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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宦興波坐著司机駕駛的林肯駛進窄巷,巷子兩邊都是無牌小販攤檔,迎頭而來的小型貨車不肯讓路,兩車白板對死,不住吧吧吧吧響號,互不相讓。
  沒上門宦興波已一肚子气,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當小公主養的女儿怎么會看上這樣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敗儿的緣故。
  正在光火,司机下車辦交涉,貨車硬是不愿退讓,幸虧警察來了,指揮小販把籮箱等雜物挪一挪,騰出空間,讓車子側側身駛過。
  開貨車的是一個小伙子,形容難當,看見宦興波,得得意意舉起手做個粗魯不文的手勢,气得宦興波跳腳:"看見沒有,苦苦納稅幫補這种人!"
  老司机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車子,宦興波几經艱難,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電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里邊出過大量的汗,又似囤積過一大堆揩台布,气息難受。
  眉豆不能說她爹不愛她。
  宦興波伸手按鈴。
  來開門的是他的未來親家鄧太太,小小唐樓光線幽暗,地方淺窄。
  但是鄧氏夫婦卻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態,不卑不亢,自然,這樣的環境一樣培訓出大律師來,英雄莫論出身,他們只有更加值得驕傲。
  宦興波坐在塑膠料子沙發上,看著鄧宗平,心里邊想,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過了,也約莫寒暄過几句,宦興波約好小鄧上他辦公室面談,心里倒也有几分歡喜。
  也罷,好叫世人曉得,他宦某不是個勢利的人,他懂得欣賞人才。
  注定姓鄧這年輕人鴻運當頭。
  他坐著大房車走了。
  宦楣后來才知道,紕漏出在后頭。
  鄧宗平一踏進董事長辦公室,就看見宦興波紅光滿面的坐在巨型桃木寫字台后面。
  他一開口便說:"我告訴你,小鄧,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滿于你,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哈哈哈哈哈。"
  鄧宗平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几乎以為走錯時光隧道,回到大軍閥時代去了,暗稱不妙。
  宦興波接著說:"什么時候進鈞隆服務?起薪三十万,你給我好好的干。"
  小鄧還沒來得及回答,宦興波又皺皺眉頭,"親家也住得太差勁了,鈞隆名下有的是房產,我叫陳師爺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層。"
  鄧宗平見話不投机,已經臉上變色,站了起來。
  宦興波從來沒有養成体量他人情緒的好習慣,一直說下去:"眉豆說婚紗要到意大利去訂,下個月你陪她走一趟羅馬,首飾她母親有現成的,酒席方面,……你們有多少名親戚?我讓公關組与你聯絡。"
  鄧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畢竟气盛,他几乎沒問宦興波:我几時入贅?
  小鄧別轉頭就走,留下宦興波一個人發呆,他正在做一個大姿勢,舉起雙手,忽然之間發覺觀眾已經离場,頓時僵住,他看不見他自己,否則會訕笑這种滑稽的動作。
  等到宦楣知道談判破裂的時候,雙方已經沒有轉圜余地。
  她哭得整張臉腫了起來。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歎口气,她浪費了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當時宦暉同她說:"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
  但是她沒有。
  小鄧叫她脫离娘家,"相信我,我不會叫你長久吃苦。"
  宦楣沒有那樣的勇气,她不能想象自己出入那條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單位里。
  她向鄧宗平懇求:"請不要考驗我。"
  小鄧沒有答應她的請求,一如她沒有答應他的。
  兩人都太過自愛。
  這個時候,天邊忽然一亮,接著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掃過,來得突然,去得迅速,這是一顆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時間已經不早。
  該睡覺了。
  覺醒,或者真的該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發奮圖強,約好許小姐面談。
  也真難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几個建議:"舉辦慈善晚會,你做統籌,善捐給公益金。"
  宦楣搖頭。
  "那么鈞隆支持你,你与理工聯絡,叫他們的學生來參加各种設計比賽,我們出獎學金。"
  "我不要做臨時工。"
  "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來正式上班吧?"
  "宦暉可以,我為什么不可以。"
  許小姐說漏了嘴:"宦暉?"
  只兩個字,聰明的宦楣已經听出端倪,她莞爾,原來他才是挂名來玩的,難為他對這妹妹還振振有詞理由多多,啐。
  當下她說:"不正式上路,永遠達不到目的地。"
  許綺年笑了,"可是你出生已經站在我們目的地上了,你還想往哪儿去?"
