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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漪

作者:亦舒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選《紅鞋儿》

  周漣漪今年廿七歲,有一個孩子。說得明确一點,她是個寡婦。
  廿七歲還很年輕,但是從漣漪的心情來看,她仿佛已經有好几十歲了,她不問世事,凡事總是淡然處之,最多笑一下算數,衣著顏色极素,不是灰便是白,像是代表了她的心境。
  幸虧她在教書,而且官立學校薪水相當丰富,養她自己与儿子是綽綽有余的。漣漪的心事很少有人看得出來,她并沒有額外顯露出她的悲傷,自然也极少展露笑容,在同事來講,她成了一個謎。
  也許是因為她長得好看,所以引人注意,好看的女人不管藏在那儿,老是有人注意得到,漣漪也不是例外。她的皮膚很白,眼睛漂亮,臉型好,要不是那么瘦削,可以算是美女了,大家猜想她小時候,定是個极明媚的少女。
  漣漪除了上學放學,不從事任何活動,她的家住得很近,走几步就到了,但是從來不請同事到她家去坐,她的儿子長成怎么樣,也沒人曉得。
  漣漪當然不是故作神秘,但是她實實在在成了個神秘人物。
  同事之中有一個廿七八歲的青年,叫做簡大全的,對她特別有好感,常借故問暖喧寒的,搞得漣漪很不好意思,但他既然尚未有明确表示,漣漪也不便訓他一頓,叫他死了這條心。
  周漣漪根本不想再結婚了。
  簡大全倒是越來越殷勤,中午甚至要陪漣漪回去吃飯,漣漪為了不想多費唇舌,最后一堂課往往不回教師室,一溜了之。
  簡大全本來是有一個女朋友的,年紀稍輕一點,只是皮膚又粗又黑,脾气也暴躁,在同一間學校任教,看到這种情形,心裹不快樂,時常閒言閒語,暫時也不管是不是為人師表了。
  漣漪對這些一概不理,況且她對簡大全一點特別感情都沒有。
  這一天漣漪正在教員室里改作業本子,簡大全本來是有課的,他兼教体育,回教員室來取一點東西,瞧見漣漪坐在那儿,不禁大喜過望。
  “周小姐。”他說。
  漣漪淡淡的看他一眼,“什么事?"她問。
  簡大全漲紅了臉,有點說不出口,“你一個人在這儿改簿子?“他問得极沒意思。
  漣漪說:“不,陳小姐也在那邊。"陳小姐正是簡大全的那位女朋友。
  簡大全顯得非常尷尬,他降低了聲音問漣漪,“周小姐,你,你今天放學讓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漣漪答:“路很近,我一個人可以走得回去。”
  簡大全极其懇切的說:“讓我与你走一程吧,好不好?”
  漣漪讓他看表,“三十五分鐘一堂課,現在已過了一半,你再不去,學生就要造反了。”
  簡大全沒有辦法,只好拿起毛巾,臨走前他說:“一會儿再講。”
  那個陳小姐臉黑如漆,呶起著嘴,非常气,又發作不起來,使勁用一支筆在紙上畫。
  漣漪歎了一口气,輕得只有她自己听見。
  待下課,她一早收拾好東西,便离開學校。
  沒想到才走到一半,簡大拿竟在后面追了過來,“周小姐!”他奔得上气不接下气。
  漣漪頓時有點不高興,她沒有止步,只是看了他一眼,簡大全連運動裝也沒換過,滿身是汗,臉上帶著焦急的表情,漣漪有點不忍,他顯得是這樣誠懇。
  “你不是等我一等?”他傻气地漲紙看瞼,“怎么一個人就跑了?”
  漣漪很客气的說:“我見放了學,就收拾好走了,我記不起那么答應過。”
  簡大全頹然說:“是,你是沒有答應過。”
  漣漪再看他一眼,便說:“那我走了。”
  “慢著,漣漪,現在答應我好不好?”簡大全又說。
  “答應什么?”她問,皺著眉頭,她并不喜歡簡大全叫她的名字。
  “讓我陪你走回去。”簡大全看著她。
  “這條路并不是我的啊。”
  “這……”簡大全也不管了,他一直跟在漣漪身后走。
  漣漪住得很近,那是一間舊房子,“我到了。”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簡大全強笑的問。
  “我要改簿子,簡先生,我想你一定也會很忙,再見。”
  漣漪根本不多說,用鎖匙開了門,很快的掩上了,將簡大全關在外面。
  簡大全在門外呆著,臉上一陣子紅一陣子白,只好走了。
  漣漪回到屋子里,老佣人阿伍出來問:“怎么了,外頭有人嗎?”
  “沒什么,一個同事。”她走到自己房間去,脫下了鞋子。
  “男的,還是女的?”阿伍小心的問,看著漣漪的瞼,一面遞上了杯熱茶。
  “男的,而且很討厭。”漣漪苦笑著。
  “怎么了?”阿伍笑著。
  “沒有什么。”漣漪問:“儿子呢?”
  “睡午覺。”阿伍答:“才睡了沒多久。”
  漣漪捧著熱茶杯,微笑起來,“他是越來越頑皮了。”
  阿伍說:“有時候真像他父親,今早不肯喝牛奶,一鼓嘴,眼睛一溜的樣子,就像透了。”
  漣漪歎口气,“不肯喝牛奶,根本也是像父親。”
  “他說牛奶有怪味道,不知道怪在哪儿。”阿伍說。
  “不要講了。”漣漪喝一口茶。
  “太太,我弄飯去了。”
  “不急吧?”
  “早一點預備也好。”
  “那你去好了。”漣漪放下了杯子。
  她將案頭上的簿子移過來,拿起筆,便開始改簿子,一直到阿伍叫她吃飯。
  她的日子便是這樣過的。她只希望就此平靜的過了一生,便算了。簡大全令她覺得有點麻煩,她覺得心理上受著很嚴重的威脅。她不想對簡大全多講,但是不作明确表示,又無法令他知難而退。漣漪煩惱了。
  “媽媽。”漣漪一回頭,看見阿伍抱著她儿子進來。
  漣漪笑,“這么大還要人抱,快點放他下來。”
  阿伍把他放下了,一邊說:“才三歲,也不算是很大。”
  “夠大了。”漣漪說:“君儿,過來。”
  君儿走到她面前,漣漪叫他張嘴,“你今天刷了牙沒有?有沒有听伍婆的話?”
  君儿點著頭,“有。”
  阿伍說:“太太,吃飯了。”
  漣漪盡量不使自己縱坏儿子,又盡力使君儿的生活正常,但是屋子里的寂寞感覺,連那只小狗也覺察到了。
  君儿很文靜,名字与性格很相像,漣漪將大部份精神放在他身上,小部份放在學校里,活得很宁靜,如果、永遠可以這樣,她也心滿意足了。
  吃完飯,君儿与阿伍看電視,她回了房。漣漪喜歡茶,暖著雙手,有种很好的安全感。
  她想到了許多年以后的事,當君儿長大了,娶妻生子。她想她是會寂寞了。君儿將會有他自己的生活,她無意介入,憑她的節蓄,她可以生活得很好9
  漣漪不想像其他寡婦那樣,把儿子當命根子,緊抓不放。事實上即使是生命,她也覺得沒有值得抓住的地方。
  漣漪發覺自己想得太多,也許她根本不會活得那么久,看到儿子娶妻生子。
  她又歎了一口气,坐在椅子上,不知怎地,竟然覺得有點累,睡又太早,不睡又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書她是看得膩透了。
  想了半天,她決定還是休息。
  第二天清早,漣漪便起來了。回到學校,才進教師室,便有好几道目光朝她射來。漣漪心里知道,一定是陳小姐將事情大加渲染,告知眾同事了。
  簡大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有點懊惱的樣子。他雖然不是面目可憎的那种人,但是漣漪討厭他,因為這個人添增給她不必要的麻煩。
  她照常地坐下,拿出筆記本子,不到一會上課鈴響了,便到課室去。她始終未与簡大全交談過一句話,一眼也不看他。一個星期很平安過去了,沒有什么事。同事好像漸漸不再注意這件事了。
  但是一天漣漪正想替君儿換衣服出外到公園走走,簡大全居然登門造訪了。
  阿伍去開門,回來的時候,一臉詫异,“太太,有客找你。”
  “找我?誰?”漣漪不以為意。
  “他說姓簡。”
  漣漪馬上鎖上了眉頭,“人呢?”
  “在門外。”阿伍答。
  她噓出一口气,“說我不在吧。”
  阿伍應了一聲,將門從新拉開了一條縫,告訴簡大全,“太太不在。”
  這樣答覆,一定不會是真的,簡大全像冰水澆頭,但又死心不息,“請你轉告周小姐,我是誠意來訪的。”
  阿伍是漣漪夫家跟過來的,听見“小姐”兩字先覺刺耳,“我們這里只有潘太太,沒有什么小姐。”她狠狠的把門關上了。
  漣漪出來問:“怎么樣?”
  “那個人是誰?真可惡!十足十像個登徒子!”
  “登徒子倒未必,討厭卻實在討厭。”漣漪笑了起來。
  “真是你同事嗎?太太。”阿伍問。
  “是。”
  “他想怎么樣?”阿伍瞪起了雙眼。
  “誰曉得?”
  “太太,對這种人,你可要小心……”
  “我知道了。”漣漪抬起頭來,“去看看君儿的衣服穿好了沒有,一會儿陽光不見了,散步也是沒味道。”
  “是是。”阿伍去了,一會儿便把君儿抱了出來。
  漣漪披上外套,拖著君儿的手,到公園去了。
  一路上緩緩走去,漣漪覺得心曠神怡,正在享受陽光間,冷不防簡大全奔了過來。
  “漣漪!”他叫道。
  漣漪本來愉快的心情,被他這一叫,消失無蹤,她冷冷的看著簡大全。
  簡大全笑著,“我剛才去看你,老佣人說你出去了,原來你真的在外邊。我一時沒离開,在附近兜圈子,果然碰見了你!”他搓著兩只手,神情很滿足。
  “呵。”漣漪答了一聲,奇怪自己怎么老避不開這個人。
  “你与孩子出來散步吧?”簡大全蹲下端詳君儿,“第一次見你的孩子,很好看。”
  漣漪看著君儿,孩子有點好奇,但是露出了笑容。
  “你叫什么名字?”簡大全問他。
  孩子笑,沒有答他。
  簡大全已經很滿足了,“笑起來很漂亮,這孩子真好看。”他再三的說著。
  漣漪沒去理他。
  “你們往哪儿去?要不要坐下來喝一杯茶?”他問。
  漣漪停下步來,“簡先生,”她忍不住了,“你這樣是什么意思?”
  “沒有什么,沒有什么,”簡大全掏出手絹擦汗,“我不過是要,是要請你們喝茶。”
  “我們不想喝。”漣漪不客气的說:“我們今天是要出去到公園坐一會儿,請你不要打扰我們。”
  “那么,我陪你們到公園去。”
  “不必了,簡先生,你請便。”漣漪有赶他走的意思。
  簡大全顯得有點委屈,“為什么對我這么討厭?”他問。
  漣漪有點啼笑皆非,心頭很气,但是不得不告訴他,“簡先生,我沒有討厭任何一個同事。”
  “是不是我,自作多情?”簡大全哭喪著臉問。
  漣漪不耐煩了,“百份之一百是。簡先生,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我只好要求校長替我轉校。”
  簡大全臉色灰白,“你對我,難道一點好感也沒有?”
  “一點也沒有——簡先生,我想我已經太浪費時間了,再見。”
  漣漪一把抱起君儿,隨手攔了一部街車,便跳上去走了,又留下簡大全一個人怔怔的站著。
  阿伍開門的時候,問:“太太,怎么這樣快就回來了?”
  君儿也有點不高興,他喜歡到外邊多走走,被母親一手抱了回來,心裹不快活,一個人跑回房間去了。
  漣漪說:“碰到了那個姓簡的。”
  “他怎么了?”阿伍吃一惊。
  “沒有怎么樣。”漣漪說:“給我一杯茶。”
  阿伍替她倒了茶來,“太太,要不要吃點心?”
  “不用了,你去照顧君儿吧。”
  漣漪過了一個安靜的星期天。她覺得對簡大全所講的話,有點過火,但當時又气又急,不得不那樣講。
  星期一,有點出乎意料之外,漣漪一到教師室,簡大全就与她打招呼,笑容很好,他倒沒生气。
  她才坐下,簡大全就低聲的對她說:“周小姐,你有空吧?我想解釋一下。”
  漣漪本想不睬他,但是簡大全忽然又稱她為“周小姐”了,于是她說:“不用解釋了。”
  簡大全說:“要的。”他苦笑,“不然你會以為我是登徒子,做人家師表的,可不很好听吧。”他嘲笑自己。
  漣漪看了他一眼,同事好几年,倒覺簡大全這份幽默感。
  “周小姐,不瞞你說,我們同事,已經有三、四年了。我一向……很敬佩你。從敬佩轉為愛慕,故此有些行為,顯得過份了……請你原諒。我希望我們以后還可以做同事,做朋友。”
  簡大全說得是那么誠懇,一雙眼睛流露出他的真感情,漣漪馬上原諒了他。
  “簡先生,你要明白,我這一生,不愿意再起什么波瀾了。我們依舊可以做朋友。”她說。
  簡大全的濃眉動了一動,“謝謝你。”他感激的道。
  “不是我多事,簡先生,我覺得陳小姐倒是你的好對象。”漣漪提示他。
  “啊!”簡大全搔著頭皮,“是嗎?”
  漣漪不出聲了,她微笑著。
  “星期日我想了一整天,我的舉止太輕浮了,沒想到你這樣便原諒了我,真使我喜出望外。”
  “不要這樣講。”漣漪說:“過去的算了。”
  簡大全优促的看她一眼,然后歎了一口气,夾著書到課室去了。
  漣漪著著他的背影,對他印象完全改觀。覺得簡大全不過是沖動一點,傻气一點,人倒不是坏人。
  經過這么一說,漣漪的心完全放下來了,反而對他和气了起來。
  放了學,漣漪正在收拾課本,那個陳小姐過來,漣漪還以為她也是走來道歉的,誰知道她向漣漪白了一眼,咕噥了兩句很難听的話走了。
  漣漪很生气,但是想這种誤會遲早都會冰釋的,于是也不与她計較什么。
  走到校門,簡大全也在,看到漣漪,臉忽然之間漲紅了,正欲借故避開,漣漪不想他太難堪,于是叫住了他。
  “簡先生,一塊走吧。”她說得很誠懇。
  簡大全看著她,“你不會取笑我吧?”
  “怎么會呢?”漣漪反問。
  “謝謝你。”簡大全再三地道。
  “為什么要謝我?”漣漪問著,想了起來,“啊,對了,如果你肯為我做一件事,我倒是要謝你的。”
  “什么事?”簡大全顯得很熱心,他巴不得是可以為漣漪服務的。
  誰知道漣漪卻說:“簡先生,陳小姐對我有一點誤會,希望你向她解釋一下,我就很感激了。”
  簡大全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有點懊惱,“我會向她說的,她這個人!”
  “年輕人總是這樣的。”漣漪輕說:“感情沖動。”
  “你并不算老啊!”簡大全抗議地說。
  漣漪但笑不語。“我到家了。”她按鈴。
  阿伍出來開門,看見簡大全,朝他瞪了兩眼,個大全說聲再見,便走了。
  阿伍問:“又是他……今天有沒有麻煩?”
  “沒有。”漣漪說:“他向我道歉了。”
  “那樣還算知書識禮。”阿伍點著頭。
  “君儿呢?”
  “他真是有趣,与隔壁的那位老太玩了起來,引得那個太太抱著他不肯放手,結果到他們家玩去了。”
  “去了多久?”漣漪不放心。
  “才一會儿。”阿伍說:“我看君儿頂高興的,便讓他玩一會儿吧。那家人很可靠——”
  “我不是說他們不可靠。”
  漣漪笑了起來,“隔壁是姓沈的對不對?做鄰居起碼有五六年了,怎么會不相信他們呢?”
  阿伍說:“就是呀,大家都沒來往就是了。”
  “就是他們老夫妻倆?”漣漪問:“以前不是還有個孩子嗎?”
  “唉,今天沈老太對我講,有那個儿子跟沒有一樣,往外國一跑,就不肯回來,在外頭花天酒地的,信都不多來一封。”
  “結了婚沒有?”漣漪問。
  “沒有!次老太想孫子都快想得瘋了。”阿伍笑了起來,一臉的皺紋。
  漣漪怔怔的,希望君儿大了,不會是那個樣子。
  阿伍看看她,想開口,但是終于又忍住了。
  漣漪又說:“沈老太總有五十多歲了,儿子才十多廿歲,兩代有距离,自然談不攏來了。”
  阿伍問她:“太太,我跟你倒茶去?”
  “好,濃一點吧。”漣漪說。
  漣漪抽出本小說,看了起來。沒一會儿阿伍拿來了茶跟點心。
  她問:“太太,要不要去把君儿叫回來?”
  漣漪翻過一頁書,抬頭說,“不必了,他們會把孩子送回來的。”
  阿伍微笑點點頭,弄菜去了。
  屋子很大,阿伍的拖鞋在木板地上發出的聲音,帶來了回音。
  她才到廚房,漣漪便听見門鈴響了。于是漣漪只好為阿伍去開們。果然是沈老太把君儿送回來了。
  沈老太其實并不怎么太老,精神奕奕,頭發漆黑,看上去不過是一個中年婦人而已。
  “還你的儿子,”她滿臉笑容,“潘太太,你儿子實在太乖了。”
  “過獎了,”漣漪抱過儿子,“你請進來坐一會儿吧。”
  沈老太隨后跟進來,“你們只有兩母子住呀?”她問。
  漣漪點點頭,發覺君儿笑得很高興。
  “婆婆讓我吃雪糕。”他告訴母親。
  沈老太忙說:“只有一點,不會吃坏的,請放心!”
  “沒有關系,你坐呀。”漣漪招呼她。
  阿伍這時候倒來了茶,把君儿帶走了。
  “唉,”沈老太喝一口茶,“我們那邊也只有兩老,每天面對面,一句話也沒有。”
  漣漪微笑,她沒想到沈老太有這么健談。
  “儿子又不爭气,讓學校轟了出來,說轉到另一家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叫他回來呢,也不肯!气死人。”沈老太一見人便發牢騷。
  “他在哪儿?”漣漪笑問。
  “在美國加州。听說那個地方希僻士最多,唉呀,要是他做了那個,我可就慘了。”沈老太苦笑道。
  漣漪被她引得笑起來。“他有多大了?”
  “廿一歲了。”沈老太說:“還是這么不爭气,我听人家說,希僻士除了戴花晒太陽,什么都不干,他不去追求女孩子,我哪儿會有孫子抱?”
  漣漪拍拍沈老太的手,“你放心,廿一歲不過是孩子而已,現在男孩子結婚比較遲了。”
  沈老太沮喪地說:“都是像他爹,那個死老頭子,三十六歲才跟我結婚的!”說著她又笑起來,“算了,听天由命也罷。”
  漣漪看著這位既風趣又爽气的老太太,不禁有點呆呆的,做人應該學她那樣,漣漪想。
  “你那個孩子,既秀气,又聰明,真可愛!”沈老太那副樣子,像要把君儿吞下去了。
  漣漪畢竟是個母親,凡是母親,總愛听人家贊美她的孩子。
  “你們到我那邊去吃飯吧,別弄菜了。”她又說。
  漣漪抬起頭來,“不要客气了,沈老太,阿伍已經在弄飯了呢。”
  “這樣呀?”她有點失望。
  漣漪微笑,“下次再打扰好了。”
  沈老太也笑,“也好,那我先過去了。”
  漣漪陪她到門口:“不送你,沈老太。”
  “你回去好了,我改天再來。”她笑著說。
  漣漪也笑說:“再見。”她關上了門。
  阿伍出奇的說:“這位老太,也真奇怪。”她收去了茶杯。
  “年紀大了,總是這樣,有什么辦法?”
  “太太,”阿伍放下了茶杯,“有一句話我想說很久了,只是沒有膽子。”
  漣漪正在踏進房間,听阿伍這么講,連忙轉頭,“什么話?”她看著這個老佣人。
  阿伍有點不好意思,終于她吞吞吐吐的說:“太太,你的……年紀還輕,真的打算這樣……算了?”她看著漣漪的臉色。
  漣漪的心一緊,但隨即裝出輕描淡寫的表情來,“阿伍,我還當你要講什么,原來是這個。”她停了一停,“我就是打算這樣了。”
  “太太,我跟了潘家哽咽卅多年,現在服侍你,別怪我多嘴。”阿伍有點懊惱,竟提出這种問題來。
  “不會的,你去弄菜吧,我肚子有點餓了。”漣漪強笑著吩咐她。
  漣漪看著阿伍走了,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跌坐在椅子里,呆了半天,阿伍問的話反覆在她心里重述著:就打算這樣了?就打算這樣了?
  漣漪一直逃避著這一個問題,但心中決定暗暗打了主意,准備一生都這樣算數了,為了她自己,為了君儿,她覺得這才是最好的方法。
  漣漪想著想著,眼淚自眼角流了下來。她自己也不覺得,直到發覺耳珠濡濕,才知道剛才哭了。
  漣漪用手絹擦干了眼淚,歎一口气,感到頭有點重,而且又有點冷,連忙抓過一件外套披上,往床上躺著。
  沒一會,阿伍站在門外問:“太太?”
  “唔?”漣漪一惊起來。
  “飯菜好了。”阿伍說。
  “你們吃吧,我不餓。”漣漪低低的說。
  阿伍适才明明听見她說餓了,現在又說不餓,知道是她心境不好,更加懊悔出言不當。
  “太太,出來吃兩口吧。”阿伍輕道:“餓一餐不好。”
  “我頭有點痛。”漣漪說:“不想吃了,你与君儿吃吧。”
  “我与你去拿兩片藥片來。”阿伍問:“要不要開燈?太太?”
  “不用了,你去吧,我躺一會儿就好的。”漣漪說。
  阿伍默默的退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漣漪想爬起床來,誰知才一抬頭,便已經天旋地轉,加上昨夜未睡好,有點虛弱,差點沒摔下睡床來。漣漪連忙定了定神。
  “阿伍!”她提高聲音叫。
  阿伍慌忙的走進來,“太太,什么事?”她一見漣漪臉青唇白,一手抓著床頭,一手撐著身子,不禁嚇呆了。
  “阿伍,扶我一扶。”漣漪說。
  “太太,你怎么了?我去叫醫生!”阿伍連忙托著她。
  “不用,我一定是昨天冷了一冷。”漣漪喘一口气。
  “那也得看醫生。”阿伍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君儿呢?”漣漪問。
  “還沒起床呢,你別挂著他了!我會照顧他的。”阿伍問:“去請個醫生來吧?”
  “也好。”
  阿伍將漣漪扶好,將枕頭填得高一點,“太太,你等著,我去打電話。”
  “阿伍,”漣漪的聲音也虛弱起來,“去告訴學校一聲吧,隨便通知哪個教師都可以,請他們替我代一下課。”
  阿伍一疊聲的應著,去了。
  漣漪托著頭,歎了口气,她覺得頭昏昏沉沉的,眼皮不住的跌下來。
  沒一會儿阿伍便回來了,捧來了熱水毛巾、熱茶。
  “兩個電話都打過了。醫生說馬上來,叫我讓你喝杯冷水,我想冷水不好,還是喝熱茶吧,”她擔心的說:“你覺得怎樣?太太?”
