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待宦暉能清醒地坐在早餐桌子前的時候,股市已經下跌一千一百點。
  他母親猜得不錯,這次教訓叫他沉默下來,但是他妹子看出他眼神渙散,精神不振。
  宦楣趁空檔問他:"你到底買了多少,賠了多少?"
  他只是答:"別問。"
  "你可以告訴我,我不會同任何人說,毛豆,打小時候起我就替你保守一切秘密。"
  "一切已成過去,我已得到教訓,眉豆,不要再問。"
  宦楣總覺他的气色欠佳。
  宦暉緊緊擁抱妹妹,"別為我擔心,知道嗎?"
  "那么我要你現在跟著我說:宦暉以后做個乖孩子。"
  宦暉問:"你記得艾自由?我會帶她到家里吃飯。"
  "她才真是個乖孩子。"
  "眉豆,听說你也有新朋友,喚他一起參加如何?"
  "還未到時候。"
  "眉豆,不知怎地,我忽然想結婚。"
  "你,宦暉?"他妹妹大吃一惊,用手指指著他,"你想害誰?"
  宦暉聞言低頭不語。
  宦楣即時后悔,不該在他不如意的時候打擊他。
  于是連忙說:"好,你先去注冊,我跟著來。"
  宦暉忽然問:"你想會不會有人愿意同我們結婚?"
  宦楣一怔,立刻強笑道:"怎么沒有,前仆后繼。"
  但是宦暉沒有笑。
  宦楣亦感覺到一絲強顏歡笑的气氛。
  事情好像真的全過去了。
  這個城市天賦异稟,無論是什么樣的傷口,都可以迅速止血,愈合,了無痕跡。
  只有老司机一個人還在訴苦:"要命不要命,四塊九角半會跌到五角三仙,不知何日可返家鄉。"
  宦楣也并不十分同情他,愿賭總得服輸。
  宦暉沒有痛改前非之前她已經脫胎換骨,現在兩兄妹常常在家陪母親晚膳。
  宦太太開頭覺得高興,稍后就有點擔心,"出去呀,你們出去玩呀。"她受寵若惊,擔當不起,就希望恢复舊狀。
  宦暉變了一個人似的。
  宦楣總不相信他會學乖,在父親身上打探消息。
  "爸,毛豆想成家立室。"
  宦興波不置可否。
  宦楣小心留意父親的神色,不見有變,略為安心,她不信這么大的事故會沒有后遺症,只要父親稍露端倪,她便盤問到底。
  她要父親說宦暉,父親偏要說她,"你又是几時決定做乖女儿的?"
  宦楣想一想,已經有了答案,當我發覺自暴自棄一點幫助也沒有用的時候,但嘴里卻說:"我自出生就是個好女儿。"
宦興波莞爾,"是嗎,你是嗎?"
  "當中身不由己的誤會太多而已。"
  宦興波回味這句話,頓時百感交集,當下不露聲色,只說:"你叫宦暉把那女孩帶回來我們瞧瞧。"
  噫,父子雙方都有誠意。
  艾自由上來那一日,穿著時下少女流行的名貴便裝,水手領藏青夾白條子毛衣配寬身裙子,雙手插在口袋里,一頭青絲用根緞帶松松扎在腦后,宦暉跟在她身后,替她拿著書包,他剛自補習老師處把她接來。
  宦楣這次看到自由,才知道為什么對她有特殊好感,她像足几年前的宦楣。
  當日拿書包的那個人是鄧宗平。
  宦楣招呼自由,"你請坐,家母馬上下來。"
  自由朝宦暉笑一笑,一點不覺拘謹,在沙發中伸一個懶腰。
  宦楣万分感慨,不多久之前,她也是這樣天真可愛的小女孩,倘若可以把當日那個自己找回來,走遍万水千山也是值得。
  此刻她只希望自由的感情道路比宦楣順利。
  宦暉有點緊張,"我去催催母親。"
  宦楣趁他走開,問自由:"你覺得宦暉怎么樣?"