  "不一樣的,有時我也想得到事業上的滿足。"
  "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
  "勸我放棄?"宦楣微笑。
  "真的毫無必要。"
  "我想試試做得筋疲力盡的滋味。"
  許綺年拉長了臉,"別再說了,我對你這么好,你卻來挪揄我。
  這也是聲東擊西,脫殼之計,宦楣只得順她意思結束這一次茶會。
  回到家,佣人奉上一只紙盒,"一位姓三只耳朵的先生親自送來。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開盒子。
  盒子里面是一塊拳頭大小鐵色的石頭。
  宦楣初見之下,也是一怔。
  隨即會過意來,馬上取出石塊,小心翼翼轉動欣賞。
  這不是一塊普通石頭。
  它是塊隕石,是我們能接触到的,數量非常有限的天体實物標本,它的前生是一顆星。
  三個耳朵先生把這樣珍貴的禮物送上,可見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不輕。
  宦楣輕輕撫摸隕石表面的熔殼与气印。
  "看,"她輕輕,"在天上閃爍了四十六億年,落到紅塵,只剩這個模樣。"
  盒蓋上附著聶上游的電話地址。
  她回小書室用宦宅特備的信紙寫了一封答謝信,叫司机送上去。
  听見汽車引擎轟然咆哮,她探頭出去,剛好看見宦暉駕著跑車回來。
  他一直是這樣,每天下午要回來換件干淨襯衫再出去繼續下半場。
  車里有人等他,另外一個,不是葉凱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開,溜到樓下,一手搭住車身,探頭說:"你好嗎?"
  坐在車里的少女嚇一跳,抬起頭來,看住宦楣。
  宦楣与一明亮單純的大眼睛打一個照面,也呆住了,便把那淘气的心情收拾起來。
  少女朝她笑笑,"你是誰?"她天真的問。
  宦楣還來不及回答,少女把車門往上推開,下車來,嗅一嗅花香,"多美的風景。"
  宦楣只得附和,"這園子還過得去,啊?"
  少女笑眯眯問:"誰帶你來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
  剛在這個時候宦暉換好衣服赶下樓來,"咦,你們倆倒是聊上了。"
  "毛豆,過來。"
  宦暉跟她走到影樹下。
  她抱怨他,"你這是干什么,開幼稚園?"
  "她已十八歲。"
  "胡說,不用交給醫生檢驗也可以肯定她不會超過十四歲。"
  少女在車旁好奇張望,宦楣見她一絲不耐煩与妒意都沒有,更加對她添增好感。
  宦暉沒好气,叫道:"自由,你過來一下。"
  宦楣一听,先樂了,"你叫自由?"
  少女微笑著走過來,"是呀!叫我嗎?"
  宦暉說:"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分證拿出來給她看看。"
  宦楣怕她不悅,少女不介意,打開小小皮夾子,把身分證取出遞過去。
  宦楣說:"不好意思。"
  "我都給查慣了。"少女笑,"都不相信我已成年。"
  可不是一張成人身分證,已經十八歲零九個月,她姓艾,愛自由,宦楣歡喜的笑起來,"你的姓名真美。"
  "謝謝你。"她把身分證收好。
  宦暉似笑非笑的看著妹妹,"檢察官,滿意沒有?"
  宦楣說:"艾小姐,我這個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說的話,你信一成已經太多,他若出什么鬼主意,你最好說不。"
  宦暉拉了女朋友上跑車,一邊笑道:"自由,別听這個老姑婆胡謅。"
  一陣風似去了。
  宦楣坐在門外納罕,他怎么向葉凱蒂交待?
  兄妹兩人資質相差太遠,外頭人卻一竹篙打沉同胞倆,宦暉應付异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沒學到。
  這樣下去,遲早要成為老姑婆。
  說到曹操,凱蒂的電話接著來了。
  "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天天都這么忙。"讀書時曠了課往大西洋城的賭場跑,輸得臉上泛油才肯回來。
  宦楣老覺得他拼命的學父親——的弱點。
  "眉豆,"凱蒂的聲音十分苦惱,"我們認識也這些年了,總有點感情吧,請對我說實話。"
  "你連未婚夫到了哪里還得問人,旁人還有什么實話可說。"
  凱蒂非常生气,"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跟你說,宦暉近日同那班股票經紀玩得那么瘋,可不是好事,從前還有我管著他,你們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勞。"
  宦楣忍著笑,唱聲喏:"多謝指教,虧得你葉小姐,否則我們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你毋須仗勢欺人。"凱蒂摔下電話。
  宦楣聳聳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來,"眉豆,眉豆,過來看新聞。"
  她赶著過去,剛好听到電視新聞報告員清晰的讀道:"前梁氏建筑工程公司負責人梁國新涉嫌串謀行賄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項控罪中六項罪名成立,兩項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為止,辯方律師仍在求情,此案將押后至本周五宣判,梁國新還押房待審。"
  熒幕上出現梁國新父女緊緊挽著手臂緩緩步入法庭,小蓉并沒有意避開鏡頭,她維持應有尊嚴,向前直視。
  宦楣立刻熄掉電視。
  母女倆靜默良久。
  然后宦楣努力用愉快的聲調問母親:"最近大伙又在學什么,編織,插花,陶瓷?"
