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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日后


——選自亦舒中篇小說選《月亮背面》

  王儉持睜開眼睛,只看到一片模糊的白,他嘗試移動雙手,忽然听到一具儀器密切的警號聲嘟嘟嘟地響起來,一定由他的手所引發。
  接著有人走進來,“醒了,病人醒了。”
  王儉持掙扎。
  有人輕輕按住他,“不要動,我是陳醫生,”有電筒的光芒集中在他的眼前,醫生在照他的瞳孔,“你終于醒來了。”
  王儉持本能地閉上雙目。
  “能說話嗎?”
  王儉持聲線沙啞,“我為什么在醫院里。”
  “你為什么在醫院里?”醫生像是听到一個最不易解答的問題,“据我所知,你在這里已經躺了三年多,你是本院昏迷時間最長的病人。”
  王儉持呆住了,他喉嚨發出嘎嘎的聲音來,頹然倒在枕上。
  接看醫生与看護与他做一連串的測試,他均一言不發,三年了,他竟躺在這里一千五百多個日子。
  看護年輕而秀麗,笑容可掬,“需要什么,盡管對我說。”
  “告訴我,”王儉持問:“我因何入院?”
  “你不記得了?”
  “請你提點。”
  “你在家做木工,電鋸的插頭沒正式接駁好,接触到金屬,你触電昏迷。”
  王儉持想起來了。
  那不是他的家,那是美寬的家。
  美寬!他的親密女朋友。
  他認為美寬的新居少了一張屏風,由他幫她設計,于是在小小露台上開工。
  他記起來,屏風已做了一半,他這個藝術系學生正洋洋得意,就在那個上午,他的電鋸誤搭在鐵欄杆上,他只覺得渾身一震,就失去知覺。
  “那,那只是昨天的事!”
  “不,王先生,三年已經過去。”
  “美寬,我要去找美寬。”
  “王先生,你如有電話號碼,我大可幫你聯絡,你此刻不便走動。”
  王儉持立刻報上號碼:“施美寬,六○四二一三一。”
  “我盡快幫你去打。”
  “還有,公司是九二二一八八八。”
  王儉持松口气。
  幸虧父母早已故世,不然的話,他們不知多么傷心。
  此刻,他心里只有美寬一人。
  半晌,看護回來了。
  “怎么樣?”
  “家里號碼不對,接電話的人說是間教會。”
  王儉持焦急万分,“公司呢?”
  “施美寬兩年前經已离職。”
  “什么!”
  “王先生,別擔心,先處理身体再說,你要經過一連串嚴格的物理治療方能出院,本市那么小,找一個人并不難,明查暗訪,你一定會得到答案。”
  “她──有沒有來看過我?”
  看護歉意答:“對不起,我不知道,我調到這里工作不過五個月。”
  王儉持沉默下來。
  “有一位區先生,倒是每星期日下午總來看你。”
  區陽,是區陽,他的老同學。
  過了几天,他情況略好,便撥電話給區陽。
  他仍在宇宙廣告公司做事,好家伙,一定升了級了,有秘書鶯聲嚦嚦替他問明客人姓名及原委。
  半晌,區陽的聲音傳過來,“你說你是誰?”有點不客气。
  可是王儉持一听到老朋友的聲音几乎落下淚來,“老區,我是王儉持,我醒了。”
  老區一怔,隨即斥責道:“你這人好無聊,拿這种事開玩笑,王儉持是我好友,此刻躺醫院里,你竟拿這种題目挖苦我?”
  “老區,我真是儉持,老區,請告訴我,美寬在何處?”
  那一頭沉默良久,然后老區說:“謝謝天,真是你,我馬上來。”
  半小時后他就到了。
  三年不見,老區紅光滿面,神采飛揚,不用說,他在事業上一定春風得意。
  這個熱情的好人淚盈于睫,握住老友的肩膊一直搖。
  王儉持比他小几歲,他是他的師兄,可是現在看上去,儉持比他老多了。
  躺病床上三年,肌肉萎縮,液体食物營養太好,体內脂肪大大增加,再加上頭發長久沒有修理,衣衫不整,簡直是個疲懶漢。
  王儉持開口便問:“美寬呢?”
  老區反問:“你几時出院?”
  “出院也沒地方好去。”
  “回家呀,別忘了你有家,我一直替你交差餉,每隔一頭半個月叫人去打掃灰塵只是有時也會利用它招呼客戶。”
  是,那幢在市郊的小洋房是王儉持父親的遺產。
  原來這些日子來一直看顧他的竟是老區。
  “老區,你真是好人。”
  “我知道你很快會醒來。”他大力拍他的肩滂。
  “美寬呢?”