  漣漪搖搖頭,“好像發燒了。”
  “唉。”阿伍給她毛巾,“學校里說沒問題,听電話的人姓簡——不知道是不是那個姓簡的——他問得很詳細,我說不是什么大毛病,不過是著了寒……”
  漣漪點著頭,喝了兩口熱茶。
  “太太,你還是把身体養好一點吧,看你是那么的瘦削,風一吹就會倒的樣子。”阿伍實在有點為漣漪擔憂,一張臉顯得更老了。
  “阿伍,你別擔心,每個人都會傷風頭痛的,醫生來給我打一針,便沒事了,別嚇著君儿。”
  “唉。”阿伍看她一眼,“你多喝兩口茶!有事馬上叫我,我去春春君儿醒了沒有。”
  “你去好了。”漣漪擺一擺手。
  她一個人呆呆的看著天花板,沒隔多久,她听見門鈴響,阿伍把醫生引了進來。
  醫生是中年人,面目很慈祥,漣漪看見他,心神安定了不少。醫生說她是受了風寒,打了一針,說明如果明日不好,當再來一次。
  他留下藥走了。
  阿伍為了要讓漣漪休息,故此帶了君儿出去散步了。
  漣漪一旦空下來,躺在床上,只覺得寂寞慢慢的侵了上來,平日忙著上課下課,改簿子考試,倒還一日一日熬得過去,如今病了一天,孤零零的躺著,不禁百感交集,真的傷心起來了。
  漣漪心灰意冷,如果不是為了小儿子,她倒巴不得就此一病不起,死了算數。
  如此想著,漣漪不覺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睡醒正是中飯時候,阿伍替她端來了一碗白粥,一碟子黃肉松。
  “吃點吧。”阿伍懇切的說:“太太,當藥一樣好了。”
  漣漪于是支撐起來,撥了几口。
  “有好一點沒有?”阿伍問她,一面遞上藥水。
  漣漪喝下了藥水。“哪儿就好得這么快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你沒听過?”
  阿伍瞪她一眼,“你這就算是病了?不過是點頭重腳輕而已。”她是不想漣漪擔憂。
  漣漪知道她的意思,于是微笑說:“根本就是這樣,是你在緊張罷了。”
  阿伍的心頭一松,也笑了起來。
  “君儿呢?”漣漪又想了起來。
  “你老挂著君儿,被沈老太接去玩了。”阿伍說。
  漣漪皺皺眉頭,“常到人家那儿去,不怕人討厭?”
  “太太,你可別這么想,他們是真的喜歡君儿。”
  “唔。”漣漪應了一聲。
  “太太,你最好再睡一覺。”阿伍叮囑道。
  “曉得了。”漣漪嘴里應著,手中卻拿起了一本書。
  “太太,別用力看書了。”阿伍又補了一句。
  漣漪雖然嫌阿伍多事,但是這些年來,也只有阿伍一個人照顧她,關心她,除她之外,再也沒第二個人了。漣漪一直沒把她當作下人。
  漣漪就這么的過了一天,等傍晚時,她的熱度反而又高了起來,晚上阿伍只好在床邊陪她。
  沈老太把君儿送了回來,見到漣漪倒在床上,不禁呆了。她是又爽快又熱心的人,看到這种情形,自然義不容辭,她說要留下照顧漣漪。
  “阿伍,你們太太病了,怎么不告訴我?”
  阿伍漲紅了臉,“我……”她看漣漪。
  漣漪說:“小事,何必到處宣揚?”
  “鄰居,過來瞧瞧也是應該的”沈老太笑道。
  “不敢當。”她說。
  “你別起來,我一會就走的,”沈老太一只手已經按在漣漪額角上,“有點熱。”她點點頭。
  漣漪看著她,感動起來,覺得她像母親,一顆眼淚竟忍不住,暗暗的落了下來。
  “明天還是得看醫生,”沈老太搖頭,“阿伍,你好好的看看你太太,我明天煮粥拿過來,大家都吃點粥吧,你也別弄還弄那的了,看看你太太是正經。”
  漣漪听著她說了一大篇,心中倒有點開朗了。
  “我走啦,你們也休息吧。”沈老太笑眯眯的站起來。
  “謝謝你。”漣漪有气沒力的說。
  沈老太高高興興的走了。
  果然不出她所料,漣漪第二天還是起不了床,只好著阿伍再打電話到學校去請假。
  幸虧有沈老太過來陪著,否則漣漪也太寂寞了。漣漪漸漸覺得她真是個可愛的人物,她對人是這么的爽直,但是卻從不探別人的私隱。
  沈老太越談越多,慢慢的就講到她儿子、丈夫身上去了。
  “老頭子真是心硬,又固執,儿子去了這么久,竟也不寫封信去追回他。”她一瞼的不滿意。
  漣漪靜靜的听著。
  “我那個儿子呢,又不愛寫信,寫了十封給他,不見得會回我一封,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既然平安,也就不用寫信了。”漣漪說。
  “可是總得有個訊息呀!”
  “男孩子多數是這樣的。”
  “早知道,不如生女儿算了。”沈老太說。
  漣漪微笑看。
  “我煮的粥怎么樣?”她問。
  “很好,大概明天可以上課了。”漣漪說。
  “何必呢?多休息一天,索性養好了再回去,學校又沒規定老師不准生病!”
  “可是這總也是失責。”漣漪答道。
  正在這時候,阿伍進來了,“太太,外邊有人找你。”
  “誰呀?”沈老太代問了。
  阿伍看著漣漪,“是上次那個姓簡的。”
  漣漪一怔,剛想回絕,但是沈老太問了。
  “那是誰?”
  漣漪說:“一個同事。”
  “叫他進來吧。”沈老太以為是女的,故此自作主張。
  漣漪想阻止,但是又礙著沈老太,終于說:“阿伍,你去開門。”
  阿伍看看漣漪,去了。
  沒一會,簡大全便站在門口了。漣漪滿以為他只會在客廳坐一下,沒想到他會闖進房來,頓時皺起了眉頭,一臉的不高興。
  阿伍也覺得他有點過份,“簡先生,請你到客廳來用茶。”
  簡大全好像沒听見似的,他一手抱著一大包水果,另一只手還有花,更趨前一步。
  “漣漪,我見你一天半沒來上課,心急了起來,你病勢如何?不要緊吧?”
  漣漪討厭他無禮,冷冷的看著他。
  簡大全一眼看到沈老太,才覺得自己是過份了,只好尷尷尬尬的站著。
  沈老太一看到是個男人,倒也有三分詫异,頗后悔自己魯莽,沒征得主人同意便將他請了進來,于是搭訕的說:“我去看看君儿怎么了?”便走出了房間。
  漣漪看見沈老太出房去,更加惱怒,怕引起沈老太猜測,于是低聲向簡大全喝道:“你來做什么?”
  “我,我來看你。”簡大全手足無措的說。
  “誰要你看?”漣漪躺在床上,又動不了,又气又急。
  “我們是同事,”簡大全用手帕擦汗,“大家都關心你,把我推舉出來探望你一下,順便帶點水果來。”
  漣漪一听這個話,又發作不起來,于是側著頭,不睬簡大全。
  簡大全站了一會,見沒有一個人理他,自覺沒趣,又對漣漪的脾性怪癖起了點反感。
  于是他說:“我此次來,并無其他意思,請你不要誤會。朋友之間,探訪一下也屬平常,既然你不歡迎,我走了。你好好的養兩天吧。”
  漣漪抬起頭,他已經走了,漣漪听見阿伍為他開門關門的聲音,心中有點懊惱自己多心,一急之下,頭更加昏了。
  沈老太走了進來,“對不起,”她道歉,“我沒征得你同意,便把客人叫進來了,你不會怪我吧?”
  漣漪看沈老太一眼,說:“我覺得更不舒服了。”
  “那我也不吵你了。”沈老太知道漣漪對剛才的事不愉快,于是也告辭了。
  漣漪這一躺,卻足足躺了一個星期,沈老太每天替她送粥來,簡大全人雖然不到,卻也托生果店送時果給她。漣漪益發覺得自己過份孤僻,看樣子朋友都對她极好,只是被她的冷淡沖開了罷了。
  漣漪特別感激的是沈老太。沈老太好似對她特別了解,像母親一樣的遷就著她,倒也沒像開頭那樣來得頻了,但是偶然來坐的時候,還是帶來不少笑聲。漣漪反而希望她常來,不來也挂住她。
  病好以后,漣漪顯得更瘦削了,一只手腕伸出去,細得看不見有肉,完全是一個病美人的樣子,再加上咳嗽未愈,簡直一陣風便吹得起。簡大全看到漣漪這個樣子,怒气全消,更加關心她,也不敢對她有一步越禮。簡大全的女朋友,卻越來越對漣漪起反感,恨不得咬她一口的樣子。
  漣漪的精神有點支持不住,茶喝得更濃了。她心情倒是好了很多,沒想到一場病令她結交了沈老太這個朋友。
  漣漪又想,如果簡大全不是男人,倒也已經成了莫逆了,她自覺簡大全對她一片誠意,有點對不起他,想盡量維持朋友的關系。
  漣漪又覺得自己的脾气有改一改的必要,她對同事也親善了不少。簡大全沒有騙她,大家确是為她的病擔心了一陣子,她畢竟是寡婦,孤零零的一個人。
  個大全不放先開口,只是關心的看著她。
  漣漪放下筆,攤開手說:“我好了。”她微笑看。
  “瘦了很多。”簡大全告訴她。
  “沒有關系,只是謝謝你們關心。”漣漪說。
  “應該的。”簡大全說。
  漣漪低下了頭,繼續改簿子。
  “那位老太太,是你母親?”
  漣漪搖頭,“鄰居。”
  “你父母呢?”簡大全忍不住問。
  漣漪不出聲,眼睛看著簿子,像個答不出老師問題的小女孩。簡大全識趣地靜默了。
  他的那個女朋友卻不服气,看見兩個人好像談得很開心,便借故走過來,站在他們面前看書。
  漣漪向簡大全一笑,簡大全的臉全紅了。
  他側過了頭,走開了。
  漣漪低頭繼續改她的簿子。
  日子過得极快,漣漪的小轉變人人可以看得到,她笑得比較多了一點,也講得多了一點。
  在這一個月當中,她讓簡大全二次送她回家,与同事們集体吃過一次晚飯。
  沈老太与她更熟稔了,一有空便到她那儿坐,乘机打毛線,織了好几件小衣裳給君儿。她談話的對象是阿伍多過漣漪。
  一日她請教漣漪,說她想把儿子叫回來,不知道好不好,看樣子有點擔憂。
  漣漪一時拿不定主意,于是她笑:“你那個孩子,究竟有多大了?我也不清楚。”
  “廿一歲了。”
  “那也不算太小了。”漣漪說:“已經成年了。”
  “就是這樣才麻煩。”沈老太說。
  漣漪失笑:“孩子大了才好,怎么反要說這种話。”
  “哼!小的時候當然巴不得他大,好省點辛苦,大了以后,什么都有自己的一套,話又不同那么講法了。”
  漣漪說:“上一輩也不好太自私。”
  “唉,也不是自私,我這么多年沒看見儿子,總想見他一面吧?”沈老太反問。
  “自然是。”漣漪說:“不過他還在念書,叫了他回來,學業怎么辦?”
  “讀書?他才沒念書呢,听說跟几個孩子一道租了間公寓,花天酒地的,大概馬上要吸毒了。”
  漣漪問:“吸毒?他既然沒寫信,你怎么知道得那么詳細?”
  “我有個親戚在那邊開餐廳的,什么都告訴我了。”沈老太道。
  “那個親戚是誰?”漣漪問。
  “我的表姊。”
  漣漪笑道:“那怕是老人家看不慣年輕人,也許他根本沒有過份,住公寓,也很平常。沈老太,強逼他回來,他不一定開心的。”
  “你不贊成我叫他回來?”沈老太問。
  “你打算把他叫回來嗎?”漣漪反問。
  “噯。”沈老太說:“好不好?”
  漣漪沉吟了一下,“沈老太,儿子是你的,最好你作決定。”
  “如果你是我呢?”沈老太問。
  “做母親的當然自私點,儿子在自己身邊,也有個倚靠。”漣漪苦笑道。
  “這就對了,”沈老太歎道:“我去拍電報,把他叫回來。”
  “他不回來呢?”漣漪問。
  “我可以裝生病。”沈老太眨了眨眼,笑了起來。
  漣漪問:“那個辦法不太古老了一點嗎?而且利用儿子孝順,裝鬼計,也似乎有點不太對。”
  “只有這個辦法,”沈老太攤攤手,“我再也沒第二個了。”
  漣漪笑笑,“把他叫回來也好,讓他收心養性一年二年,再出去未遲。”
  沈老太又滿意又感激的笑笑,“漣漪,你真好。”
  漣漪卻答:“不要客气。”
  “我去了。”沈老太站起來告辭。
  漣漪送了她出去。
  替沈老太出了主意后,漣漪又有點后悔,待這個孩子回來以后,如果他与母親不和,鬧得不開心,沈老太也許會埋怨也說不定,她倒變得多事了。
  簡大全見漣漪對他好了一點,膽子也大了起來,他在一次放工請漣漪喝下午茶,漣漪也答應了。同去的還有兩個同事,她是預先知道的,漣漪絕不會單獨与簡大全見面。
  他們選的是一家酒樓夜總會,茶喝到五六點鐘的時候,燈忽然黑了。
  漣漪嚇了一跳,忙問:“怎么了?燈掣坏了?”
  簡大全說:“不,是轉茶舞了,茶舞時間,燈是比較暗的,可以跳舞。”
  剛巧那兩個同事年紀輕,听見有茶舞,便索性不走了,任由茶資漲价,而且跑到舞池去扭起來。
  漣漪見音樂熱鬧,倒也有一、二分喜歡,便微笑著看他們跳。這一對雖然在學生面前板臉作嚴肅狀,私底下卻還是非常活潑,跳得非常起勁,而且花式奇多,一連兩只音樂沒回來。
  簡大全卻怕得罪漣漪,忙問:“怕不怕吵耳?要不要先走?”
  漣漪說:“不用了,等他們一道走好了。”她是怕簡大全送她先走,會引起人誤會。還好她覺得熱鬧,并不悶。
  簡大全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便陪著她。
  “漣漪——對不起,我又叫了你名字。”簡大全歉意的說,這名字他在暗中叫過實在太多次了,總是沒辦法改口。
  漣漪不出聲,假裝沒听見。
  簡大全歎了一口气,漣漪也裝著不知道。
  那一對年輕人倒也識趣,終于回來了。沒多久,便由簡大全結了賬,把漣漪送了回家。
  一路上他老是想說些什么,又不好意思開口,漣漪漸漸又起了警惕之心。
  漣漪心想著像簡大全這种人倒真難應付,倘若他是個坏人,遠遠避開,倒也算了。他又不坏,使人欠下了情意,不好過份冷淡地,他卻又乘机而入了。
  漣漪也曾經提醒他,叫他去追求那個女孩子,不要老纏著她,然而簡大全又不听。漣漪覺得還是不理他為上。
  她這樣的決定了,倒也安心了不少。
  沈老太過了三天,又來告訴漣漪,說電報已經發了。
  漣漪覺得那個孩子未必會回來,她到那天才曉得他叫沈平。
  事情往往是出乎人意料之外的,過了沒多久,沈老太歡天喜地的說她儿子真是要回來了。
  漣漪倒也為她高興,那孩子也還算孝順,她心中想著,要君儿大了肯這樣子,已經算不錯了。
  沈老太將飛机票匯了過去,沒到一個星期便把儿子接回來了,從發電報到他人到,還不到半個月。
  据沈老太說:那孩子一回到家,看見父母親都好端端地,一點事都沒有,曉得是弄詭計騙他,不禁大怒,把自己關在門內,連飯也不肯吃。
  等到气過了,他又專門往外邊跑,幸虧沈老太心安理得,覺得儿子在身邊,隨他怎么,也比在外邊強。
  沈老太問漣漪:“有一件事想煩你,不知道可不可以?”
  “什么事?”漣漪問。
  “我那個儿子,中文實在太差了,反正閒著沒事,我想你抽空替他補習。”沈老太提了出來。
  “這……”漣漪沉吟了一會儿。
  “怎么樣?”
  漣漪笑道:“他又不是孩子了,叫我怎么教呢?我教的只是小學課本,不知道可不可以教他。”
  “小學?”沈老太哼了一聲,“他的中文程度,大概只有幼稚園,小學已經太好了!”
  漣漪不好意思了,“他也不肯讓我教吧?”她問。
  “肯的,這孩子,我的話他倒肯听。”
  “這樣……几時開始?”漣漪算是答應了。
  沈老太太喜道,“我明天把他帶過來見你——你們還沒見過面呢!你放學是四點鐘,我們五點鐘來吧,你到我家里來吃頓飯,你盡說來,還沒來過。就這樣一言為定了?”
  漣漪笑著點頭。
  “謝謝你了。”沈老太顯得有點開心。
  “不要客气。”漣漪是因為沈老太關心她,故此也為對方效一點力。沈老太走了以后,漣漪為沈平挑出几本中學的中文課本,選了几篇比較淺易的古文。
  第二天她放了學,洗過澡,看見鐘到五點近了,便換過一件衣服在客廳上等。
  沈老太很准時,剛好時間便按門鈴了。
  漣漪出去開門,她的“沈老太”三字還沒出口,便呆住了。
  門外站著個年輕人,頭發差點長在肩膀上了,蓄著小胡髭,身上一件鮮紅色的樽領毛衫,
  下面卻只有一條短褲,腳上拖著雙皮拖鞋。
  漣漪目瞪口呆的瞪看他,“你,你找誰?”
  那個人也一呆,“我找潘太太,你是誰?”
  “我就是潘太太。”漣漪怕了起來,“阿伍!阿伍!”
  “噢,你就是潘太太?”他恍然大悟,“我叫沈平,是我媽叫我來的。”
  漣漪指著他,“你是……沈平?”
  這時候阿伍赶出來了,“太太,什么事?”
  “沒什么沒什么。”漣漪吐了一口气,將門開得大了一點,“請進來。”
  沈平慢吞吞的進來,四周打量一下,便自己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
  阿伍看著他那付樣子,也嚇呆了。
  她拉著漣漪問:“這,這便是沈老太的儿子?”
  漣漪點點頭。“快去倒茶。”
  阿伍拍拍胸口,自己定了一下惊,到廚房去了。
  漣漪坐在沈平對面,不知道該怎么開口。她做夢也沒料到沈老太會有個這樣的儿子,由此可知她的憂慮倒不是無中生有的。
  沈平也看看漣漪。漣漪穿一套米色薄羊毛衫与呢裙,雖然素一點,卻顯得清麗脫俗。
  沈平說:“潘太太,我沒料到你會這么年輕。”
  漣漪听了這話,連忙咳嗽一聲,“我老啦。”她客气著。
  “真的,”沈平有點起勁,“我還以為你是老太婆呢,想著這一回可糟了,讓個老太婆教中文,不會豈不是要吃藤鞭?”他自己先笑了起來。
  漣漪也笑笑。“你母親跟你講過上課時間沒有?”
  沈平說:“對了,潘太太,我就是想說:像我這种人,學什么都學不進去的,媽也真多余,不如你跟她講一聲,不補習也算了。”
  漣漪看看他,“你真的對中文一點興趣也沒有?”
  沈平聳聳肩,裝出一种為難的表情來。
  “那你對沈老太去說,我是無所謂的。”漣漪爽快的說。
  沈平搔搔頭皮,“這,我一不听她的,她就哭,怎么辦呢?要我上這個中文課,我又實在吃不消。”
  “你自己想一想吧。”漣漪說:“別人可不能替你拿主意。”
  沈平唉聲歎气。
  “怎么樣?”漣漪催他,心中卻有點好笑,沈平明明還是個大孩子,卻拼命扮得怪里怪腔的。
  “還有什么辦法呢?”他攤攤手,“只好學了。”
  漣漪馬上定下規矩,說道:“你要不就放棄,假如要學,就得好好的學,回家得做功課、背書、作文。行不行?”
  “那不是變了小學生了嗎?”沈平瞪起了眼睛,看著漣漪。
  漣漪才瞥他一眼,發覺這孩子卻有一雙极漂亮的眼睛,睫毛濃濃長長的,像女孩子。
  “你母親說你的中文像幼稚園生。”漣漪毫無表情的說。
  “真厲害!”沈平搖搖頭。
  阿伍這時端來了兩杯茶,沖得很考究。
  沈平一看,就不起勁“有可口可樂嗎?我情愿喝汽水。”
  漣漪看他一眼。
  “這太苦了。”沈平几近懇求地說。
  “可樂,”漣漪對阿伍說。
  “謝謝你。”沈平低聲的道。
  “打開書,第三十五頁。”漣漪告訴他。
  “今天馬上就開始?”沈平惊問:“今天剛開學,總得輕松一陣子,明天才正式,可以不可以?”
  漣漪問他:“為基么?推多一天是好一天?”
  “唉。”沈平又歎口气。
  漣漪真是既好气又好笑。
  沈平無可奈何,翻到第三十五頁,一瞧那篇古文,短雖然短,几乎一字也不懂,瞪大了眼,像看天書。
  他嚷了起來,“我連讀都不會讀,叫我背?也太沒良心了!”他看著漣漪。
  漣漪冷冷的盯看他。“我會教你的。”
  “相信我,”沈平揚揚手,“我是教不會的。你去教牛,牛會了我還沒會。”
  “你一直沒念過中文?”漣漪皺著眉頭問。
  “沒有,”沈平坦白的說。
  “你中學是不是在這里念的?”漣漪問。
  “是。”
  “那怎么會不讀中文呢?”
  “我選的是英文与法文。”沈平說。
  “有這种學校?”漣漪問。
  “有,怎么沒有?”沈平接過了阿伍拿來的汽水。
  “你在那邊讀什么科?”
  “美術。”沈平答。
  “美術?”漣漪反問:“你母親從來沒跟我提過這個。”
  “美術有什么不好呢?”沈平著著她。
  “可是中國人總得把中文念好。”漣漪告訴他。
  “不學又有什么關系呢?是為了怕丟面子?你們就是最死要面子!儿子頭發長一點,是丟面子;丈夫錢賺得少!也是丟面子!曉得個屁!”
  “你說誰曉得個屁?”漣漪揚起一條眉。
  “對不起。”沈平道歉,“我不是說你,你很可愛。”
  漣漪啼笑皆非,簡直拿他沒辦法,不過她曉得沈平是個聰明的孩子。
  “你難道不慚愧?廿一歲了,普通的中文也看不懂!”她說。
  “咦?”沈平奇道:“那有什么好慚愧的?我中文雖然不好,但是我英文法文都第一流。
  我到法國餐廳去吃飯,講起法文來,侍者還問我是否在法國出生的呢!我美術年年得獎,也對得起自己。慚愧的該是母親,居然裝病把我哄了來!”