  宦太太沒有回答,過一會儿她轉過頭來問女儿,"眉豆,對于我們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宦楣据實答:"一無所知。"
  宦太太歎口气,"你有沒有去過梁家?"
  "他們不見客。"
  宦楣忽然想起來,母親前一陣子好似在學一种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難找,停了下來。
  "媽媽,我替你找几個人來搓牌,我有預感,許小姐一定有空。"
  宦太太一听這個,也就很樂意的忘記前事。
  她笑說:"人家許小姐不知道該怎么看我。"
  "看你是一個享福的人呀。"
  人到齊了,用過點心香茗,麻將刮辣松脆的搓起來,宦楣自覺大功告成,
  松一口气。
  她換上泳衣,潛進水底,閉上雙目,耳畔還好像听見几個太太在議論她。
  "你們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難得。"
  "想也沒想到眉豆會這么乖。"
  "可見外頭的傳言不實确。"
  宦太太急了,直問:"外頭傳她什么?"
  "那些人撩是斗非,理他做甚。"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說的,同這群太太一樣,全是片面之詞。
  宦楣坐在泳池,屏气一分鐘,都不愿意上來了。
  司机喚她:"小姐,小姐。"
  她泅到池邊。
  "小姐,聶先生的信。"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只雪白的信殼,信封上墨跡遇水而溶,一個楣字漸漸化開變淡,化成淺藍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干手才把信拆開。
  他這樣寫:"眉豆,据天文台說,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個好夜,巨大的彎鉤形天座將運行到南天里,輕紗似銀河從那里流向東北方,牛郎織女星明亮地隔著銀河相對輝映,十字形的喜鵲星飛翔在銀河上為他倆架起橋梁。
  你若愿意与我一起欣賞這斗轉星移的奇景,請于十九時抵達下址。上游敬邀。"
  宦楣放下信,多么出色的一個人!
  异性朋友雖然不少,宦楣從來沒有這樣的被追求過,她与鄧宗平的關系始于師生,他還沒有机會討好她,她已經愛上他,并無情調可言。
  之后跑到外國,洋人多半粗淺蠢鈍,亦不懂調情藝術,最大犧牲是在女同學門口等上十分鐘,把啤酒香煙錢省下買一束鳶尾花,已算仁盡義至。
  所以宦楣拿著那封信讀了好几次。
  最后她喃喃道:"鄧宗平,吃掉你的心。"
  聶宅在郊區,宦楣開了五十分鐘的車才抵達。
  她駕駛開篷車,扑扑的溫暖的風不住輕輕拍打著她的面孔,把她的馬尾吹向后方,她心盼望今夜這個約會,她知道聶上游的安排不會叫她失望。
  他坐在門前石級歡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邊有竹篱笆,玫瑰紅茶花開得欣欣向榮,另一邊放著一張舖著白布的大桌子,香檳、管具、燭台一應俱全。
  聶上游請她坐下,斟出香檳,取來一只小小無線電,扭了開,細細碎碎的樂聲傳出來。
  宦楣坐著享受晚風及好酒。
  忽然之間,她听得無線電內的唱片騎師說:"這首歌,由三只耳先生點給眉豆小姐收听:尋找一顆星。"
  宦楣一怔,几乎怀疑自己听錯,但那首老歌已經在耳畔響起。
  聶上游微笑地注視她。
  宦楣覺得他此舉太過詼諧滑稽可愛,忍不住笑出來。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么多麻煩事,花了許多心思,不過是想叫她開心。
  宦楣感動了。
  有一股暖流自腳底回升至心窩,再傳到臉龐,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經燒紅。
  聶君并沒有把觀星的設備搬上天台來。
  郊外的天空特別清晰,沒有霓虹燈的阻扰,煙霧也比較少,天色漸漸暗下來,活脫似天文館里的模擬蒼穹,星星一顆一顆閃爍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藤椅中,不复回憶,曾經有過比這更愉快的時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點滿足,還可以為自己添半件首飾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沒有這种樂趣,她絕望地尋求感情上的滿足。
  聶上游好像知道她的心意。
  离開鄧宗平之后,她過了一段頗長的荒唐日子,每一天比前一日憂郁,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看不起自己。
  今日她尋回一點點自信,但是因為太知道在發生什么事,內心未免戚戚然感慨万千。
