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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出聲。
  我怪我不肯与他交際應酬。他不甘心。
  他從來沒想到我有什么道理要跟他交際應酬。
  這一章又翻完了。
  我最近确有与何德璋往來。我与他沒有看電影喝咖啡這种程序,我們很快就熟絡,有一种奇异的默契。我并沒有怪他關于錢玲玲這件事。我何嘗沒有張佑森凌奕凱這种黑點,這种男人要是喝多兩杯,出去宣揚我与他們間的“情史”,也能說得很難听。
  我一向不理別人說些什么,人家愛說破嘴,是人家的事。
  我問他;“太太去世后,生活很寂寥?”
  “自然。”
  “不忙續弦?”我隨口問。
  “你想知道些什么?”他問。
  “對不起。”我說,“我說得太多了。”
  他笑。笑完后說:“找不到好對象。那時候我精神較為有寄托,掌珠小時候很听話很可愛。”
  “那時候掌珠是沒有腦袋的小可愛,你不能一輩子叫她這樣活下去。”
  何德璋搖頭歎息。“她長大了……我老。”
  “你是怕老所以不讓她長大?”我問。
  “多多少少有一點。”他答。
  我說:“掌珠覺得你不愛她。”
  “她不明白我的苦心。”他說,“像她現在這個男朋友,我壓根儿不贊成。”
  “放心,她不會嫁他。”
  “她与你倒是很相處得來,這也許是我惟一安慰的地方。”他說。
  我看何德璋一眼。“掌珠也說這是她惟一安慰的地方。”
  “你陪掌珠去看醫生的事,我全知道。”他說道。
  “啊?”我吃一惊。
  他凝視我,然后悲哀地低下頭,他說:“事前我竟不知道。”
  我說:“在今日也是平常的事。”
  他說:“我不能接受。”
  “你思想太舊。掌珠需要大量的愛,不是管制。”
  “你不能胡亂放縱她。你幫了她的忙,總得也教訓她几句,她很听你的。”
  “我說過她,她是聰明人,我信任她。”我說,“不消嚕嗦。”
  他當時坐在絲絨沙發上,搖著撥蘭地杯子,忽然說:“翹,讓我們結婚吧。”
  我一呆,面孔慢慢漲紅,熱辣辣地,我一句話頂過去,“窮教師終于找到男主人做戶口了?謝謝你的侮辱!”我憤怒的站起來,“偉大的父親為愛女儿,犧牲地娶了女教師——”
  何德璋也站起來,舉手就給我一個耳光。我掩著臉尖叫起來,“你打我!”
  “你這种人非挨打不可!”他沉聲說,“什么事都反過來想——自護自衛,自卑得要死!不摑醒你是不行的!”
  我哭,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在男人面前哭。
  我轉頭就走,他并沒有送我,女佣人替我開門。走到門口我已經后悔,如果他不迫上來我怎么辦?失去他是一項大損失。我轉頭,他已站在我面前,我看著他端正的臉,我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在逃避的事終于發生了。
  “我送你回去。”他說。
  他是個君子,這方面的禮儀他做得又自然又十足。我認識過一些男人,在中環陪他們吃完飯,送到天星碼頭為止,叫一個女人深夜過海,再乘一程車,摸黑地搭電梯上樓,碰不到歹徒是運气,他見這女人沒有啥事,平安抵達,第二次又來約。
  還有一种單身漢赴約,看見席中有獨身女子,先嚇得半死——“她又不是林育霞,莫叫我送她”——赶緊先溜。
  或是有男人,約獨身女人到赤柱大嶼山去野餐,叫她在約會地點等的——這等男人何必做男人,換上裙子做女人算了,有很多女人的气派還不只那樣。
  一路上胡思亂想,并沒有開口說話。
  我并不恨男人。可是我獨身久了,見得光怪陸离的男人大多,在這方面份外有心得,故此一有机會發表意見,不可收拾。你讓太太們說她丈夫的怪事,恐怕也可寫成一本厚厚巨著,只是她們沒有机會,可怜。
  至于何德璋……他有一种跡近頑童式的固執,非常像男人,有著男人的优點与缺點,不知怎地,我与他矛盾得要命,這恐怕是感情的一部分。
  我暗暗歎了口气。
  何德璋看我一眼,仿佛在怪我唉聲歎气。
  我白他一眼。但我們始終沒有開口,被他掌摑的一邊面孔猶自熱辣辣的痛。
  他停好車送我上樓,看我進門才走。
  我心情好得很,不住的吹起口哨來,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覺得連老母這一號人物都可愛起來——活著還是不錯的。
  掌珠在小息的時候很興奮的跟我說:“我爹爹是否向你求婚了?”