  “准備好沒有?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王儉持馬上答:“她結婚了。”
  老區訝异地說:“你怎么會那樣說?你對施美寬沒有了解,她才不會結婚,她調到紐約去大展宏圖已有兩年,忙得六親不認,十分過份,誰要素擋住她的去路,格殺勿不論。”
  有這樣的事?
  王儉持呆住,美寬在短短三年間變成那樣?
  老區歎口气,“你再見到她來也不會認識她,儉持,我已与她絕交。”
  王儉持強笑日:“看樣子我對時事需要惡補,否則就是一個過時的人。”
  “你會恢复的,我絕對有信心,年輕力壯,三個月后你就是一條好漢。”
  區陽說得很對。
  三個月后王儉持已經一身古銅太陽棕皮膚身壯力健那樣回到家中。
  家里一切陳設像他离開那朝一模一樣,連工具箱都依舊堆在門口動也沒動過。
  王儉持感慨万千,可是他已經不見了千多個日子。
  這是他生命中至珍貴至難得的青春歲月阿。
  不過他知道能夠醒來已是上天的恩典。
  老區為他舉行了一個慶祝會。
  把新舊朋友都叫來,有男有女,最令儉持詫异的是“你沒見過你嫂子吧,本來要等你做伴郎,可是孩子急著要出生,等不及了”。
  什么,老區已經結婚生子?
  由此可知,真要做一番事業的話,三年當中,确可成績斐然。
  “嬰儿呢?”
  “都快讀幼儿班了,會走會說的一個小女孩,已非奶娃,改天到舍下介紹給你認識。”
  “几歲?”
  “兩歲半。”
  嘩,王儉持絕倒,一邊看區太遞過來的照片。
  朋友紛紛發問。
  “有沒有見到天使或上帝?”
  “昏迷時可听到聲響,抑或,什么知覺也無?”
  “有做夢嗎?”
  “有沒有經過一條有白光的隧道?”
  “會不會靈魂出竅,看到自身肉体躺在病床上?”
  王儉持發覺自己比從前更受歡迎。
  客人散后,老區与他談到將來。
  “到宇宙廣告來上工。”
  “几時?”
  “已同你講妥條件,就明天吧。”
  “老區,你是我的再生父母。”
  “朋友,朋友要來何用?”
  王儉持与他緊緊擁抱。
  “老區,我有一個心愿。”
  “我知道,去見施美寬。”
  “你一定有她的住址。”
  “很多人知道她在何處。”
  “你說我應否往紐約一行?”
  “你問我,我說不必,第二這早晚她應該知道你已無恙,第二,她時常回來開會,第三,我認為道義上她該來看你。”
  儉持不語。
  “已是三年前的事了,能忘記最好,儉持,當是一場夢算了,向前看,改天你安頓下來,我替你介紹淑女,你睡了三年,行情差些了,此刻的女孩子十分出色……”
  儉持微笑,他有點心酸。
  可是,他愛的是美寬呀。
  別人有多好,他不在乎。
  過兩天,他正式上班。
  看外表,他真不像大病初愈的人,他机智、聰明、幽默,工作投入,与同事相處和洽,最重要的是,一兩件設計拿出來,已經藝惊全場,王儉持證明他有才華。
  不到一個月,上頭知道非留住他不可。
  与現實生活闊別三年,儉持的感覺是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不過他适應得很快。
  比較令他困惑的是,他入院前當紅的明星歌星此刻泰半已經銷聲匿跡,由此可知該行的變遷与風險是多么大。
  幸虧他喜歡的作家還在寫,在書店買到他們的書,拿在手中,恍如隔世。
  王儉持仍然熱愛生活。─
  他過去熱衷水上活動,如今一件一件恢复過來:風帆、滑水、游泳……
  他還喜歡到區家逗留。
  与區家小小姐混得爛熟,有說有笑。
  那兩歲多的小女孩長著天生發發,模特儿同小天使一樣,可是异常頑皮,沒一刻停下來,王儉持客串擔任褓母,區氏夫婦無任歡迎。
  一日,一大一小游泳回來,儉持宣布:“囡囡已學會蛙式。”
  區太太笑道:“我不相信。”
  “可以當場表演。”
  區太太打量儉持,“小王,你總得把精神力气用在年齡較相配的小姐身上呀。”
  儉持低下頭。
  “出院已經半年了。”
  “是,時間過得飛快。”
  “醫生怎么說?”
  “机能全部恢复正常,我是他們的奇跡病人。”
  “感情功能可以運作沒有?”
  王儉持笑了,“大嫂口气像我媽。”
  “錯,現代母親才不為子女婚事勞心。”
  “請告訴我,這半年里,美寬有沒有回來過。”
  “有,”區太太很坦白,“回來過兩次。”
  這么頻密。
  “她有無問起我?”