  天全黑之后遠處傳來一兩聲疏落的犬吠聲,聶上游點著蜡燭,自廚房捧出精美的食物。
  宦楣一看,是一個香噴噴的海鮮鍋,噫,他還會烹飪,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現代女性手揀万揀,就是希望家中有一位忠誠的好廚子。
  她投過去感激的一眼,馬上放心放肆的吃起來。
  這一分鐘聶上游若果向她求婚,她會即時應允,管他從哪里來,往哪里去,知道得越多越不妙。
  但是聶上游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他們隨音樂起舞,因為今夜星光燦爛。
  宦楣踢掉了鞋子,臨走時才自桌底找出來,聶上游讓她端坐著,親手把鞋子替她穿上。
  他站在門口送走她。
  宦楣在回程上哼著那首舊歌:尋找一顆星……
  家里燈火通明,牌局仍然未散。
  宦楣走進屋里,佣人即時迎出來,"小姐,太太找你呢。"
  干么,搓牌還要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諢湊興不成。
  宦楣一推開牌室的門,意外得呆在那里。
  陪著三位太太搓麻將的竟是鄧宗平。
  宦楣被這突兀的現象刺激得捧心大笑。
  鄧宗平尷尬地站起來。
  宦楣問:"許小姐呢?"
  宦太太說:"你且別笑,她讓你爹叫出去辦要緊事去了,幸虧宗平肯替她。"
  宦楣看著鄧宗平,"你怎么會來的?"
  小鄧還沒回答,她母親答:"我請他來的。"
  宦楣反應夠快,"那我不阻你們搓牌了。"
  宦太太說:"我們吃宵夜,眉豆,你陪宗平談談。"
  鄧宗平便順理成章的隨她走到花園。
  宦楣問:"你不是真的特地來打牌吧?"
  "我是來看你的。"
  "有事嗎?"
  他又不響了。
  宦楣已經習慣他的持重,獨自走到一個角落。
  鄧宗平問:"剛才玩得很高興?"她的臉色緋紅,神情愉快。
  "是。
  他又沉默了一會儿,好似有點惆悵。
  他終于:"我來告訴你兩件事。"
  "請說。"
  "宦暉最近賭得很大。"
  "輸抑或贏?"
  "贏。"
  "那多好,天下第一營生。"
  "他玩的是股票。"
  "家父必然會指點他一兩度散手,"宦楣溫和的說,"我不會擔心。"
  鄧宗平只得點點頭,隔一會儿他又說:"那天你給我介紹的新朋友聶君。"
  "他怎么樣?"
  "你或者想知道他曾經協助警方調查過一件案子。"
  宦楣笑了,"你真的這樣關心我,宗平,你真的怕我吃虧?"
  鄧宗平呆了一會儿,"恕我多言。"他轉身就走,他肯定是來錯了,變成一個講是非的小人。
  "宗平。"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太多事了。"
  宦楣微笑,"剛才那几位太太,沒有叫你悶坏吧?"
  "哪里的話,伯母一直對我极好。"鄧宗平感慨,"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气傲。"
  宦楣輕輕的說:"我不知道你會搓牌。"
  "活學活用。"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較松弛。
  "對了,有日經過碼頭廣場,有人叫我簽名支持直選,那些都是你的同党吧?"
  "你有沒有簽?"
  宦楣搖搖頭。
  "眉豆,你一貫地不關心時事。"
  "宗平,你亦一貫地責怪我長居象牙塔。"
  鄧宗平無奈地笑笑。
  除非發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里逼出來,或是把他拉進去,否則他們兩個只好永遠僵持。
  宦楣問:"宗平,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那個人,會是什么樣子?"問到這里,聲音顫抖。
  鄧宗平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暗示他根本沒愛過任何人,尤其沒有愛過宦楣,他身為大律師,自然听出言下之意,拒絕作答。
  "我要走了。"
  "對,宗平,聶上游做過哪一件案子的證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亦應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剛巧有一部計程車,宦楣朝他擺擺手。
  回到房里,卸了妝,取出那塊星的碎片欣賞良久,才連同聶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進抽屜里。
  躺到床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別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沒有,宦楣不必起床。
  等到隔壁房間傳來瓷器破裂聲音,她才勉強睜開眼睛。
  宦暉睡隔壁,他回來了嗎,几時的事,抑或剛剛上樓來?
