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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遇


選自亦舒短篇小說集《偶遇》

  雅倫馮是張太太張先生介紹我認識的。
  听他的名字就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
  那种在殖民地受教育,打幼稚園起就得講英文,一帆風順到香港大學,考到碩士,在政府机關找到所謂一份高薪的工作,非常年輕有為的樣子,開著一部日本房車進出上班,日日如是,可是生活得很起勁。
  中國不是因為他們而強的。
  我最不喜歡這种男人,一點出息都沒有,缺乏气質,也許他是牛頭角順嫂心目中的乘龍快婿,但對于我,他什么也不是。
  況且那日雅倫馮帶著他的女友麗絲一起赴會。
  麗絲是一個小巧的女孩子,五官端正,稱得上漂亮,也頗能說几句笑話,可是她沒有那种陽光空气,大地芬芳的味道。
  香港土產。我想。
  張先生他們很客气,可是我仍然覺得悶。
  張說:“小白老說找不到男朋友,別太挑剔好不好?”
  我笑笑。
  我怎么挑剔?我當時想,旨趣不同的人不能夠在一起,譬如說我看上了雅倫馮這個人,他也未必會喜歡我。
  張又對雅倫馮說:“他們藝術學生,就是這樣子,浪漫不羈,成天披著長頭發穿雙涼鞋晒太陽,要不就雨中散步,很不負責任的一种態度,卻又瞧不起我們這一群‘普通人’。”張笑了。
  我白張一眼。
  張太太說:“她還算是好的,就是那把頭發惊人點,”她摸我的長發,“天然這么鬈,天天怎么梳擦呢?一大把熨過的稻草似的。”
  麗絲說:“不少人特別去理發店做成這個樣子呢,很流行。”她停一下好奇的問:“白小姐你干哪一行?”
  “我畫畫。”我說:“必要時也畫帆船与蛋家婦女。”
  雅倫馮听了笑出來。
  “听她的!”張說:“她取笑香港的文化呢,她住巴黎,回來分遺產,沒多久又回去過她那紅酒面包的日子,她是閒云野鶴。”
  張太太說:“小白有很精明的頭腦,她在巴黎有一爿店。”
  我問:“你們呢?你們倆做什么?”
  麗絲答:“我与雅倫是同事,同在政府机构做行政工作。”
  張太太說:“他們是大學同學。”
  我忽然失口說:“那不是慘過結婚?”
  室內一片靜默,我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走到露台去獨自坐著。
  人生要過得丰富,因為我們只能活一次,住在香港,生活圈子已經夠狹窄,那還仿佛不夠,還得与同學戀愛,与同事結婚,彼此困死在一起,這樣子單調的生活,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么地步,換了是我,要做惡夢的。
  張輕聲責備我:“你怎么說這种話?得罪人的。”
  我吐吐舌頭,聳聳肩。
  “你自己是個吉卜賽,不能要求每個人像你,你要尊重別人的全活方式。”
  “是,先生。”我說。
  “去你的。”
  這便是我認識雅倫馮的過程。
  沒想到他會打電話給我。
  那天我在洗頭,正使勁地擦頭發,他電話來了。
  我沒弄清楚他是誰,態度很坏。
  他說:“我是雅倫。”
  “雅倫誰?一百個雅倫。”我很不客气。
  “我是張的朋友,記得嗎?”他問:“我在你樓下,張托我拿點東西給你,能上來嗎?”
  “哦,當然,”我說:“三樓。”
  我不是不喜歡他,我只是對他沒有印象。
  他上來了,手中拿著兩張畫,一張是我在找的雙色木刻的“升官發財”圖。
  我很高興歡呼起來,馬上因此對他青睞有加。
  我坐在陽光下晒干頭發,一邊与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他喝著啤酒,有种异樣的興奮。
  我說:“你們也許看我不入眼,張說我不負責任,在你們心目中,我必然是個散漫任性逸樂可恥的人。”我忍不住仰起頭大笑起來,“可是我正是這樣的人呢!”
  他說:“‘你們’,你口中的‘你們’是些什么人?”
  “你們呀,你与麗絲——麗絲怎么沒來?”
