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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呆子會所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緊些再緊些》

  畢業后,陳家力在一家電腦公司里做了兩年,老板正要升他,他已決定辭職創業。
  他的公司,叫書呆子會所。
  自小長輩喜叫他書呆子,今日正好用得上。
  一共五位同事,租了一間中型貨倉做辦公室,志同道合,几乎睡在公司里。
  只有任志長有家室。
  任大嫂來看過,惊道:“你們四個還都是王老五?”
  不錯,但全有要好女友,真正單身漢,只有陳家力。
  書呆子會所主要工作是幫大中小型公司修理電腦。
  你別看那些行政人員每人一具電腦,按鍵如飛,一旦出了什么小毛病,全体束手無策。
  書呆子這時派上用場,廿四小時服務,晚上六時后收費加倍。
  生意滔滔,根本不用刊登廣告,一傳十、十傳百,因為可靠、誠實、快捷、妥當,這五人組非常受歡迎。
  不消一年,公司已賺得一筆利潤,他們決定旅行慶祝。
  陳家力說:“我來駐守大本營好了。”
  “不,家力,一起去。”
  “公司沒人不行,我對坐郵輪沒有興趣。”
  “那么,拜托了。”
  貨倉靜了下來。
  可是陳家力更加開心,如魚得水,每日工作十二小時,累了,拉出折床,睡一覺,起來再做。
  這份工作有极大滿足感,他每次提著修理箱走進大机构,高級行政人員都象看到救星一般。
  他們滿頭大汗,手足無措。
  ——“整份報告卡在電腦里,下午開會要用,請幫忙。”
  ——“所有資料都無法取出,黑暗一片,怎么辦好。”
  ——“電腦不如人腦,可惜這一代已不懂用人腦。”
  ——“病毒入侵,我們全公司癱瘓。”
  陳家力是他們的恩人。
  “書呆子來了”,大家松口气。
  名號就是這樣打響的。
  最好笑有一次,金星公司十万分火急打電話把他叫了去。
  一位狀若能干精明的女士正在頓足,“熒幕像宇宙黑洞一般。”
  家力一看,果然如此。
  他也莫名其妙,然后,一低頭,忽然看見電腦的插頭松了出來,掉在一邊。
  沒有電,怎么操作?
  他輕輕蹲下,把插頭插上,電腦又恢复功能。
  那位女士的面色好比霓虹燈,忽爾白,忽爾紅,煞是好看。
  陳家力強忍著笑,一本正經說:“沒事,修好了。”
  有時,他也提供免費服務。
  一家郊外小學總共只有兩台電腦,机器坏了,他赶去修理,工作了一小時。
  看得出人家經費有限,當年輕的副校長問他費用若干的時候,他說:“十元。”
  當然也幫親友修理電腦,一邊做一邊教。
  對于陳家力的品格修養,真是有口皆碑,但是他仍然沒有女朋友。
  他不屬于任何社交圈子。
  凡是有人要替他介紹女伴,他立即退避三舍,這樣洁身自愛,實屬少有。
  趁所有的同伴度假去,陳家力享受孤獨,每夜,讀完一本好書才入睡。
  什么,看書,不是看電腦熒幕?
  正是,書本不是任何先進科技可以替代。
  陳家力最近在重溫莎士比亞四大悲劇,讀到奧菲利亞為漢姆列特精神失常,溺斃溪澗,不禁潸然淚下。
  就在這時,電話鈴響了。
  “書呆子會所。”
  一個女子聲音:“我的電腦坏了,請你們立刻派人來修理。”
  陳家力看一看手表,深夜十二時。
  “是公司還是私人?”
  “宁靜路三號。”
  呵是住宅區。
  陳家力說:“可以等到明早九時嗎?早上收費會便宜得多。”
  “不,請馬上來,費用照付好了。”
  “三十分鐘后到。”
  這樣急,什么道理?
  陳家力放下書本,換好衣服出門去。
  他准時到達,在宁靜路三號前按鈴。
  應門的是一個少女,短發圓臉,大眼睛。
  她十分憂慮,“請進來。”
  小洋房里好象只有她一個人。
  走進書房,少女指指一架私人小型膝上電腦。
  陳家力倒抽一口冷气,這簡直是電腦殘骸。
  它象是被人自三樓摔到地層,該爛的地方已全部爛掉。
  陳家力搔搔頭,輕輕說:“不如另買一架新的吧。”
  少女一听,大惊失色,“不不,一定要修理好。”
  陳家力好气又好笑,既然如此寶貴,就該小心對待。
  “修無可修呢。”
  “可是,都說書呆子會所能起死回生。”
  “嗯—”陳家力拿起電腦看,“這樣吧,里子全換過,再換面子。”
  少女哭喪著臉,“不不不,電腦里有很重要的訊息,請盡量保留。”
  “那么,讓我取回公司細看。”
  “三天后一定要歸還。”
  家力一怔,“好,修妥与否,我一定送回來。”
  他給她一張收條。
  “請問貴姓?”