  又有重物擊地聲。
  她听得有人吵架,一個自然是宦暉,另一個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葉凱蒂。
  瘋了,宦楣霍一聲跳下床,把她帶回來不止,還在家里打架,吵醒父親,不剝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門沒人開,只听得房內鬧得更凶,連忙赶回自己房,找出鎖匙,把隔開兩間房中門打開,一推開門,正看見宦暉用力握住葉凱蒂的頭往牆上撞。
  宦楣連忙赶過去拉開這兩個狂人,葉凱蒂乘机反抗,雙手亂抓,宦楣臉上頓時起了血印。
  宦暉反手一巴掌,把凱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兩個人倒沒有失禮,宦暉西裝煌然,只松了領帶,凱蒂的紗裙雖然撕開一兩處,并沒有走光。
  他們气咻咻地怒視對方,像兩只野獸,要把對方吞吃。
  宦楣忍無可忍,吆喝道:"你們到底在干什么?"
  已經有佣人聞聲上來察看,一邊敲門一邊問:"有事嗎,小姐?"
  宦楣揚聲道:"沒有事。"
  但是宦太太已披著睡抱過來,"眉豆,誰在毛豆房?"
  宦楣連忙用身子擋著母親的視線,"媽,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論呢。"她用力把母親擠出門外。
  "兩兄妹干么吵起來?"
  "原則問題。"
  "別把父親鬧醒。"
  "得了。"宦楣終于推上門。
  她轉過頭來,看到宦暉正在俯身撿拾地上的照片。
  她這才發覺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幫著拾起几張,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時也禁不往臉紅耳赤,說不出話來。
  他們三人終于靜下來,對峙而坐。
  當然是宦楣第一個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語气問:"你有什么資格找人盯住宦暉拍攝這种下流的照片?"
  凱蒂恨恨的說:"因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個怎么樣的人!"
  宦楣站起來,"他怎么樣了!他已成年、未婚,他愛怎樣都有自由,你有資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隱,你登門勒索,我們有權控告你,叫你身敗名裂。"
  凱蒂聞言,臉色蒼白,瞪著他們兄妹倆。
  倒是宦暉擺擺手,"算了。"
  宦楣向凱蒂說:"把底片交出來,要多少錢,說,數目字如果太离譜,下不了台的將會你。"
  凱蒂忽然嗚咽起來,"我不要錢。"
  "那你要的是什么?"宦楣大奇,"經過這些,你不是還想嫁給宦暉吧?"
  凱蒂目光空洞的看著她。
  "凱蒂,你是江湖的一顆明顯,有頭有臉,凱蒂,但你沒有腦袋,你頭殼
  里面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對你生气,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這樣丑惡。"
  這時候宦暉再一次說:"算了,叫她走。"
  宦楣轉過頭來,"他叫你走。"
  凱蒂痛哭起來。
  宦楣厭惡的說:"回家再哭吧。"
  凱蒂忽然拉住宦暉,"我也只不過是一時情急……"
  宦楣搖頭,"凱蒂,永遠不要解釋,做過的事,要有勇气承擔。"
  宦暉居然笑了,"眉豆,你對牛彈什么琴。"
  他疲倦的拉開門,走出房間,竟把葉凱蒂撇下不理。
  凱蒂真正絕望了,她原天真的以為宦暉會得魂不附体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條件,隨她擺布,但事實与理想相差太遠,她的計划全部落空。
  凱蒂頹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著她。
  凱蒂不見得找不到比宦暉更好的男人,她演出這一鬧劇,不外是因為著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暉拼命,往好處想,凱蒂不失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凱蒂忽然打開手袋,取出一包東西,交給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凱蒂喃喃的說:"算了。"
  宦楣連忙接過底片,緊緊握在手中。
  凱蒂看看宦楣,語气忽然冷靜下來,她說:"你是個千金小姐,一輩子活在大樹蔭下,你永遠不會懂得,一個女孩子,自幼出來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种种苦難侮辱,而且還正如你說,不得抱怨,不得解釋,打落牙齒,要和血吞下,一樣要多謝父兄叔伯多多捧場。"
  宦楣听了只覺得一陣心酸,眼眶發紅。
  凱蒂卻鎮靜地說下去:"有勢不可盛時,你們也不必欺人太甚,我雖然出身貧賤,一般是個肉身,一樣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將來,你們也許也有難看的日子。"
