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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邊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暮》

  這個故事不是我自己的。十四五歲的時候青“西點”雜志,春到這個故事,原著人是方龍驥。
  一篇小說如果能讓人記得十多年,必然是篇好小說,可是結局現在不流行這樣……因為念念不忘的緣故,所以重寫一遍,令故事稍微現代一點。好的小說,抄襲何妨。
  開始的時候,我与莉莉在熱戀期間的尾聲。
  莉莉在一間酒店做公共關系。這一行名譽不太好,是繼空中小姐、電視明星之后最吃香的工作。
  我莫名其妙的認得莉莉,莫名其妙的戀愛起來,約會一次比一次忙,等到我發覺她的品性并不适合我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莉莉很美麗,打扮時髦,身裁也好,裝与妝都非常耀眼,雪白的皮膚,腮上一顆藍痣,把她帶出去,朋友們都說一眼看上去,她不知像哪一個明星。
  你知道,年輕的時候,誰不喜歡有一個如此搶眼的女朋友。
  后來我就覺得莉莉虛榮。沒約會就打麻將,而且打得大。賺一、兩千塊的薪水,全部花在衣服上,喜歡千方百計的搭同事的順風車,視公共汽車為畏途。
  大嫂說:“莉莉几乎永遠不看書。”
  這是真的,中學畢業之后,她最偉大的知識來源是Vigue雜志。
  大嫂說:“她跟你來往,不外是因為看中你的職業,中環有六十万個白領,但有多少個年輕工程師。”
  我說:“但是這個年輕工程師永遠不會自己開業,恐怕一輩子要做你們最忠誠的仆人。”
  大嫂說:“做政府工是高貴的。”
  家人都不喜歡莉莉。但我們仍然在一起。
  人的惰性簡直不可思議,我們吵著嘴,我們鬧看意見,但我們還在一起。
  有一天我的火气真大,莉莉被我得罪了。
  她說:“杰,我想把皮膚晒黑。”
  “去游泳好了。”
  “杰,公路車太擠。”她說。
  “我們可以開車去。”我說:“我向父親借車。”
  “周末人太多。”她說。
  “周日下班才去。”
  她說:“沙灘還是人多。”
  我按捺不住:“香港市民不知道他們有個新任女皇叫莉莉,他們不懂得把沙灘讓給你專用。”
  “美美她們出海去游泳,不是有快艇就是有游艇。”
  我說:“我不管美美她們是否乘勞斯萊斯上班,你是你!”
  莉莉非常不悅,拂袖而去。
  我看著她的背影歎气。美麗有什么用呢?莉莉什么也沒有,只有美麗与青春。莉莉也知道她只有這兩個條件,于是非常地充分利用著自己的天賦。
  這一次我并沒有主動地送花道歉諸如此類,我都累了。
  但是沒過几天,莉莉卻來找我。
  她的聲音一貫地嗲:“怎么,真生气了?好几天都不了我。”
  我說:“我在等你的气過。”
  “誰像你?小孩子!”她若無其事的說。
  我歎口气:“怎么樣?想出來?”
  “當然,不然我打電話給你干嗎?陪我去游泳。”
  “去哪里?”我問。
  本來我想問她是不是找到游艇出海,但是忍下來。
  她有點興奮,“我有一個親戚,他替人管理泳池,在淺水灣有一間別墅,那里有很好的泳池,主人家大半年不在香港,他可以開放讓我們去玩。”
  我沉默很久。
  莉莉追問:“如何?如何?”
  我說:“莉莉,有很多事,是受過教育的人所不可以做的,譬如占這种小便宜。”
  莉莉理直气壯,“我們不是白去的,每個人要收三十塊。”
  我啼笑皆非,“更糟了。”
  “你這人,”她說:“再這樣下去,我更加不知道怎樣侍候你才好,自己又沒有泳池,別人愿意讓我們去,你又不答應,難道你一輩子不游泳?”
  “你一定要去?”
