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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文約再也沒想到他會在這种情形下听到這首情歌。 他在加油站等候,頭部舒适地靠在車坐墊上,身畔忽然听到有聲音低低的唱:我浪費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讀文科的小徐立刻覺得震蕩,初冬的下午,天气老不肯冷下來,文約仍然穿著短袖襯衫,但空气已明顯的干爽,有一种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味道。 加上這首纏綿的情歌,文約一時間感到蒼蒼茫茫。 他抬起頭來尋找歌聲來源。 不是油站雇員的無線電,他們正忙著凝听賽馬結果,那么,是誰? 文約找到一輛小小紅色開篷車,呀,這种車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叫做凱旋七號。 是車子里無線電傳出這首歌。 車主是一位小姐,文約看不真她的面孔,只見到一條馬尾巴擱在座位背上。 加滿了油,小小紅色跑車駛走。 文約好想追上去,但沒有油怎么追? 等到注滿油,紅車已經渺無影蹤。 文約輕輕的哼:我浪費了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奇怪,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來。 也只有她,配作這樣輕輕的申訴。除出她,還有誰會這么做? 文約從來沒有听過這首歌,同妹妹說起,她夷然。 “流行曲統統一個樣子,全是不知誰又負了誰的故事。” 文約說:“短短三四分鐘便說出一個故事,也不簡單呀。” 妹妹再也不理他,自顧自赴約去。 過一個星期,文約在沙灘邊看到那輛紅車。 他猶疑一下,隨即笑了。与車主有什么關系呢,她不過偶然開看無線電,收听到歌曲,要講意境,不如去追電台的唱片騎師。 十二月還有泳客。 難怪洋人初到貴境,看到這樣和煦的天气,就陶醉得不愿离開。 文約在車子邊徘徊片刻,走到附近茶座,挑一張看得見車子的台子,坐下。 妹妹說:“陽光直照進眼睛里,不覺辛苦?” 文約答:“喜歡就不辛苦。” 等了三個啤酒時間,才看見車主出來,文約十分興奮,剛想站起來,才發覺是位男士。 嘩,幸虧沒有扑上去,否則嚇死人。 文約好不失望,她呢,那馬尾女郎呢。 只見那男士打著了引擎,開動車子。文約又听見那熟悉的兩句歌。他忽然醒悟,那不是收音机,那是錄音机。 車子駛走,文約的等待落了空,他跳進水去,游了兩個圈。 冬天的沙灘人不多,所以妹妹与朋友前來怀舊。 游完泳文約開車駛出香島道,這條路,若干年前,最最富情調,近日來公寓大廈越蓋越多,熱鬧過度,失去靜寂的浪漫。 一個男人,他与她合用一輛車,抑或他借她的車,她同他什么關系? 他与她的眼淚,又有什么轇轕? 還有,文約問自己:“你為什么要關心人家的眼淚?” 這一輛紅車忽然闖進他的生活,引起無限遐思。 妹妹說:“人人都開一部保時捷,悶悶悶悶悶。” 文約說:“你開改良黃包車吧。” “你想爸爸會不會買一輛摩根給我?” “我想爸爸會情愿同你脫离父女關系。” “我相信你。”妹妹頹然。 文約想一想,“買一部舊車改裝吧。” “我知道你的意思,約瑟歐陽有一輛卡迪勒,噴了粉紅色,全副引擎換過,好時髦。” “你還同歐陽走?爸爸警告過你。” “爸爸真殘忍,我有時候恨他。” “你太不羈了。” “那是他的錯,他把我生成這樣,他應負全責。” 歐陽糾集城內玩舊車的人士,在淺水灣一間叫陽台的餐館,開了一個派對。 文約去了。 他希望遇到那輛凱旋七號,車牌愛克斯愛克斯。 它很遲才到,但是文約一眼便看見它。 啊,這次開它的是一個女孩子,梳著馬尾巴,穿著吊帶圓台裙。 文約連一秒鐘都沒有等,馬上走過去,直截了當地搭訕:“不怕冷?” 女郎轉過頭來,胸隆腰細,金棕色手臂叉在臀上,仰起頭,上下打量文約。 她長得非常漂亮,大眼睛高鼻子,但,文約卻有點失望,她無論如何不像是浪費眼淚的人。 