  “她有事。”
  “請恕我直言,你們好比籠中鳥,一半是不能飛,一半是不愿飛,將來結婚生子,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著父母的老路走,在政府机關找工作做。我不是勸你們背個包袱去流浪——那是很俗的事——可是為什么不丰富人生呢?你們是那种念了一科食物營養學博士,便自以為有權把曹雪芹當作一种苹果批的人。你們与你們的朋友,香港充滿了‘你們’,周末搓小麻將,到茶樓喝茶買金子儲蓄,閒時為到歐洲而上歐洲,太可怕了。”
  雅倫馮跳起來,“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階級!老實說:你們這种自以為是的藝術家,故作瀟洒,不務正業,不外仗著家
  中有几個錢,便惡形惡狀地諷刺人批評人,勢利!”
  我瞪著他。
  “人人象你這么漂亮地生活,小姐,誰掃垃圾?誰坐銀行?誰管店舖,你太不合理,太自以為超然!”
  我把頭發一甩,“不跟你說了。”
  “嘿!辭窮了。”
  我夷然說:“你們這种殖民地做官的,自然有种奴才气,有机會便在市民頭上發泄。”
  “人身攻擊!”他說。
  我斜斜地看著他,一邊梳通了頭發,打成粗辮子。
  沒想到他居然有膽与我吵一架。
  “請你吃飯。”他說。
  “我才不要讓朋友看見我跟你這种人走在一起。”我說。
  “你是藝術家,何必管旁人說些什么閒話?”
  我气結。我說:“只怕你女友麗絲不饒我。”
  結果我還是跟他走了。
  我也不明白這件事。
  他的頭發太長,他的領帶太花,他的鞋子沒擦好,他的車子太保守,他的出身与背境都太普通……
  但是他說話有一种神采,我必需承認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擊我。
  像他說:“威爾斯親王追求你,你還嫌他老土。”
  或:“你們這种留學生,學了几句胡語,爬上牆頭罵漢人。”
  甚至如:“說話這么刻薄,當心下拔舌地獄。”
  沒到一個月,他全部缺點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蓋。
  我相當享受与他交談。
  可是麗絲很快發覺我對馮有好感,她的態度自然地惡劣起來。
  她真狹窄,不見得我會勾引每一個談得來的男人。
  我一笑置之,告訴張,下次他請客,有我就不必叫麗絲,有麗絲就不必喚我。
  張的幽默感一向是很丰富的。他問:“既生瑜,何生亮?”
  “她還想跟我作一時之瑜亮呢,做夢!”我自鼻子里哼出來。
  張說:“啊,沒想到你与她齊為雅倫馮爭風。”
  “這种話你少說!”我狠狠道:“我不愛听。”
  “你是大小姐,她也是大小姐,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唯一的辦法是別把你們兩個人擺在一起。”
  我轉頭走開。
  那一夜睡不著,自己檢討自己,很覺不對。藝術家要有風度,我又不是愛上了雅倫馮。
  再見到馮的時候,我笑著說:“你怎么一個人在這里?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說了又后悔,我這么輕佻,他會誤會。
  “她耽會儿來。”他說。
  “啊。”我說:“那我早點走。”這話說得更錯,我的面孔漲紅了。
  馮遞給我很奇异的目光。
  我把正經事辦妥后,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空閒時間不外是泡在集古齋与嗥羅街。
  我找到不少好的貨色,都釘在箱子中預備海運。
  沒想到麗絲會來找我談判。
  她穿著一套很拘謹的尼龍女裙,顏色很鮮艷,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臉上粉雖然多一點,可是仍不失為嬌悄那類,如果我有她那個容貌,我一定善于表現优點,不會像她那么保守。
  我開門給她的時候很詫异,不知她有何貴干。但我還是請她坐下,問她要喝什么。
  “有什么事嗎?”我問她。必然是有事的。
  她說:“我認識雅倫已經十年了。”
  “真的嗎?”我嬉皮笑臉的說:“我听說過,你們是中學的同學。”
  “你知道就好,為什么要介入我們之間做第三者?”
  我瞪著麗絲,我呆住了,因為沒有想到她竟會如此閉塞。
  我問:“你認為我是第三者?”
  “是。”她固執。
  “有什么根据?”我問。
  “雅倫常常提著你。”她說。
  “你認為完全是我的錯?你真的這么天真?認為只要第三者愿意在這世界上消失,你們兩人就會和好如初?”我咄咄逼人,“你真的這么想?你是個大學生,你在政府机關中身居要職,你怎么蠢得像鄉下婆子?你為什么不糾眾來拆小公館,麗絲我真替你難為情,你的思想是怎么攪的?”
