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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感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緊些再緊些》

  李星兆自大學回來還未到宿舍門,就有人搶出問:“李小姐?”
  星兆退后一步,“不錯,有什么事?”
  她已看到他們一共兩個人,都穿著制服,并且出示警章。
  “李小姐,我們打過几次電話來,你都沒有覆電。”
  星兆沒有開門請他倆進去坐的意思。
  她冷冷說:“我已經退休了。”
  年紀大一點的一名警官說:“李小姐,我姓司徒,這是我助手馬新平。”
  星兆嗯地一聲。
  司徒警官低聲下气地說:“李小姐,請你幫幫忙。”
  這時,年輕點的警員不耐煩了,他同司徒說“我們何必勉強李小姐,走吧。”
  他說到一半已經轉過身体离去。
  司徒連忙道歉:“對不起,請原諒他魯莽。”
  可是那馬新平揚揚手,“我不信靈媒,我只相信破案靠科技。”
  司徒尷尬到极點。
  星兆卻不以為忤,她又不是要人家相信她,她只想他們走開。
  可是司徒卻仍然站在她身邊。
  “李小姐。”他低聲下气地說:“有件案子偵查了好几個月,絲毫沒有頭緒……”
  馬新平在那邊叫:“司徒,你別滅自己威風可好?”
  星兆看著那年輕人的背影,忍不住說:“信不信由你,為何毛躁無禮?”
  馬新平這才噤聲。
  星兆揮揮手,對司徒說:“你請回吧。”
  司徒無奈,只得說,“我再給你電話。”
  星兆忽然抬起頭來,“不用了,下午,上頭便會調你离開這件案子。”
  司徒一怔。
  星兆微微笑,“再見。”
  她掏出鑰匙開門進屋。
  坐進警車,司徒抱怨助手:“你太粗魯,早知不同你出來。”
  馬新平卻說:“你太迷信,要接受洗腦才真。”
  “李小姐的确有第六靈感,可協助破案,以往已有例證。”
  “她那么年輕,我們几時找過她?”
  “第一次請李星兆協助,她才十五歲。”
  “你們真丟臉。”
  司徒沒好气,“告訴你,世界各地警局包括歐美都曾請教靈媒,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是你孤陋寡聞。”
  正在這個時候,警車內的通話器突然響起。
  “司徒,請即回派出所,邱總找你。”
  “回去吧。”
  兩人一進上司房間,便听到他說:“司徒,這件案子,我決定調給重案組做。”
  司徒非常失望,搶著說:“邱總你請三思。”
  馬新平卻震惊,他張大了嘴。
  ——“下午,上頭便會調你离開這件案子。”
  這是李星兆剛才說過的話,沒想到相隔不到一小時,已經應驗。
  是巧合嗎?
  “四個月以來,都沒有線索,大家飽受壓力,傳媒与家屬都希望早日破案,我們不如退位讓賢。”
  “邱總,給多三日時間。”
  “司徒,你別死撐了。”
  “三天,決不再討价還价。”
  “你想怎么樣?”
  “星期五我給你報告。”
  “那么,出去辦事吧。”
  回到外頭,馬新平訝异地說:“她預測到案子會交到別組手上。”
  司徒反而說:“在我們手中,日久不見進展,當然要交給人。”
  “也許,這位李小姐推理能力高強。”
  “想不想負荊請罪?”
  馬新平不出聲,可是好奇心燃燒。
  “跟我來。”
  車子,又回到大學宿舍。
  李星兆打開門,“兩位好象很空閒。”
  司徒陪笑,“李小姐一定知道我們為何而來。”
  “請進來喝杯茶吧。”
  “小馬,快道謝。”
  馬新平唯唯喏喏。
  宿舍光洁雅致,十分切合李星兆大學講師的身份。
  馬新平知道她教英國文學,果然,茶几上攏著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集。
  李星兆凝視司徒,“這件案子仿佛很复雜。”
  “正是,一對孿生子女遭人綁架,不知所蹤,父母悲切不己,恐怕孩子已遭不測,凡是孩童失蹤,越快尋回越好,否則總是凶多吉少。”
  “唔。”
  “李小姐幫幫忙。”
  李星兆笑笑,“我已經退休。”
  司徒徒呼荷荷。
  “案件一定有蛛絲馬跡。”
  “若果掌握得到,也不必勞駕你了。”
  星兆仍然不表示愿意幫忙。
  拖無可拖,只得告辭。
  這時,馬新平忽然問:“李小姐為什么退休?”
  星兆看他一眼,緩緩回答:“凡是偵不破的案子,總是殘暴的多,全神貫注地凝住心智擒取靈感,十分傷神,日后噩夢連連,所以決定退休。”
  “你會經協助破案?”