  漣漪被他那一番大道理弄呆了,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對不起,”沈平又道歉,“我不該對你發脾气,我應該對母親攤牌才對,不過她年紀大了,我又不好意思。”
  “算了。”漣漪搖搖頭。她反而有點喜歡沈平,像他這樣坦白的人,也總算少有。
  “你很好。”沈平說:“我喜歡你的樣子,你一定是個好教師,我給你教過,也許就不會這么糟糕了。”
  漣漪笑了起來,“我現在就預備教你了。”
  “我見過你儿子,很有趣。但是他長得不像你,大概是像你丈夫吧?”沈平問得极自然。
  漣漪并不介意,“是的。”
  “他很喜歡我,我讓他騎在我肩膀上,叫他拉住我的頭發,告訴他那樣就不會摔下來了。”沈平作一個手勢,“他很听話。”
  漣漪沒想到君儿會玩得那么瘋,忙皺眉說:“你對他當心點。”
  “得了。”沈平笑道:“對對,第三十五頁。不是說馬上得上課嗎?”他反而提醒漣漪。
  “嗯?”漣漪說:“你自己好好的看一遍吧,把不認得的生字畫個記號,我教你讀。”
  沈平聳聳肩,“我一個字也念不出來,你讀一遍給我听吧,我盡量注便是了。”
  漣漪搖搖頭,正想讀給他听,門鈴又響了。
  阿伍去開門,又看了沈平一眼。來的是沈老太。
  沈老太才進門,便看見沈平乖乖的坐著做功課,心中一樂,腳步也快了。
  “怎么樣?他還听話吧?”沈老太問。漣漪听她問得好笑,也不知道該怎么答。
  沈平的臉色也顯得很尷尬。
  沈老太并沒有常常記得儿子已經成年了,還把他當小孩子那么的提著。
  “你請坐,”漣漪讓座,“慢慢談。”
  “原本我是要与平儿一道來的,可惜臨時沒空,得陪老頭子去看醫生,故此讓他獨自來了。”
  “沈老先生是什么病?”漣漪問。
  “風濕。”沈老太看儿子一眼,“老是醫不好。平儿以為我騙他回來,其實我們兩老雖然大毛病沒有,小毛病也不少,整個身子都不中用,像机器生了銹一樣,唉。”
  沈平低下了頭,有點不好意思。
  “至于這學中文,也是老頭子想出來的,結果平儿又推在我身上,對我惡感得不得了,真是冤枉,老頭子什么都賴我!”
  沈平開口了,“媽,你別平儿平儿的叫我好不好?像女孩子名字似的!”
  沈老太向漣漪攤攤手,“你瞧是不是?做人真難。”
  漣漪笑了起來。
  “我們過去吃飯吧。老頭子在等呢,肚子也餓了。”沈老太拉住了漣漪。
  “不好吧,君儿也要吃飯,阿伍反正要煮,不要客气了。”
  “我們昨天講好的,”沈老太怪她,“怎么到今天又賴?”
  漣漪見推不掉,便向阿伍吩咐了几句,跟老太太沉平過去了。
  沈先生也對她很客气,漣漪發覺他人很文雅,年紀大了點,但精神并不差,就不知怎的會生了一個這么的怪儿子,与父母都不相像。
  沈平在外邊話极多,講得像只鳥,一回家又沉默得可怕,一聲不出,悶坐在角落里。
  漣漪在沈家耽了好一會儿,也談了很多,才回家去。
  到了家她發覺自己很累,結果睡得非常香甜,漣漪得到解決失眠的方法了。
  第二天沈平來得准時,漣漪獎勵地向他笑了一笑。
  她把課文讀給他听了,沈平學著念了一遍,讀得相當好,他雖然還是不感興趣,但是學得很快。
  漣漪實在有點喜歡他,也不逼得他那么厲害。
  讀了好几遍,沈平忽然問她,“潘太太,你對于長頭發的看法怎么樣?”
  漣漪一怔,“怎么忽然會問起這個來了?”
  “你不是老看著我的頭嗎?”沈平反問。
  “不看你的頭,你叫我看哪儿?看天花板?”漣漪笑。
  “你大概一定不喜歡長頭發。”沈平說。
  “何以見得?”
  “你們都不喜歡長頭發。”
  “我倒覺得無所謂,你不怕讓別人笑,就把頭發再留長點也不妨。”漣漪說:“快背生字吧。”
  沈平放下了筆,“你把自己當老式人呢,還是新派人?”
  “我不懂你的意思。”漣漪說。要是換了沈平是簡大全,她早就不搭嘴了,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她還是有興趣跟沈平聊了下去。
  “以你的年紀來講,應該是新派,同情年輕的一代,怎么你的思想卻如此古舊?”
  “我的思想怎么舊了?”漣漪有點吃惊。她一直覺得君儿長大了也許會跟沈平一樣怪,故此企圖了解沈平,以防万一。
  “你想的跟我母親想的一模一樣”沈平說:“不用講了。”
  “有那种事?”
  “當然,唉,你們老是不接受新事物,守在一所屋子里,最好永遠抱著儿子。”
  漣漪一怔,沈平這番話倒是講得不錯。
  “我現在就是覺得煩,也不知道他們下一個步驟是什么,也許會逼我娶妻生子,也許會逼我到洋行去找一份工作,這兩樣都是我不喜歡的!”沈平用手托著頭。
  “也許你顯示得乖一點呢?他們也就不會逼你了。”
  沈平抬起頭來,“我怎么不乘了?你倒說說看。”
  “這……”漣漪也說不上來,沈平明明是一個相當乖的孩子。
  “反正問題是他們看不慣我們,我們就成了犧牲品。”
  “你可以把頭發稍微剪得短點。”漣漪說:“衣服穿得整齊點,等他們看著滿意了,就會放你走了。”
  “我才不要等他們放呢!”
  沈平指指自己的鼻子,“我今年廿一歲了,要走隨時可以走,我留在此地是為了尊重他們,他們卻洋洋自得,以為控制了我!”
  “他們是你父母。”
  “哼!”沈平燃起了一根煙。
  漣漪說:“我們還是讀書吧。”
  “讀什么鬼書!”沈平笑起來,“這簡直是開我的玩笑!”
  “你不念了?”
  “不念了!”沈平說:“希望你別怪我,你想想,廿多歲的男人還來補習功課,我也實在太遷就他們了,以后得改一改才好,不然他們必定得寸進尺,說不定會辦起盲婚來了。”
  漣漪笑,“你這個孩子!”
  沈平也笑,“我是孩子?”他的手一指,“君儿還差不多,來,君儿!”
  君儿看見他沖出來,沈平一只手就把他抱高了,君儿開心的笑看。
  漣漪說:“你媽是交了學費的,這怎么可以?”
  “把學費還給她,我現在抱君儿到公園去,我們也該去散散心了!”他自己開了門,竟自去了。
  阿伍跟出來,“這個人,也不知道像什么,阿飛又不像阿飛,坏人又不像坏人,沈老太可慘了。”
  “算了,”漣漪說:“阿伍,你自己沒孩子,不會曉得的。”
  “也幸虧我沒孩子。”阿伍瞪瞪眼。
  漣漪笑笑,不出聲。
  “太太,你身体是好得多了吧?”
  “好了,晚上也睡得比較好。”
  “當心點。生了病可也真辛苦。”阿伍說。
  “知道了,”漣漪看阿伍一眼。
  “那個姓簡的呢?太太,他還有沒有來?”
  “沒啦。”漣漪又看她一眼。
  “那就好了,”阿伍很滿意,“我去煮飯了。”
  漣漪看看她的背影,很清楚阿伍心中想的是什么。
  第二天去上課,簡大全忽然對她說:“我看見你的弟弟了。”
  “弟弟?”漣漪有點莫名其妙,“我可沒有什么弟弟。”
  “可是我明明看見君儿与一個男孩子在一起。”
  “啊,那是隔壁鄰居,”漣漪恍然大悟,“不是弟弟,他母親叫我替他補習國文的。”
  簡大全臉色陰沉下來,他看了漣漪一眼,不出聲,便夾著几本書走了。
  漣漪滿以為沈平晚上是不會來的了,經過昨天的一談,漣漪也了解到他的苦處,不便相逼。
  卻不知道沈平還是來了。
  漣漪覺得意外。
  “咦,你又來了?”她微笑,“我去拿課本。”
  “不必了。”沈平爽脆的說。
  “怎么?”漣漪住了腳。
  “我不是來上課的。”沈平笑“我來讓你看我的頭發。”他摸了摸后頸。
  漣漪這才注意到,原來沈平已經把長發剪去了不少,雖然還是長一點,但是也比較像一個男人。
  漣漪忍不住笑起來,“恭喜你,改頭換面了。”
  沈平有熟見腆,“好嗎?我覺得很尷尬。”
  “尷尬?!再短更好。”漣漪稱贊,“你看!我可以看見你的眼睛了,下次得洗洗耳朵,有點髒。”
  沈平居然臉紅了起來,“我下次一定洗。”
  “給你媽看過了沒有?”漣漪問。
  “看過了,”沈平笑,“她很高興。”
  “看,你做這么一點小事,她都這么高興。”漣漪說。
  “我始終覺得頭發長沒什么不好。”沈平聳肩。
  “頭發長髒,我就不喜歡。”漣漪說。
  “是,我看你的也剪得很短。”沈平看看她。
  漣漪也伸手摸自己的后頸,呆了一呆,她沒想到与沈平談這种小題目也可以講半天,不禁啞然失笑了。
  “你耳朵上那顆珠子也很好看。”沈平看看。
  “那是耳環,”漣漪顧左右而言他“怎么,你是真的決定不跟我學中文了?”
  “別勉強我。”沈平看著她。
  “我不會勉強你的。”漣漪也看著地,歎了口气。
  “你不高興了?”沈平跳起來。
  “不是,我在想,假如我君儿大了像你,可怎么辦好?”漣漪透露了心事。
  “像我有什么不好?”沈平有點生气,“我又沒殺人放火。你要個怎么樣的儿子?心理變態,娘娘腔的?你們叫我剪頭發,我還不是剪了?”
  漣漪一點也沒生气,“你那胡髭,最好也給刮了,你那么小,留著它干什么?”
  “說得寸進尺,便是得寸進尺!”沈平攤攤手。
  “你想充大人,對不對?”漣漪問他。
  “誰需要充?我根本是大人!廿一歲有資格選舉了。”
  “我真不知道你們在想什么。”漣漪搖搖頭“看來我真的老了。”
  沈平說:“你才是一天到晚在充老的。不要說人了。”
  漣漪喝一口茶,笑了笑。
  “你有几歲呢?廿五?廿六?好多人大學尚未畢業,戀愛也沒談。”沈平看著她,低聲的說。
  “我……不同。”漣漪輕說。
  “你少了一只耳朵?什么地方不同?”沈平問。
  漣漪微慍的道:“沈平!”
  沈平站起來“不跟你講了,免得得罪人,君儿呢?我帶他晒晒太陽去,免得在這古老屋子里悶坏了!”他咕嚕著。
  “你要當心他。”漣漪關照說。
  “得了!”沈平不耐煩,“他又不是你的玻璃玩具!”
  漣漪怔住了,沈平沒有一句話不開罪她的,但是又講得有道理,他自己需要醫治改變,卻又處處指導漣漪去吸新的空气。
  漣漪看著他把君儿抱起,坐在肩膀上,去了。君儿每次看見沈平,都開心得什么似的,漣漪根本阻止不了,她忽然感覺到君儿是長大了,內心透出的空虛,使她呆在椅子旁。阿伍叫醒她,“太太,你怎么了?”
  “沒什么。”她看阿伍,“茶冷了,再泡過吧。”阿伍接過了茶杯,告訴她:“太太,你記得廚房天井的杜鵑花嗎?兩年沒開,滿以為它死了,又不舍得,澆點肥料,竟然又開了,還有一半是白的,活得比新的時候選好看。”
  “啊。”漣漪也有點詫异。
  “君儿看見,全摘了扔在地上了。”阿伍笑道。
  “這孩子,”漣漪皺上了眉頭,“居然也越來越頑皮了。”
  “頑皮點好,”阿伍看漣漪一眼,“這還得多謝沈老太他們。”
  “等變了無法無天,你負責去。”漣漪笑著說。
  “不是我說,太太,你也輕松得多了,這樣講講笑笑,病也生少點。”
  漣漪想了一陣“是嗎?”
  “怎么不是?”阿伍轉回廚房去了。
  漣漪問自己:真的變了嗎?自從丈夫去后,她再沒買過一件新衣服,沒有買過一樣化妝品;笑也少笑,現在真的稍有生气了嗎?
  一連好几天,沈平都拒絕讀課文,但是他因為沒地方去,照舊到潘家來坐著。
  漣漪說:“沈平,這樣子不行,變了我們兩個人聯同作弊騙你母親了,你跟她坦白一下吧。”
  “你放心好了,我們是心照不宣,反正我來這里,她也放心。”沈平笑道。
  “這樣可不是辦法,她不打算讓你繼續讀大學嗎?”漣漪關注的問。
  “她不想放我出去。”沈平答。
  “你覺得怎么樣?悶?”漣漪問。
  “當然。”沈平苦笑,“我有什么法子不悶?”
  “你就這樣擱起來了?”漣漪問。
  沈平道:“別說得那么難听,我自己也在設法。”
  “設法?你跟你母親一句話也不講,還說在設法?”
  “假如你肯借錢給我,我就可以偷偷的買一張飛机票回去了。”
  “別胡說,我怎么會借錢給你?”漣漪看著他。
  “我以為你是比較同情我的。”沈平歎口气。
  “你在那邊有沒有女朋友?”漣漪問。
  沈平微笑,他悠閒地靠在沙發上。“有,當然有。”
  “這是你要回去的道理。”
  漣漪覺得他坦誠得可愛,“看樣子你是很喜歡這個女孩子的了?”
  “嗯。”沈平說:“她很漂亮。”他的神情是极其滿足的。
  “多大?”
  “跟我差不多年紀,二月十二日生。”沈平說。
  漣漪忽然有點羡慕這個女孩子。
  “還很年輕呢,是中國人吧?”她問。
  “跟我們是同鄉。”沈平說:“母親不知道,我也不打算告訴她。”
  “你應該告訴她,讓她高興一下子。”漣漪說。
  “她才不會高興呢。一會儿又嫌這個嫌那個,”沈平臉色不好看了,“總之無論我做什么,她都不會滿意。”
  “你怎么把你母親說成一個那么難堪的人呢?照我的看法,她倒是合情合理的。”
  “她又不是你的母親,你怎么會曉得?”沈平反問。
  “別忘了我也是一個母親,我應該知道母親的看法。”
  “哼!”沈平不出聲。
  “照你的心意,你想怎么樣?”
  “我根本是不想回來的。既然回來了,住一段時期也無所謂,總不能把我軟禁吧?”沈平問。
  “講得對。”漣漪沉吟:“我去負責勸服你母親。”
  沈平不相信,“真的?你肯那么做?”
  漣漪無可奈何,“我總不見得騙你吧?,騙你也不見得有好處。”她笑。
  “我听說媽把我叫回來這件事,你也有份出主意,現在你負責把她說服,也是應該。”
  漣漪見他說中了真相,未免有點尷尬。
  “我可不怪你-你別誤會。”沈平認真的說:“我也不怪母親,真的,我只是覺得自己不幸,夾在老一輩當中,永遠不得超生。”
  漣漪勸他,“何必講得這么絕望呢?你才廿一歲。男孩子廿一歲什么也不僮,好的日子在后頭。遷就一下父母也不為過,他們的年紀畢竟大了。”
  沈平歎一口气,“年紀大年紀大,這一頂帽子真厲害,壓了下來,做儿子的簡直動都沒資格動。”
  漣漪不知該說些什么。她如果早知道沈平是這樣性格的一個孩子,就不會贊成沈老太去把他叫回來。但是不論她是否參加意見,沈老太都已經決定把儿子留在身邊的了。
  “你不高興了,”沈平有點慌,“是不是?我把你得罪了嗎?”他問。
  “沒有。”漣漪勉強的一笑,“為什么這樣問?”
  “我怕讓你有感触。”沈平說。
  “不會,你隨便說什么好了。”漣漪說。
  “你不是很討厭我吧?”沈平問。
  漣漪一怔,她覺得這句話有點熟,想了一想,原來簡大全也曾問過。
  “不,”她答:“我誰也不討厭。”
  “你看你,又把茶杯握在手中了。假如我是心理學家,就可以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沈平微笑,“你在想什么?”他向漣漪走近一步,注視著她。
  漣漪也問自己,是的,在想什么?
  她開口,“我在想,要是日子可以倒轉,便好了。”
  “是嗎?你覺得那樣好嗎?”沈平問:“告訴我,假如時光可以倒轉!你會不會再嫁給你丈夫?”
  漣漪的心一跳,問題在她腦海里轉了千百次,然后她毅然的道:“是,我還是會嫁他。”
  “為什么?”
  “因為我愛他。雖然才短短几年,我覺得很開心,很滿足,很……”漣漪的聲音低了下去,眼前漸漸模糊了。
  沈平注視看她微微透紅的臉頰,看了好一會儿,他說:“你是個很好的女人。”
  漣漪盡量使自己冷靜下來,她沉默了一會儿,然后勉強地笑著說:“我講得太多了。”
  “請你再講得多一點。”沈平懇求說:“我喜歡听。”
  漣漪站起來,“你再跟母親講一聲吧,說你對國文沒興趣,別在這儿浪費時間了。”
  沈平問:“為什么你的聲音又冷了起來?剛才不還是好好的嗎?”他有點詫异,“你覺得這樣假裝有意思?”
  漣漪看著地,一點辦法都沒有。這個不大不小的男孩子,要是再小几歲,當他是個學生也罷了,他偏偏又不太小。
  漣漪說:“你不要亂說。回去吧。”
  沈平聳聳肩,“好,打發我走了。”
  “有空來坐,回去對母親講老實話。”
  沈平笑,“你少叮囑我,你儿子只有三四歲,我已經廿一歲了。”
  漣漪又被他引得笑了起來。
  在沈平面前,漣漪裝不出那种冷冰冰的神情來,她的年紀畢竟還沒有老得像枯木那种程度,沈平的坦白誠懇又使她感動。
  第二天這孩子又來了,買了一大籃水果,各式各樣都有。
  他嚷著進來,“慶祝慶祝!”
  漣漪在改簿子,“什么事?”她探頭出來,嚇了一跳,“你的頭發怎么了?”
  沈平大笑,“全剪了,天气太熱,有點臭,于是跑到理發店去,跟他們說:‘喏,剃光!’”
  “也不用剪得那么短,現在只剩半寸了。”漣漪出來。
  “真難侍候,”他搖頭“長又說長,短又說短。”
  “對不起,”漣漪說:“就是為了這個慶祝嗎?”
  “當然不是!”沈平說:“我賣了一幅畫。”
  “畫?”
  “唉,你忘了我是學畫的?是爸的朋友買的,賺了几百塊錢,爸現在也不太看輕我了,那摑朋友真識貨。”他伸手在自己膝蓋上一拍。
  “原來如此,所以慶祝。”漣漪點著頭。
  “這些水果送給你的。”沈平指指。
  “謝謝你了,不妤意思。”漣漪微笑。
  “我跟媽說了,她說我不學國文也算了,不過總得做點事,既然這些畫有人要,我就再涂一點?”
  “你倒生財有道。”漣漪打趣地。
  “你別看輕我!”沈平有點气。“几時我替你畫一幅。”
  “不敢當不敢當。”漣漪雙手亂搖。
  “好,等我成了名,你后悔可來不及了!”沈平指著她道。
  漣漪斂容道:“我當然是希望你出名的。”
  “君儿呢?”他問:“我帶他出去吃飯。”
  “算了。這几天我也在打算讓君儿去念幼稚園,多點孩子一起玩玩,也可以解解他的寂寞。”
  “有我在,他就不會寂寞。漣漪,有時候我希望你是我姊姊。”沈平說,“那樣就好!”
  漣漪詫异的問:“那樣有什么好?我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
  “我喜歡你。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你,”他坦誠的說:“跟你在一起就不愁悶气了。你講得不多,但是——”
  “沈平。”漣漪有點難堪。
  “我沒有其他的意思。我一個人回到這里來,只有你才嘗試了解我,幫了我不少忙,听我訴苦,我很感激你,所以我今天晚上想請你們吃飯。”
  漣漪听他講得那么天真,不好馬上拒絕,但是她也不想去,于是她問:“我們是誰?連阿伍也在內嗎?”
  “當然,連爸媽也一塊去,一天用光這筆錢更好。”他興高采烈的說。
  漣漪暗暗叫了一聲慚愧,沈平真是一點机心都沒有的。她有點臉紅。
  “怎么?賞個臉吧?”沈平問。
  “你應該与父母同去才對,我要改簿子。”漣漪終于說。
  “不會吧?這么巧?”沈平有點失望。
  “卷子簿子都堆在那儿,你自己看吧。”漣漪并沒說謊。
  “這么多?”沈平隨手翻翻,“你喜歡教書?”
  “教了十年,根本沒考慮過喜不喜歡。”
  “看樣子也很辛苦,為什么不放棄?”沈平問。
  “教慣了也不見得吃力,反正薪水不錯,也就算了。”漣漪告訴他。
  沈平搖搖頭,“這樣便一生了。”
  漣漪笑起來,“跟你講話,真夠笑的,照你講,凡是教書先生都是白活了?只有做希僻士才是最快樂的?”
  “自然,我的看法便是那樣。我不愛教書,便不教書,收入少點,便少吃點少穿點。”他毫不在乎的說。
  漣漪有點吃惊,“如果人人像你這樣,可不得了,世界上哪有隨心所欲的事情?”
  “我沒要隨心所欲,我只要自己快快樂樂。假如你今天晚上情愿留在家中改卷子本子,誰也不敢勉強你,對不對?”他看著漣漪。
  “你這個怪人。”
  “來,漣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沈平伸手人袋,掏出了皮夾。
  他不知道從几時開始,直喚漣漪的名字了。
  他翻開了皮夾,“看我的女朋友。”
  漣漪探頭一看,“咦,很漂亮哪,頭發這么長。”
  “自然,難道我的女朋友便是丑八怪?”他將照片遞了過去。
  “長得很好,你應該告訴母親。”漣漪說:“叫什么名字?”
  “伊蓮。”沈平告訴她。
  “伊蓮。”漣漪念了一遍。
  沈平跳起來,“跟你的名字差不多!好像是倒轉了,像不像?”
  漣漪點點頭,微笑著將照片還給他。
  “她父母也在此地。”沈平說。
  “你有沒有去看他們?”漣漪問。
  “沒有。”他答。
  “為什么不去?”
  “他們不會喜歡我,正像爸媽不會喜歡伊蓮一樣。”沈平顯得很固執。
  “你假如娶了伊蓮呢?難道也一生不見他們?古老人講過一句話,叫做丑媳婦總要見公婆,你雖然是女婿,這樣態度也不太對。”
  沈平瞪大了眼睛,伸伸舌頭,“好厲害,你口才好极了,怪不得是好教師!”
  “沈平,你這個樣子不對,我是好好勸你,你怎么當玩笑?”
  沈平說:“是是,是我不對。”
  漣漪歎了一口气,“我發覺我自己不但講得太多,而且特別愛管閒事。”
  “為什么這樣講?”沈平問。
  “不是嗎?”漣漪苦笑“你的女朋友,你的父母,与我有什么關系?我偏要多管。”
  “人与人之間互相關心,也是很平常鉤事,你怎么可以說是多管閒事?”沈平替她更正。
  漣漪看著他。
  “而且我非常愿意接納你的意見,你越講得多越好。”
  漣漪道:“多講多錯。”
  “我看你也真痛苦,活在半舊不新的世界里,處處自己扼死了自己,連講几句話都得考慮個老半天。”沈平不滿。
  “是嗎?我真是那個樣子的嗎?”漣漪有點吃惊。
  “當然!”沈平問:“你自己不曉得?”