  少女答:“我叫周秀山。”
  家力取過電腦告辭。。
  少女送他到門口,在黑暗中大眼睛閃閃生光。
  极標致的女孩子,但這种少不更事型并非陳家力那杯茶。
  他叮囑她:“小心門戶。”
  回到貨倉,他把手提電腦放工作桌上。
  本來想第二天才開工,可是忍不住動手拆了開來。
  他對于電腦內部組織了如指掌,實在有天份,什么是什么,一清二楚,一下子把記憶部份拆下來放一邊,再迅速修補其它零件。
  殼子爛得一塌糊涂,字盤不值得花時間修理,配上同款的也就是了。
  這部三年前出產的手提電腦有何出奇?物主為何要花金錢修理?
  他把記憶零件放進自己的總電腦內。
  熒幕上出現“密碼”字樣。
  家力有密碼總匙,難不倒他。
  可是,窺秘不是正當行為。
  不過,周秀山已把電腦交給他,當然由他全權處置。
  他需檢查所有零件。
  一按鈕,熒幕出現一行字:“這是我第一個長篇小說,C”家力大奇。
  原來是一部長篇小說的底稿,怪不得那樣珍貴。
  C是誰?
  一定是周字的英文縮寫,那大眼少女會寫小說?真看不出來。
  家力接上打印机,決定把小說原稿印出來再說。
  他听過許多寫作人把原著卡在電腦里報銷的故事,真可惜。
  為什么不寫一張印一張呢?
  累了,他揉揉眼,拉開折床,躺下去,進人夢鄉。
  第二天,咖啡壺自動由時間掣開動,香气扑鼻,收音机響起來,陳家力睜開雙眼。
  他伸一個懶腰,起床。
  電子郵件里有同事殷殷問候。
  ——“好嗎,我們已到直布羅陀,希望你也在,任志長等人”。
  家力斟出咖啡喝一口,笑笑。
  他打開報紙看當日頭條。
  忽然想起那部長篇小說。
  打印机由他親自設計,接到复印机上,一式兩份,已經訂裝妥當。
  相當厚,真是長篇,頗有份量。
  自然,一本小說的份量不是指紙張重量。
  本想放在一旁,但一眼已被第一句吸引住。
  “媽嫁那年,我才七歲”。
  什么?
  家力再讀一遍:“媽嫁那年,我才七歲。”
  他的鼻梁中心,像是被人大力擊中一拳,突然而至的酸痛使他落下淚來。
  他怔怔地跌坐在椅子上。
  這個C怎么會知道他的身世?
  不不,不可能,當然純是巧合。
  他到衛生間用冷水洗一把臉,斟出一杯黑咖啡,雙手顫抖,翻開原稿閱讀。
  陳家力生母改嫁那年,他正好七歲。
  父親病故才一年,后來,他知道是因為經濟情況欠佳,母親有她的苦衷。
  自此他變了啞巴,三天不說一句話,低著頭,怕別人看到他倔強的眼神,靜得象不存在一樣。
  所以相安無事地生活到十一歲。
  然后,他要求寄宿讀書,母親馬上答應,象是正中下怀。
  寄宿的頭一年他長高了十公分,重了十公斤,臉色紅棕,放了學留在操場上打球,功課也大大進步。
  別的同學想家想得流淚,他至為詫异,怎么可能,對他來講,家是羞恥的牢籠。
  中學畢業之后他順利考取獎學金升上大學,好几年沒有回家。
  那不是他的家,父母,也不是他的父母。
  成年后的陳家力努力把不愉快的記憶在日常生活中隔除。
  他一直很成功,直至讀到這部小說。
  主角的處境比他更苦,他在字里行間找到許多共鳴,眼眶好几次潤濕。
  文字的魅力真正偉大,能叫一個成年男子落淚,談何容易。
  年輕的C何來這种功力?
  電話鈴響了。
  “書呆子會所。”
  “書呆子,我是周秀山,”聲音焦急,“電腦修妥沒有?”
  這么心急?說好三天交貨呀,時限未到。
  “已經十二點了,有進展無?”
  不知不覺,好几個小時已經過去。
  家力答:“黃昏給你送來。”
  “喂,”那周秀山抗議:“什么叫黃昏、晨曦?說出一個正确、科學的時間可好?”
  “五點半左右。”
  “我在家等你。”電話啪一聲挂斷。
  小說是她寫的嗎?