  “略試過三兩次啦。”
  馬新平很快發覺這位李小姐為人平和大方,并不是江湖上混飯吃的人,他不禁對這件事重新評估。
  “靈感從何而來?”
  問得直接,回答也坦誠:“我不知道,完全是一种感覺,十分微妙,難以形容,任何人都會有第六感,只是看是否強烈而已。”
  馬新平說:“是,象這一次,我知道再來求教也不會有結果。”
  星兆笑了。
  司徒說:“都是你累事。”
  星兆忽然說:“我有靈感,這件案子不是悲劇。”
  司徒愕然,“為什么?”
  “我嗅不到戾气。”
  馬新平深呼吸,“是嗎,我看到父母孩子的眼淚、悲痛、絕望。”
  星兆脫口而出:“他們是一對恩愛夫妻嗎?”
  “不,已經离异一年,据說是男方有外遇。”
  星兆揚起一角眉毛,“有否爭撫養權?”
  “爭得頭繃額裂,女方經濟情況較佳,男方有酗酒紀錄,故此恐怕會判給母親。”
  司徒說:“我們調查過男方,他有時間證人,詳細追究細節,亦無疑點。”
  星兆不出聲。
  “女方家境富裕,幼時亦曾遭綁架,令人同情。”
  星兆沉吟。
  司徒說:“李小姐,我帶了一對孿生儿的功課本子來。”
  他把兩本小學生的筆記取出放在茶几上。
  星兆凝神一看,十分訝异,“奇怪,我只听到歡笑聲。”
  馬新平奇問,“歡笑?”
  星兆笑,“看,我都不靈光了,你們另請高明吧。”
  司徒急道:“李小姐——”
  星兆站起來送客,“孩子們安然無恙,你轉移查案方向吧,我幫不到什么。”
  司徒与小馬面面相覷,只得告辭。
  回到車上,馬新平忽然說:“我明白了。”
  司徒也笑,“我也是。”
  警車飛馳而去。
  李星兆在窗帘縫子看到他們离去,才真正松口气。
  她只希望可以做一個正常的普通人。
  好象要求很低,可是欲罷不能,總有人會找上門來,強人所難。
  擁有強烈的第六靈感并非好事。
  好几次結識到條件相襯的异性,靈感卻對她說:“慢著,他不行,他會叫你傷心”,因而放棄。
  這同因噎廢食是一樣道理,愛情總會叫人流淚,這些年來,星兆固然沒有受到傷害,可是,也享受不到真正的快樂。
  她本來無意那么為自己設想,可是預知有陷阱,總不能一腳踩下去。
  她獨身,且沒有約會。
  生活寂寞。
  過兩日,馬新平站在宿舍門口等她。
  “又是你。”
  馬新平傻笑,“對不起,打攪你。”
  “可是我仍然要拒絕你們。”
  “李小姐,孿生子失蹤案已經偵破,今午會向傳媒發布消息。”
  星兆有意外惊喜,“真的?孩子們可是無恙?”
  “完全不出你所料,一對孩子在馬尼拉他們外公的別墅尋回,原來是他們母親自導自演的一出好戲。”
  “為什么?她不是肯定可獲得撫養權嗎?”
  “她前夫掌握證据,她未离婚時己有第三者,她怕夜長夢多。”
  星兆搖頭,真是一塌糊涂。
  “謝謝你,李小姐,”“這不是我的功勞。”
  “可是你提供了新的方向。”
  星兆笑,“你們開頭走錯了路。”
  “是,”馬新平搔著頭,“我們太過勢利,見女方有財有勢,便不虞有詐。”
  星兆笑出來,這人十分坦白可愛。
  “我代表派出所向你道謝。”
  他自警車內取出一束花及一盒糖。
  星兆很樂意接過。
  接著,他訕訕地說:“可否一起吃晚飯?”
  星兆問:“也是代表當局請我?”
  他有點難為情,“不,我私人請客。”
  星兆溫和地回答:“這几天晚上都要到學校工作。”
  “總得吃飯呀。”他不打算放松。
  “一客三文治足夠。”
  “那我買了三文治來大學找你。”
  星兆不便再推,“我只有七時至七時半一個空檔。”
  “一言為定。”
  星兆看著他的背影,奇怪,心中一點靈感也沒有,真是好現象。
  忽然之間,她有一絲感覺,不禁喊出來:“不要走七號公路。”
  小馬轉過頭來,“為什么?”