是,人不可以貌相,但文約卻肯定他的眼光有一兩度散手。 她問:“你是誰?” “你呢?” “我叫露露。” “你是車主?” “是。” “你住玫瑰徑附近。” “對,我們碰見過嗎?” “我在油站見過你。” 露露笑,“什么時候,我并不記得。” “又有一次,我見過男生開你的車。” “那是我哥哥卻爾斯,高大、短發,對不對?” 文約點點頭。 “進去玩呀,你不是打算在這里站一個晚上吧。” 文約相信她并沒有眼淚。 “那首歌——” “什么歌?” 但那邊已經在叫:“露露,過來,大家在等你呢,只有你會跳吉他巴。” 露露一轉身,進去了,裙子似花傘似洒開。 啊原來歌是歌,人是人。 文約在石階上坐到月亮升起,才起身离開。 天气仍然一點不涼,就像初夏一樣。 妹妹与父親吵架。 父親怒沖沖說:“你同你母親一般愛花錢。一說到亡妻,心軟下來,鼻子發酸,還是開了支票。 文約盡覺好笑。 一日自大學回來,在門口看見小小紅車。 文約進屋子,看見露露坐在會客室。 她先同他打招呼,“原來你是文思的哥哥。” “等誰?” “等你。” “誓。” “那日你仿佛有許多話沒有說清楚。” 這誤會可大了,“不不不,我都講完了。” 女郎凝視他,“文思說你畏羞。” 妹妹換好衣服下來,“露露專程來陪我去看車子。” 文約如釋重負,“還不走?!” 露露說:“下次我再約你。” 在門口,碰見他們的父親,徐先生注視露露的裸背,“那是誰?” “妹妹的朋友。” “不是你的朋友吧。” “不不不。”那里吃得消。 “謝謝天。”停一停,又問:“為什么現在的年輕人都似一把火?” 文約不能回答。 過兩天,露露打電話給他,希望終他出來。 他不肯。他不要她。他要的,是她車子錄音机里的一條歌,以及當日在油站,她靜靜聆听那首歌的半孤寂神情。 一連几天下雨,終于把溫度逼低。 妹妹日日望天打卦,喃喃發牢騷:“悶、悶死人,統共沒有事發生,死水一片,死井一個。” 文約搖搖頭,“你期望什么剌激的事呢,太陽黑子爆炸,抑或美蘇大戰。” 妹妹捧著頭不響。一個人日子過得太舒服了,就會漫無目的地無聊起來。 她說:“或許我可以結婚。” 文約響應:“為什么不,嫁一個小職員,天天在家里煮飯洗衣服,還有,帶几個面日可憎,哭聲震天的惡小孩。” “文約,有時你比父親還殘忍。” 文約低頭偷偷笑。 其實,他又比文思好多少呢,去追求一首歌。 父親知道了會怎么想,或許他會說,總比追求歌星好一點點。可怜的父親。 過一兩天,露露索性開車來等他。她自車里打電話給文約,“我在你家門口,拉開窗帘,你會看到我。” 多么奇怪的游戲。 文約拉開窗帘,果然看到樓下停著一輛車子,這次是新車,露露正自車窗探出頭來往L宥。 文約笑了,“紅色跑車呢?” “入厂修理。” “你把它怎么了?” “你關心那車子多過關心我。” “好好好,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下樓來再講。”聲音中有一絲寂寥。 文約發覺她已換上冬衣。 她說:“你好像很懂得安排生活。” 文約笑,“找一份工作。” “咦,蠅頭小利,瑣碎之至。” “小姐,你吃的飯,中一顆顆米煮成,何嘗不瑣碎,還有,你讀的報紙,也是一個個字組成,更加瑣碎。” 露露肴他一眼,“文思說你老气橫秋。” “找份工作,你會得到歸屬感,精神也有寄托,天天往正經地方去,有若干責任要負,很快就長大成人。” “你很希望長大?” “希望与否,人總會老大。” 露露說:“一下又一年,時間過得實在太快,我怀疑有人撥快了鐘來欺騙我們。” 文約听見這樣不甘心孩子气的話,不禁笑起來,“誰,誰那么坏?” “不告訴你。”她橫過去一眼。 露露也蠻有趣的。 她開動車子,錄音机又傳出那首歌。 文約一怔,索性打開車窗,探出頭去深深吸一口新鮮空气。 只听得露露說:“眼淚我則不知道,但我好像真的浪費了所有的日子。” “看得出你喜歡這首歌。” “這盒錄音帶不是我的。” 文約的心一動,“是誰的?” “不告訴你。” “我知道,是你大哥所有。” “我不止一個兄弟。” 文約慢慢盤問:“那么是你姐妹的。” 露露笑。 “你姐姐,”文約知道他沒有錯,“你們合用一輛車。” 