  吃過午餐,家力把手提電腦徹頭徹尾整理好,最后把記憶系統歸原。
  一切象新一樣,粗心點根本看不出來。
  就像陳家力,誰會知道他沒有童年,看上去,他同所有一心向上的有為青年沒什么不同。
  傍晚,他赶到宁靜路三號。
  少女看到他,松一口气。
  再看到手提電腦,展開笑靨。
  “謝謝你。”是由衷的感激。
  “別客气。”
  “收費不便宜吧。”
  “單据在這里。”
  她看過數目,“啊,還算公道。”
  “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少女眨眨大眼睛,“請問。”
  “電腦是怎么毀坏的?”
  少女有點不好意思:“被我自三樓摔下去。”
  果然不出所料。
  她說下去:“我同男友吵架,生气到极點,隨便抄起一件重物,想摔死他,結果沒打中,電腦飛出露台,落在花園大石上。”
  陳家力听得目停口呆。
  小說作者真是她嗎?
  “后來,气消了,他也再三向我道歉,可是,電腦也破爛不堪,到處求救,都推荐書呆子,果然沒令人失望。”
  少女付他現款。
  他們之間的關系仿佛已經結束。
  少女又說:“有需要時一定再找你。”
  陳家力不得不告辭。
  回到貨倉,他把那篇小說讀畢,情緒波動到极點。
  他認識出版社朋友,本想把作品頭十頁傳真給他們批閱,可是轉頭一想,又按捺下來。
  這是人家的未發表作品,怎么可以私下傳閱?總得先經過原著人的同意才是。
  家力躺在沙發上,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苦,儿時的彷徨無助,歷歷在目。
  母親出嫁那日,搽上脂粉,換上新衣,眾親友在一旁贊道:“真像廿多歲青春女,看不出有孩子”,母親笑了。
  家力記得他在一旁瑟縮地看熱鬧。
  大人對他說:“你留在家里吧,別搗亂。”
  那真是他生命中最長的一天。
  母親在早上八九點鐘出去,一直到深夜才回來。
  他偷偷起來張望,想与媽媽說一句半句話,但,那個男人在她身邊,從那天起,母親的手一直沒有再接触到他的身体。
  這种事他本來早就忘記,埋葬在童年的荒原里,可是現在因為一本好得不能再好的小說,又自倉底挖了出來。
  男人有時比女人難做。
  找誰去傾訴心事?人家會笑他,男子漢大丈夫,吃一點苦,得些磨練,將來方成大器,有什么好抱怨。
  第二天,家力壓抑情緒,提著工具箱,出發去工作。
  他想念那班同事,希望他們早些回來。
  回到家,再次重讀那本小說,看得滾瓜爛熟。
  傍晚,他接了一通怪電話。
  “書凱子會所?”
  “不,是書呆子會所。”
  “我姓周。”
  家力認得她的聲音,微微笑,“周小姐,你好。”
  “你是修理我手提電腦那人?”
  家力覺得奇怪,為何明知故問?“是,在下正是。”
  “電腦中少了樣東西。”
  家力馬上說:“不會。”
  對方冷笑一聲,“你想想清楚”家力突然覺得心虛。
  “你怎么可以偷印我的原稿!”
  糟,沒想到她電腦中會有防盜竊裝置。
  “你盜印了兩份原稿可是?”
  家力鼓起勇气,“是。”
  對方見他坦白承認,火气稍減,“立刻歸還。”
  “是,我立刻到宁靜路來。”
  不過,小說已經印在他的腦海中,可怎么辦?
  他把原稿放進一只大信封里,開車到宁靜路。
  周小姐在門口等他,走近几步,看清楚了,才發覺不是周秀山,兩個人長得非常相象,可是她頭發較長,年紀約大三四歲。
  家力怔住,這才是真正的C?
  那女子像是沒想到書呆子外型如此英俊瀟洒,也是一愕。
  家力自我介紹,把大信封還她。
  她正要轉頭回屋,家力又加一句:“好小說。”
  沒有一個寫作人會對讀者不敬,她嫣然一笑,說道:“謝謝。”
  家力呆呆地問:“你是C?”
  她頷首。
  “那么,周秀山是誰?”