  “我……”漣漪迷茫了,她一呆,連忙冷靜下來,“沈平,我答應過你去說服你母親,在這件事未完成之前,你即使多來,也是無用。”
  沈平點著頭,“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今天也不勉強你去吃飯了,你在努力建一道牆,好將全世界的人隔開。你造得很成功!可借你的理智在不時的告訴你,這种牆造得辛苦,卻又沒什么用!”
  漣漪的臉色轉為蒼白。“沈平,你說得太多了。我与你母親是朋友,我是你阿姨的一輩。”
  沈平目光如電,“你要我叫你潘阿姨嗎?”
  漣漪低下頭,“你回去吧。”
  沈平站了一會儿,轉身走了。
  漣漪坐著,忽然又想喝熱茶!才起身叫阿伍倒茶,發覺雙手不住的顫抖,沈平令她實在太激動了,她有點怕這個男孩子。
  門鈴卻在這個時候響了起來,阿伍出來,見到漣漪臉色蒼白,先是一惊,但也只好去開了門再講。
  “誰?”阿伍問:“找誰?”
  門外的人一手推開阿伍,“周漣漪在不在?我找她!”
  “喂!你怎么可以這樣子?”阿伍怔住了,連門也不關,便追了進來,想擋住那個人。
  來人是一個中年婦女,聲勢洶洶,“周漣漪呢?”她喝問著。
  漣漪抬起頭來,“我便是,你是誰?”
  “我姓簡,我是簡大全的母親!”她答。
  阿伍道:“你來干什么?”
  “我來找她!”她一只手往漣漪指去。
  阿伍气坏了,“你來找人?這副樣子干什么?我們太太有欠你錢嗎?這里誰也不認得你!”
  “哼!”她惡狠狠的道:“別裝蒜了!害得我儿子神魂顛倒的,還說不認識他?我倒要問問你!你居的是什么心?真的要害死他為止?”
  漣漪被這個女人一罵,整個人呆了,心里想著這明明是自己的家,卻被人沖上門來辱罵,一時百感交集!不禁挂下淚來。
  簡大全的母親見漣漪不出聲,益發得理不饒人,罵得更起勁。
  “你這种害人精,就專門會挑年輕人來消遣,白白的害了我儿子,我這個儿子養了廿多年,難道看著他栽在你手裹不成?天天茶飯不思的叫著狐狸精的名字!”
  阿伍气得雙眼發白,正在這個時候,沈平忽然過來了。
  “什么事?”他在門口問:“這么吵?”
  阿伍見來了人,便大叫起來,“沈少爺,你過來,你看看這潑婦!無端白事的來指著太太罵。”
  沈平馬上進來,關上了們。
  “電話在哪儿?”他問:“阿伍,去打九九九,去把警察叫來看看這瘋子!”
  阿伍一聲應,便拿起了電話。
  簡大全的母親看見要叫警察,馬上怕了。“你們要怎么樣?”
  “你要怎么樣?”沈平厲聲的問她。
  “我,我要她放開我儿子!”她指著漣漪。
  “她几時抓住你儿子了?你儿子在哪儿?”沈平一步步逼近她,“這是法治地方,你登門亂吵,妨及別人自由,你想坐牢?”
  那婦人顯然沒有什么知識,見到沈平走過來,更加吃惊,連忙退后。
  “你你你——別過來!”
  “你給我滾蛋!”沈平拉開了們,“下次再來,當心你的老命!虧你有儿子!憑你這种人去教導儿子,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你……你是誰?”她退到門口。
  “我是周漣漪的弟弟!”沈平指一指鼻子,“可以了吧?”
  “好,你!”婦人還想說什么。
  沈平真的惱了,“你還不滾?你要不要我一拳送你出去?”他用力的拍上了門。
  漣漪伏在椅背上,再也忍不住,眼淚不住的掉了下來。
  阿伍在她旁邊,“太太,太太!”
  “漣漪——”沈平遲疑了一下。
  漣漪忽然扑在阿伍身上大哭起來。
  “太太,別這樣。想那個女人,也是誤會而已。”阿伍手足無措,雙眼潤濕。“唉,如果先生在,也不會有這种事發生,太太,你真苦命。”
  沈平惱了起來,“阿伍,你少說兩句好不好?還嫌她哭得不夠?這种人天天碰見,當她是條狗也算了,何必說那么多?”
  “對,沈少爺說得對,太太,你別難過了。”
  漣漪漸漸的停了哭聲,她軟弱得像個嬰儿。
  “我扶你進房去休息。”阿伍說。
  沈平又說了,“休息基么?她又沒生病。為這种人生气,值得不值得?本來蠻好的,去躺在床上,反而弄得頭暈腦脹,說不定真的養出病來了。”
  阿伍又是一呆,“是,沈少爺。”
  “給太太去倒一杯茶,拿條毛巾,擦擦就好。”沈平皺著眉頭吩咐道。
  阿伍連忙去拿來了茶跟毛巾。
  漣漪伏在椅子上。沈平把毛巾遞過去。
  “我最怕女人哭,哭什么呢?傷心的又哭不好,眼淚又不能將那個可惡女人浸死,快別哭了!”
  阿伍起初也沒了主意,她就會叫漣漪去躺著,見到沈平對漣漪粗聲粗气,反而有重病靠重藥的好處,也不出聲了。心中倒是對這個頭發忽長忽短的男孩子有點佩服。
  “幸虧君儿在我們這邊,也是我媽听見這邊吵,叫我過來的,一看倒嚇了我一跳!連門都沒關,一個潑婦又叫又跳,像做戲似的,這根本是鬧劇,該拿它做笑話講方對,怎么反而哭起來了?”
  阿伍答:“沈少爺,你不知道,那女人的儿子,來過這里几趟,原本是太太學校里的同事,太太不讓他進來,他也不來了,不知怎么的,隔了几個月,忽然鬧出這种事來,真是我這么一大把年紀還沒見過呢。”
  “嘿,還是做教師的呢,我要是有儿子,可得小心選擇學校了。”沈平笑了起來。
  阿伍歎口气,“沈少爺,剛才你說是我們太太的弟弟,太太要是真有你這么一個弟弟,倒也好了。”她起初看不慣這個年輕人,經過這一次,對他起了莫名其妙的好感。
  “那有什么稀奇?你們太太要是不反對,馬上可以認我做兄弟!”沈平答,看著漣漪。
  漣漪正在慢慢的喝茶,兩眼有點腫,又有點余怒未消的樣子,并不作答。
  “太太,那個姓簡的人這么可惡、你明天怎么應付他?”阿伍問。
  漣漪不作聲。她也正在想這個問題。事情很明顯,簡大全分明是在單戀她。弄得神魂顛倒,自作自受。只是他母親不明事理,還當漣漪在作弄他,故此演出了這一幕大鬧劇。
  她實在是不能再回去上班,該怎么辦呢?
  簡大全雖然處處對她透露出心事,但經過漣漪暗示以后,他已經答應不再作軌外之想,怎么忽然之間又會攪成這樣呢?
  他也是個讀書的人,做出這种事來,不怕傳出去笑坏人?漣漪不明白。
  如果第二天不去上課,一定更顯得自己心虛!去上課,又沒這個膽子對著簡大全,万一他舉止言語之間有點不規矩,那時如何是好?
  沈平又問她:“怎樣?你還去不去上課?”
  “不去怎么可以?”漣漪低聲的道:“我要求轉一間學校便是了。”
  “那要好几個月呢。”沈平問:“你不怕?”
  “怕也只好是這樣,難道不去教書?”漣漪說。
  沈平有點緊張,“你的位置近不近他的?能不能裝成看他不見的樣子?”
  漣漪一怔,“他就坐我對面。”
  “糟糕!”沈平站起來。
  阿伍說:“大白天的,想他也不敢怎么樣。”
  “我陪你上學放學。”沈平說。
  “都不用了,”漣漪有點疲倦的感覺。“我自己可以了。”
  沈平看了她几眼,“那我走了。”
  阿伍對沈平現在非常有好感,“沈少爺,有空請過來坐。”
  沈平笑,“只要你們不討厭。”他去了。
  漣漪第二天到了課室,不動聲色。
  簡大全臉色發青,神情惊徨,盯著漣漪看。
  漣漪當他根本不存在。
  簡大全吞吞吐吐,滿頭大汗,想解釋又說不出,漣漪覺得他實在太討厭了。做男人連一點气概都沒有。也不能拿得起放得下,像一條黃鱔似的亂纏,一連三天漣漪都不去睬他,任他在那儿緊張。
  簡大全几天沒有睡,精神頹喪,這些漣漪都看在眼內。她同時也向校長呈上了轉校的要求,理由是憑空想出來的,捏造得很充份。
  簡大全實在忍不住了。他趁漣漪在改簿子的時候輕聲問:“你……不怪我吧?”
  漣漪裝著听不見。
  “漣漪,你原諒我母親,她沒讀過什么書。”
  漣漪不想再听下去,索性搬起課本,到圖書室去改簿子去了。
  以后漣漪盡量避免坐那張位子,免得讓簡大全羅蘇,這樣閃閃縮縮,當然是很麻煩,幸虧轉校的事情,進行得出乎意料之外的快,校長答應在一個月內,把漣漪轉過去。
  漣漪終于松了一口气,但是她也沒什么特別高興的地方。第一那邊是個新環境,能不能習慣一切還是問題;第二,新校离住家有頗長的車程,上學放學不方便了很多,這都是簡大全引起來的。
  漣漪的器量并不比一般女人寬,她對簡大全成見更深,連正眼都不想看他一眼了。
  偏偏簡大全又不知道從哪儿得來的消息,隱約知道漣漪要轉校了。
  他問:“我听說你要轉校,是不是真的?”
  漣漪照舊給他個不理不睬,收拾起東西便走了。
  那天晚上,漣漪与沈老太談話,想把沈平的事提出來,好勸服沈老太放儿子回去念書。
  “他在那邊還有女朋友呢。”漣漪說,“你曉不曉得?”
  “我知道一點。”沈老太答。
  “知道一點?”漣漪有些意外,“他沒与你提起,你怎么會曉得?”
  “我看見他寫信了。”沈老太說。
  “你不問他?”
  “有什么好問的?他要是在那邊結了婚,更不用回來了。”
  “你不喜歡他結婚?”漣漪問。
  “怎么會呢。我不想他跟外國女人結婚。”沈老太說。
  “那女孩不是外國人,父母都在這里,你們或許可以見見面,談談。”漣漪說。
  “啊?真的?我不曉得。”沈老太說:“假如他肯在這儿結婚,我態度當然不同。那個女孩要是肯回來,外國人脾气重點也無所謂。”
  漣漪有點高興,“你在這方面倒是很開通。”
  “我可以讓步,但只到此為止。”
  漣漪問:“沈平還差一年畢業,能不能先讓他回去念完這一年呢?”
  “不可以!”沈老太堅決的說:“他這一去,等我死也不會再來的了。”
  “假使他可以保證一定回來呢?”漣漪問。
  “保證?我不相信他。”沈老太很固執。
  “老太,你連自己的儿子也不相信,實在太難了。”漣漪有點不滿的意思。“他在這里又沒發展,愛人還在那邊,學業未成,實在是很苦悶的。”
  沈老太不出聲,沉默著。
  “他一定會回來的。你放心好了。即使沈平不走,又沒有好處,他連話都不与你講一句。我答應沈平要勸服你,沈老太,你算是給我面子吧。”漣漪溫和地說。
  沈老太握住了漣漪的手,“唉,我年紀也大了,弄糊涂了,我去把沈平叫過來,看看他怎么說吧。”
  “對了,他一定肯答應的。”漣漪說。
  沈老太的雙眼有點潤濕,“沒想到我們母子講話,卻要你在當中傳來傳去的,假如我多几個孩子,也不會希罕他到這种地步。”
  “現在事情馬上可以解決了,別難過。”漣漪安慰她。
  沈老太去了沒多久,沈平便笑著過來了。
  “什么事?”他問:“可是有麻煩?”
  “沒有什么,”漣漪說:“你不是要我向你母親提出要求,准你回去的嗎?”
  “啊?”沈平有點猶疑,“她當然是不答應?”他看看漣漪。
  漣漪以為說出來,沈平一定會很高興,沒料他一點也不起勁。
  “不,她差不多答應了,只有一個條件。”
  “什么條件?”沈平問。
  “希望一年之后,你畢了業,無論結婚做事,都回老家來,她想見你。”漣漪問:“你這一點總可以做到吧?一年后就把尹蓮也帶來好了,反正她的父母也在這儿。”
  沈平并沒有特別興奮的樣子,他只是”啊“了一聲。
  “怎么?”漣漪暗暗奇怪,“你是怕你母親反悔?她不會的,你趁早答應了她,馬上可以買飛机票回去。”
  沈平低著頭,想了一會儿,然后提起頭來看著漣漪。
  他剛想開口,門鈴便響了。
  阿伍剛將門拉開了一條縫,馬上用力的關了起來。
  “太太!”
  “什么事?是誰?”漣漪被嚇了一跳。
  “是那個姓簡的女人,這一會她的儿子也來了。”阿伍有點吃惊。
  漣漪的臉漸漸有點蒼白,“說我不在。”
  “對,這一會可沒那么容易放他們進來了。”阿伍將門上的鐵練挂好,又拉開門,說:“太太不在,你們快走吧。”
  外邊的兩個人懇求了起來。
  “上一次是我沖撞了,真對不起,今天我們是道歉來的。”
  “哼!”阿伍說:“誰要你們道歉?快走。”
  “你讓我們進來吧,真的有話要跟你們太太說。”
  阿伍看著漣漪。
  沈平說:“放他們進來好了,諒他們也不敢怎么樣。”
  漣漪也不出聲。
  阿伍開了門,放了簡大全母子進來,她也不去倒茶,就站在漣漪身邊。簡大全的母親低著頭,很緊張的樣子,簡大全則跟在后面,頻頻擦汗。
  “請坐。”沈平說。
  他們兩人坐下了。“謝謝,不用客气。”
  “有什么事嗎?”沈平問他們。
  簡大全看他母親一眼,這個中年婦人開口了,神情有點難堪。
  “周小姐,上次我來鬧了一場,得罪了你,真太對不起了,希望你別見怪。”
  漣漪听著,不說什么。
  “我知道說是容易,話要收回來就難了。這也是听了別人謠傳之故,以為是周小姐的錯,今天來請罪,周小姐也未必肯原諒我們呢。”那婦人低著頭。
  漣漪有點心軟,她輕聲說:“算了。”
  簡大全的母親噓出了口气,看了儿子一眼。
  “都是大全的那個女朋友,來告訴我說大全与一個寡婦,對不起,她說你与大全好得很厲害,于是我留意一下大全的神情,是有一點不對勁,有時候靜靜的在簿子上面寫你的名字,于是心急了起來,才──”
  漣漪的面色越來越難看。她問:“現在弄清楚了嗎?如果沒有什么事情,兩位請便吧。”
  “周小姐──”簡大全的母親還想說些什么。
  “先夫姓潘。”漣漪說。
  “潘太太,我儿子說他對你非常有好感,但決不敢勉強你。這一次不是你纏他,而是他纏著你了。”她有點尷尬,“這誤會鬧得真大。”
  沈平說:“是的。”他跑去開了大門。
  簡大全問漣漪,“你不再怪我母親了吧?我有一事請求,請你不要轉校。”他低下了頭。
  漣漪緩緩的搖頭,“我是決定的了。”
  簡大全神情頹喪,“這一回你也許、永遠不會原諒我了。”
  漣漪坦白的說:“我想我們根本不會有再見面的机會了。”
  簡大全的臉色蒼白,“我明白了。”他看著沈平。
  漣漪很老實的說:“簡先生,我覺得你那位女朋友很屬意于你,你何必拒人太甚?至于我早已心如止水,我這樣對你講,也視你為朋友了。”
  簡大全的母親一听便高興了起來,她點著頭,“潘太太,我真是錯怪你了,這完全是大全想歪了頭,唉,我真不該賴在你身上。”
  簡大全低著頭,“是,你說得對,是我不應該。還是由我轉校吧,你离學校近,來往方便,轉了校多煩,我沒有關系。”
  漣漪松了一口气,“如此當然更加好,不過──”
  “你放心,我已經決定了,我明天會向校長提出來的。”
  “謝謝你。”漣漪說。
  “不要這樣說,”簡大全慘然的道:“我看著你,徒然也只有痛苦而已。”
  漣漪見他這樣說,便站起來,“簡先生,你連我底細背景什么都不曉得,便這樣講,實在是不應該。你回去吧。”
  簡大全死命盯著沈平。
  他母親說:“這是潘太太的兄弟吧?”她也向沈平看。
  沈平滿不在乎,但是漣漪卻不好意思了,簡大全是曉得沈平不是她弟弟的。
  沈平問,“完了沒有?講完了吧?”他的手還拉著門呢。
  簡大全站起來,“我告辭了。”
  “不送。”漣漪說。
  簡大全再看了漣漪兩眼,便与他的母親离去了。
  沈平聳聳肩,“那個姓簡的人,倒總算還有點一人情味。”
  阿伍見沒有什么事,又回廚房去了。
  漣漪不響,她默默的在想心事。
  “且看看他講過的話是否算數吧。”沈平笑著說。
  簡大全倒是講過算數的,他也申請了轉校。
  簡大全那個女朋友,也急急的要跟著他跑。把校長弄得糊里糊涂,不明白為什么校里忽然有這么多的教師要离開。
  漣漪在這個時候撤銷原意,簡大全不到兩個月,便給調走了。她從此上課,終于不再提心吊膽,精神愉快不少。
  日間生活倒也不寂寞,有沈平過來說說笑笑的。
  漣漪又替君儿物色了一間幼稚園,讓孩子到那邊去耽几個鐘頭,阿伍的工作也輕了一點。
  使漣漪奇怪的是,沈平漸漸安靜了下來,他再也不吵著要回老本營去了。他不提出要求,沈老太自然由他去,只有更加高興。
  沈平變得很快,他變得可以和容易親近,脾气性情雖然還怪一點,但在他的純真下,并不覺得討厭。
  自從他自認是漣漪的弟弟之后,漣漪也就把他當弟弟看待。
  沈平是很高興的。他什么都對漣漪談,好像漣漪是他生平第一知己。
  漣漪比較以前樂觀,笑容也露得多了點,她自覺這個變是不錯的。
  沈老太提及沈平,快樂了很多,她說:“雖然外國人脾气還著實重,但是這孩子對我好多了,老頭子也很開心。”
  漣漪也替她很高興。
  沈老太看了她一會儿,問道:“漣漪,你真的不打算再談戀愛了嗎?”
  漣漪微笑著,搖搖頭,她早知道沈老太會問這個問題,以她与沈家的交清來講,問問也屬平常,并不算唐突。
  “像我這种年紀,這种遭遇的,提這個也多余。”漣漪輕聲說。
  “每個人都有權利生活,每人也有權利談戀愛。只要你快樂點,別再那么幽怨,我也就放心了。”沈老太說。
  “難得你這么關心我。”漣漪感激的說。
  “我要是福气好,應該有你這么大的女儿了。”沈老太看著她。
  漣漪笑了一笑,“我現在過得很好,我怕煩惱,朋友太多也是煩惱的一种。”
  “以前追求你的男朋友一定不少吧?”沈老太笑問:“像你這樣漂亮的女孩少有呢。君儿倒不像你,由此可知潘先生必然也是极俊俏的。”
  “是。”漣漪答了個字。“真可惜,”沈老太搖著頭!“年紀輕輕的…你也不要怪我,我知道這是你頭一件傷心事,既然忘不了,索性提一提,讓你的心寬一點也好。”
  “是的。”漣漪又說。
  “你假如遇到适當的人,不妨再考慮。”
  漣漪還是微微的笑。
  “沈平看樣子,很喜歡那個女孩,將來大概也是會娶她的。”沈老太說。
  “嗯。”漣漪說:“那小女孩長得很好,沈平是有眼光的。”
  “希望是這樣。現在這种日子,做父母的必須想開一點,你說是不是?”
  “當然。我想我除了盡力照顧君儿外,只能希望他長進一點,除此以外,也不能要求過份。”
  “一個女人要負起這么深重的責任,不容易呢。”沈老太講得很含蓄。
  漣漪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是她假裝不懂,“我將盡力而為。”
  “你要節蓄一點才行,他的教育費總得預備。”沈老太非常佩服漣漪。
  沈老太見漣漪不出聲,便不再提了。
  她又問:“你有沒有發覺平儿好似不想回那邊去?”
  “哦。我是有點覺察了,不知道為什么。”漣漪說。
  “這孩子,實在太怪。”沈老太說。
  “隨他去吧。”漣漪道。
  不到三個星期,漣漪接到了一張請帖,紅得耀眼地放在桌子上。漣漪覺得奇怪,她并不認得誰要最近結婚的。
  打開請帖一看,那原來是簡大全要娶他那個女朋友了。漣漪不禁笑了起來,這個人倒是轉机得快,這么快就做新郎了,但是也替他高興。
  請帖上還寫看闔府統請,漣漪當然不會去那种場合,于是把阿伍叫了出去,吩咐她去買張禮券,送了過去算數。
  簡大全這一筆賬,總算不了了之,漣漪至今才真的心平气和了。
  這件事過后,漣漪体重增加了好几磅,簡大全本來可以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但是死纏之下,漣漪不能接受他,只好連朋友也不做。他的結婚,無异是保證了漣漪以后都不會有這种麻煩了,漣漪能不高興?
  她自然未曾料到,這种事情會一而再的發生在她身上。
  在這段時閒中,沈平又賣了几幅畫,他也不管買主是誰了,反正有錢賺,再藝術的藝術家也得吃飯。
  沈平為了要裝得德高望重一點,居然留起須來。
  君儿有一、二次几乎不認得他了!漣漪則覺得好笑。
  沈平告訴漣漪說他很擔心,“要是他們把我的畫挂在廁所里,怎么辦?”
  “不會吧?”漣漪皺眉頭。
  “怎么不會?那些人全是俗不可耐的,越是俗的人越愛在家中挂兩幅三不像的油畫!”
  “你這不是說自己的畫系三不像嗎?”漣漪問。
  “唉,在他們眼中,大概也無甚分別。”
  “也不一定,有不少懂畫的人在。”漣漪安慰他。
  “懂畫的人全買畫冊,絕不會看我的畫一眼。”沈平說。
  “別這么悲觀。”她笑。
  “現在我也徇眾要求,買主多數愛風景、水果,挂一幅苹果在客廳中,便自開心得要死。”沈平搖搖頭,“而且苹果必須寫實的,一個個圓滾滾,亮晶,畫死我了!”
  “現在你知道了?賺錢并不容易呢,所以用你爸的錢的時候,要小心點。”
  “知道了。”沈平苦笑,“你老是工作不忘教訓。”
  漣漪笑起來。
  “要是你愿意的話,我希望可以畫你,或是君儿。”
  漣漪笑了,“我們倆有什么好畫的?”
  “總比苹果好畫一點,真的,我會有這种机會嗎?”