露露表情有點复雜,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文約猛地想起,那日在油站看見的馬尾女郎,不是露露,而是她姐妹。 露露說:“我不會介紹你倆認識。” 文約正想提出這個要求,聞言怔住。 “你會喜歡她的。” “你怎么知道?” “噯,我有第六感。” 文約不出聲。 “你們都喜歡她,爸爸媽媽大哥,老師朋友男孩子,一比較我就被擠出局,她懂事她能干她聰明,我是次貨,她是精品,不,這次是我先看見你,我才不介紹你倆見面。” 文約忍不住問:“請問車子駛往哪里?” “但是,”露露沮喪的說:“你遲早有辦法找到她。” 文約覺得有點殘忍,決定不再提第三者。 那日下午,他們坐在海邊聊天,露露很懂得享受,重新把情緒提高,說說笑笑,到天黑才送文約回去。 分手時她傻气的問:“你會不會找我?” 文約被她感動,“我要上班,只得周末有空。” “那么就周末好了。” “但是,”他婉約的說:“我一個星期只得一個周末。” 露露失望,過一會儿,她聳聳肩膀,強自振作离開。 不可思議,她們竟這么寂寞。 文約拉住妹妹,問她:“露露有一個大姐?” 文思看哥哥一眼,“并不大很多。” 文約興奮,“叫什么名字?” “叫云云。” “你見過她?” “一兩次,她不大同我們玩。” “長得好不好?” “她們家男女孩子都很漂亮。” “文思,听著,要是你介紹大小姐給我,我替你弄一部好車。” “真的?不過,她并不是你喜歡的類型。” “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太明顯了。” “你懂什么,喂,答不答應?” “一言為定,喂,不要后悔。” 過兩天,露露在网球場碰見他。“你要認識我姐姐?” 文約點點頭。 “為什么不同我說?” 文約揚起一條眉毛,女孩子的心思,真是一時一樣。 “她承繼了父親的出入口行,忙得不得了,很少有空閒,但明天是我生日,她會在家陪我吃飯。” 文約有點猶疑。 在這种場合見面,仿佛不大适合,但失去這個机會,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露露又說:“過几天她要去紐約視察業務,不知什么時候才回來。” 文約莞爾。他當然明白露露的意思,他若要見到他想見的人,就必需先做露露的客人。 這女孩子,難道她真的喜歡他? “我可以等。”文約說:“對了,我送一件生日禮物給你如何?” 露露持著球拍走開。 那日天色陰暗,下毛毛雨,并不是戶外運動的好日子,但文約覺得別有情趣。 他沒想到那女郎是事業女性。 文約從來沒喜歡過商賈,他尊重他們,但保持距离,一個女孩子天天与貿易數字為伍,不可想像,難怪文思一早預言他們不會合得來。 但是,不親眼看過,絕不甘心。 那個晚上,文思說:“我替你約了她。” 文約大喜過望。 “不是私人約會,在她辦公室見面。” “咄,那我也做得到,人家是開門做生意的人,有客上門,斷不會讓人吃閉門羹,這樣就值一輛好車?” 文思啼笑皆非,“啐啐啐,難道還安排在人家臥室見面不成,你這個人有毛病。” 文約一想,對,太過份,好吧,就上她寫字樓去。 “告訴你,她同她妹妹不一樣,不好相与,你要有心理准備。” 他上去了。 那女郎并不像一片云,經過几重通報,文約才進到她辦公室,她被銅牆鐵壁圍住,下班之后,約見的想必也不過是三數個知己好友,換句話說,她与環境脫節了。 只見她穿著名貴的套裝,化妝明艷照人,一雙眼睛精光四射。 文約与她一照面,就知道找錯了人,她短頭發,沒有他要的尾巴。 “你代表順興企業?”她問他。 順興是文約父親的公司。 文約意興闌珊的客套几句,言中無物,對方很快發覺她浪費了時間,便站起來送客。 走到門口,文約才說:“我同令妹露露是朋友。” “是嗎。” “露露說,你喜歡開車時听歌。” “我,開車?我沒有駕駛執照,一向由司机接送,我坐在車中多數看報,很少听歌。” “啊。”文約發怔,這是怎么一回事。 女秘書已經過來替文約打開大門,文約不得不就此告辭。 他弄錯人了。 想像中的女郎是倦慵的,嬌怯的,連耍樂都十分厭倦,更不要說是工作。 她應是一支歌可以重复听一個下午的人。 