  “沒有。”
  “你們見過她?”
  “也沒有,我們与施美寬已不來往。”
  “為什么?”
  區太太遲疑一下才答:“我們道不同,我嫌她涼薄,出事后她只來看過你一次。”
  “她也許有苦衷。”
  “什么苦衷!搭不到車子嗎?”區太太气惱。
  儉持沉默,區氏夫婦真是難得,現代人統共已不流行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了,他倆卻依然照老規矩行俠仗義。
  儉持不由得微微笑。
  “還笑呢,我們為你同施美寬狠狠吵過一場。”
  到現在才說出來。
  區太太記得她說:“美寬,醫生說如果你可以每天抽十分鐘与儉持說話,會對他蘇醒有幫助。”
  美寬卻冷冷道:“我怎么樣用我的時間,是我的事。”
  老區忍不住,“施美寬,真沒想到你如此無情無義。”
  施美寬忽然仰起頭大笑起來,一邊拉開大門,說:“請。”
  區太太回憶到這里,忍不住說:“世上竟有這樣的人。”
  儉持見她如此激動,知道她与施美寬之間有不可冰釋的成見,因此決定不再提此事。
  可是他、心底下卻同自己說,無論怎么樣,都必需見一見美寬,把話說清楚。
  要打听一個人,不是那么困難的事。
  旁敲側擊,儉持在半個月內,已經打听到美寬在紐約曼赫頓公司的住址電話。
  一個中午,約十二點三刻,他撥到她公寓里去,那邊應該是凌晨。
  電話響了五六下,才有人來接。
  聲音很清醒,不像自睡夢中惊醒,儉持放心了。
  他并不覺得尷尬,因為對他來說,他并沒有与美寬分手,他上几個月才見過她。
  “美寬?”
  “哪一位?”
  “美寬,我是儉持。”
  對方怔住了,靜默數分鐘,儉持可以听見那邊警車嗚嗚,那是紐約的特色。
  “啊,好嗎?”非常淡漠陌生。
  “托賴,我不錯,你呢?”
  “也還好,時間不早了,我們改天再談。”她不愿講下去。
  儉持很容忍,“下次到我們這邊來,与我聯絡一下,可以嗎?”他報上電話號碼。
  但他知道她沒有寫下來,因為她太快回答:“好,改天見。”立刻挂斷。
  儉持心死了。
  她完全不給他机會。
  過去就是過去,她不想再回頭。
  他尊重她的選擇,他亦有自己的路要走。
  那一夜,儉持沒睡好。
  不過第二天,他卻与區太太說:“寂寞呢,盲約也好,我愿意結識异性朋友。”他的勇气回來了。
  區太太訝异,“啊,決定自茧里爬出來了。”
  但立刻幫他約人。
  第一次第二次,以至三次四次都不對。
  第五次王儉持看對了眼。
  那女孩子叫文結儀,濃眉大眼,白襯衫卡其褲加雙礦工靴,職業是硬照攝影師,父母已移民澳洲,她一個人住,說起來,离王儉持的家只有三條街。
  區太太滿心歡喜,“接送方便。”
  文結儀是個徒手潛水好手。
  可是他倆第一次約會,卻是与區家三口一起到郊外放風箏。
  區太太寬慰地說:“儉持終于痊愈了。”
  “可不是,文小姐胜施小姐百倍。”
  “嗯,塞翁失馬。”
  老區忽然問妻子:“你也是我失去的馬嗎?”
  區太太白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說些什么!”
  一日─儉持送女友回家,她問他:“要不要進來喝杯咖啡?”
  儉持愿意更進一步發展,“好。”
  一進門,就呆住了。
  整洁美觀的小客廳以白色為主,近窗處擺著一架屏風,叫王儉持發愣的便是它。
  那座四扇的木屏風,其中兩扇已經雕花磨光,其余兩扇卻尚未完工,木上繪著鉛筆線條,這正是王儉持為施美寬做的勞作。
  她走過去,緩緩撫摸他自己的杰作。
  它怎么會在這里!
  屏風右邊第一扇右下角還有他的簽名W字樣。
  “你自何處得到它?”王儉持忍不住問。
  “它很美是不是?三年前我表哥的同事移民,家里雜物送的送,賣的賣,我剛好搬出來住,經濟情況不那么好,想找些便宜家具,一進門,便看到了它,立刻抬回來。”
  儉持悲喜交集。
  呵一切都是注定的。
  “你看,屏風上是花与鳥,十分土朴,使人想起高更在大溪地的作品,我一直奇怪這是誰的作品。”
  儉持清清喉嚨,“我。”
  “什么?”