  漣漪說:“要是你可以騙君儿坐在那儿不動,我自然不會介意你畫他,我是不想出這种風頭了。”
  “這怎么能算是出風頭呢?拍照留念可算是出風頭嗎?我畫好的畫會送給你,又不是拿出去賣!你放心好了。”沈平急得不得了。
  “我從來沒給人畫過,不習慣。”漣漪笑道:“你去畫君儿吧。”她拒絕了沈平。
  沈平很失望,“是對我的作品沒信心?”他問。
  “不會,你別誤會。”漣漪搖搖手。“我沒有那种意思。”
  “我不勉強你。”沈平說:“你不喜歡就算了。”
  “這才對了。”漣漪笑道:“我會不自然的,況且我也不是好的模特儿,听說畫家多數愛畫老年人与少女,我兩者都不是,沒有什么性格。你該替伊蓮畫一幅,或是替老友畫,你母親會很高興。”
  沈平微笑,“你講得不很對,畫家是什么都畫的。”
  “那更好了。你沒有畫過伊蓮嗎?”漣漪問。
  “畫過一點,都是不很嚴肅的東西。”沈平說:“我后悔,老是沒辦法好好的畫一點畫,可惜得很,也許我根本不應該學這一門的。”
  “怎么忽然自怨自艾起來了?不要這樣,你不是老夫子,每天都可以從頭開始。”
  “最近心里面很煩,有點六神無主似的。”
  漣漪笑問:“是挂住女朋友了?”
  “不,我只是坐立不安,我一點也沒想到伊蓮!非常對不起她,我甚至連回信都不想寫。”沈平聲音低了下去。
  漣漪納罕起來,“為什么?”
  “我不知道!”沈平用手捧著頭,“我實在太心煩意亂了。”
  “我沒發覺,你到我這里來總是高高興興的,有講有笑,”漣漪說:“你這种便是‘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了!”
  沈平苦笑,“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我到你這里來,就舒服了。”他看著漣漪。
  漣漪還沒察覺。“那當然,在家里,男孩子是特別覺得悶的。除了作畫,你還可以做些運動,甚至是打网球,保齡球,都好,對不對?”
  沈平一怔,繼而微笑,“是的。”
  “像你這种年輕人,尤其是男孩子,根本不應有什么煩惱咧。”漣漪又補了一句。
  “說給你听你也不會相信。”沈平忽然生气了,“我回去躺一會儿!有事叫我一聲。”
  漣漪覺得有點怪,他的心思一直很坦率,現在好像個女孩子,多愁善感,莫名其妙的發脾气。
  漣漪春看他走了,便搖搖頭,把功課理了一理。
  自從簡大全走了以后,他的位置一直空著,那邊學校原來有几個空缺,故此也沒有替換的人來,漣漪一個人几乎是占兩張座位的。
  教師沒轉來,學生倒來了一個,那是個小女孩,大概六七歲的樣子,卻被安排在三年級,漣漪教的那一班,孩子又瘦又小,讀的班級又高,顯然很吃力,功課也比同班同學差了一點。
  漣漪要教三班學生一百多個孩子,能記住名字,已經是不錯了,如果不是因為那個新學生長得特別清秀,她是不會注意到的。
  那個小孩又特別的乖,別的學生蹦蹦跳跳,大吵大鬧,她卻老是靜靜的,只愛用手托著聰,兩只眼睛大是大了,可惜有點無神,這种神情根本不是一個才几歲孩子所應有的,漣漪不禁對她特別注視起來。
  漣漪覺得君儿也是很靜的孩子,因為有沈平哄他玩,才頑皮了起來,孩子是應該頑皮的。
  一日漣漪在教課室里喝茶,那個小女孩棒了一疊簿子進來,耐心的等著她。
  漣漪連忙走過去,接過簿子,“班長呢?”她問:“為什么不來?”交簿子一向是班長的事。
  “我替她的。”那孩子靜靜的說:“我最后交本子。”
  “你叫潘彥玲?”漣漪問。
  “是,老師。”她恭恭敬敬的答。
  “我也姓潘。”漣漪說:“跟你一樣啦。”
  “你不是周老師嗎?”小孩問。
  “是,可是我儿子姓潘,我丈夫姓潘。”漣漪說:“我是潘太太。”
  小女孩的眼睛閃出有興趣的光,“那我媽媽,也是潘太太?”
  漣漪笑,“當然,你很聰明,你媽一定很開心。”
  小女孩忽然緊閉起嘴唇,不出聲了。
  “你可以回去了,馬上要上課的。”
  她朝漣漪看了一眼,鞠一個躬,便走了。
  漣漪納罕的問:“這學生是插班生,誰介紹她進來的呢?”
  “是她家長要求從別的官校轉來的。”一個同事告訴漣漪,“說是搬家了,离家近一點。”
  “這樣的。”漣漪點一點頭。
  漣漪做班主任,也負責收學費,這個叫潘彥玲的學生,一連拖了好几天,都沒交。漣漪覺得奇怪,五塊錢的學費,照說是沒有理由付不出來的。
  她問她:“是忘了問媽媽拿嗎?”
  小女孩答:“不是。”她低下了頭。
  漣漪說:“假如家中付不起,可以申請免費,你懂嗎?”
  她又點頭,頭老是不肯抬起來。
  “這樣吧,我暫時替你付著,你回去与你媽媽商量一下。”
  她點點頭,“知道了,老師。”
  “回座位去吧。”漣漪告訴她。
  潘彥玲的母親始終沒來,她也沒將那五塊錢交還給漣漪。漣漪心中覺得奇怪。
  她跟阿伍講起了這個女孩子。
  “我教了十年的書,也沒碰到過這樣的小學生。說老師應該了解學生,那也不是我們的事,小學生才几歲大!有什么可以了解的?但是這個孩子,分明心事很大,她看見我甚至是怕的。”
  阿伍邊干活邊問:“怕你問她拿回學費?”
  “阿伍,會不會是她母親把學費給她,她又花掉了呢?”
  “誰曉得,太太,你理這個干什么呢?一百二十多個學生,每個人都要你操心思,豈不是頭發也要白了?”阿伍有點不耐煩。
  “那個小女孩長得很好,不會亂用學費的。”漣漪捧著茶杯,“我生君儿的時候,也一直希望是個女孩子,女的一直比男的可愛。”
  阿伍看她一眼,“這話說得真怪,當然是男的好!男的傳宗接代,女的有什么用?”
  “那個女孩子也姓潘。”
  “姓潘的人多著呢,潘也算大姓,你要關照姓潘的,怕要學孟嘗君了。”阿伍不以為然。
  “你倒曉得孟嘗君!”漣漪微笑了。“可惜一點同情心都沒有。”
  “好太太,這些年來,總算到現在你有了點笑容,身上也胖了點,我叫你少理些事,多保重自己,也不算過份吧?”
  “怎么把大道里搬出來了?我真的想問問那個小女孩,看她家里有些什么麻煩。我這么多的學生,個個天真活潑,只有她一個人是例外。”
  “你一定要管我也沒辦法。”阿伍想起來,“對了,沈家少爺今天來過,坐了一會走了,說是接君儿放學,現在都在沈冢呢。”
  “君儿也喜歡到那邊去,自己家里反而不受耽。”
  “君儿發熱鬧,哪里熱鬧便往哪跑,也不懂是人家自己的。”阿伍分析道。
  “對。”漣漪點點頭“現在他可不愁寂寞了,上午到幼稚園去,下午鑽沈家,點心吃得飽飽的,就是不想吃飯。”
  “沈家少爺還回不回去讀書?”阿伍問。
  “不曉得,他現在不是頂高興的嗎?”
  “也不見得,”阿伍說:“在這儿唉聲歎气的,怪得要命。他脾性雖然是特別點,但是人很好。”阿伍笑了。
  “噯,他很坦誠,完全大孩子一樣。”漣漪說:“唉聲歎气的,大概是想念他女朋友了。”
  “還有女朋友哪。”阿伍笑道:“沈老太不肯放他走?也不是呀,自從你勸過她以后,她口气也松了。沈少爺可以走的,但是他又不走,莫名其妙,真是個怪人。”
  “這一點我也弄不明白,對他与他女朋友都沒好處。”漣漪放下茶杯,“替我沖一沖。”
  “知道了。”阿伍應著。
  “我在房中看書。”漣漪回了房。
  第二天漣漪見到了潘彥玲,發覺她有點無精打采的,伏在小書桌上。問了她几個問題,又答不出來,同學都在一旁取笑她,她漲紅著臉,雖然沒哭,也看得出她是難受的。
  下了課漣漪便把她叫了出來,“你不舒服?”她問。
  小女孩搖了搖頭,漣漪用手在她額上一碰,便知道她有點發燒。
  于是她以老師的身份說:“你回家休息吧,自己能走回去嗎?你媽媽曉不曉得你生病?”
  “我不回去。”小女孩有點急,“我沒有生病。”
  “你有熱度,發燒了。”漣漪耐心的道:“生病要看醫生,躺在床上,乖孩子都是那樣的,要听媽媽的話,回家去吧。”
  “我沒有生病。”她忽然哭了起來,“家里沒人,我不要回去,我情愿在學校里。”
  “沒有人?”漣漪奇問:“媽媽呢?”
  “我沒有媽媽。”孩子大哭起來,“我沒有媽媽!”
  整個教員室的老師都朝她們看來,漣漪連忙將她擁在怀里,她發覺孩子的襯衫已經很髒了,而且太小。
  她降低聲音問:“媽媽呢?”
  “她不要我了。”她嗚咽著。
  “胡說,媽媽怎么會不要你?她──去世了?”
  “沒有,她沒有死。”她眼睛睜得大大的。
  “那么爸爸呢?”漣漪開始發覺事情很复雜。
  “爸爸也不在家。”還是弄不清楚。
  “這樣吧,周老師送你回家,好不好?”漣漪問她,“帶你去看醫生,不用怕。”
  “我不去。”她還在搖頭。
  “學生要听老師話,你是很乖的。”漣漪替她擦了眼淚。
  小女孩不再出聲了。
  “家里叫你什么?小玲?”漣漪問。
  “不,叫我小彥。”她答。
  “小彥。”漣漪說:“我送你回去吧。”她拉起她的小手。
  她在注冊簿子上找到了小彥的地址,就在后面的一條街上,那條街不很干淨,赤腳的孩子很多。
  漣漪去過那里几次,多數是為了順便帶點菜回家。她叫了一部車子,很快的把小彥送到了那條街,問她住哪一幢房子,小彥一指,是一層很密的大廈,電梯既髒又擠,等了半天才進得去。
  漣漪投了門鈴,一個二房東模樣的女人來開門,看了看她,又看看小彥,一聲不響的放了她們進去。
  她搖搖頭,“可怜的孩子!你是哪一位?一定是老師吧?以前也有過老師把她送回來。”
  “是嗎?她病了。”漣漪指指小彥,“所以我才送她回來。”
  “小彥,”房東太太低頭向孩子道,“你怎么不肯回家?這孩子!”她搖搖頭。
  “她家人在嗎?”漣漪問:“要有人照顧她才行,她實在太小了。”
  小彥听著,自己卻奔進房間去了。
  房東太太說,“我姓董。這孩子不愛人家關心她!像個大人一樣,自尊心重得不得了,生病也不告訴人知道。”
  “她父母呢?”漣漪問。
  “母親?、”董太說,“跟人家跑了,多沒臉。父親欠我四個月租,五百塊。要是換了別的房東,早就叫他們搬了,我倒沒這個意思,我不等錢用,他又太可怜。”
  “小孩子當然可怜。”漣漪沒想到其中有這樣故事,有點呆呆的,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才好。
  “小彥?不!可怜的是她父親,潘先生。”房東太太說。
  漣漪說:“我進去看看孩子怎么了,應該替她看看醫生。”
  “小彥不用看醫生,給她吃一頓飽的就行了。”
  “你應該叫她吃飯,”漣漪帶責備的眼色看牢董太,“我想她吃不了多少。”
  董太苦笑。“好人難做,我會小器几頓飯嗎?他不肯放女儿出來吃飯,我有什么辦法?上次的那個老師,也是給他罵走的,他說他不要人可怜,唉!”
  “有這种事?”漣漪問。
  “我騙你作什么?”房東太太訴苦道:“碰見這种房客,也算我倒霉了,既然不要人家可怜,就該交房租吧?房租也不交。”
  房東太太續說:“自己不吃飯可以,小孩總得吃吧?難道真要兩個人一起餓死?”
  “誰曉得?我也是一只眼睛開一只眼睛閉的。”她說著走開了,“對不起,我不能陪你了,我那鍋飯香了。”
  漣漪走進那間小房間,并不覺得它特別髒,但是有一股霉濕的味道,非常難聞,她的學生正坐在床上看牢她。
  “小彥,我与你去吃一頓飯。”她拉起小彥的手。
  “不,我不去。”
  “你再不听話,”漣漪說:“學校就決不收你做學生的了。”
  她對付這樣的孩子,只好采取恐嚇的辦法,小彥一听,便乖乖的站了起來。
  結果小彥吃了一碗粥,半碗飯,吃完以后,漣漪又買了兩個橙給她,也都吃下去了。漣漪看看她,不知道該怎么樣才好。
  每天帶她出來吃一頓飯?一頓也是不夠的,孩子每天應該吃三餮。最好的辦法當然是勸服她的家長。她說沒有母親,房東太太又告訴說她母親跟人跑了,這樣看來,似乎只有對她父親勸解一下,希望這個怪男人會轉變性格。
  漣漪自己也深覺奇怪,怎么近年來會一而再,再而三的發生這种莫名其妙的事。她不想多管閒事,但是也不能看這學生餓坏。
  “吃飽了嗎?”漣漪問。
  小彥滿足的笑了笑,臉上泛起疲倦的神色。
  “早點回家休息吧,明天記得上課。”
  她點了點頭。
  “要不要我送你回去?”漣漪又問她。
  小彥惊慌的搖搖頭,“不用,周老師,我自己能回去的。”
  “我家就住在前面那層灰房子,地下。你有什么事過來好了,知道不?”漣漪叮囑她。
  她与小彥走出餐廳,小彥向她鞠了一個躬。
  “好吧,你去吧。”漣漪對她說。
  小彥飛奔而走了。
  漣漪回到家中,時間已經不早了。她是從來沒有放了學不回家的,故此阿伍著實擔心了一陣子。
  “太太,你到哪里去了,飯菜都冷啦!”阿伍說。
  “陪一個孩子去吃飯。”漣漪將經過情形講了一番。
  “有這樣的事?”阿伍瞪大了眼。“我活了這么一把年紀,還沒听過。”
  “這种女人,”漣漪歎息,“也太狠心,像我們……唉。”
  阿伍喃喃的道:“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太太,”她忽然之間聲音又大了起來“別講了,赶快吃飯吧。”
  漣漪搖搖頭,“我吃不下。”
  “看你,三頓不吃,一會儿又頭痛發燒的了。”阿伍非常起勁地在教訓她。
  “阿伍,別說了,我心里有點不舒服。”漣漪揮揮手。
  “是不是?叫你別多管閒事!”阿伍說,“管管又管出事來了。”
  “怎么可以這樣講呢?”漣漪反問:“你看到那樣的小孩子,難道不同情她?”
  “太太,算了,你最要緊的是自己的身体,以后你那种人家也少去。你听見那個房東太太說的了?那個男人專門罵人的。”
  “阿伍,你真的是既幼稚、又勢利。”漣漪動气了,“我從來不知道你是那樣的一個人。”
  “隨便你怎么想,反正我是為你好,于心無愧。”
  門鈴響了起來,漣漪也不多講了。
  來人是沈平,小胡髭更長了,顯得怪里怪腔的,漣漪瞪他一眼。
  他馬上怪叫起來,“怎么搞的?我一來就沒好臉色給我看,我做錯了什么?”
  “沈平,你聲音真大。”漣漪說:“我要真有你這么一個弟弟,頭都要痛起來了。”
  他坐下,“別老這么說,這樣會傷我自尊心的。”
  “你來了多久?”漣漪問他:“半年?”
  “沒有,四個半月。問這個干什么?”沈平反問。
  “你還想不想回去?”漣漪問他,“這樣耽下去,并沒有什么好處。”
  “你要赶我走?”沈平凝視她,“為什么你心腸那么硬?”
  漣漪一怔,“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千方百計的要逃回去,現在机會來了,又按著不動,是什么意思?”
  “老實告訴你,”沈平把心一橫,“我不要回去了。”
  漣漪倒抽了一口冷气,“你講什么?我沒听錯吧?”
  “我不想走了。”沈平清清楚楚的再說一遍。
  “為什么?”漣漪問。
  “因為我在這里比較快樂。”沈平答。
  “瞎說!”漣漪道:“為了你不肯留下來,老太費了多大的心血,你真的不知道?”
  “我沒有亂講,那個時間我還沒有發現你。”沈平說。
  “你說什么?”漣漪問他。
  “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發現你,現在我覺得你可以給予我快樂,我不走了。”沈平溫和的答。
  漣漪看著地,他像是小學生,忘了帶課本,等著給老師罵的樣子。
  “你是什么意思?”漣漪呆呆的問。
  “我喜歡你,漣漪,我為你留下了。”他平淡的說。
  漣漪冷笑,“你瘋了。”
  “我沒有瘋。”沈平答:“你知道我沒有瘋。漣漪,我不會再回去的了,除非你跟我一齊去。”
  漣漪問他,“你真是好笑,竟會在這种時候開起玩笑來。”
  “為什么呢!漣漪,每當有人說愛你的時候,你便以開玩笑來推塘!逃避現實。”
  漣漪瞪著他,不相信他是沈平。
  “如果你對我沒興趣,說你不愛我,爽爽快快的,別對我像那個簡大全,姓簡的是個大傻瓜,我不是,說一句你的真心話!我難道沒令你比以前快樂?”
  “你在胡扯什么!”漣漪站起來。
  “你坐下來。”沈平漲紅著臉,“我最生气便是你這种自以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樣子,我哪一句是胡扯?你倒說說看!”他盯著漣漪。漣漪被他那种樣子嚇坏了。
  “你…想怎么樣?”漣漪問。
  沈平松了他的手,“沒怎么樣,”他又恢复了自己,依然是吊儿郎當的,“我心里話說完了,非常輕松,隨便你怎么想。”
  漣漪苦笑,“請你們不要投石子了。”
  “投石子?”
  “你難道不明白?我這口井,是死并,干得沒有一滴水,整籮的石子投下去,都不會起一個泡,有一圈漣漪的,知道不知道?”
  “我不相信,”沈平搖頭,“說什么都不相信,我覺得你不是一口井,你是一池水,整池的柔水,輕風吹過都會引起皺紋。”
  漣漪低下了頭,“沈平,讓我們做朋友吧!別拿這种話來煩我,我只有你們一家朋友。”
  “但是事實是這樣。”沈平站起來,“如果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如果你以為我不痛苦,那你就錯了。”
  漣漪說:“沈平,你只是個孩子,如果我不喜歡你的,現在早就開了門請你走了,我講盡了好話,你都不听,可別怪我了。”
  漣漪心中波動,難以開口,她再也沒料到沈平會向她示愛的,這也解釋了沈平行動古怪的起因。他每天來到潘冢,便是要接近漣漪,他待君儿親密,大概也是愛屋及烏,留上怪里怪气的須,可能是要把自己裝得老气一點。
  漣漪越想越好笑,她對沈平一點也不生气,因為這事來得大突然,太莫名其妙,而且沈平畢竟還是大孩子,一時感情無法寄托,傻里傻气做了錯事也是有的。
  這樣一想,漣漪漸漸定下了心神,沈平是個聰明的孩子,沖動是年輕人的缺點,他是值得原諒的,不比簡大全,來得可怕。
  沈平看著她,她也看著沈平。
  漣漪很鎮靜的說:“沈平,你還是快回去吧,差一年的功課要去完成,還有你的女朋友伊蓮,你忘了?”
  “伊蓮,伊蓮只是個孩子!”沈平說。
  “你也是個孩子,只有孩子与孩子在一起,才不會有隔膜。”漣漪說。
  “不要在我們之間划一條線,”沈平不樂,“愛情當中是沒有界限的。”
  漣漪越來越鎮定,她已經有了應付沈平的辦法。
  “你想要怎么樣?”漣漪問:“假使我答應你?假使!”
  沈平笑了,他趨上前來,“假使你答應我,我們可以結婚。”
  漣漪笑起來,“結婚?我是一個寡婦,還有一個儿子──”
  “我很喜歡君儿,”沈平沉下了臉,“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這不是問題。漣漪,請你別笑,請你相信我,你這個假設是有可能的。”
  “你將如何贍養我們?”漣漪問。
  “這沒有什么困難。你只不過比我大五六年而已。我可以找一份職業,畫畫,洗碟子,什么都可以,你不是追求享受的那种女人。人是不會餓死的,絕對不會。”沈平講得很堅決。
  “你想得太輕松了。”漣漪歎息。
  “不,我沒有輕松,或許你還會說:我爸媽會反對!是不是?但是我們可以不必理他們,你可以跟我走,對,跟我走!”他顯得非常興奮。
  “不理他們?也不理其他人怎么講?”
  “當然。做人能活多少年中.自然是愛做什么便做什么,處處遷就別人,還是不活的好,你總听過祖父孫子騎驢進城的故事吧?听別人的話,實在听不了那么多的。”沈平揮動著雙手。
  漣漪一呆,作不了聲。
  “漣漪,”沈平低聲的說,“跟我走吧,我在那邊有一間木屋,很漂亮的木屋,我還有一輛紅色的福士威根車子,假期我們開那輛紅色車到附近的郊外去野賽。我會對你很好,真的,漣漪。”
  漣漪听得微笑起來,紅色的小車子,綠色的草地,這個見异思遷的男孩子。
  “你大概對每個女孩子都那樣講吧?”她笑問。
  沈乎跳起來,看著她半晌,然后低下了頭,“算了,你根本沒有誠意,還拿我開玩笑。”
  “你忘記伊蓮了?如果你有一個紅車子,伊蓮大概是坐得最多的,你不能這樣負心吧?”她問。
  沈平瞪著她,有點語塞。
  “沈平,假如我只有十七歲,十八歲,我也許可以有机會坐你福士威根,但是沈平,我已經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我所愛的人現時已經不在了。”
  漣漪自持著說下去:“我待你一向如小弟,如果你認為值得的,便讓我們維持這個關系,如果你覺得無所謂,那也就算了。”
  沈平呆呆的說:“你真厲害!漣漪,人家說人非草木,你卻像塊鐵一樣。”
  “沈平,別這么說啦,你想想,你母親對我多好,我有她照顧,生活也舒适平安一點,你不想破坏我們的友誼吧?簡大全的母親怎么樣對我,你不是沒有見過,別讓我再嘗這种滋味了。”她苦笑著。
  “你難道,一點也不愛我?”沈平哭喪著瞼說。
  “你這孩子,我已經是對你很好的了,可是好也要有個程度,我對你的程度,是止于姊弟之間,明白嗎?”
  沈平點著頭,“明白了。”他的聲音很慘淡。他停了一停,然后說,“你的丈夫,他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男人。”
  “他沒有什么了不起,我愛他就此而已。”漣漪坦白的說。
  “你將來還會不會再愛人?”沈平問。
  “我想不會了。”漣漪搖頭,“我想不會。”
  “假如你打算再結婚,嫁給我好不好?”