  麗絲蒼白著臉,“我——”
  “我不是第三者,你知道我不會拆散你們的婚姻,”我夷然,“我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嫁你那雅倫馮—雅倫馮!連中文名字都沒有的人。”
  “那么你更應該离開他!”麗絲說。,
  “我根本沒有跟他在一起過!”我怪叫,“從來不會!你這個可增的女人,我真的很生气,你太丟臉了,快快走,我不想与你多說話。”
  “你一定要答應我,以后不見雅倫。”她繼續嚕蘇。
  “我為什么要答應?你是誰?竟來告訴我該怎么做!”我拉開了大門,“快走!”
  她气鼓鼓的走,轉過頭來說:“你將來是會有報應的。”
  我大力拍上門。
  中國婦女是永遠不會抬頭的了。像麗絲這种時代女性,管不住男朋友——根本男朋友是不應“管”的——尚且隨便跑到別人家里,恐嚇別人會下地獄之類,老式婦女不知會吵到什么地步。
  麗絲的原因是:她認識雅倫馮已經十年了。
  可怜的雅倫馮,他的日子不會好過。
  我不是不喜歡他,他的談吐不坏。我會承認他是一個朋友,那是在麗絲令我徹底失望之前。
  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訴張。
  張感歎的說:“傻,真傻,她心里害怕,是以有這种失常的舉止。”
  “她以為我會怎么樣?忽然良心發現,對住她痛哭忏悔,然后發誓不見雅倫馮?可是天下尚且有許多別的女人,她不能老把人當狐狸精呀。”張苦笑。
  “她未必是這么想,不過她一開頭便把你當假想敵。”張說。
  “我下個星期便動身到巴黎。”我說:“各位放心。”
  “既然如此,我也勸你別再見雅倫馮。”張忽然說。
  我勃然大怒,“連你都這么說,我認錯人了!”
  “小白,你自己的思想先進,不能勉強別人也跟著你的步伐走,那是不公平的。”
  “物必自腐然后虫生,依我的標准,如果男朋友的目光落在別人的身上,已經可以說再見,你不是打算告訴我,他們兩個還可以結婚,還能白頭偕老吧?”我憤慨地拂袖而起。
  “各人的要求是不一樣的,小白!”
  “嘿。”我說:“這种鄉下人!”
  “既然如此,你就別夾在人家當中!”張說。
  我气得臉都漲紅了,我說:“好得很,你們這一伙根本不是我的同路人,我們到此為止。”
  我以后都不肯再見張氏夫婦。
  真沒想到他們原來也只是敷衍我,一有考驗,立刻原形畢露。
  我很心灰,要尋個知己,談何容易。
  他們早已把帽子套在我頭上,認定我是罪魁。如果我一時气不過,跑去逗雅倫馮,我就是個天生的賤女人——他們猜得一點不錯。如果我從此不見雅倫馮,他們也不會看好我——我是知難而退的小人,他們是真金不怕紅爐火的情侶。
  天下竟有這种人,專門找無辜的旁人來做他們刻板生活的插曲。
  不過我還是碰見雅倫馮了,不是我的錯。
  我在大會堂看畫展,是他在身后把我叫住的。
  我見是他,一股惡气全出在他頭上,頓時一聲冷笑,也不招呼。
  “對不起。”他連忙說:“對不起。”
  我說:“有些人談戀愛就是這樣,將姨媽姑爹的勢力都扯將出來,采取大包圍政策,怎么,什么時候請喜酒?恭喜你娶得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我們已經分手了。”他很快的說。
  我倒怔在那里。
  “分手?”我問:“你誤了她十年青春——分手了?她沒跟你拼命?”
  “我已經向你道了歉,我們不要再說下去可好?”
  我沉默。
  沒想到他們這樣就分了手,十分意外。
  我与他在路上并肩走了一段路,我忽然問:“你要不要上我家來,我買了各种肉類与菜類,可以做火鍋吃。”
  “你會做菜?”
  “為什么不會?”我反問:“我又沒有丫頭老媽子跟著我上歐洲,你別荒謬。”
  他到我家,我招呼他坐,不知怎地,我有點內疚,老是覺得他与麗絲之間無疾而終,是因為我的緣故,連我自己都這么想,可見事出有因。
  他很沉默,靜靜喝著啤酒,我把冰凍羊肉用机器切片,菜洗干淨,取出調味品,插上電爐,我說“好了,開動吧。”
  他吃了很多,滿臉紅光的樣子有一种憨態,孩子似的高興。
  這一頓能夠補償什么呢,他失去了多年的女友,我不能幫助他。
  終于他問我:“小白,如果我向你求婚,你是否會答尤?”