  “一定要。”莉莉說:“你不陪我去,這一次,我也會找別人陪。”
  她已經在恐嚇我。我知道,莉莉自然找得到伴。我不是沒听說過,東華企業的小開想用高薪把莉莉挖過去做私人秘書,不外是因為莉莉是中環的美女。他用平治六○○接過莉莉到半島吃茶。
  于是我說:“好,我陪你去。”
  這個周末我們卻玩得比想像中愉快得太多。
  那所別墅在淺水灣這四十多號,占地一万尺左右,每尺一千元算也得一千万,我們每人只花三十塊可以來玩一個下午,實在太划得來。
  花園占地也廣,泳池在數稞影樹与玉蘭樹下,碎葉子偶而落下。雪白的藤椅子,有飲料供應。
  泳池鵝蛋形,面積約五十乘七十,并不很大,但是非常舒服。除了我們之外,還有七八對情侶。
  莉莉問:“好不好?這地方多幽靜。誰說香港不好住?錢不足夠而已。”
  “君子愛財,取之以道。”我說。
  莉莉愛嬌的說:“誰是君子?唔,你是君子嗎?唔?”
  我們言歸于好。
  以后每個星期六,我們花六十塊錢到淺水灣道游泳,漸漸成為一种習慣,就當是去鄉村俱樂部一般。那里人少,環境更靜。
  奇怪的是,這家人的西班牙式別墅重們深鎖,永遠不見有人。据說是避暑去了,既然夏季不在香港,那么,又何必在香港蓋一閒別墅。有錢便可以做這种奢侈的事。
  漸漸家人問我們几時結婚,我說要等我開業以后才可以娶莉莉。她不想婚后工作,我也不想她那么做。但是我要到什么時候才能夠找到合股人開建筑工程設計公司?
  莉莉還年輕,她不急。她只想游泳跳舞搓麻將。
  有一個星期六天气特別熱,三十五度C,我們連午飯都來不及吃,便赶到游泳池去,情愿在那里向老黃買三文治吃。老黃便是莉莉的遠房親戚,看管別墅的花園与泳池。這一個夏季,他賺得倒是夠痛快的。
  因為天气實在熱,所以人相當的多,莉莉說:“比平常多了一倍,老黃昏頭,賺得發神經,什么不三不四的人都放進來。”她嘀咕。
  我微笑,自古不三不四的人最喜歡說別人不三不四。
  “你笑什么?”她躍進池中。
  我坐在影樹底下歎气。這么紅艷的花,倒影在泳池中,而主人不知道,主人看不見,因為他不在香港,但容許外人來欣賞,總是好的吧。
  莉莉皺著眉過來,“杰!你躺在這里!”
  “什么事?”
  “有一個女人坐著我的藤椅,不肯動。”她翹起嘴。
  “你坐另一張好了。”
  “都沒有空椅了,而且我的手袋与毛巾都在那張椅子上,她佯裝看不見,你与我去說她几句。”
  “莉莉,你想我与女人吵架?”
  “不是叫你去吵架,你去与她理論教句。”
  “好。”我無法可施,便隨莉莉走過去。
  果然有一個女子坐在那里,頭發很直很長很黑,她仰躺著,很靜默,像是与其他人群不相干似的,手中拿著一只拔蘭地酒杯。
  我走過去。“小姐。”我叫她。
  她抬起頭來,蒼白的臉,漆黑的眼睛,我沒有見過如此寒气森森的眼神。
  我走下神來,“小姐,這張藤椅,是我女朋友剛剛坐的,她好像比你先來,可否讓回給她?”
  她眼角都不看莉莉,只是冷冷說:“這是我的椅子。”
  莉莉气,她說:“我先坐在這里的,你看,我的毛巾都還在椅背。”
  “你可以拿走。但這是我的椅子。”她說:“我不會讓人。”
  我沒有看見過這么固執的女人,我很尷尬,不知道怎么應付她。
  莉莉說:“我去找老黃,看看她是否付雙倍鈔票。”她轉頭就未。
  那個女子到現在才看看莉莉的背影,問:“你的女朋友?”
  我只好說:“是。”
  “美則美矣,毫無靈魂。”她說。
  我才想回答,莉莉已經跟看老黃來了,怒气沖沖地,老黃也一副預備發作的樣子。
  我想息事宁人,還沒開口,老黃一見到坐在白藤椅上的女子,馬上呆住,頓時矮了三寸,躬起背,額角頭的汗水不住冒出來。
  “小姐,小姐!”老黃趨向前,“你是几時回來的?”
  那女子“哼”了一聲,也不響,站起來走開。
  “她是誰?”莉莉責問老黃。
  “我們的女主人。”老黃答:“這次我完了。”他垂頭喪气,“她一定會開除我。”他擦汗,“我完了。”
  莉莉看我一眼,一臉的懊惱与羞愧。她叫這里的女主人把藤椅還給她!