  星兆說:“不知道,走三號路一樣可以到大學。”
  “是。”
  那天晚上,七號路因交通意外大塞車,馬新平訝异不已。
  他与星兆坐在校園吃過簡單的晚餐,輕輕說:“你簡直有未卜先知的异能。”
  “才沒有。”
  小馬自野餐籃子取出一瓶冰鎮香檳,打開,斟在紙杯里遞給星兆。
  “你很會享受生活。”
  “人生無常,先吃甜品。”
  星兆笑了。
  “男生會不會怕你?”
  “男人怕所有比較聰明的女子。”
  “這倒是真的,一舉一動都不出女方所料,還有什么意思。”
  星兆不出聲。
  “不好意思,得罪了你。”
  “我并非賽神仙,神算子,你不必多心。”
  “告訴我,靈感來時,可有過電感覺?”
  星兆看著他微笑,“你把我當怪物?”
  小馬即時噤聲。
  “時間到了,我得回去工作。”
  馬新平依依不舍送到門口。
  “改天我們再約。”
  星兆說,“改天再說吧。”
  對他,仍然一點靈感也沒有。
  也許,他是一個無關重要的人物,不關心他,就沒有感覺。
  星兆回到教員室,整晚臉上都帶著微笑,心情非常好。
  司徒知道了這件事,問助手:“你在約會李星兆?”
  小馬答:“希望可以得到她的青睞。”
  “為什么?”
  “那雙晶瑩的大眼睛。”
  “她不是普通人。”
  “也并非三頭六臂。”
  司徒笑道:“借助她力量,大可逢案必破。”
  “我打算轉調文職,爭取更多私人時間。”
  司徒見他認真,拍拍他肩膀,“祝你成功。”
  馬新平道謝。
  對他,星兆越來越有好感,但仍然缺乏靈感。
  從前,約會异性,他們一藉詞,一推搪,她馬上知道不妥。
  一個見習醫生曾對她說:“今晚要到急症室當更”,但是星兆立刻知道他說謊,他約了另外一個女性。
  她最害怕謊言,一旦得逞,事無大小,他們都會編一則故事來蒙騙對方。
  星兆速速与他疏遠,免得成為他猥瑣的生活里一首插曲。
  但是馬新平無論說什么,星兆都覺得是真實的,她相信他。
  一日,司徒警司約星兆午膳,她欣然赴約。
  司徒笑問:“你們正式約會了?”
  “出去過几次,十分愉快。”
  “小馬品格端庄,除出固執一點之外,并無缺點。”
  星兆听了,更覺安慰。
  “不過收入卻是菲薄了一點。”
  星兆連忙答:“我不介意。”
  “那么,你會找到幸福的。”
  星兆抬起頭,她也覺得幸福的确就在門口。
  到了年中,他們已經籌備婚事。
  雙方家庭成員都十分簡單,尤其是星兆,只得兩名兄長,所以,商議之后,決定旅行結婚。
  馬新平還取笑她:“怎么樣,有無靈感?去看活火山呢,還是去找冰川?”
  她想了一想,真的不知取舍,“無所謂。”
  馬新平看著她,怜愛地說:“戀愛叫你變成笨人了。”
  星兆微笑“我本來就笨。”
  “我卻喜歡明敏的女子。”
  “那你注定要失望。”
  “我最愛由聰明轉入糊涂的女子。”
  星兆不禁笑出來。
  飛机票同船票統統訂妥,馬新平已向上司請假。
  忽然、司徒到大學來找星兆。
  “可猜到我要說什么?”
  “茫無頭緒。”
  “你己失卻靈感?”
  里兆笑,“可能是。”
  “向你借人。”
  “什么?”
  “最近我手下好几名得力助手被人撬走,分明是對頭故意刁難,逼不得已,要求借馬新平。”
  “你去問他呀。”
  司徒笑笑,“他已經答應,可是,還需你批准才行。”
  那么尊重她,倒是叫星兆感動。
  “為期多久?”
  “一個月左右,放心,不會耽擱你們婚期。”
  “辦些什么案子?”
  “警察每日必需應付的突發事件。”
  “你同我好好照顧他。”
  老好司徒笑,“我還以為是他照顧我。”
  星兆回到學校去工作至傍晚。
  馬新平來接她,“以后有一段日子你得自己駕車上下班。”
  “沒問題。”
  “你若不高興,我不會調去幫司徒。”
  “可是你們男人最講究你幫我,我幫你。”
  “義气嘛。”
  “是誰同司徒作對?”
  “這我們就不必理會了,去到他們那個階層,政治十分复雜。”
  星兆也樂得逍遙,“得多帶一套游泳衣,听說酒店里有鹽水池。”
  星兆仍然收到求助的電話。
  一日清晨,大嫂十万火急找星兆。
  “吵醒你?對不起,星兆,你大哥有一張重要的電腦磁盤不見了,你幫忙找找。”
  星兆既好气又好笑,“無頭無腦,怎么找?”