  漣漪笑了出來,“沈平,我沒有開學校,也不收候補生,你怎么會講出這种話來?將來過了十年八年,你會后悔對我講過這种傻話。”
  “我在你眼中,除了孩子气,傻,幼稚,難道便一無是處?”沈平的臉有點白。
  “沈平,不要再与我斤斤計較了。”漣漪勸解他,“回家好好的想一想,把事情弄清楚一點,別讓老太知道,然后乖乖的回那邊去,好不?”
  “你叫我不要計較,為什么你的要求卻那么多?我沒有什么道理要听你的話,我要留下來可以,要走也可以!總之不是因為你命令那樣,我便要做。”沈平气憤的說。
  “當然,”漣漪心平气和,“我不過是好意而已,你不肯听,我也沒有什么辦法。”
  “我再耽下去也沒意思,我沒想到你是那么絕情的一個人,我以后也不會上你家的門來了!”沈平站起來,像個孩子那樣的嗚咽著,奪門而去。
  “沈平!”漣漪叫他!但是他不听。漣漪頹然的坐下,歎了口气。
  阿伍出來了,她當然是什么都听見的,她說:“沈少爺怎么了?發起神經病來了,這會子倒奇怪,像全世界的女人都沒了,失了蹤似的,都來煩我們太太!”
  “算了,阿伍,他只是個孩子。”漣漪說:“千万不要把這件事在他母親面前提起來。過几個星期他就會沒事的了。”
  “這個孩子,真是有點瘋瘋顛顛的,沈老太要是知道他居然敢做出這個沒廉恥的事情來,气也气死了,我早就說,沈家好端端地,怎么會養了這么一個儿子。由此可知,去外國嘛,是去不得的,將來君儿可不准往外邊亂跑!”阿伍嘮嘮叨叨的在講。
  她以前對沈平的几分好感,現在又消失得一干二淨了。
  漣漪對沈平的這次示爰,起先是頗為震惊,后來便不以為意了。沈平的性格她很清楚,經過几個月來的接触,她發覺沈平急需要愛人,也希望自己能被人愛,再加漣漪待他好,便引起了這种錯覺,感激漣漪之余,以為是愛上了她,甚至准備作种种犧牲來得到她。
  漣漪一點也不怪他,但是沈平卻覺得漣漪不但嘲弄了他,還傷害了他。他要躲在家里養傷,便不肯出來見她。
  漣漪想再好好的与他談一談,可惜時間又大多數被這個叫潘彥玲的學生占据掉了。
  漣漪細細的留意看這個孩子,發覺她有時候与其他的孩子沒什么兩樣,有時候卻是心事重重的。
  漣漪有點可怜這孩子.可怜不是很受歡迎的名詞。漣漪本身也不要人家可怜,況且小彥是很聰明的孩子,漣漪必須要把這种感覺藏得好一點。
  一日小彥忽然交來了學費,她將五塊錢交給漣漪,隨即返回座位去、神情很得意,頭也抬得高了。
  漣漪沒料到五塊錢可以帶來這么多的自尊心!由此可知小彥真是個特別的孩子。不知道她父親有沒有交了租,否則的話,小彥應該是更開心的。
  在小息時漣漪將那張收條給小彥看。
  小彥很起勁,她對漣漪說:“爸爸講不要欠人家錢,周老師,所以他把學費給我,叫我去交。”
  “啊,”漣漪問:“那日我与你去吃飯,有沒有告訴父親?”
  小彥睜大了眼睛,“沒有,我不會告訴爸爸的,他會生气,他常常生气。”
  漣漪有點左感,“他難道沒問你肚子餓不餓?”
  “有。我說不餓。爸爸帶了面包給我,后來我在早上吃掉了。”她說:“昨天爸爸也帶我去吃飯,有很多好菜。”
  漣漪听小彥講得好像當吃飯是件大事,心中不忍之至。
  “后來爸爸還給了一個月的房租。”
  “嗯。他找到事做了嗎?”漣漪問。
  “不知道。”小彥搖搖頭。
  “那董太是很高興的了?”漣漪又問。
  “董太不是好人,”小彥說:“她最愛講我們的坏話。”
  “誰這樣告訴你的?”漣漪微微吃一惊,“董大很關心你呢,你可不應該仇視她。”
  “爸說的。”小彥理所當然的說:“爸爸講一有錢交清房租,我們就搬家,不受她气。”
  “小彥,相信周老師,董太是個好女人,她很喜歡你,她待你也很好──”
  “哼,我才不要她可怜,爸爸說我們不要任何人的可怜。”
  “你喜歡你爸爸?”漣漪沖口而出,因為她沒有見過如此口口聲聲提著父親的孩子。
  小彥睜著眼睛,竟不知道該如河答好。
  漣漪連忙再裝出一副教師的神情,“很好,馬上要打鈴了,你回去坐吧。”
  “周老師。”小彥叫她。
  “什么事?”
  “你對我好,我知道。”她說:“而且你沒有講爸爸的坏話。”她似乎很感激。
  漣漪笑道:“我又沒見過你爸爸,怎么可以講他坏話呢?”
  小彥一想,又開心了一層,歡天喜地的回去上課了。
  漣漪猜測這個父親大概終于找到職業了,第一次拿來薪水,便解決了一些欠債,漣漪也替小彥高興,希望她以后可以過比較正常的日子了。
  人是會改變的,她父親不得意了這許多日子,心理多少有點本正常,想法也偏激,加上自卑感,連帶小女儿也受了這种影響,如果好好的過一陣,這父女倆是會恢复常態的。
  漣漪覺得有點快慰,現在使她挂念的,只是沈平了。
  沈平一直沒有來。
  沈老太倒來了,她對于儿子有點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要怎么樣。
  “我隨便如何依他,他都不滿意,這樣下去,我真是命也短了,唉,早知有今日,何必當初!把他叫回來做什么?我滿以為母子之間說什么都該有點親情,誰知他卻視我為陌路人,世界真的變了,抑或是我們老了?不能再适應這個世界了?”
  漣漪是知道原委的,但是她又不愿把真相說出來,只能啞口無言的陪著沈老太。
  “漣漪,他一向与你很講得攏來,只好再托你一次了。你就當他是弟弟好了,讓他在暑假后回去,也許大了几歲,他會改一下變也說不定。”
  “是的,我勸他好了。”漣漪有點內疚,她深覺自己應該在開始的時候,便与沈平保持個距离,那便不會与他過份熟絡,也更加不會弄到今天的地步了。
  “他一天到晚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飯也愛吃不吃的,頭發又長了,像野人,畫也不畫了,我怎么敢与他講話?”
  “他真的那樣?”漣漪怔怔的。
  “騙你作甚?老頭子快給這個寶貝儿子气瘋了。”
  “那我去叫他吧。”漣漪只好那么說。
  “謝謝你。”
  “別謝我。”漣漪說:“老太,你先回去再說,我一會儿就來。阿伍──”
  阿伍出來,“太太,做什么?”
  “包點春卷吧。”
  “春卷?”阿伍瞪著眼,“大熱天誰吃那种東西?”
  “沈平,我要過去勸勸他,記得好像他喜歡吃春卷。”
  “太太,一時哪能弄得出來?”阿伍攤攤手。
  “算了,阿伍。”漣漪有點頓,“不弄也算了。”
  “沈老太走了嗎?”阿伍說,“可千万別讓她知道沈少爺的事,年紀大的人承受不起。”
  漣漪換了一套衣裳,那种藍色她很少穿,因為顏色太嫩,穿上有點不合身的感覺,但是不知怎的,她覺得适合這一次,故此換上了。
  她走到隔壁,沈老太向沈平的房指指,并不出聲。
  漣犄敲了敲房門,里面一點反應都沒有。
  她再敲了几下,眼睛看著沈老太,沈老太做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轉到書房去了。
  她對漣漪說:“一切交給你了。”
  漣漪苦笑一下,作為答覆。
  她再敲門,把聲音弄得很大。
  “沈平,你在里面嗎?”她提高了聲音,“沈平,我可以進來嗎?”她等著反應。
  房間里面一陣響,然后靜止了一會,隨后她听見沈平開口了,聲音有點沙啞。
  “門沒有鎖,一推就開的,進來好了。”他說。
  漣漪輕輕一推,門果然是開著的,事情好像并不太嚴重。
  “沈平?”她叫他一聲。
  沈平躺在床上,吊著一支香煙,頭發老長,光著上身。
  “什么事?”他反問。
  漣漪笑了一笑,在椅子上坐下,“來看看你。”
  沈平看她一眼,“為什么?”他完全采取不合作的態度。
  “看看朋友很應該,何必要理由?只要你有空,或是不討厭我,都可以接受我拜訪,對不對?”
  沈平照樣躺著,不說什么。
  “你大概有點恨我吧?”漣漪問他。
  沈平又看她一眼。
  漣漪忽然想起了他那輛紅色的小車子來了,她不禁呆了一會儿。
  “你這一次來是什么意思?”沈平問她。
  漣漪站起來,她微笑著拿起一件T恤,遞給沈平。
  “穿上它,我們好好的談一談。”漣漪說。
  “談什么?”沈平伸手接過了衣裳,卻沒有穿上。
  漣漪有點為難,“談你的事。”
  “告訴我,我有沒有希望?”沈平看著她。
  “沒有。”
  沈平一听便將衣裳摔出去,撞在牆壁上,跌在漣漪的腳下。
  “那你來作什么?”他喝問。
  “來看你。”漣漪道。
  “我不要你看!”他气虎虎的答:“你回去算了。”
  “沈平,你心平气和一點,慢慢的听我講。”
  “我不要听。”他又偏著頭,故意不看漣漪。
  “你下不了台,所以才繼續發我的脾气,對不對?其實在這几天內,你早就已經想通了!”漣漪問他。
  沈平一呆,雙手疊在胸前。“我后悔自己沖動,早知道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也不會自討沒趣。”
  漣漪微笑,“你的示威行動可以完結了,我正式向你道歉。沈平,請你原諒我不可能接受你的那份感情。”
  “事在人為,”沈平歎一口气,“你不想接受而已。”
  “你几時回去?”漣漪問。
  “快了,留在此地,再也沒意思。我耽在此地這么久,是為了你,你總該明白吧?”沈平說。
  漣漪微笑,不答他。
  “我來到你家,心中以為你是個老太太,門開處出來的卻是你,你使我震惊。漣漪,很少女人會有你這种味道。”
  “你几歲?競懂得監賞女人了?”漣漪微笑。
  “我并不太小。”他苦笑,“伊蓮應該感激你。她与你之間沒有比較。但是她是人,暖的有感情的,你卻是一塊冰,我要溶化你,卻連自己也差點結了冰。”
  “回到伊蓮那里去吧。”漣漪說:“別生我气。”
  “你是很難得的女人,我是不會忘記你的。”沈平拾起了地下的毛巾衫,穿上了。
  “你該洗洗臉,打扮一下。”漣漪說。
  “是嗎?反正我就要走了,”他說:“這几個月來我真的舉止像小男孩,你說頭發長不好,我就去剪頭發;你說要怎么樣,我便照做,多幼稚,伊蓮要是知道,難免气個半死。她求我替她畫個素描,求到今天還沒成功,我實在不是那种鞠躬盡瘁的男人,不知道怎么樣,在你面前,就庸俗起來了。”
  漣漪故意避開他的目光。“听見你提伊蓮,我很高興,几時你們再回來,介紹讓我認識。”
  “那個時候,你會不會變呢?”沈平問:“依然是老樣子?与君儿在一起,兩母子相依為命?”
  漣漪答:“當然只好兩母子相依為命,不然怎么辦?”
  “當心君儿,不要讓他太冷清,多注意他一點,不要學我的母親。”沈平說。
  “你的母親,是個很好的母親。”漣漪告訴他。
  “她不了解我,母親應該了解子女。她把我當怪物對待,這几個月來,她并不知道我過的是怎么樣的日子。”
  “她年紀大了,沒想到你會那么瘋。”
  “算了,漣漪,我不想与你吵架。”沈平說。
  漣漪說:“你真的好像是大了一點。”
  沈平笑,“我必須要將頭發留得更長,否則那邊的人可要把我當怪物了。所謂怪,根本沒有標准,對不對?”
  漣漪說:“你畢竟是個聰明的孩子,沈平,我很替你高興。”她拍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我不像那個姓簡的,我不會纏你的。替我告訴母親,我馬上要動身了,越快越好,畢了業自然會再回來。”他忽然想起來,“對了,叫她別再亂發電報,你也少替她再出主意!”
  漣漪不好意思的笑笑,說:“好,我替你傳達。”
  沈平的聲音忽然又低了下來,“漣漪,你是個很好的女人,我喜歡你,一直會喜歡你。”
  “謝謝。”漣漪只好那么講。
  “你請打道回府吧。”沈平說。
  “赶我走?”漣漪笑問:“好,我就走吧。你好好的,別再惹你母親擔心。”
  沈平揮揮手,“知道了。”
  漣漪出來,沈平隨即掩上了門,好像對漣漪并無太大的留戀。
  “這孩子。”漣漪喃喃的道。
  “怎么樣?”沈老太探頭低聲的問。
  漣漪一笑,“沒什么了。他答應短期內回去,叫你放心,畢了業一定回來。”
  “哦,那也不過是一年而已。”沈老太高興得不得了,“這一次好了。”
  “沈平還叫你別打電報了。”
  “哼!諷刺我!”沈老太又輕松了起來,話也多了,“我倒要問問他是什么意思。”
  “只怕你見到儿子,什么都講不出來。”漣漪含笑道。
  “是呀,我也不明白,也許是我對他太小心翼翼了,仿佛聲音大點他就會被我震碎似的,唉。”
  漣漪說:“做母親的都是這個樣子。”
  “漣漪,我有話要跟你說,希望你別見怪。”她很沉著的樣子。
  漣漪奇怪;“什么話?盡管講好了。”
  “沈平這孩子,”沈老太看著她,“愛上你了吧?”
  漣漪嚇一跳,不知道該怎么答。
  “你不用否認,我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對你是极傾心的,”沈老太笑了一笑,“可惜你拒絕了他。”
  漣漪忙問:“你早就看出來了么?”
  “自從他不肯學好中文,還照樣往你家里跑的時候,我已經知道了。”沈老太說。
  “我卻還是最近才曉得的,不是他親口承認,我也不信,他是聰明的孩子,再也料不到會放這种傻事。”
  “你的确是可愛的,”沈老太笑,“我也喜歡你。”
  “你不生气?你不怕?”漣漪也笑。
  沈老太說:“怕什么?我最怕沈平沒主意,不自決定事情,半天吊著才糟糕呢,他要是有所選擇,我決不會反對。”沈老太看看漣漪。
  漣漪吃一惊,“你這樣開通?沈平可誤會你了!我滿以為你會气得跳腳的,沈老太。”
  “為什么?因為你是寡婦?因為你有儿子?我才不會呢,在我眼中,人只分好跟坏,其他一概不必理。”
  漣漪有點感動,“沈老太,你倒另有一套看法。”
  “是嗎?我倒覺得我的看法很正常,并沒有什么不好。我每天在說,做父母的要看開點。沈平老說我不了解他,其實是他不了解我才真!”
  漣漪听得呆了,想著所有做母親的确要向沈老太看齊才行。
  “我要他回來,是因為我想看他,怕他在外頭闖禍!自私是自私了,但并不過份,現在,我只好再進一步的遷就地了。”沈老太搖搖頭。
  漣漪怔了一會儿,才說:“我還以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我不出聲就是了,漣漪,他什么都瞞不過我的。我很感激你,你幫了我一個大忙。”她握住了漣漪的手。
  漣漪靜靜的一笑,“你放心,他現在沒事了。”她說:“沈老太,我也該回去了。”
  沈老太送漣漪出門,漣漪回到家里,耽在藤椅上唏噓了一會。
  漣漪感触很多,又是一個晚上失眠。
  她不想想得太多,但是卻無法使自己平靜下來。
  漣漪決定要抽多一點時間出來,放在君儿身上。這樣將來無論君儿感激与否,漣漪都算盡了責任。
  漣漪照樣上學放學,她滿以為潘彥玲這孩子算是無事了,哪知不到三個星期,那個小女孩一面臉青腫的返了學校。
  漣漪一見,頓時一呆!也顧不得是在上課,馬上趨向前去問:“你怎么了,那邊臉是怎么回事?”
  小彥呆呆的,不作聲,漣漪不便當看那么多同學逼問她,于是只好等放學。
  小彥被她問了几問,忽然哭了。
  “你是撞腫的?”她問:“不小心跌了一跤?”
  小彥搖搖頭。
  “怎么會這樣?你不要怕,講給我听!是讓人打的?”漣漪問。
  小彥不出聲,只是哭。
  “誰敢打你?”漣漪又動气了,“打孩子打成那個樣子,是可以到警局去告的!你不可怕,講給我听。”
  小彥說什么都不肯講,“我要回去了,周老師。”
  “我陪你回家。”漣漪道,順手拿起了小彥的書包。同事們看見漣漪又管閒事,不知道是替她擔心好,還是幫著她一塊忙。
  漣漪跟著小彥來到她家里,那個房東董太正在廚房里,合聲出來,看見漣漪,嚇了一跳。
  她將漣漪扯過一旁,“老師,你又來了?小彥的爸在房里埋,你最好別進去,在外邊等著,坐一會吧。”
  “董太太,”漣漪說:“孩子臉上的瘀痕你看到沒有?”
  “怎么沒看見?我又不是瞎子,是給他爸打的!”
  “什么?”漣漪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爸打的?難道他不是人?打親生女儿?她才六七歲呢!”
  “可不是!我決定叫他們搬家,我再也看不下去了,眼不見為淨!這种父母,真的气死人!”董太比漣漪更气。
  “小彥出來了!”漣漪說。她忽然明白這孩子不肯說出誰打她的原因了。
  “老師,爸說謝謝你送我回來,他有點不舒服,不見你了。”
  漣漪說:“去跟你爸爸說,我一定要見他一見。”
  “唉呀!”董太惊道:“不可不可,這個人什么都做得出來,老師,你還是回去吧!”
  小彥瞪了董太一眼,神情非常怨恨,然后一聲不響的回房去了。
  漣漪覺得董太雖然人不錯,但是未免口太快,也顧不到會引起小彥的反感,難怪孩子會不喜歡她。
  漣漪想小彥的怪父親大概是不會出來見她的了。他一定是個粗俗不堪的漢子,很可能妻子便是給他虐待走的。
  她正在擔心,門開處,出來了一個男人,漣漪一看見他,便呆住了。這男人約莫卅多歲,頭發胡髭都沒經打理,衣衫陳舊,但是卻高高瘦瘦,一雙眼睛清秀得不得了,雖然此刻有點無神,但是依然看得出与小彥十分相似。
  漣漪滿以為他是屠夫形的一個男人二見之下,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于是呆住在客廳中,她在這一分鐘里忽然想起沈平,沈平第一次見她,必然也有這個感覺。
  這种感覺是相當奇妙的,漣漪緊緊的看牢地,漣漪在他的身型中看到了丈夫的影子。
  “周老師?”他的聲音是苦澀的,“有什么事?”
  就在這時候,漣漪轉變了主意,她原本想來大發雷霆,教訓這個父親一頓二見他的人,發覺他徹頭徹尾的是個悲劇人物,根本罵不出口。
  于是她答:“沒什么,我送小彥回來而已。”
  那個男人也有點意外,他也沒倩到漣漪會說得這么輕松。
  “在下姓潘,潘彥明。”他說。
  漣漪忽然想到他妻子名字中,必然有一個“玲”字,合在一起,成了小彥的名字。
  “還有什么指教?”他問得很麻木。
  “潘先生,請問你吃了飯沒有?”她問。
  “什么意思?”他問。
  “假如方便的話,我想請兩位吃一頓便飯。”漣漪說。
  他一想,馬上答:“我吃過了,你帶小彥去吧。”
  小彥說:“爸爸──”
  “小彥,進來換衣服!”他喝止了女儿,又對漣漪道:“對不起,請你等一等。”說完兩父女一齊進房去了。
  漣漪很清楚地知道,他們兩個都沒有吃過飯。
  董太在一旁咕噥,“喝醉酒生事,打小孩子。”
  漣漪忽然想起來,“董太,他交了房租沒有?”
  “交了一個月,還是欠呀!”董太一攤手。
  “那他不是找到工作了嗎?為什么今天又沒飯吃?”漣漪問。
  “誰曉得,那筆錢也是借來的。”
  “小彥的母親呢?難道一次也沒回來看過女儿?”漣漪想問几百個問題。
  “沒有,他們在這里住了很久,我都沒見過她母親。”
  “那你怎么知道她是跟別人跑了?”漣漪問。
  “這……”董太想:“是他喝醉的時候自己嚷出來的。”
  漣漪歎了一口气,不再問了。
  沒過一會儿小彥出來了,臉上雖然還是腫腫的,但是也帶著笑容,她換過了一條花裙子,顯得有點活潑。
  “周老師,我們可以去了,爸說謝謝你。”她自然而然的拉起漣漪的手。
  漣漪對房門看了看,向董太道別后便与小彥出去了。
  “小彥,這一次,你到我家去吃飯怎么樣?”她笑問。
  小彥點點頭,“周老師,你可別听董太的話,爸對我很好的。”
  “是的,我知道。”漣漪說,她摸了摸她的頭發。
  “爸不小心,將手碰到我臉上的。”小彥又補充,“也許我不應該哭,爸爸最不愛听見哭聲。”
  漣漪微笑著听,她的冢与小彥那里不過是一巷之隔,走路一會儿便到了。阿伍開門,看見小彥,也料到七八分,知道這孩子是漣漪所講的那個,故此并不說什么。
  小彥卻輕輕問:“她是誰?”
  “幫我看家的,好不好?”漣漪問。
  “她很好,她也不愛講話,我可喜歡不講話的人,”小彥笑,“所以爸跟我最怕董太。”
  “董太說她有點怕你們呢!”漣漪笑,“好了,我們別談這個了,阿伍,開飯吧!”
  這時候君儿抱著一只紅皮球奔出來,一看到有人,便趁机躲在阿伍身后,一雙眼睛睜得老大,瞪看小彥。
  “這是誰?”小彥又問。
  “我儿子。”漣漪笑答。
  小彥的眼睛停在那只紅的皮球上。阿伍在嚷了,“君儿,快讓開,我要到廚房去。別拉著我!”
  結果君儿与阿伍唏哩嘩啦的一齊走進廚房去,那只球遺下在客廳里。小彥去拾了它,抱在胸前。
  “你喜歡它?”漣漪問,她盡可能把小彥當作大人看待。
  “我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也有一只這樣的皮球。”小彥看著漣漪。“紅色的。”
  “現在呢?”漣漪問。“忘記了。”小彥若有所失似的說,將球又好好的放在地下。
  漣漪只笑了笑,也不追問她。
  “周老師,你真好,你不討厭我爸爸。”小彥說。
  漣漪又想起那個人的聲音身型,那种無神的眼光。
  “他很好,為什么要討厭他?”漣漪故意那么說。
  小彥懊惱的說:“上次爸差點有事做了,爸說的,后來那個人欺侮爸,爸又不做了。”
  漣漪心中想大概那次交了學費,便是因為找到事情了,可是為什么才做了一個月呢?
  “那個人是誰?他怎么欺侮人?”漣漪問。
  “他說爸做得不好,爸便回家了。”
  “你爸爸做什么的?小彥。”
  “他?彈琴。”小彥說:“教人家彈琴;人家唱歌,他也陪著彈的。”
  “那叫伴奏了。”漣漪問:“怎么你家沒有琴呢?”