  我說:“馮,我不想給你任何幻象,我不會嫁給你。”
  “為什么?我的條件不錯。”他說。
  “各人的要求不一樣。”
  “你要求什么?”他慨然問。
  “自由与美麗的生活,全世界無牽無挂的漫游。相敬相愛……”
  “你看香煙廣告看得太多了!”他說。
  “或許是。”我微笑,“但你是一個公務員,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千篇一律的模式,你那些親戚朋友的要求也跟你一樣的苦悶,我不會快樂我不屬你們,你們也不屬于我,是不是?”
  “不是!”他賭气的說。
  “你仔細想清楚。我這個女人,心中沒有習俗不過年不過節,不招呼親友,不顧別人說什么,沒有正當職業,行為吊儿郎當……像我這樣的一塊云,根本不應投影在你的波心,你明白嗎?”
  “你怎么知道我不能遷就你?”他問
  “那多痛苦。”我說:“難道你半夜不睡,陪我作畫?你要上班。難道你每年放三個月假,到巴黎找我?馮,听我的話,我們永遠走不到一起。”我很抱歉。
  “你能否放棄一點自我?”他問:“你不能到五十歲都是一雙球鞋,一條燈芯絨褲子!你有無想過將來?”
  “為什么一定要嫁你?”我問。
  “因為我不喜歡露水關系!”他說:“我尊重你。”
  “謝謝。”我說:“馮,我很感激你這番情意。”
  “你愿意留下來考慮一下嗎?”他追問。
  我沉吟,“也許我可以過了年才走。”
  他深深歎一口气。
  我蹲在他身邊,“你喜歡我什么?”
  “我愛你。”他說:“我也不知道怎么會愛上你,也許就是你那身吉卜賽裙子,也許是你的气質,也許我有被虐狂,我不知道,可是与你在一起我有說不盡的話,我居然很快樂。”
  我說:“馮雅倫,這是我近年來听過的話中最好的,謝謝你。”
  他把頭靠在我肩膀上。
  他的頭發還是太長,領帶還是太花,鞋子并不是巴利瑞士,可是他給我一种异樣的親切感,是因為他愛我?
  街上無疑有很多可愛的人,可是他們与我沒有關系,他們的冷暖是他們家的事。
  我看看身邊的這個人,心底有种异樣的感覺。
  終于我也歎口气。
  我說:“有空來坐,好不好?”
  “我不會滿足于‘有空來坐’。”
  “我們不能馬上訂婚吧?”我攤攤手,“合理一點好不好?”
  “你在推搪我。”他沮喪的說:“你永遠不會愛上我。”他有點傻气。
  自那天開始,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變得不一樣,偶而經過男用精品店,我也會替他選一條領帶。
  將雅倫馮脫胎換骨不是容易的事,對他也不公平。我心中答自己,即使他再愛我,我也不能嫁他,婚嫁是一生一世的事,或許我們可以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但不是結婚。
  比起他,無疑我缺乏誠意,這點我很慚愧,我并不是放蕩的女人,不過沒有白頭到老的心念而跑去結婚,更加對不起對方。
  馮常常來看我,我与他也去看場戲什么的,他對我很好,連手也不拉我,除非我把手伸進他的臂膀。
  我為他留下過圣誕,又到過年,連自己都不置信。人是有感情的,我嘲笑自己:日子久了,也許真會嫁給他也說不定。
  近舊歷年的時候,有外國朋友來探望我,一男一女,雖然是華僑,但已經不懂說中文。我快活地留他們住在我家里,敘舊到半夜。
  星期六,我睡在沙發上”听見門鈴聲大作。
  我高聲嚷:“尚彼,去開門看是誰,我馬上來——該死的睡袍在什么地方呢?”
  尚彼去開了門,我披上睡袍看到雅倫馮呆立在門處,一時還會不過意來,一逕說:“進來呀!”
  他臉色鐵青的罵:“叫我進來?你這個地方,簡直是個妓館!”
  尚彼沒听懂,可是也知道是誤會,他連忙高聲呼喚:“米雪儿!”