  我知趣地說:“我們走吧。”
  莉莉一路上沒有說話。我這次是原諒她的,誰知道她會丟這個臉,莉莉是個要面子的人,她又恨又妒,不難想像。
  我不知道老黃如何收拾殘局。
  但自從那次之后,當然我們周末沒泳池可去。我設法叫嫂嫂把我們帶進鄉村俱樂部。
  我又看見了她。
  她坐在池邊喝酒,一個人,穿白色的寬身袍子。
  我向她看一眼,她向我點點頭,眼神把我降到北极去,沒想到她還記得我──抑或是當然記得這個喜歡占小便宜的人?
  她是一個好看的女人,整張臉陰森森,眼睛又黑又大,睫毛遮住靈魂窗子,嘴唇极薄。年輕,但仿佛又歷盡滄桑,缺少生气。
  時髦的女人誰不想有太陽棕的皮膚,只有她一人,獨自在一角蒼白。
  我拿著橘子水過去,“家中有那么好的泳池,還來這里?”
  她簡洁的答:“寂寞。”
  我當然不相信,只笑笑。
  “女朋友呢?”她問。
  “在樓下餮廳吃點心。”我說。
  “快樂的女孩子。”她說。
  “老黃呢?”我問:“還在做嗎?”
  她詫异我會如此問,“在。”她答。
  “你呢,你好嗎?”我問:“尊姓大名?”
  她又露出一絲詫异。“白玉琴。”她說。
  一個女鬼的名字。即使在大太陽底下,她也像剛從聊齋里踏出來。
  “我叫杰。”
  莉莉走過來,看到她,面孔馬上沉下來。莉莉扁扁嘴。
  但是白玉琴出乎意料的友善。
  她說:“下星期六我家有個池邊晚會,歡迎你們參加,晚上八點,服裝很隨便。”
  莉莉一呆,她訕訕的微笑,“哦,我們……”
  她看我一眼。我點點頭。
  白玉琴說:“別客气,來吧。”
  莉莉答:“好的。”她不能拒絕這樣的机會。那一夜池邊一定有她要見的人。
  我說:“白小姐,我們先走一步。”我拉起莉莉走了。
  回頭一看,她坐在那里,水灩灩的波紋映在她臉上,手中正拿著一把芭蕉扇在握,一下又一─下。眼珠漆黑的,我連忙把頭轉回來。
  莉莉說:“她臉上沒喜气。”
  話雖然這么說。星期六她一早打扮起來。我去接她,她穿著旗袍下來。湖水綠鑲兩道深淺不同的緞邊,金色稿跟涼鞋。莉莉是那种不欣賞她也得贊她一句“美”的女人,你可以說她沒有腦袋,但是你不能否定她的美。
  我們到達淺水灣道四十多號的時候,白玉琴在門口,她把一籃水果自車中拿出來。
  她那部車子叫“黑豹”。
  莉莉知道一切名牌東西与它們的价值,馬上艷羡得連招呼都忘了打。
  白說:“水果不夠用,我又去買了些回來。”
  我幫她提一把。她仍是冰冷的姿態。
  莉莉扯我一起,我們一起走進花園,很多客人已經到達,白一轉身便不見了,大概是走進屋子里去。
  我抬頭看天空,北斗星如一顆大鑽石般燦爛,這泳池在夜間比白天又更漂亮。
  很多男土向莉莉投來眼光。呵,莉莉的公共關系經驗終于派上了用場。
  我獨自踱到花園一角,向淺水灣与南灣那邊看去。
  身后響起聲音。“喝杯酒?”