  自由坦自爽直,"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他。"
  宦楣微笑,"是怎么樣的喜歡?"
  自由并無靦腆之色,"很深的喜歡。"
  宦楣不知怎地忽然問:"倘若他不是今日的宦暉了,你仍然喜歡他?"
  自由詫异的問:"人可以分昨日今日明日嗎?"
  "可以,人會變的。"
  "不,"自由笑說,"你的意思是環境會變。"
  "對。"這小女孩真有意思。
  "環境不會比現在更坏,宦暉說,許多人都利用他的身分,對他有企圖。"
  他那樣說過?宦楣大大訝异,她一直以為他喜歡那些人,愛搞那种關系。
  看樣子兄妹之間了解不夠。
  "他說他有點厭倦,有机會的話,他想找一個風景幽美的小鎮隱居。"
  宦楣覺得好笑,他,毛豆?她不相信,這不過是一時的意興闌珊。
  宦太太下來了,把自由迎到樓上小會客室。
  宦楣沒有跟上去。
  老司机匆匆過來,"小姐,麻煩你,宦先生要那只黑色公事包。"
  宦楣進書房取給他,一邊問:"他要公事包干什么,不是說好回來吃飯嗎?"
  "看我,險些給忘記,"老司机拍一下額角,"宦先生与冉先生談公事,不吃飯了。"
  宦楣一怔,這個日子事前征求過父親的同意,他不回家赴約,可見是有急事,宦楣知道她父親的脾气,他一向喜歡主動,今日取消一個約會去遷就另一個,可見是被動,不但有急事,且有點身不由己。
  同冉鎮賓談公事。
  宦楣忽然想起坐在冉某身邊的葉凱蒂,她伸手拍拍胸口,聯想力別太丰富了。
  "眉豆,眉豆。"
  她听見叫,走進飯廳去坐下,一邊說:"爸爸有事,不回來了。"
  誰知宦暉一听,手一震,半碗湯傾潑出來。
  自由連忙取過餐巾替他揩手。
  宦楣看在眼里,發覺自由也對宦暉很好。
  宦太太對自由說:"你別見怪,宦家男人一向視工作為第二生命。"
  自由笑笑不語。
  宦楣肯定宦暉跟她一樣食而不知其味。
  只听得宦太太不嫌其煩地問了足足千余條問題,把艾家家宅查得一清二楚。
  宦楣只听到自由答:"父母已經過身,我跟兄嫂生活已經有十年以上,十分渴望有自己的家庭。"
  宦楣知道母親會得喜歡這個單純但絕不愚鈍的女孩子。
  她讓她倆繼續談下去,向宦暉使一個眼色,便离開飯桌。
  宦暉与她走到走廊,她悄悄問:"爸爸同冉鎮賓有什么新計划?"
  宦暉強笑,"我只知道,冉鎮賓要娶葉凱蒂。"
  "什么?"
  "不能置信是不是,凱蒂終于得到她要的一切。
  兩兄妹面面相覷,苦笑。
  宦暉歎口气:"現在我才知道,我逼人太甚了。
  宦楣始終護著大哥,"冉鎮賓跟你全然不同,他可以做主,你不能。"
  "凱蒂不會原諒我。"
  "我們需要她原諒嗎?"
  "如果還想同冉鎮賓談生意的話,我們需要。"
  宦楣說:"別低估冉鎮賓,商場無父子,亦無恩仇,惟利是圖。"
  "眉豆,我一直覺得你的腦袋遠胜于我。"
  "這算是稱贊嗎,比你好就算好嗎?"
  說到這里,大門打開,他們的父親回來了。
  "宦暉,跟我來。"
  宦楣連忙說:"爸爸,艾小姐在這里。"
  宦興波像是沒有听見女儿說什么,一徑朝書房走進去,宦暉只得撇下女朋友跟在父親身后。
  自由過來問:"宦暉呢?"
  宦太太笑:"他們父子有話說。"
  宦楣拍拍自由肩膀:"我開車送你回家。"
  自由就是這點好,非常容易商量,她點點頭。提起書包,并沒有不愉快的樣子。
  在車上,官婚問:"自由,你如何認識宦暉?"