  我說:“我不知道,”有點囁嚅的,“說是這么說。”
  掌珠笑了,在陽光下她的笑容帶著鼓舞的力量。
  而我几時變得口都澀。話都不能說了呢?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求婚,他只說:讓我們結婚吧。隨后給我一記耳光。
  掌珠說:“他叫我帶一樣東西給你。”
  “什么?”我問。
  掌珠攤開手,她手指戴著枚鑽戒,晶光四射。“爹爹說:‘告訴她我是真的。’”
  掌珠把戒指脫下來交給我。
  我用兩只手指拈著它在陽光下轉動,据我的經驗与眼光,這只戒指是新買的,三卡拉,沒有斑點,顏色雪白,款式大方,是真正好貨色,价值不菲。這年頭正式求婚,又送上名貴禮物的男人為數并不多。
  等了這么些年,我想:等了這么些年!在校園的陽光底下我忽然悲慟起來,像一個留級的小學生,等到家長來接的時候才放聲大哭,我現在也有落淚的感覺。
  “你快戴上吧,”掌珠焦急的說,“快做我的媽媽。”
  我十分情愿。我把戒指緩緩的套上左手的無名指。
  “真好看!”掌珠說,“多高貴,爹說你的手略大,起碼戴三卡拉的才會好看,果然。”
  “他真的那么說嗎?”我很感動。
  “當然真的。”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對我這么好這么有誠意,被照顧是幸福的。我低下頭,一口真气外泄,我完全妥協了,為了我的終身。沒想到我也這么關心我的終身。原來我也是一個女人,比任何女人都容易崩潰。
  “爹說如果你要教書,他不反對,不過他說看樣子你也很疲倦,不如不教,替他煮早餐,他說他有十多年沒吃過早餐,因為他痛恨中式早餐,而佣人老做不好煎蛋煙肉。”
  我什么都說不出來。
  隔很久,我說道:“看樣子我的确又要辭職了。”
  “家里的窗帘要換,都褪了色,又霉又丑,我房里缺一盞台燈,摸黑做足半年功課,還有廚房地板出了問題——”
  “這也是你爹說的。”
  “不,這是我說的。”
  “我早知你是個小鬼。”我說。
  我順利地辭了職。
  老校長說:“我很替你高興。”
  我變成何家的老媽于,天大頭上綁一塊布指揮裝修工人干活。何家豈止窗帘要換,玻璃已十年沒抹,廚房的碗碟沒有一只不崩不缺,掌珠的床還是嬰儿時期自漆木床,我從沒有見過這么倒霉的五房兩廳。
  何德璋最沉默寡言,他只是歉意地微笑。
  掌珠快樂似一只小鳥,繞在我身邊轉,我跟她說:“你的男朋友呢?干嗎不与男朋友出去玩?”她說:“現在家又像家了。我喜歡這只花瓶的顏色。蜜絲林,我想去配一副隱形眼鏡……爹一天只給我五元零用,怎么算都不夠用,求你跟爹說一聲。做了衣櫥之后,把雜物鎖迸櫥內,我的房間看上去大得多。那張松木床真是漂亮。爹爹一直想要張真皮椅子……”
  最后她問:“你几時搬進來住,蜜絲林?”
  “你叫我‘蜜絲林’,蜜絲怎么可以与男人同住?”我微笑。
  “你們什么時候結婚,嘎?几時?”
  “好像是明年。”我說。
  “好像?”掌珠說,“快點好不好?”
  “掌珠,你可有你母親的照片?”我想起問。
  “沒有,一張都沒有。”掌珠非常遺憾。
  這倒稀罕,不過我不怕雷碧嘉,活人沒有理由妒忌死人。
  “你當然是不記得她的相貌了?”
  掌珠卻猶疑一刻。
  “怎么?”我小心地問。
  “爹說我一生下來她便去世。但是我卻記得見過她。”
  “你小時候弄糊涂了。”我笑。
  “不,我記得她有一頭卷發,很卷,仿佛是天然的。”
  我既好气又好笑,“對,你才离娘胎就知道燙發与天然卷發的分別!”
  “不,真的我知道她是一個美婦人——但是爹与你一樣,都說是我過敏,閒時想她,把東拼西湊的印象加在一起,硬設一個母親的形象。”
  “爹說我沒可能記得母親,除非我是神童。”何掌珠說。
  “神童?你也可算是神童了。”我笑說。
  我在書房角落找到一只錦盒,里面有一條斷線的珍珠,我說:“掌珠,來看。”
  “好漂亮的珠子,尚不止一串呢。”
  我說:“三串。不知道是誰的,怎么不拿到珠寶店去重串?”
  “管他呢,現在這屋子里的東西都是你的,你拿去串了挂。”掌珠慫恿我。
  “這怎么可以?”我笑。
  把盒子取到珠主店,他們很惊异,都說兩百多粒珠子顆顆滾圓,實在不可多得,尤其是那只鑽扣,是四粒一卡拉的方鑽,本身已經是很登樣的一件首飾。
  “小姐,你打算重串,抑或賣出?”