  “賣給人家了。”小彥嘴里說得很快。
  恰巧阿伍又擺了飯菜,她便招呼小彥去吃。
  小彥看著君儿,覺得非常有趣。
  “他真胖,他不吃飯嗎?”小彥說。
  漣漪笑起來,“他早吃過了,他小,不一齊吃飯的。”
  “會講話嗎?”小彥問。
  “怎么不會?還會唱歌,寫字,他已經在念幼稚園了。”漣漪答:“他也不怎么胖,不過是你太瘦,小彥。”
  小彥招呼著君儿,“來,弟弟,到這邊來玩。”
  阿伍听見小彥叫君儿弟弟,也覺得很新鮮,于是看著漣漪笑了一笑。
  漣漪為了小彥的高興,心中輕松了不少,孩子是不應該有憂慮的,小彥在這几個鐘頭里應該高興一點。
  小彥与漣漪正在吃飯,阿伍說有敲門聲,她去開了門,回頭對漣漪說:“是沈少爺。”
  沈平進來了,他穿得很整齊,頭發梳得光滑的,漣漪向他笑了。沈平坐下來,沒講什么話。小彥好奇的看著地,屋子里有好几個人,都不出聲。
  沈平先叫君儿,然后抱起他,他低著頭,“我已經訂好飛机票了。”
  “恭喜你。”漣漪說:“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可以再見。”
  “我送你一樣禮物,在我走了以后,你可以同我媽拿。”
  “現在就給我不行嗎?”漣漪問。
  “遲一點去好一點。”沈平說。
  “這几天怎么不見你來?”
  “我在預備那件禮物。”沈平答:“你大概是會喜歡的。”
  “几時動身?”漣漪關心的問。
  “后天,你不必來送了,大熱天,太陽猛烈。”
  “你真的不要我送?”漣漪問:“大概是有道理的。”
  “我去見過伊蓮的爸媽,他們會送我的。”
  漣漪奇道:“難道他們去了,我就不能去?我不明白。”
  “漣漪,”沈平想說什么,但是又住了嘴。
  “大概你不想我去,或是不想伊蓮的父母見我?”漣漪微笑,“那不重要,我不去便是了。”
  “漣漪,我怕我會哭出來。”沈平告訴她。
  漣漪點點頭說:“祝你回去幸福。”
  沈平低聲道:“這一段日子,我忘不了。”他站起來道,“我去了。”
  “再見。”漣漪的聲音有點不自然!她心里難過的程度并不下于沈平,“希望你會寫信給我。”
  “再見。”沈平讓阿伍替他開門,走了。
  君儿在問阿伍沈哥哥還會不會再來之類的問題。
  小彥好奇心一點不大,她看了看漣漪,并不問,她是個懂世故的孩子。
  漣漪的表情大概有點凄慘!阿伍走過來安慰她。
  “沈少爺總算去邪歸正了,太太,你的功勞真大呢。”她笑著道:“沈老太一定很高興的。”
  “是的。”漣漪抬頭答了一句。
  “周老師,”小彥說:“我吃完飯了。”
  “好,你要不要洗手?洗完手可以吃點水果。”漣漪說。
  阿伍把她帶進洗手間去,又給她兩個苹果。
  “周老師,我出來許久了,我想回家。”小彥說。
  漣漪看看鐘,快八點了,“你回家早點睡。”她叮囑著,忽然似聞到了那間小房的霉气。
  “自己會走嗎?”阿伍倒也關心她。
  “會,當然會。”小彥笑:“再見周老師,”她又鞠個躬,“謝謝,再見弟弟。”她向君儿搖搖手。
  “你喜歡來只管來。”漣漪說:“不要客气。”
  小彥笑著走了。
  “這孩子,也怪有趣的。”阿伍說。
  “她有個神經質的父親,常打她的。”漣漪說。
  “瞼旁的那塊青,就是打出來的嗎?”阿伍問道:“太可怜了,打坏了怎么辦?”
  “那是他的女儿,別人也無法干涉,奇怪的是,孩子還處處幫著父親,一點不准人說他坏。”
  “真是怪事,孩子的母親呢?真的与別人跑了?”
  “也不知道,誰也沒親眼見到,也許不是真的。”漣漪說。
  “我也是這樣想,這么狠心的女人,究竟不多,孩子是自己的。”
  “這孩子這么可怜,她要是有什么事,我可得照顧她。”漣漪說。
  “你見過她的父親嗎?”阿伍問。
  “見過了,很斯文,并不如想像中的那個樣子,但是也憔悴得很,听他女儿說,他是個樂師,彈琴的。”
  “洋琴鬼?”阿伍馬上聯想起。
  “別亂講,”漣漪笑起來,“什么鬼不鬼的?”
  這君儿听著說完,緊張起來,在阿伍身后咭咭的笑。
  漣漪看了看君儿,“你越來越頑皮了!”她說:“快去睡!”
  “太太,你也早點休息吧。”阿伍抱起君儿走了。
  漣漪是關心小彥的,她對小彥的父親,也并不厭憎,反而非常同情他。她覺得錯處并不在他,大概是在小彥的母親身上,但是她又沒見過那女人,更不能下決斷。
  總之小彥是犧牲品,是毫無疑問的了。
  小彥這些年來,大概是沒有一天過得舒服的,這孩子志气強,生命力也強,雖然瘦一點,精神卻還過得去,這种生活的環境,對精神上的影響最大,小彥將來會有變成思想上不健康的危險。
  漣漪喜歡她,決定要設法幫她,而最積极的辦法,便是使小彥的家庭恢复正常,這真是談何容易!
  她旁敲側擊的向小彥打听她的母親,小彥卻一字不提,漣漪并不怪她,也許在小彥末懂事之前,她父母便已經分手了。
  漣漪無法獲知事實真相,想幫也無從幫起。
  但是小彥樂意上她家去,漣漪也樂意招待她。小彥既乖又靜,連阿伍都歡迎她。
  漣漪有時候送她回家,有時候不送,碰見她父親的時間并不多。
  一日漣漪陪小彥回家,她順便帶些日用品回家,在小彥的家門口,見到一個女人。
  那女人閃閃縮縮的,小彥一見她便說,“快,周老師,不要給她看見我們,我們快回家!”
  “給誰看見?”漣漪問:“那個女人?”
  小彥已經把她拖進屋子去了,那個女人卻更快,一個箭步沖到小彥身旁,一把抱住她。
  小彥尖叫起來,那女人看漣漪一眼,一言不發,走開了,來得早,去得也快,漣漪倒被惊呆了。
  她一看小彥,倒不覺得孩子有惊恐的地方,不由得心中稱奇。
  “那是誰?小彥?”漣漪追問。
  小彥很堅決的搖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對周老師請老實話,假如她不認識你,怎么會跟你說話?怎么會抱你?”
  小彥遲疑了一下,“爸爸叫我不要睬她。”
  “她是誰?”漣漪又問。
  “爸沒有說過。”小彥推開門進屋子去了。
  漣漪神色不定,董太看見了,問道:“什么事?”
  “一個女人,忽然抱住小彥。”漣漪奇怪的說:“是誰?”
  董太歎口气,“周老師,我勸你少管這一家的閒事,他們是這樣子的。”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是不是長得很清秀,衣看也不錯的?”董太問。
  “是。正是她。”漣漪興奮的說道。
  “我也不知道!反正道女人老在附近出現,我買菜的時候常見到她,躲躲避避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見是一個女人,也不放心上,不然也報了警了。”
  “出現有多久了?”
  “也不過是几個星期一次,行蹤很怪,似乎是為小彥而來的,是誰呢?我也問過自己,大概足小彥的親人。”
  “以前你可沒對我說過。”
  董太笑道:“你沒問起”我說不了那么多。”
  “小彥的父親怎么樣?”她問。
  “這几天還好,又交了租給我啦。”董太說。
  “那是又找到事了。這證明他相當積极,”漣漪說:“但為什么都做不長呢?”
  “那种睥气!”董太哼了一聲。
  “你也真好心,”漣漪微笑,“一直收留著他們。”
  “不然有什么辦法?”董太攤攤手。
  “那個女人,你說是小彥的親人?”她問。
  “自然,否則巴巴的來看她一眼,有什么好處?小彥又不見得喜歡她!這孩子城府很深,她明明是知道她是誰,又不承認。”
  “是的,”漣漪說:“小彥不肯講,我也不會叫她講。”
  “慣了也算了。”董太說:“你喝杯茶吧,周老師。”
  “不敢當。”
  “說我好心,你才真是好心呢,周老師,這么關心學生。”董太問:“周老師結了婚沒有?”
  漣漪道:“我丈夫已經過身了。”
  董太太一瞼愕然,然后怜惜的說:“對不起。”
  “沒關系。”漣漪低聲說。
  “我們是同病相磷呢,”董太說:“恕我講得難听點。”
  “啊。”
  “所以我對小彥有一份感情,可惜小孩子又不明白。”
  “你沒有孩子?”漣漪問。
  “沒有,”她苦笑,“只有這一層樓跟一點存款。”
  “我有一個儿子。”
  “周老師。”小彥出來了,“我洗澡了,你不走嗎?”
  “我坐一會儿,与董太太談一會儿。”
  小彥敵意的看董大一眼。
  “大概是那個女人走了。”董太輕聲說:“小彥在窗口看她走的,每次都是。”
  “我在想,那個女人,會不會是小彥的母親?”漣漪做了一個猜想,她覺得很有可能。
  董太大吃一惊,“不會吧?”
  “你想想看,”漣漪提醒她,“她們倆長得像不像?”
  “噯,給你一講──我以前怎么沒發覺?”
  漣漪不響,她也在想。
  “既然是小彥的母親,為什么不進門來?”董太自言自語的問。
  “她一定是小彥的母親,只有一個母親才會做出這种痴心事來,她一定有苦衷!”
  “小彥知道那是母親,也不應該如此呀!”
  “她年紀小,而且完全站在父親這一邊,”漣漪分析,“也是有的,不能怪她。”
  “會不會小彥的父親不准她見女儿?”董太問。
  “有可能。”
  “可怜可怜,唉,究竟夫妻有了什么誤會呢?難為了孩子,俗語說一夜夫妻百日恩,有什么是看不開的呢?”董太有感触,話也多。
  漣漪正坐著發呆。
  “其實小彥的父親,也不能算是坏人,唉!"
  就在這個時候,漣漪听見開門的聲音,進來的正是小彥的父親。
  漣漪有點尷尬,不料他反而很大方。
  他對漣漪打了個招呼,說:“你好。”
  “好。”漣漪回他一聲。
  “是送小彥回來嗎?謝謝你。”他笑了一下,那种笑是疲乏的。
  他穿著一件長袖襯衫,袖子是卷著的,人再瘦沒有了,他頸上凸著喉結,背也有點弓,但是精神比那天好許多。
  “周老師要是有空,我想請周老師出去喝一杯茶,表示謝意。”
  “沒有什么好謝的,不過潘先生既然請,我沒有不答應的道理。”漣漪想藉此探听消息。
  一旁的董太倒有點吃惊,但是她知道不該管閒事,便借故走開了。
  “小彥呢?”他問,聲音极輕。
  漣漪看倩形,知道他是极愛這個女儿的,打她也是喝醉了不得意,可能醒后比誰都后悔。
  “在這儿,爸。”小彥奔出來,“我洗了澡。”
  “有沒有洗浴缸?”他問。
  “有。”小彥很快的答。
  漣漪覺得他真的怪,會問女儿這种問題,當然這是好的,但他起碼應該收拾了房間才講。
  “我們請周老師喝茶,小彥。”他告訴女儿道。
  “好呀!”小彥笑,“周老師去不去?”
  “去。”漣漪笑,她從沒看見小彥有這樣高興過。
  “我們一塊去吧!”小彥拍著小手掌。
  漣漪看了她父親一眼,“潘先生請。”
  漣漪便跟著他們,感覺倒是很特別,她沒料到會有這樣好的一個机會,使她可以進一步的了解到他們一家。
  可惜的是,他們父女倆很少開口說話,气氛倒是一直很融洽的。
  小彥告訴她父親關于漣漪家中的一些‘趣’事,漣漪本身听著,也覺得好笑,一些本來极平凡的事,在孩子眼中,頓時變得不同了。
  小彥說到君儿的時候,她父親本來是靜默的,忽然開口了。
  “君儿的父親有沒有討厭你?”他問女儿。
  “君儿的父親?”小彥一怔,“我沒看見過君儿的父親。君儿的媽媽便是周老師,我沒看見他爸爸。”
  于是他保持沉默了,也不再問,漣漪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故此并不說什么。
  從這次短短的接触來講,漣漪發覺他是一個驕傲、自尊心強烈、偏激的人,而且從來不先開口講話,這是他怪癖的又一證明。
  但是漣漪知道他對自己并沒有惡感。
  他們喝茶的時候,其實應該吃飯了,漣漪猜想也許他是不夠錢。
  漣漪試探地問:“听小彥說:潘先生是教琴的吧?”
  “嗯,”對方只應了一聲。
  漣漪笑一笑說:“現在教琴的人多,彈得好的,卻沒几個。我儿子要不是太小,倒想讓潘先生教一教。”
  “會講話嗎?”他反問:“會講話便可以學琴了,年齡問題不重要。”
  “小彥呢?為什么不學?”漣漪問,小彥也抬起了頭。
  “是呀,爸爸,為什么不教我?”她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不作答,過了一會儿說:“哼,學琴,除非是作陪襯品。否則也只有窮一輩子。”
  漣漪搖搖頭,“這個年頭,誰也富不了,照這樣說,教書自然也好不了,先夫是學畫的,更是沒出息。”
  他一怔,“你──?”
  “我丈夫去世有几年了。”漣漪答。
  “啊!”
  “這种話,說太多對孩子有不良影響。”漣漪怕說得太多會引起他煩惱,于是便提出要走。
  小彥有點不舍得。
  “時間也不早了,家里還有人等我呢。”漣漪解釋。
  小彥的臉色頓時沉沉的,她父親也把這情形看在眼里。孩子總得有個女人照顧,不管是母親阿姨姊姊!看到年長的女人使他們有安全感。
  漣漪益發覺得他是一個可怜的人,怪倒是一點也不怪。
  漣漪回到家中,見到沈老太在等她。
  在這种心情下見沈老太是心安理得的,沈平有了著落,她也算對得起沈老太了。
  沈老太待她坐下來便說:“沈平明天走了,你知道嗎?”
  “他曾經告訴過我馬上要走的,确實的時間不知道。”
  “看樣子這孩子對你還很怀念呢。”沈老太說。
  “不會的,孩子還是孩子,隔一個時期便沒事了。”漣漪溫和地說。
  “是嗎?”沈老太笑了一笑,“我這個儿子,給你的麻煩太多了。”
  “算不了什么。過了几年,沈平結了婚,有了孩子,你便是祖母了。”漣漪告訴她。
  沈老太喃喃的道:“祖母……祖母。”她漸漸露出了笑容:“唉,君儿叫我一聲婆婆,我尚且開心得這樣,倘若真是我孫子,我可要給樂坏了,即使是一年見一次,也好。”
  漣漪笑了起來。
  “對了,”沈老太說:“沈平有一樣禮物送給你。”
  “他也跟我說起過。”
  “很神秘呢,他也沒有說是什么,不過看樣子,大概是一張畫。”沈老太說:“四尺高,二尺多寬,扁扁的一張,不知畫是什么?”
  “啊,是書倒也好,”漣漪說:“沈平的畫不錯。”
  “不錯?哼!”沈老太笑了。
  “怎么,不是听說有好些人在買他的畫嗎?”
  “哎呀,那些都是假的呀,買畫的都是老頭子的朋友,錢是老頭子出的呀!”
  “什么?”漣漪笑,“原來是沈老伯玩的主意呀?”
  “當然,鬼才要沈平的畫呢!連我做母親的都不敢領教。”
  “沈平大概不知道吧?”漣漪笑。
  “他當然不知道,他知道就好了,他還以為自己了不起呢,居然有人欣賞他的畫!”
  漣漪想起沈平慶祝他的畫有人買的情形,更加好笑。
  “漣漪,”沈老太說:“我忽然發覺的,你臉色好多了。”
  阿伍搶著說:“太太還胖了呢。”
  “大概是你小菜弄得更好了。”沈老太笑道。
  阿伍也笑,“沈老太,你真會開玩笑。”
  “阿平去了以后,我們兩老又寂寞了,你可要常放君儿過來,陪我們玩玩啊!”沈老太說。
  漣漪一輕松,笑語如珠,“那我該把君儿出租,來讓老太太們開心!得來的錢,足夠開銷了!”
  沈老太一听,笑得絕倒,她說:“漣漪,你也真是,明明會講這樣好的笑話,為什么不多講?”
  “多講就不稀奇了。”漣漪說。
  沈老太拍拍漣漪的手臂,“好,你這樣子好!我當初見你,你只不過是皮包骨頭的病人現在有這樣的成績,當真不容易。”
  “你幫了不少忙,沈老太。”漣漪笑道。
  “別這樣講,我什么也沒做過。”沈老太說:“你幫了我才是真的,我們倆也別互相標榜了。”
  漣漪又被引得笑起來。
  “沈平這孩子,你要不要再見他?”
  “不用了,我想他沒有意思要再見我,他連飛机也不要我送,我總得尊重他的意思。”
  “那么你明天下午來抬畫吧。”沈老太笑道。
  “好的,替我祝他快樂。”漣漪說。
  “知道了,那我也該告辭啦!”
  “沈老太,你別老挂著少爺。”阿伍也這么說。
  “知道,我告辭了。”沈老太站起來,她走了。第二天漣漪把那份神秘禮物抬了來,果然是張畫,標題是“漣漪”,但是漣漪本身也看不出是什么東西,但見顏色很美,圖案也順眼就是了。
  漣漪猜這大概便是沈平替她畫的人像了,雖然看不出是什么,漣漪倒覺得比較好,至少她可以挂起這幅畫,又不怕好奇的人來問三問四。
  漣漪將畫挂在近走廊的地方,家里面生色了不少,說生色實在是真的,漣漪家中都是些褪了色的老家愀,忽然之間來了這么一幅巨大的油彩畫,像在姑娘胸前配了一朵大紅花。
  沈平去了。第三天漣漪接到他的明信卡,在途上寄的,漣漪覺得他態度很大方。
  明信卡上沒有什么,但是漣漪很高興。之后沒隔多久,她又收到一封信。
  漣漪知道沈平不久便可以恢复正常了。
  在這几天當中,小彥來過一次,漣漪得知了一個消息。
  小彥說:“周老師,那一天吃完東西,回家的時候,爸爸問我是不是愛學琴。”
  “你怎么說?”漣漪問。
  “我說我的确很喜歡。”小彥答得像大人。
  “答得很對,你爸爸怎么說?”漣漪問她。
  “爸說如果有錢買琴,他想教我,可惜琴太貴了。”
  “可以租來用,也可以到琴行去學,你爸沒提過嗎?”
  “他說要想辦法。”小彥笑著說:“謝謝你,周老師。”
  “干么謝我了?”漣漪笑問。
  “因為你提過學琴,爸就肯教我了。”
  漣漪覺得她太像大人,有點難以應付。
  “你爸爸現在的工作,還算好吧?”
  “嗯。”小彥又不愿意多說了。
  給了別人,也許會對這樣的孩子表示失望,不耐煩,滿腔真誠的關怀居然換來她的唔唔嗯嗯支吾之辭,實在是不化算的。
  但是漣漪的看法不同,她知道這种孤僻的性格,小彥有許多地方,可以說是同她一樣的。
  果然,小彥在那么漫不經心的應了一句以后,心中也有點過不去,于是又補了几句。
  “爸爸說老板都是一樣的,什么馬不吃草?”小彥問:“他說老板沒有好的。”
  漣漪笑了起來,“可是除非自己做老板,不然每個人都得受老板气。”
  “周老師,你的老板是誰呢?我可沒見過你的老板。”
  “校長也可以算是我們老板。”漣漪說。
  “校長并不凶呀!”小彥道。
  “嗯。”漣漪笑了一笑。
  “我喜歡你笑的樣子,周老師。”小彥詛。
  “真的?”漣漪有意無意的說:“人笑起來都會很好看,那日在你家門口碰見的女人,她笑起來,一定更好看。”
  小彥很机靈,馬上看了漣漪一眼,不出聲。
  漣漪也不問她。
  隔了一會儿,小彥問她:“周老師,那個女人,你看清楚了她的樣子沒有?”
  “看清楚了,她嚇了我一跳呢。”
  “你……說她是不是很凶,很可怕?”小彥怀疑地問。
  “并不見得比周老師凶。”漣漪說。
  “是的。她老是哭,她不過想看看我。可是為什么爸老叫我不要睬她呢?爸并且不許她進來。”
  “她是可怜的。”漣漪的聲音低了下去,“要是不讓我見自己的女儿,才難過呢。”
  小彥吃惊地看著她,“周老師,你有女儿嗎?”
  漣漪笑了,小彥畢竟還是小孩子,听不懂她話中的譬喻。
  “沒有,我沒有女儿。”她答。
  “那么那個女人是看女儿的了?”小彥低下頭,“她是我媽媽?”
  漣漪吃惊了,她覺得小彥的敏感,聰明,都遠遠的超過了她年齡,這并不是太好的現象。
  “你難道不知道?”漣漪反問。
  “爸從來不說的。”
  “小彥,照我看,她的确是你的母親。你父親不讓她見你!大概有他的理由,但是不論什么理由,都不足以將母親与女儿分開──你爸這樣做是不對的。”小彥听得呆呆的,忽然之間,她的眼睛紅了。
  “周老師,我也常常想,為什么大家都有媽媽,有好好的家,我就沒有。你說為甚變會這樣?”
  漣漪說:“你別難過,小彥,當然你爸爸也不是故意的,你也別哭。”
  “爸是很喜歡我的。大家都以為他對我不好,其實……”小彥哭了起來。
  “我明白,我很明白你。”漣漪將她擁在怀里,“你別傷心。”她安慰著這個孩子。
  當天漣漪把小彥送走了后,又為她傷心了一陣子,她不知道小彥會不會把這些告訴她父親。
  漣漪反而希望潘彥明來找她,即使是叫她不要再管閒事,也是好的。
  不出漣漪所料,潘彥明果然來找她了。
  那是一個黃昏,漣漪沒料到他會在這种時候來,有點意外,她開了門。
  潘彥明有禮而且溫和的說:“周老師,要是你有空的話,我希望可以進來跟你談一談。”
  漣漪有點緊張,“請進來,小彥呢?”
  “她沒有來,在家做功課。”他說。
  “一個人在冢,沒問題吧?”漣漪問。
  “她并不是嬌生慣養的孩子。”他答。
  漣漪請他坐,他也坐下了。
  “周老師,怨我這樣稱呼你──”
  “不用客气,這樣的稱呼很好,不少家長就是這么叫我的,當然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听听也慣了。”漣漪微笑著。
  “你向小彥提及過她母親的事,對不對?”他忽然之間問。
  “是的。”漣漪直認。
  “你是不是對每個學生都那么的關心,還是對小彥特別有興趣?”