  她答:“搗蛋鬼,我表妹,我們的母親是姐妹。”
  “我出門三天,她就差點沒拆了我屋子。”
  原來如此。
  “你要她地址?我可以給你。”
  “不不,”家力雙手亂搖,“不用了。”誰敢招呼那個頑劣儿。
  “幸虧手提机里的不是日記。”
  家力唯唯喏喏地道歉,漲紅了臉。
  照說事情已經完結,人也應該走了,可是他的雙腿比他的頭腦聰敏,釘在那里不肯動。
  對方也似沒有赶人的意思,片刻她說:“請進來,我送你一樣東西。”
  家力大喜過望,立刻走進會客室。
  小洋房收拾過了,比從前整洁,女佣人斟出茶來。
  C對家力說:“請稍等。”
  片刻,她手中拿著一本書出來,“請笑納。”
  家力接過,低頭一看,只見封面上寫著“孤星”二字,作者是鄭若珠。
  真正的C姓鄭,小說也早已出版。
  家力不知說什么才好。
  鄭若珠攤攤手,“電腦是舊的,里邊的資料也是舊的,原稿早已用不著了,三年前已經出版。”
  家力冒昧問:“那你現在可是成名作家?”
  她笑了,“不敢當,我仍是掙扎中的自由撰稿人。”
  家力忍不住說:“那是我看過的小說最好的一部。”
  “可否分析指點?”
  “不敢,但小說中淡淡哀愁至為感人,作者与主角且不抱怨不哭泣,情操高尚,情節發展自然,至為吸引。”
  鄭若珠沉默,象是感動了,半晌說;“你讀得很仔細。”
  家力忽然向她傾訴:“主角的身世与我一樣。”
  她抬起頭來,十分意外。
  家力笑笑,“真是巧合。”
  他取過贈書,“謝謝你,我告辭了。”
  不知怎地,他鼻子再一次發酸,怕自己出丑,連忙奪門而走。
  回到總部,他打開扉頁,看到題字:“家力讀者指正,若珠敬贈”,一邊還有年月日。
  家力微微笑,這是他歷年來最好的禮物。
  接著,情緒突然間提升,他開啟音響,手舞足蹈地听貝多芬快樂頌。
  任志長他們明后天就可以回來,屆時又是一屋人,多好。
  他們,也就是他的家人与兄弟。
  那一天,他睡得很好。
  將近晨曦,他是做夢了,夢見幼小的自己,站在十字街頭,舉目無親,遠處有一個女子,依稀似母親,連忙奔過去,一看,卻是個陌生女子,冷冷眼神,似嫌他髒,不肯招呼。
  醒來,天剛亮,已經有差事等著他,不容他傷春悲秋。
  宇宙公司的電腦終端机遭人惡意破坏,一班工程師束手無策,只得請外人幫忙。
  連陳家力都覺十分棘手,在電腦室耽了良久。
  他用衛星電話找到任志長,問他意見。
  任志長是對付破坏專家,立刻如此如此,那般這般地指點同伴。
  最后家力問,“你在哪里?”
  “飛机場,累坏了,不知多想回家休息。”
  挂斷電話,再回到電腦室,与一班工程師繼續努力、終于修妥机器。
  大家鼓掌。
  工作不是沒有成就感的。
  回到總部,他淋一個浴,正想吃飯,門鈴響了。
  一打開門,他怔住,沒想到會是鄭若珠。
  “可以進來嗎?”
  “歡迎。”
  她進來一打量,“嘩,家科幻電影里的陳設布置。”
  家力咳嗽一下,“我們這里電腦持多。”
  “且到處都是攝像管。”
  “見笑了。”
  “告訴我,有無會得寫小說的軟件?”
  “尚未發明。”
  “為什么沒人動腦筋設計程序?”
  “也許因為電腦寫的小說不會好看。”
  鄭若珠微微笑,“照你說來,我們這一門手工業暫時不會受到淘汰?”
  “永不。”
  她坐下來。
  陳家力奉上一杯香茗。
  他說:“但是,我設計了一個幫人整理底稿的零件,請到這邊參觀。”
  家力示范了一下。
  “看到沒有,第三段搬到原來的位置第一行去,毫無困難,在第一二三頁之后加多十二頁,頁數號碼自動依序更改調整,不用人手。”
  “嗯,很聰明。”
  “還有,這個配件專門自動改錯字及白字,以后,那些字典型批評家將寂寞了。”
  鄭若珠大笑起來。
  “我送你一套。”
  “太感激了。”
  福至心靈,家力忽然問:“我有今晚艾昔史頓小提琴演奏會票子,你肯去嗎?”
  鄭若珠答:“太好了。”
  “七時正我到宁靜路接你。”
  “一言為定。”
  送走若珠,陳家力一個人吹起口哨來。
  任志長打電話來。
  “還沒上飛机?”
  “正在飛机上,怎么樣,宇宙那邊的問題解決沒有?”
  “全部辦妥。”
  “噓,幸不辱命。”
  “馬到功成。”
  “你心情好象上佳。”
  “是,好得雖以形容。”
  “我錯過了什么?”
  “回來告訴你。”
  “標准書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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