  “請重串。”
  他們諾諾的答應。
  我好奇的問道:“都說人老珠黃不值錢,這珠子怕已很久了吧。”
  “并不是,大約十年八年。珠子也很耐久,三五年才變黃,不能傳宗接代就是了。”
  這种小事,我也不去煩德璋。等屋子全部裝修好,他詫异的問:“怎么主人房還這么破?”
  “你是主人,你看該怎么個裝法。”
  “你也大多心,你喜歡怎么改就怎么改,別忘了將來你也住一半房間。還有,你的婚紗做了沒有?”
  我吞一口唾沫,“我想穿紗太煩。”
  德璋沉默一下,“是因我結過婚,你不便穿紗吧?”
  “是。”我直言不諱。
  “那么穿淺色禮服。”他說。
  掌珠說:“爹,這里裝修了多少錢?”
  德璋拍一下額頭,“對!我怎么會忘記這么重要的事?訂洋是誰交付出去的?”
  我不好意思。“我。”
  “你哪來的錢?都是我糊涂。”
  我說:“難道我做了那么多年工,一點積蓄都沒有?”
  “怎么要你填出來?我明天就為你到銀行去開個戶口。”
  一向我只知道賺多少用多少,如此的不勞而獲還是第一次。感情是沒有市价的東西,以前我賠著老本,正當要關門大吉,忽然有人大量投資,這种玩世不恭的尖酸思想現在也可以改掉了吧。我微笑起來、
  “你笑什么?”德璋問,“笑我糊涂?”
  “你不糊涂。”我溫和的說。
  掌珠在一旁掩著嘴,“蜜絲林像換了個人似的。”
  “怎么?”我問。
  “你一向都不是這樣的。”她笑,“蜜絲林最諷刺了,誰做錯功課,倒不是怕挨罵,而是實在怕你的幽默感。”
  我轉頭詫异問:“我竟是個那么刻薄的人?我倒不發覺。”
  德璋說道:“周處的故事重現。”
  我揚起一道眉。
  “不敢說了。”掌珠笑得直不起腰來。我一生中的日子第一次充滿快樂歡笑熱鬧,不由我不歎一聲:命中有時終須有。
  一日早上睡得迷糊,按到媚的電話:“把手指都撥斷了,老天,你人在什么地方去?就算已搬到未婚夫家去,也該留個話。叫我在你學校橫打听豎打听,都只說你不干了,好家伙,三個月內辭職兩次,真厲害,終于有什么個張太太告訴我許多事,怎么,釣到金龜婿,連老友都忘記了?”
  又是張太太,真多謝世上有這种人。
  我說:“事情來得太快,我只怕是做夢,沒敢說出來。他是一個很理想的人,沒理由無端端看中我。”
  “你又有什么不好?你什么都好,就是運气不好,人有三衰六旺,你只是不習慣好運,慢慢就沒事,恭喜恭喜,什么時候吃喜酒?”
  “我不做主了,多年來什么都是我自己想法于,傷腦筋,好不容易有人照顧,他說什么我听什么。”
  “好得很。”媚在電話說。
  “你呢?”我問。
  “我,我什么?”
  “你的男友呀?”
  “分手了。”
  “什么?”我差點掉了下巴,心中像塞著一塊鉛。“媚!”我很懊惱。
  她像是無所謂,聲音很平穩。“有幸有不幸呵。”
  我說,“怎么回事?”
  “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不過是因為他不愛我,或是因他愛我不夠。”
  “你看得那么清晰?”
  “嗯。”她說。
  “你可——傷心?”
  “很倦。”她木然。
  “媚——”我覺得天下如意的事實在太少。
  “不用安慰我,你盡情享受你的幸福。”
  “是。”我說,“但媚,你可需要任何一方面的幫忙?”
  “我?你開玩笑,我是摔跤冠軍,一滑倒馬上再爬起來,長的是生命,多的是失望,這條路就是這么走下去。”
  我沒有再說話。
  “祝你快樂。”她說。
  “謝謝。”
  “不用同情我,我也快樂過。”
  我想到那日她上我家來,展示她為愛人買的金表鏈子、臉上充滿幸福,施确是比受有福。媚有她生活的方式,她不計犧牲地追求真正的快樂,即使是一剎那的光輝都好過一輩子的平庸。
  可惜她也累了。即使斗士也有累的時候。
  媚說:“有時我覺得你小心過頭,翹,你是這么的吝嗇感情,永遠疊著手只看人做戲,你嘴角的冷笑多惹人生厭,有時我也想給你兩個耳光。可是你做對了,盡管寂寞,你沒有創傷。而且你也終于等到你要等的人。”
  “我……”我不知道該謙虛兩句還是自傲兩句。
  “翹,有空時我們再通消息。”她說,“再見。”
  “再見。”
  別人的事,再也不會挂在心上長久,唏噓一陣也完了,我零零碎碎置著婚禮需要的東西,像水晶的香水瓶子,名貴肥皂,真絲睡衣,我的快樂在心中長苗成為枝葉茂盛的大樹,暗暗的歡喜終于在臉上洋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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