懂得享受,生活低調,是一個藝術家,不論大事小事,都有點糊涂。 回到家,妹妹問:“怎么樣?” 文約不出聲。 妹妹留意他表情,“我早知你會失望。” “她不是她。” “真人同想像是一定有分別的。” “不,完全不是那個人,弄錯了。” “啊。”妹妹也訝异,“你想見的,到底是誰呢。” “我不知道,她們家還有沒有姐妹?” “就她們倆。” “你确實清楚?” “當然。” “當然。” 在灰色的天空下,文約又遇見露露。 “听說你見到我姐姐了。” 文約點點頭。 “怎么樣?” “我与你比較談得來。” 露露大喜,“真的?” “真的,我倆一般無聊,一般幼稚,一般沒出息。” “去你的。” “我并無夸張,你可仔細想想。” 露露說:“但你卻要找一個浪費了所有眼淚的女孩子。”她訕笑他。 那只不過是她喜歡的一支歌。 “那卷錄音帶并不屬于你姐姐。” “那我就不知道是誰的了。” “還有誰常常用你們的車?” “我不知道,也許是哥哥的朋友,但是他們的女朋友加在一起至少有千余名,窮你一生也無法找到。” “能夠隨意用你們車子的,恐怕沒有几個人。” “我為什么要幫你找?”露露問。 “因為我們是朋友。” 露露啞然失笑,“徐文約,我不認識你,我從來沒有見過你。” 文約也知道自己太過份了。 這种牛角尖鑽了進去簡直脫不出來。 文思說:“交給私家偵探去辦。” 幸虧還有一份正經工作,當作精神寄托,文約才不致走火入魔。 他常常到附近油站去加油,卻再也听不到那首歌,見不到那個人。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文約有一夜看見那個女孩子。 她有洁白的皮膚,不施脂粉,單單擦鮮紅色唇膏,溫柔地同文約說:“我是別人的女友。” 文約連忙說:“我并沒有不良的企圖。”真的,他可以指天起誓。 那女郎嫣然一笑,轉頭而去。 然后夢醒了。 這大抵也可以算是綺夢了。 家里發生一點事:父親下令,叫文思選擇,要不進順興工作,要不出去升學,不准她繼續游蕩。 妹妹考慮了三天,決定前往紐約。 文約內心惻然,去送妹妹飛机。“不要玩得太瘋。”“要注意冷暖。”“遇到喜歡的人,切記回來結婚。” 露露也在,文約邀她喝咖啡。 露露說:“沒想到你如許友愛。” “我還有許多不為人知的优點” “是嗎,說來听听。” 文約只是笑。 他与她打了三局球,三盤兩胜。 她沒有開車來,文約送她。 露露忽然說: “文約,既然大家是朋友,我也不好瞞你,照實對你說吧。” “我知道,你要結婚了,新郎不是我。” “別嬉皮笑臉的,告訴你,我知道你認識的女郎是誰。” 文約一怔。 “我一直知情。” “那何苦害我兜圈子。” 露露說:“每一個人都有苦衷。” “說你的來听听。” “他是我三哥的女朋友。” “你怕我動手搶?我不是那樣的人。” “不,她同三哥斷斷續續往來有好几年,很痛苦很累的在一起,每次分手,大家都為他們松口气,但不一會儿,又開始糾纏,、永遠沒有了結。” 文約只覺得蕩气回腸,“現在他們仍在一起?” “兩個人什么都不做,浪費那么些年,你要是介入,更不知是什么局面。” “原來你是為我好。” 露露說:“你不用如此譏諷。” 文約笑了。 “我是自由身,為何對我沒有興趣?” “我配不上你,露露,將來你的伴侶胜我千百倍。” 露露說:“最狡猾的人才會這樣說,高招。” 文約無奈地笑。 “她上個月又到溫哥華去了,這次去得最久。” “會不會從此擺脫這段不愉快的感情?” “我三哥前天才出發去找她。” “要命,又不肯放過她。” 露露說:“我們見怪不怪,也許他們覺得幸福,畢竟世上有多少人能夠終身以戀愛為事業,統共不用工作謀生?有時真羡慕他們,有這樣一件大事可做,不愁寂寞。” 文約默然。 “喂,有空約會我。” 文約點點頭。 “他們回來的時候,我叫你出來。” “不用了,”文約說:“不重要了。” “怎么說?”露露詫异。 文約歎口气,“我沒有那么多時間,更沒有那么多眼淚。” 露露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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