  我轉身,是女主人。
  “白小姐。”我點頭,接過她給我的拔蘭地。
  她好像一直在喝酒,每次見到她總是有酒杯。
  “這間漂亮的屋子是你的?”我問。
  “是。”
  “你父親給你的吧。”我問。
  “是。”她說:“我比很多人幸運。我父親有錢。這是我分到的遺產,另外還有几件珠寶。”
  “這間屋子可能是全香港最美麗的。”我說。
  她笑一笑。“不會是。你見識并不很廣。”
  到底不是暴發戶,她沒有那种了不起的口气。
  “老黃說主人避暑去了,去了哪里?”我問。
  “瑞士。”她簡單的答。
  我點點頭。
  她喝了一口酒,“你的女朋友今夜很漂亮。”
  “是,她刻意打扮過。”我看看在那邊的莉莉,“她喜歡打扮。”
  客人已開始吃自助餮,根本不需要主人招呼。熱鬧的音樂,喧嘩的人群,有人在池邊跳探戈哈騷。
  “這樣漂亮而沒有頭腦的女孩子,最難服侍。”她說。
  我有點想維護莉莉。“她也并不是真的沒腦袋,她只是……”
  “你很愛她?”她忽然溫柔的問。
  “相處這么久……”我不知道怎么說:“我想是愛的。”
  “那很好。那好极了。”她說。
  “她就是比較重視物質這一點不好。”我說:“她喜歡你的房子你的車子,好的東西她都不想錯過。”
  “女人都如此。”她說:“重要的是,她有你。”
  我的臉脹紅了,我沒想到她如此客套地恭維我。
  莉莉迎上來,她興奮的說:“我從來沒有到過這么精彩的舞會,蝸牛好吃极了。”
  女主人微笑一下,不知為什么,在她的笑容之后,我老像看到一張斷牆敗垣的圖畫,空洞得很。
  后來莉莉一整個星期,都說有關那舞會的話。她不住的問:“白玉琴有沒有打電話來?有沒有?”
  當然沒有。
  我想疏遠莉莉,我自問沒有條件滿足她,反正是要痛苦的,遲不如早。因此晚上我獨自到酒吧喝啤酒,不再自動的要求莉莉出來。
  我比較喜歡在辦公室附近的一間酒吧,通常下班之后,我便去坐一個小時。
  我遇到白玉琴。
  真沒有想到她會到這种平民階級的地方來,這地方連莉莉都會拒絕出現。
  我上前向她打招呼,她看上去很疲倦,穿件松身T恤,一條白褲子。我認得這條褲子,售价八百多,莉莉曾經想我送一條。
  我叫侍者買一個飲料給她,她例牌在喝拔蘭地。
  “女朋友呢?”她問。只有她的眼睛還像黑玉一般,面色更坏了。
  “我沒有約她。”我說:“我們……在疏遠期間。”
  她說:“我喜歡你,是因為你很自然。她呢?她喜歡你什么?”
  我揚揚眉,“我自然?是不是人人都害怕千金小姐,而我待你如常人,買一個拔蘭地給你?”
  她笑,“或許是。”
  “你常來這里?”我問:“气氛很好。”
  “是。來享受人生。”她把酒喝盡。
  “出去兜兜風吧。”我溫和的說,她心中一定有不高興的事,“我開了車子來。”
  “坐我的車好嗎?”她問。
  “我不介意,我沒有自卑,”我笑,“我沒有錢,這不是我的錯,不過是社會的錯。”
  她也仰起頭笑。她還是很年輕的,不會比莉莉更大,但是她卻這么悶不開怀。我非常介怀她的不開朗,卻不注意她有錢与否。
  她有錢,那是她家的事。
  我們到門口,她的“黑豹”已被交通警察關照過了,告票夾在水撥下。
  她讓我上車,把引擎發動,車子往郊外駛去。
  她把車加速到一百公里,我不出聲。她開車開得很好,并非一般泛泛的飛車手。她駛進淺水灣道。
  “我喜歡這條路。”她說。
  我在听。
  “曲折离奇,你以為前頭不知道有多少好東西在等你,其實不過是一個海灘。”停了一刻,她補一句:“像人生。”
  “你有錢,”我說:“再無聊還可以旅行到桂林去拍照印一本特集,好辦。”
  “我不至于如此無聊,我有倫大圣瑪麗學院的藥劑文憑。”
  “為什么不工作?”
  她把車子停在路邊。
  “我辭了職。”
  “為什么?”我問:“薪水比起你的財產太微不足道?”
  她搖頭。“健康問題。”她說。
  “什么病?”
  “血癌。”她很平淡的說。
  “什么?”
  她看我一眼,“是有這种病的,并不是為小說中主角才發明的。”
  “惡性?”
  “十分。”她說:“蘇黎世最大醫院的最后診斷。”
  “可以醫治?”