  漣漪听出他語气中帶點諷剌。
  “看來你對我們的事知道得相當多,消息大半是由董太供給的,對不對?”他問。
  “潘先生,小彥是我的學生,教師總得對學生負一點責任,我希望自己沒有過份,假如有令你為難的地方,請你原諒。”漣漪說得很溫和。
  “我与小彥的母親早已离异,并且協定她從此不得過問小彥的一切事情,這一點我想你是不知道的。我与小彥的生活雖然不怎么好,但是也過得去,將這一點說明了,我想周老師大概可以放心了吧。”
  “我并沒有不放心。”漣漪輕快地道:“我只是覺得,要使孩子過正常的生活,必須有正常的家庭,像我這樣,孩子失去父親!是無法挽回的,像你們這樣,卻是人為的,何不為了孩子著想,而各退一步呢?”
  潘彥明笑了一笑,“這是我們的私事。周老師,老實講一聲,你不以為我是想這樣的吧?這一切,也是環境造成的呢!”
  漣漪點頭,“是的,難道真無辦法補救了嗎?”
  “周老師,我不是怪物,自然感激你這一番好意,須知离婚這一則,不是我提出來的,而是由小彥的母親提出來的,你關心小彥,我很高興,但是我极之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在孩子面前提到她的母親,使我為難。”
  漣漪考慮了一會儿,“是的,也許我是過份了。我答應你,小彥在我這儿,我會盡量使她活潑起來,并且不提你不想她知道的事。”
  看見漣漪這么爽快,潘彥明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他微微點頭,便說:“謝謝你。”
  漣漪微笑,“我們可以談些較愉快的事了吧?”
  “希望下次有這樣的机會。”他有禮貌的說。
  “潘先生要走了嗎?”漣漪問。
  “小彥并不知道我來過這里,請不要告訴她,她比一般的孩子懂得多。”他說。
  “這我早就知道了。”漣漪答道。
  “那我走了。周老師,謝謝你。”他又說。
  “不用謝,有空与小彥一起來坐。”漣漪送了他出去。
  他一共坐了十几分鐘。
  當時屋子里只有漣漪一個人,阿伍与君儿出去了。
  漣漪在他走了以后,吁出一口气。
  她現在至少知道小彥父母是离了婚的,并且不出董太所料,是小彥的母親先拋棄了她父親。
  這對夫妻是怎樣維持不下去的呢?
  小彥的母親又有沒有另外嫁人呢?
  漣漪心中在思疑著。
  她笞應潘彥明以后不再對他女儿提到她的母親,漣漪做到了這一點。
  小彥繼沈平以后,成了漣漪的常客。
  一日她听見阿伍在問她:“小彥,明明是女孩子,叫你小玲不是更好嗎?”
  小彥答:“不知道,爸說‘玲’字不好听,所以叫我小彥。”
  漣漪听著,她覺得潘彥明有點滑稽,為了婚姻的不愉快,竟然連妻子的名字也恨上了。
  阿伍又問:“玲又有什么不好听呢?不少女孩子都叫這個名字的。”她搖搖頭。
  漣漪不想她再問下去,于是叫道:“阿伍,麻煩你替我倒杯茶。”她要支開阿伍。
  阿伍到廚房去了。小彥看漣漪一眼,合上功課本子。她對漣漪說:“許多同學羡慕我呢。說我可以在周老師家做功課。
  “那有什么好羡慕的?”漣漪在笑。
  “她們說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馬上問老師,她們又問我,周老師人好不好,家里漂不漂亮?”
  “你怎么答?”漣漪覺得很有趣。
  “我說周老師對我很好,我又常在她家里吃飯,她家里我很喜歡,我也不怕她。”小彥一口气地說著。
  漣漪笑了起來。
  “同學們現在都對我很好,又向我借功課本子看,她們以前是不很理我的,現在不同了,也許是因為周老師的關系。”
  漣漪有點意外,這樣說起來,連孩子們都是极勢利的了,她也沒想到。自己在學生的心中,竟會占了這么大的地位,所以她有一小段時間的沉默。
  “我說錯了嗎?”小彥問。
  “沒有,你說得很好。”漣漪恢复了笑容。
  “同學還說,她們能不能也來周老師家呢。”小彥問。
  “我想我大了,也許也會做老師,”小彥想了一想,“做老師多開心。”
  “做老師是不錯的,”漣漪說:“你有耐心嗎?”
  小彥肯定地答:“會的,我一定會有的。”
  漣漪笑了。
  小彥說:“爸爸說他會來接我。他每天彈完琴以后便到這里來接我回去的。”
  “他現在上夜班,早上做什么呢?”漣漪問。
  小彥說:“他睡覺,有的時候實不知做什么,”她笑了,露出缺了几只的門牙,“爸爸說是歌曲。”
  “那不是很好嗎?”
  “爸爸最近好像開心了不少。”小彥說:“他也很少喝酒了,他還替我洗校服呢。”小彥講得有點得意。
  漣漪听著,覺得有點殘忍!她以為男人總該做男人的事情,洗衣服無异是不應該的。潘彥明是很識相的,他現時生活算是比較正常了,每日与小彥吃過飯后,再讓女儿到漣漪處來,小彥不常在漣漪家搭飯吃。
  等他休了班,才把小彥帶回去,他并沒有告訴漣漪他工作的地方,漣漪猜他大概是在一家小夜總會里彈琴,不然晚上不會那么夜。
  幸虧小彥讀的是下午班,夜間遲一點也無所謂。漣漪知道潘彥明精神上是痛苦的,几年來他一直忘不了妻子,假使忘得了,雙方沒有感情,也不會痛苦。
  每天夜里,他總是等在門口接小彥回去,一聲不響的。
  小彥因為家里無人,也樂意到漣漪家里來。
  小彥告訴漣漪,“爸爸待我很好的,為了轉校,讓我不用走那么多路上學去,他花了不少心思呢。”
  “是的,我看得出。”漣漪笑。
  小彥一听有人說她父親好,便開心得不得了,“爸爸有事情做的時候便好。”
  漣漪奇怪他為何老是要轉工作,這也許与他的脾气有關。
  潘彥明不到一會儿,便來接女儿了。
  漣漪力邀他進來坐一會儿,他今天是比較早了一會儿。
  “你那邊生意還好嗎?”她問。
  “不錯,老板是賺錢的。”他看漣漪一眼,“至于我們,還不是老樣子。”
  漣漪笑一笑,“誰不是這樣呢?”
  “看來你是知道我在哪里工作的了。”他說。
  “猜到一點。”漣漪答。
  “你還猜到什么?”潘彥明問得有點冷冷的。
  漣漪并不介意,她說:“我不能未卜光知,猜到的東西极少。”她絲毫沒生气。
  “你想知道什么呢?”潘彥明顯得有點無奈。
  “你太敏感了,”漣漪不客气地道:“潘先生,我何嘗質問你來著?我什么也不想知道。”
  潘彥明呆了一會儿,臉上的表情是落寞的。“是的,你講得很對,對不起。”
  “我并沒有怎么樣,你不必道歉。”漣漪說。
  “你──看到小彥的……母親在附近出現沒有?”他忽然問。
  “沒有。”漣漪搖頭,“我只見過她一次。”
  “你以后……再也沒對小彥提起過她?”
  “沒有。你看來對我沒有信任。”漣漪微微不悅。
  “她很漂亮,是不是?”他忽然之間說道,雙眼中閃著奇异的亮光。
  漣漪突然听到這樣的話,自然既意外又惊异,她以為他喝了一點酒,但是又不象。
  “小彥并不太像她。多可惜,也太幸運。她只有──一張臉。”潘彥明象在自言自語。
  “你了解她馮?看情形你并不。”漣漪告訴他,“你有偏見,而且太不原諒人。”
  潘彥明想說話,但是被漣漪阻止了。
  “當然我只見過她一次,也不了解你們的情形,但是你不該阻止她見小彥。”
  “我早告訴過你,這是我們之間的協定。她當時离我們而去,可有理我們的死活?”他聲音冷得像冰。
  “她离開你們。可是自愿的?”
  “自然,她是千金小姐,嫁了我這樣的一個窮小子,捱不下去,便回家去了,她可有替我著想過?可有替孩子著想過?”
  漣漪語塞了。
  “現在有一段時候過去了,她閒著沒事做,又想起小彥來了,居然派人來要求領回小彥。小彥是我的孩子,她姓潘,我不會讓任何人碰她!”
  “是的,”漣漪歎口气,“也許你是對的,不過為孩子起見,我希望你可以給她正常的生活。”
  “我從來未曾接受過別人的意見,”他忽然笑了一笑,“現在我正在照你咱意思做,唯一的理由是:那會對小彥好得多。”他說。
  “你應該早就知道了。”漣漪看他。
  他不出聲,恢复了沉默。不一會儿,他便帶小彥走了。
  “明天見。”他說:“周老師。”
  漣漪笑了一笑,“再見。”
  她發覺潘彥明笑起來,并不比其他人難看。這可怜的人,誰叫他去娶一個千金小姐做妻子?照他這么說法,錯是完全錯在他的妻子。也難怪他恨她。
  潘彥明沒有對她表示敵意,使她很高興。看情形卻使這對夫妻沒有机會重修舊好,小彥的生活總算可以過得比較正常了。
  獲知潘家的秘密后,漣漪是更加同情小彥了。活在這种環境里的孩子,心理怎度可能會得正常?
  漣漪是以額外歡迎她來到游戲玩樂,這种情形連續了一段時期,潘彥明的話也多了起來,漸漸漣漪是更了解他了。
  潘彥明的妻子并沒有与他正式离開,至今尚是分居狀態,這一個千金小姐,据潘彥明說,是一時沖動,存著玩弄的心才嫁給他的!故此他現在也要報复,說怎的也要隔開小彥与她。
  漣漪不以為然,她心中想,假如這個女的存心玩弄,斷然不會委身下嫁,現在她又得到了什么?漣漪覺得其中一定另有文章!絕對不會這么簡單。
  潘彥明對妻子的態度是厭恨的,但又有點念念不忘。
  漣漪猜他大概還是愛著她的。
  “當初誰也猜不到她會那么做!”潘彥明苦笑,“大家都在奇怪:怎么攪的?這窮小子,居然贏得了她的心,現在好了,看到我的下場了。”
  “你不應該那么恨她。”漣漪說了一句。
  “女人始終是幫著女人的,不是嗎?”他憤憤的。
  “夜總會里的工作還好嗎?”漣漪顧左右而言他。
  “老樣子。”他又維持了沉默。
  他似乎只在責罵妻子的時候,才有興致講話。
  小彥在漣漪家就久了,卻漸漸的有點怀念母親。
  她趁父親走開時候,便靜靜的問一句:“周老師”你說那是我媽媽,要是我再看見她,又怎么辦?”
  漣漪皺皺眉頭,“你要對她有禮貌點,叫她一聲媽媽。”
  “我從來沒叫過她,她一直都不跟我們在一起。”
  “胡說,那個時候你年紀小,三年多了,你當然不記得她。”漣漪說。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小彥講得像個大人。
  漣漪跟她說:“別擔心,我有一种感覺,你就快可以過正常的生活了,有爸爸有媽媽的家庭。”
  “是嗎?”小彥看著她,“周老師,我現在已經很滿意了,爸爸對我這樣好。”
  “是的,可是有了媽媽,不更好嗎?”
  “媽不會再睬我們的了,她家里有錢,我們這樣窮,她不會要我們的。”
  “不要這樣講,小彥。”
  漣漪答應過潘彥明不提小彥母親的事,故此盡量避免傷這個孩子的心。
  過了沒多少天,傍晚放了學,漣漪正在教君儿做功課的時候,小彥又來了。
  她站在漣漪面前很久,也不出聲,也不玩耍,只是背著書包,看牢漣漪。
  “咦,你怎么了?”漣漪問她:“不高興?”
  “周老師,我碰見了媽媽。”她說,垂著眼睛。
  “在哪儿碰見的?”漣漪問:“在家們口?”
  “就在這里門口。”小彥說:“她好像是站著等我的。”
  “啊。你跟她說了話沒有?”漣漪問。
  “我听你的話,叫了她一聲!她就哭了。”小彥答。
  “她哭了?她現在走了吧?”漣漪說:“你也不要難過了,詳細的把情形告訴我。”
  “不,”小彥抬起頭,“她沒有走,她還在門口等我。”
  “什么?”漣漪詫异了。
  “她說她要見我一會儿,她知道爸還沒有回家。”小彥眼睛紅紅的,“你說我該怎么樣?”她問。
  “你還討厭她嗎?”漣漪問她。
  “她,我不討厭她了。”小彥說:“她哭得很厲害。”
  “那么,讓我們把她請進來好不好?”她又問。
  小彥點點頭。
  漣漪連忙打開了門,看到了那個女人,小彥的母親,正站在一旁等著,一臉茫然又焦急的神色。
  “潘太太嗎?請進來坐。”她招呼著她。
  小彥也跟著叫:“媽,周老師請你進來。”
  她看了看漣漪,然后轉身吩咐了前面的汽車司机几句話,便急步走上來。
  “潘太太,請進來。”漣漪讓她進屋子里去。
  她一坐下,使哭了。
  漣漪打量著她,她還很年輕,絕對不會超過廿五歲,身上穿淺灰色的套裝,沒有施什么脂粉,但是顯得很美。這樣算來,她嫁給潘彥明的時候,可能還只有十几歲呢。
  “媽,這是我的周老師。”小彥說:“你別哭,好不好?”
  她勉強的用手絹擦干了眼淚。“周老師,謝謝你。”
  “謝我干什么?小彥是你的女儿。”
  “不是你,我、永遠見不到小彥,小彥,他們現在叫你小彥嗎?”她紅腫著雙眼,擠出一個笑容,“以前媽叫你小玲的。”
  “我叫小彥,周老師也叫我小彥。”小彥說。
  “那好!你喜歡,我也叫你小彥好了。”她遷就著女儿,“這些年來,你還好嗎?”
  小彥的臉上露出不滿的神色,漣漪連忙開口。
  “你放心,潘太太,她很好。”
  “別叫我潘太太,我原本姓唐。”她忽忙的說。
  “應該叫你唐小姐嗎?”漣漪問。
  “不不,唉,我也不知道怎么樣才好。”
  漣漪笑了一笑,“小彥,你去做功課吧,到君儿的房間去。”
  小彥看看她母親,拿起書包便走了。
  “小彥很听你的話。”她看女儿的背影。
  “我是她老師。”漣漪笑著說:“你們可以在我這儿留一會儿,照我所知,潘先生在十一點前,大概是不會到的。”
  “周老師,我們的事,大概你很清楚了吧?”
  “并不,只是曉得一點。”
  “我認得潘的時候,只有十八歲,他是我的補習老師,間中也教我的琴。我們的故事,大概可以寫成一篇小說。經過一年,我們彼此相愛了,家中反對我嫁給他,我們于是私奔,當年便生了小彥。但是……”她又哭了起來。
  “但是怎么樣?”漣漪問。
  “我實在熬不下去了,我開始想到家里的豪華生活,我又生了病。”
  “你當初也應該考慮到這一點吧?”漣漪說。
  “你想想,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知道些什么呢?我根本還沒有資格簽名結婚。病后母親來偷偷看過我,又想把小彥接回去養,結果全給他赶走了。這樣斷斷續續過了一年多,我的病始終沒有好……他的工作又不持久,要是這樣下去,我實在是會死的,于是找著了媽,我媽便把我送進醫院,潘說我要是回唐家,他便与我斷絕關系,我傷心之下,能做什么呢?”
  漣漪听著,沒料到兩方面的故事會全不一樣。
  “潘說得出做得到,他果然不給我見小彥,甚至不讓小彥知道有我這個母親,他把我恨到這個地步!”她哭得极之傷心。
  漣漪歎了一口气。
  “我做錯了什么呢?我若是愛富棄貧的,當初就不會嫁給他,我是犧牲了不少的,但是我不計較,我現在得到了什么?每天夜里想到小彥,我便難以入睡。”她看著漣漪,“你總可以明白我的心意吧?”
  漣漪說:“這种事……外人很難幫忙,但是為了孩子,你們應當互相讓步。”
  “我是愿意讓步的,事情已經拖了几年,孩子都這么大了,但是潘堅持要把我拋棄,我又有什么辦法?”她仰起頭,神色憔悴不堪。
  “潘太太,我都不知道怎么說才好!照潘先生說,可是你遺棄了他与小彥呢!”
  她听了呆住很久,然后又哭起來,“天,竟會有這种事,他竟會這樣說!”
  “潘太太,你別哭了,這樣苦哭,對事情無補,對身体又沒益,不如開朗點,反正你可以在我這里見到小彥。”
  這時阿伍出來,看到有人在哭,便拉了拉漣漪,低聲說道:“怎么攪的?太太。天天有人在我們家里發牢騷,哭鬧,沒完啦?”
  漣漪給阿伍一個眼色,阿伍才不出聲了。
  漣漪轉頭看潘太太,她還在抽抽咽咽的。
  “要不要把小彥去叫出來?讓她看看你。”
  “不用了,”她說:“今天我這樣見了她,已經很滿足,以后我希望可以到你這里看看她。”
  “你盡管來好了,這一段時間是安全的,要是你不愿意見到潘先生的話。”漣漪說。
  潘太太看她一眼,“我走了,謝謝你。”
  “要不要告訴小彥?”漣漪問。
  “不用了,我先走一步,請你不要告訴她父親。”
  她走了沒多久,小彥便奔出來。“我媽媽走了?”
  “她走了,不過她會來看你的。”漣漪安慰她,“高興嗎?現在可看到你媽媽了。”
  “她為什么走了呢?不等爸爸來?”小彥問。
  “她不想見你爸。好了,別問這么多了。”
  漣漪笑,“你還想怎么樣?應該快活了!”
  “我想最好爸爸跟她在一起。”小彥坦白的說。
  漣漪笑,“好了,將來一定可以的,不過現在最好不要告訴你爸爸,好不好?”
  小彥點頭,“我知道。”她抱住了漣漪,“周老師,你真好。”
  當夜潘彥明把女儿領走了,并不知道發生了基么,他愿得很振作,很開心,變了不少,小彥也比往時活潑。
  潘彥明以后也不知道他妻子差不多每天夜一暴都与女儿在一起,漣漪的家成了他們的大本營,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都是為了他們。
  值得開心的是一家三口都開朗了起來,漣漪也是同情他們,故此為他們煩著這些事情。
  潘太太根本比漣漪小,漣漪与她也合得來,她偶然也帶小彥出去看戲吃飯。小彥偶然說漏了嘴,她父親也只當是漣漪做的事。
  她与漣漪的話也漸漸多起來了。
  “潘這個人,真是怪!”她低聲的說:“照小彥講,他最近已經變了不少,可是依然那么恨我,我們之間的誤會,看來是至死不能解決的了。”
  “不會的。”漣漪說:“你何必一直悲觀呢?”
  “我看樣子,潘很听你的話。”她忽然說道。
  漣漪一怔,看著她。
  她也像是知道失言,有點懊悔的樣子。
  漣漪心中也有几分明白了,“潘太太,我關心小彥,是基于同情心,沒有其他的意思,你不必怀疑我。”
  她听了當場滿臉通紅,頭低看半日抬不起來,“我太不對了,這……真是。”
  漣漪一笑,“沒有關系,講明了大家好。”
  一方面潘彥明也有點怀疑。
  他對漣漪說:“我看小彥近來似乎有點心事,又不講給我听,是什么呢?她大部份時間都与你在一起,我想你大概是會曉得的。”
  漣漪笑笑,也是不出聲。
  這樣一直瞞著潘彥明,瞞是盡力瞞,但是事情還是拆穿了。
  照舊,潘彥明每日來的時間應該是晚上,那一天他早到了,而且事前也未有通知漣漪,他抱著一包面包點心,阿伍替他開門,嚇了一呆,支吾著不肯讓他進來。
  小彥卻先看見了,叫了一聲“爸爸”,沖出去抱看他。
  潘彥明笑嘻嘻的迎進來,一眼看見妻子坐在沙發上,不禁呆住了,他吃惊得很厲害,以至臉色也變了。
  漣漪僵在當中,不知道該怎么辦,幸虧她有一點急智,于是走向前去。
  她裝作若無其事的說:“小彥,你看是誰來了?”
  小彥激動的說:“爸,媽媽來看我了。”
  兩夫妻的表情是呆的,漣漪希望他們不會忽然之閒吵起來,她擔心地看牢他們,手中拉著小彥。
  但是兩個只是彼此凝視了一會儿,一言不發。
  潘彥明歎了一口气,潘太太則坐在椅上不動。
  潘彥明看了漣漪一眼,眼色中感情很复雜。几個人呆了很久,最后還是潘彥明開口了。
  “小彥,我們回去吧。”
  “媽媽呢?”小彥問:“為什么你不与她講話?”
  “你見她有多久了?”潘彥明問:“你這樣挂著她?”
  “她是我媽,她對我好,她并不可惡。”
  “是周老師告訴你的?”他問女儿。
  “沒有,周老師什么也沒有說,是我自己覺得的。”小彥哭,“她是對我好。”潘彥明不理,抱起小彥,“我們走吧。”他也沒向誰打招呼,便自己開門走了。
  潘太太看著漣漪,低下頭,“我實在沒辦法了,看樣子小彥再也不會到這里來了。”
  “對不起。”漣漪說,心中想著也訏潘彥明會把女儿轉校,更是有點難過。
  潘太太走了以后,阿伍便說:“太太,以后再也別多管閒事了,君儿需要人照顧呢。”
  “是的。”漣漪說:“不過照這樣看來,世上不幸的人,似乎不止我一個。”她一笑。
  “那當然。”阿伍喃喃的說:“那當然。可是人還得做下去,不但要做,而且得活得快快活活,像我這樣,一只腳已經在棺材里了,既無子又無女,不也很好?”她也笑。
  漣漪道:“別這樣說了,阿伍。只是這件事沒著落,我心中不舒服。”
  “算了,太太,人家的事,哪儿幫得了那么多?”
  “也只好這樣說了。”漣漪答。
  小彥果然是一連串好几個星期沒來她家,起初潘太太打過電話來問,后來也不知道怎的沒了音訊。
  漣漪心中放不下,常想問小彥,但是又怕她難過。
  一日小彥忽然又來了,背著書包,笑著。
  “小彥!”漣漪喜出望外,“你怎么來了?”
  “是。”小彥跳進來,“爸讓我來的!”
  “爸讓你來?”漣漪吃惊的問:“真的?”
  “是的,爸每星期讓我到媽媽家去三天,真的!”小彥睜大了眼睛,表示一點也不假。
  “怎么會呢?”漣漪意外得不得了。
  “那天爸回家,一夜沒睡,他想了很久,然后說:周老師是很對的。之后他找到了媽,就讓我去了。我不很喜歡外公他們,但是他們也很客气。”小彥滔滔不絕的說。
  “你爸媽和好了?”漣漪惊喜的問。
  “沒有。他們還是不講話,不過也沒有吵架。”
  “照情形看,你不久便可以跟爸媽一齊住了?”
  “真的?周老師,你真好!”小彥說;“以后我可以常到這里來了。”
  “你還到這里來干什么?你不會有空的了!”漣漪笑道。
  “不,我一定會來的。你讓我見到了媽。是你勸服爸的嗎?”
  “才不是呢,是你爸想通的。”
  “我不來,你會寂寞嗎?”
  漣漪給她問住了。會寂寞嗎?
  她想了一想答:“我不會的,我有君儿呢,他大了,可得用心照顧他。小彥,你替我放心,我不會寂寞的。”她微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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