  “他今天九時正開會要用。”
  星兆沒好气,“放在什么地方?”
  “插在電腦里,今晨起來,一看,已經失蹤。”
  “有無陌生人進來過?”
  “當然沒有。”
  “莫非是狗?”
  “星兆,集中精神。”
  見大嫂那樣緊張,星兆不由自主凝神,片刻她臉頰有點發燙。
  大嫂在那頭催促,“怎么樣?”
  “嗯。”
  “咦,你怎么笨了,以前一問,馬上可以順口答出。”
  所有阿嫂都會倚老賣老。
  星兆閉上眼睛,聚精會神,片刻,她得到了靈感,“在囡囡的玩具箱附近,被她拿去當新玩意了。”
  大嫂立刻放下電話去找,一會儿气呼呼回來,“星兆,謝謝你,可不就在玩具箱上。”
  星兆輕輕放下電話。
  她知道這次同以前不一樣,以前簡直可以看到畫面,這次,不過是她推測:不是囡囡取去磁盤,還有誰呢?
  星兆頹然坐下,終于与常人無异了。
  天剛亮,原本還可以睡一覺,但是星兆情愿回學校去准備講義。
  這么些年來,大學几乎沒變成了她的家,一踏進校門便有种舒适的安全感。
  她回到自己的房間靜靜工作。
  大杯黑咖啡,成堆參考書,她沉湎在功課里。
  過了八點半,同事漸漸來了,房門外有腳步聲問候聲,星兆的集中能力受到影響。
  更有同事敲門借這借那,或是送上松餅,星兆暫停工作,揉揉雙眼。
  忽然之間,她眼前像是有電光一閃,剎那間什么都看不到,不禁用手去擋,是火光!
  隨即,耳邊響起女子的尖叫聲。
  星兆捧著頭,踉蹌退后。
  漸漸,她的視覺恢复功能,但是臉色煞白。
  她一手拉開辦公室門沖出去。
  同事們看到她,吃一惊,“星兆,你不舒服?”
  星兆喘息著推開同事。
  “星兆,替你叫醫生可好?”
  她已經奔出去。
  在停車場找到車子,星兆瘋狂地踩油門飛馳,到什么地方去?她不知道,可是,她的靈感會帶動她。
  她雙手冰冷,額角、背脊爬滿冷汗,她喉頭干涸,呼吸困難,眼淚汩汩留下來。
  車子飛馳過市區駛入郊外,她老遠就知道目的地便在前邊。
  在一列小洋房之前,己有多輛警車聚集,她沒到門口就被警察攔截。
  星兆下車奔向前。
  有一雙大力的手拉住她,“星兆,是我。”
  是司徒把她緊緊擁在怀中。
  現場亂成一片,記者亦已赶到。
  “你怎么會來?”司徒問她。
  星兆抬起頭。
  “對,我忘了你有第六感。”
  星兆輕輕問,“馬新平在什么地方?”
  司徒握著她的手,把她帶到一角,“已經送院救治。”
  星兆的頭跌下去,她握緊拳頭。
  “原本是一宗极簡單的家庭糾紛,女方報警說丈夫毆打恐嚇,要求調解,新平赶到現場,一按鈴,門便打開,那個男人一句話都不說,近距离一槍打中新平心髒,見警察倒地,隨即吞槍自殺。”
  星兆默默聆听。
  “我叫伙計陪你去醫院,星兆,吉人天相。”
  星兆搖搖頭。
  司待急痛攻心,“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這時,他身邊的通話器響起,他連忙接听,才听了几句,他掩臉痛哭。
  一切在星兆意料之中。
  她的靈感已全部恢复,她甚至知道凶手的傷勢會得复元,將被控二級謀殺,結果判入獄二十年。
  這預感忽然在馬新平离開她之后清晰無比。
  司徒蹲在行人路一角哀哀痛哭。
  記者背著攝影器材奔近。
  星兆連忙扶起司徒,避進警車里。
  司徒震惊憤恨過度,說不出話來。
  星兆輕輕說:“振作一點,不是你的錯,沒有人可以未卜先知。”
  司徒不能說話。
  “我需去見他最后一面。”
  星兆回到自己的車上。
  那天郊外風勁,把星兆頭發衣褲吹得十分凌亂。
  回程星兆仍然把車子開得飛快。
  她企圖捕捉馬新平最后的思維。
  ——“這是怎么一回事?”
  “中槍……沒有痛苦……”
  “星兆,星兆。”
  “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星兆,好好生活下去。”
  星兆把車停在一旁,拭去淚水。
  馬新平從來沒有相信過她的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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