  “把我的余生任醫生統治?謝謝。我見過我父親,躺在手術床上切開縫好,縫好又切開,謝謝。”她笑一笑。
  我不想再問下去。
  “我很害怕。”她抬起頭來,“真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肩上,拍了兩拍。盡在不言中。
  這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我忽然明白她臉上是什么,是死气。
  “進去坐坐嗎?”她問。
  我點點頭。
  游泳池還如舊。水平穩地漾著,偶爾落下樹葉。
  她倒了兩杯酒出來,遮”杯給我。
  我說:“至少你應該見見家人。”
  “我沒有家人。”她說。
  “朋友?”
  “朋友只是開派對的客人。”
  “你几歲?”
  “廿六。”
  我坐在白藤椅上把酒喝光。
  她好像事不關己,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一樣,緩緩地喝著酒。我想在她的臉上尋蛛絲馬跡,但是基么也看不出來,她臉上有种雕刻過的平靜。
  她說:“人可以做的不過是好好的愛几場。”她微笑,“但是太多人不知道身邊有些什么。人的心理:得不到的東西永遠是最好的,當今天變成明天,昨天又是值得怀念的一天。”
  我溫柔的問:“我可以為你做些什么?”
  “我已做妥一切,”她微微笑,“我靜靜地在等待。”
  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我忽然覺得自己幸運,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日子。無知永遠是最幸運的。
  她笑,“人類對于無知最恐懼,你知道。也許到了那一邊,我會很慶幸我可以早日离開這一邊。”
  我低下頭。
  “愛你的女朋友。”她說。
  “我會盡力。”我說:“也許你應該知道,她一直覺得与我在一起是一种委曲。”
  “事非成敗轉成空。”她推推我,笑。“什么叫委曲什么不?”
  “疲倦嗎?”我問。
  “還好。”
  我輕輕把她擁在怀里,“只一分鐘,就放開你。”
  她輕笑,“你可怜我?”
  我歎口气,“我可怜我自己,如果你沒有白血病,我是否還敢擁抱你。”
  “謝謝你,杰。”她說:“杰,听著,有空常來這里,泳池永遠是你們的。”
  “謝謝。”我說:“你也听著,你還有時間,真的”
  “杰。”她把手指放在我嘴上,“夠了。”
  “我明天下班來看你。”
  “明天。”她點點“頭。
  “你休息吧,看你,面色真是坏。”我說:“明天來看你。”
  我由她的司机把我送到市區。
  決定第二天去陪她。
  近中午的時候,剛打算去吃飯,接到一個電話,女秘書接進來,說是有要事。
  “哪一位?”我問。
  “老黃。”那邊气急敗坏。
  “老黃?”我問:“哪一位老黃?”
  “唉,你与莉莉來過我這里游泳的老黃呀。”
  “呵,老黃。”他找我有什么事?
  “你知道咱們家小姐?”
  “知道。”我有點緊張。她找我?
  “昨夜小姐吩咐我打電話給你。”他說:“小姐說你如果要与朋友去游泳,隨時歡迎。但是──”
  “什么事?”
  “今早佣人叫她用早餐,她已經沒言語了,救傷車來到,她已經死了。”
  我出乎意料的平靜,“在房中?”
  “是的,這里亂了很久,直到現在才想起給你電話。”老黃說:“你可知道小姐為什么要服毒?”
  “她有親人嗎?”
  “有自然是有的。”她說:“前天她提早發我們薪水……管家已經通知律師了。”
  我放下電話。
  第二天報紙登出來,莉莉拿著新聞,目瞪口呆,她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是相信的。
  我甚至相信她早在瑞士已死了。靈魂仆仆的万里歸來,出現她長大的城中,來探望故居。
  我与莉莉終于分手,我并沒有听白的話,盡我的力量,努力地戀愛几次,莉莉不是戀愛的對象,她只是享樂的好對象。她終于到東華企業去做事,半年之后,人家說她身上被銀狐長大衣招搖過市。
  假日我還開車進淺水灣道。
  老黃并沒有把泳池開放。整間屋子空置著,只余几個女佣看管。老黃開鐵閘門讓我把車子開進去,我常常看到車夫在為那輛開蓬“黑豹”打腊。
  車夫對我說:“全城只有一輛,時价十五万。”惋惜的口气。
  老黃眼睛紅紅的,他說:“小姐不喜歡我拿泳池開放,小姐不喜歡,我就不做。”
  他是一個不坏的人。
  而我知道什么呢?我知道她的名字叫白玉琴,她富有而美麗,而我在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病入膏肓。
  像這樣的故事是有的吧。那一剎那的記憶長存。莉莉會淡出,她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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