  “我。”
  文結儀瞠目結舌,“怎么可能,來龍去脈全部不對,講解釋。”
  “看到簽名式嗎,還有,設計初稿還在我書房里,我帶你到我家看。”
  文結儀即時二話不說,跟著王儉持回家。
  儉持有證有据,立刻取出草圖,一攤出來,文小姐便呆住。
  她又笑又歎,“這……怎么可能,太湊巧了,我完全不知道出自何人之手,只是喜歡那具作品,它一直陪了我三年,我對于它的花紋熟悉万分,我就是屬意它尚未完工,有一度認為是故意的。”
  王儉持微笑。
  文結儀也笑了,“真沒想到屏風先來,人后來。”
  儉持抬起頭,“都一樣啦。”
  事情就那樣定下來了。
  儉持特別珍惜這一段感情,志在必得,故盡心盡意,他的回報也十分理想。
  生活納入正軌。
  儉持唏噓,噫,再過几年,肯定連他自己都不复記憶他曾是個昏迷的病人呢。
  然后,在一個明媚的五月天,他接到一個電話。
  “儉持嗎?”
  儉持只覺得這把女聲很熟,“哪一位?”
  “連我的聲音都不記得了,我是美寬。”
  噫,這是一個上一世紀的名字,怎么會在今天出現!
  “有時間見個面嗎?”
  儉持清清喉嚨,“當然。”
  “什么地方?什么時間?”
  “你說好了。”
  “你還住在老地方?今天六時我過來。”
  電話挂斷后,儉持仍然認為那聲音是通過時光隧道傳過來的。
  都過去了。
  現在應酬她,是因為禮貌。
  好好好,也有好奇成分。
  四年不見,施美寬到底變成什么樣的一個人?她來找他,又有什么特別的事?
  那天他准時下班,回到家里,做好一壺咖啡招待客人。
  門鈴一響,他便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標致的女子,一身血紅衣裳,猶自不心足,還要襯紅鞋紅手袋。
  儉持急急看她的臉。
  這是美寬嗎?
  他都不認得她了,只見她雙目有點呆滯,嘴角干澀,面部僵硬,明艷的化妝遮不住那股剛強。
  “請進來。”
  儉持記憶中的美寬活潑輕俏可愛,這不是施美寬。
  只見她走進來,四處打量,又轉頭看住王儉持,忽然說:“你气色很好。”
  儉持只得笑,“喝杯咖啡吧。”
  她訝异,“你不記得了?我從來不喝咖啡,我是茶的信徒。”
  儉持一怔,茫然,忘了,全忘了。
  “我替你做茶。”
  “不必了。”
  儉持坐下來,“你有事找我?”
  “來看看你。”
  “謝謝你。”
  “身体完全康复了吧?”
  “是,托賴。”
  美寬取出一支煙,點著了,“有沒有怪我?”
  “沒有,全沒有,為什么要怪你?”
  “我沒守在你身旁。”
  儉持笑,“你守著我也不會知道。”是真話。
  “你的朋友不原諒我。”
  “你才不在乎他們想什么。”
  施美寬也覺得他陌生,這樣通情達理,一點都不計較,可見是全無感情了。
  “這次來,有事嗎?”儉持又再重复。
  “沒有,”美寬搖頭,“老朋友,見個面而已。”
  “听說你做得很好。”
  “自宇宙搶了几宗大生意過來,區陽很討厭我。”
  “樹大招風嘯。”真是空洞的安慰,儉持有點羞愧。
  可是美寬卻覺得受用,“可不是。”
  “步步高升就好。”
  “很辛苦很瑣碎的一份工作,”美寬歎口气,“机械化操作,四年了,孤身在紐約,很吃了一點苦。”
  儉持沒有回答。
  他完全不認識她,她的苦樂、得失、成敗,全与他無關。
  美寬緩緩吸完那支煙,按熄它,“我還以為你有話要同我說。”
  儉持說:“沒有特別的話。”
  美寬站起來,一那么,我們保持聯絡吧。”
  儉持立刻站起來送客,如釋重負。
  美寬婀娜地出門去。
  一輛車在門外等她,儉持目送車子离去才關上大門。
  那架未完成的屏風就放在大門邊,美寬卻沒有看見它。
  儉持与結儀已決定結婚,她正把家具衣物往男家這邊挪。
  屏風又回到王家來。
  不過美寬不記得它了。
  不要緊,她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稍后結儀來了。
  她詫异,“咦,怎么有股煙味?”
  “有位朋友來小坐。”
  “這個年代還抽煙?”
  “不好意思說他。”
  “儉持,”結儀興致勃勃,“我打算把工人房轉為沖晒間,你說如何?”
  “好,我都說好。”
  王儉持舒舒服服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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