  說完了,她离開房間。
  宦楣叫她,"凱蒂。"
  她沒有回頭。
  一直走出宦家大門。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凱蒂那番話。
  宦暉出來說,"眉豆,剛才麻煩你。"
  宦楣把底片扔給他,他打開一看,歡呼起來,
  掏出打火机,點燃著,底片遇熱卷縮、燃燒,宦暉把它扔進水晶煙灰缸中,它一下子變成一團火球,輕輕發出悉悉聲,剎那間化為灰燼,不复存在。
  宦暉渾身輕松,沒事人似說:"你用了什么法上令她交出底片?為兄的真的要好好獎勵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沒有言語。
  "不同你說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個熱水浴。"
  宦楣一個人走到花園欄杆邊靠著看風景,腳下正是著名美麗的維多利亞港口,但這一天,天空陰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遠處烏云卷成一堆堆向她這邊扑過來,一團一團,活似怪獸,一下子吞掉半邊天空。
  她正在注視這個奇景,天邊電光霍霍響起忽喇喇一個悶雷,天色大變,一陣大風,吹起落葉。
  雨跟著而至,啪啪落下,開頭疏疏落落,后來密集,一下子淋濕宦楣的薄衣。
  她并未即時閃避,猶自站在空曠處看天變。
  母親在遠處叫:"眉豆,眉豆。"
  聲音在大雨下顯得斷續微弱。
  宦楣轉過頭來,看見母親在一把太陽傘下伸手招她。
  幼時她最愛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触電,也是這樣,躲在東搖西擺的大傘下叫她离開泳池。
  該剎那,宦楣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歲模樣,她不顧一切向母親奔過去,"媽媽,媽媽。"且無故哭了,淚流滿面,幸虧有大雨保護,除她自己,沒人知道。
  奔到傘下,伸手緊緊抱住母親。
  "落湯雞似,還不松手,連我都一身濕。"
  但是宦楣不肯放開,她要緊緊抱住母親。
  宦太太說:"你一向与毛豆親厚,我知他房內有人,你,連同我,還有你父親,都把他寵坏。"
  宦楣感冒,躺在床上三天,發覺一雨已經成秋。
  宦暉下班天天先來看她。
  他握著妹妹的手,輕輕說:"我叫人送了一筆款子給凱蒂,她并沒退回來,那件事……我也有錯。"
  宦楣猶自不能釋怀。
  宦暉嬉皮笑臉的說:"我一定改。"
  宦楣說:"小時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額上起了高樓,還不也一直說會改。"
  宦暉歉意地問:"額上還痛嗎?"
  "你去做你的事吧。"宦楣沒好气的說。
  宦暉還在賣乖,"有人找你,我說你身子不适,需要休養。"
  "謝謝你。"
  宦暉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時候,可以寫几本書:名曰玩藝術、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賺最多享受……
  聶上游送大蓬大蓬的鮮花上來。
  但是鄧宗平,鄧宗平忙得連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開始知道追求術中這個閒字是多么重要。
  宦楣一生是個閒人,小時候她也曾欣賞鄧宗平的忙……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打籃球、演講、主持會議,他總是用盡全力;額角上積聚著亮晶晶的汗粒,現在想起來,他那种姿態,比聶上游更像一個勞動人民。
  流汗漸漸成為小鄧的習慣,沒有汗,沒有成就。
  他當然希望將來的伴侶也陪著他快活地邊做邊揮汗,并且高興地喊出:多么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許丑化了他。
  他對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辦公室去看他,宦暉那游戲人間的天份隨時隨地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看到小鄧的假發黑抱,不問自取,戴上了就學老婦弓起背滿房走,久不久還咳嗽一兩聲,惹得秘書們笑得絕倒。
  小鄧回來看到,不由分說,鐵青著臉,一把搶回道具,那天一整天,盡管宦暉向他道歉,他還是不瞅不睬。
  几經艱難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對他來說,那個身分,尊若天神,怎么能容許別人稍加褻瀆。
  稍后宦暉問妹妹:"你不是真要与這樣一個人結婚吧?"
  宦楣沒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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