜到另一邊,一陣急風,吹下半樹桃花,拂了一身還滿。
  我把車靠路旁停下來。
  身后的女郎說:“在巴黎,有一种樹,三個人高,一人合抱,開黃色的小花,不住的開,不住的落,人站在樹下,花瓣如淚下,落光了就算數,要等明年,我始終沒有問當地人,那是什么花,什么樹。”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曉得會遇上你,而你會問我這個問題。”
  還有什么其他原因?
  她沒有再出聲。
  机車往回開的時候,瀟瀟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濕她,把車子開得略快。
  誰知她卻說:“咖啡館,你看見嗎。”
  “露天咖啡館,怎么坐?”
  “有太陽傘。”
  我笑,“下雨天在太陽傘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來,笑聲清脆而溫柔,快樂似云雀。
  我把車停路邊,与她踏入咖啡館。
  侍應不相信有人這么好興致,持餐牌過來。
  我倆除下頭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熱狗。”
  “兩只熱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應懶洋洋地走開。
  我悄悄說:“打斷了他的閒情。”
  桌子上的漆剝落,凳子是濕的,台布上不是污跡子就是穿一個個孔。
  她的臉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干。
  她迷惑的問我:“你是誰?”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說。
  “我們并沒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來!是用奶粉沖的,且一塊一塊,沒沖散,她看著笑了。
  啤酒跟著上,沒有冰過,微溫,真過癮。
  兩只熱狗硬且干,肉腸瘦瘦的縮一角。
  我說:“芥茉相當香。”
  她又笑,這么簡單的事都叫她快樂自內心發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靈光一閃。
  我們是否戀愛了?傳說中的一見鐘情便是這樣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誰,她不知我是誰,所以她比我更快樂。
  而我,我一直是個悲觀的人,我沒有苛求,快樂是快樂,一分一秒都應緊抓不放,每個細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貿然伸手過去,握住她的手。
  她過一會才把手縮回去拔拔頭發。
  我陶醉在這情調中,戰爭饑餓与疾病都距离十万八千里,与我倆無關。
  我渾身濕漉漉,頭發絞得出水來,喝著熱啤酒,硬面包,卻自覺快活似神仙……
  該死,這不是愛情嘛。
  我根本不認識這個女郎,怎么會得憑兩面之緣就產生這种強烈的感情?
  沒頭沒腦,沒有根据,攻人不備,也全是愛情的特征。
  美?一點也不,又破又舊,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樣,在此時此刻,再也看不到丑惡的一面。
  我問:“你冷嗎。”
  “不。”
  我也不覺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應當建議散散步,她會不會笑我老土。
  她取過頭盔,我替她輕輕罩上。
  我知道我們應當回去了。
  “司机尚在等你。”
  她無奈的點點頭。
  我們沿著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門口。
  老司机松口气。
  我們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麗的一小時。
  “慢著,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她問。
  “你還想見我?”
  “自然。”
  “那么讓我們約好下星期下午三時在這里等。”
  “我總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說。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會再見我。”
  “怎么會,別傻。”
  我問:“你叫什么名字?”
  “李觀儀。”
  “我叫于如明。”
  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么,一時還沒想轉來。
  我知道無論如何躲不過,于是說:“天下雜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頭來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么可能?怎么會是同一人?天下那么大,為什么這人竟是那個討厭的記者?
  她張大嘴,模樣天真且可愛,完全不似有億万家產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女職員,收入与我差不多,但足夠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們倆凝視艮久。
  我終于苦澀的說:“你放心,我不會寫這段訪問。我不會因那小小的稿費做你所不悅的事情。”
  她什么都沒說,仍然非常震惊。
  這個傻女孩,一點全活經驗都沒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見的第一個坏人。
  我黯然。
  當然她不會再見我,她甚至不會相信我得到資料會不寫出來。
  我心如刀割,掉轉頭离開。
  心痛的感覺持續很久很久。
  在辦公室中,我變得呆若木雞。
  小虞說:“又一家雜志惹麻煩,當事人讀了訪問頓時炸起來。沒有什么比不忠實的記者更討厭,無中生有,斷章取義,烏攪。例如被訪者說:張小姐也認為女性應該獨立,否則好像浪費社會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實,寫成:張小姐認為獨立女性浪費社會栽培。還有,唯恐天下不亂,人家一時不察,漏了口風,他又抓住小辮子,大做文章,語不惊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來出名,敗類太多。”
  我問:“我們這行算不算厭惡性行業?”
  沒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無聊。
  為什么我不是教員、律師、醫生、文具、清道夫、售貨員、大班、經理、運動員、間諜、軍人、警察、模特儿、攝影師、演員、畫家、作曲人?
  為什么我偏偏是個撰稿人?
  一千個行業,偏偏選中這一行。
  又偏偏李觀儀最怕這一行業的人。
  整件事像一個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訪問!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与她碰頭,等她与我產生感情……
  但愿我這么工心計。
  小楚問我:“從什么時候開始,你養成咬鉛筆的習慣?當心中鉛毒。”
  鉛筆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繼續取笑我,“只有怀春的少女才有此類煩惱的小動作。”
  我轉過面孔,不与他分辯。
  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叫做苦惱。
  李觀儀一直沒有与我聯絡,無望了,她的感覺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問我:“老于,你有心事,來來來,一人嫌短!二人計長,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說來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這是做記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沒有什么人會把千古憂心事挂在嘴邊津津樂道。
  一直呆了大半個月,對于自己還能吃飯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詫异,內心像被針刺,但堅忍著。我瘦許多,襯衫領子都松了。半夜夢回,時常感怀身世。
  我再也不是從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頭喪气,長嗟短歎,不能自己。
  有一郵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個,聲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簽收。
  是一封雙挂號郵件。
  我沒精打采的把它擱在一邊。
  小楚問:“是什么?”
  “不知道。”
  “您老別万念俱灰好不好?拆來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將信封拆開,有一疊照片跌出來,小楚一手揀去看,另一封停被我搶在手中。
  上面只有兩行字,沒有上款,亦沒有署名,只寫著:“沒有照片,訪問失真,附上近照十幀,或可選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樣,一邊臉的耳朵燒起來,我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奪回來,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嚇得大叫起來。
  是李觀儀的照片。
  她不但原諒我并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与相片齊齊按在胸前,但覺一個個細胞全部复活萌芽,一剎間且開出花朵來。
  我欲跳躍,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終于鎮靜下來,撥通電話,接到李民航運,清清喉嚨,說道:“我是天下雜志的于如明,找李觀儀小姐。”
  接線生立刻說:“請稍等,李小姐正等你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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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學視界   七心海棠、月儿等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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