  他的愛人自房間里走出來,“什么事?”
  尚彼說:“這是我妻子,我們兩人是小白的朋友。”他拉著米雪儿的手,“來我們做早餐去。”
  雅倫馮知道錯了,惊悔交集。
  我灰心的說:“我們永遠沒有可能在一起,你的思想太狹窄,心地太肮髒,一男一女便必然上過床了,兩女一男為什么不是性派對呢?我們的想法不一樣,再見。”
  “小白——”
  “你令我的生活不快!我們是兩种人!你為什么不能明白?為什么你一定要侵犯我的自由?”
  “小白。”
  “你走吧,我不要再看見你,你沒有資格侮辱我与我的朋友,你走吧。”
  他看著我很久,他說:“對不起。”眼睛都紅了。
  “你是我的什么人?竟然出口傷人,你付出過什么,要得回那么多,你買給我一杯咖啡,便想得到我的靈魂,太過份了。”
  我把門大力推上。
  尚被与米雪儿表示歉意。
  我說,“這种男人,怎么忍受呢?”
  最不能忍受的,是他使我在朋友面前丟臉,我不會忘記,我是那种一輩子記仇的人物。
  雅倫馮被我轟走以后,我赶緊去訂飛机票,自覺很笨,為一個不相干的人白白在香港耽了一段時候,想起來很可笑。
  就在上飛机的前一天,張打電話來。
  他說:“你是真生气了?臨上飛机都不通知一聲,十多年的朋友因一些小事就一筆勾銷。”
  我說:“你把我當朋友嗎?”
  “不把你當朋友,我巴巴的打這個電話?熱面孔貼冷屁股呢,我放著現成的熱面孔,還怕貼不到冷屁股?”
  我忍不住笑。
  “真庸俗!”我說。
  “告訴你,雅倫馮与麗絲終于決定結婚了。”
  “啊?”我一怔。
  “昨天決定的。”張說:“麗絲高興得不得了,她等這一聲求婚足足等了十年。同時她覺得以前對你的態度是錯誤的,是以她要替你——”
  “張,如果你是認識我的話,你想我還能与她一起吃飯喝茶嗎?”
  “人家是好意。”
  “我一向不管這些。”
  “小白,你還是回歐洲去吧,”張說:“你根本不是中國人了。”
  我哼一聲,“你別以為洋人個個都像我這么瀟洒。”
  “你并不是瀟洒,你不過記仇,什么人得罪你,你便記一輩子。”
  我差點沒拍手,一邊說,“講對了!”
  我挂上電話,心中很替雅倫馮惋惜。
  這么快便投降,年紀還很輕,三十上下,剛剛開始,為了一點點的安全感,娶個需要他(并不見得是愛他)的妻子,就此渡過下半輩子。
  雅倫馮是有一點潛質的,將來他這個潛質若是不發揮還好過,若是他處處求進步,麗絲會被他遠遠拋在后面,他們的婚姻仍然不持久。
  我隨即想:這是旁人的事,与我無關。
  那夜卻失眠了。第二天睡到中午。家里冷清清的,我有點怀念別人小家庭的熱鬧,然而別人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能在小公寓里生兩個粗糙的孩子,把他們養大,在廚房中一天煮三頓飯,穿一條牛仔褲去買菜,閒來往菲律賓旅行。
  我還要作畫与開畫展,我尚未成名,我的生命還有一大段要走的路,我不能自尋障礙。
  門鈴響了起來,我披上睡袍去開門。
  門外是雅倫馮。
  本想諷刺他几句,終于忍住。相識一場,分手在即,寬容點算了。
  “听說你明天要走。”他說。
  “正是。”我說。
  “這所公寓呢?”他問:“任它空置?”
  “這种小問題,何必操心。”我說:“你呢,听說結婚了?”
  “是。”他默然。
  “你們會很快樂。”我說。
  “我最恨你言語間的蔑視:‘你們’‘我們’。”他說:“一輩子忘不了。”
  我很覺歉意。
  隔了很久他說:“人們很奇怪,愛的是一些人,与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些人。”
  我想說:我才不會那般妥協。可是終于又忍住。
  我說:“祝你幸福。”
  “小白,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只能過普通的日子。”他起身告辭時如此說。
  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也是一個普通的人,只是生活方式不同,就在不久之前,我對他很有一點感情。
  我們之間只差那么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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