  "我哥哥是鈞隆的職員。"
  "啊。"宦楣笑,就這么簡單。
  艾家位于森林般的住宅大廈其中一幢,自由清晰地指導宦楣把車子駛進相當狹窄的馬路。
  自由笑笑說:"比起宦宅,這里并不是理想的居所。"
  宦楣即時回答:"但是你看上去比我開心得多。"
  自由沒有回答,笑著揮揮手,上樓去了。
  宦楣覺得她很有意思,宦暉自有他的福气。
  她把車子駛向聶家。
  一邊駛一邊同自己講道理:他也許不在家,也許不歡迎不速之客,也許正在招呼朋友。
  也許……他倆的關系還未到女方可以隨時出現的地步。
  道理管道理,宦楣雙手一點都不听話,直把車子開到郊外,駛進聶宅的私家路,才停下來。
  引擎一熄,她的心也靜了。
  她把臉伏在駕駛盤上不動,過一會儿,她歎口气,又開動車子,迅速掉頭,往大路駛去。
  一抬頭,看到一個人,穿著運動服,站在路口上,雙臂抱著胸前,笑眯眯的問:"小姐,找人?"
  宦楣松一口气,停車,他一定是听到引擎聲了。
  聶上游走過來,笑說:"是一輛火辣辣的車子。"
  宦楣下車,"這并不是我的座駕。"
  "把它的故事告訴我。"
  "你有無好酒美肴?"
  "你說什么有什么。"
  宦楣把手臂圈著他的手臂,仰起頭笑了。
  他的家是那么舒服,那种老式大張的沙發,永遠罩著雪白的套子,鼻端接近了可以聞到新近漿熨過的香味,躺下去便不想起來。
  聶上游是好主人,客人一進門他就知道她要的是什么,她不必多說一句話,他看她的眉梢眼角就已經服侍得她舒服熨帖。
  "我以為你不在家。"
  "我剛回來。"
  "又以為一個碩健的雪白皮膚的血紅嘴唇的女郎會得應門而出。"
  "料事如神,我剛在后門把她送走。"
  宦楣不得不佩服他應對的本領,"你究竟在做什么?"
  "你真的想知道?"
  宦楣遲疑了,無緣無故漲紅了面孔,他一個人在他家中做什么是他的私隱,真的告訴她,怕尷尬的是她。
  "跟我來。"
  他把她自沙發上拉起來,她猶自忐忑不安,他已經一手推開廚房門,扑鼻而來的是巧克力無与倫比獨特的甜香,只見大理石桌面鐵絲架上擱著一大堆剛出爐的巧克力餅干,每塊巴掌大。
  宦楣忍不住嚷出來,"聶上游,我愛你。"
  也不征求物主的同意,抓了一塊就張開嘴咬。
  聶上游開一瓶香檳,斟一杯給她,笑問:"愛我,這又是不是結婚的理由?"
  与他在一起,總是占下風,又那樣愉快,不可思議。
  "你瘦了。"他說,"不妨多吃兩塊。"
  "我瘦?你應當去說宦暉。"
  聶君不出聲。
  "你同他有生意往來,請告訴我,是否有擺不平的地方。"
  聶君注視她,"今日你來,就是為了這個吧?"
  "坦白的說,我有點擔心。"
  "請听我分析,即使有什么大事,宦興波也可以控制場面,倘若連他都覺得有困難,我們擔心又有什么用?"
  "你一點風聲都听不到?"
  聶君搖搖頭。
  宦楣知道他騙她。
  但她感激他,說實在的,她根本無能為力。
  "到了我這里,就不要再有煩惱。"
  "再喝下去就不能開車了。"
  "我知道你往哪里。"
  "哪里?"
  "弱水蓬萊西。"
  總難不倒他,他總知道什么時候說什么話。
  宦楣閉上雙眼,輕輕歎息一聲。
  她沒有把所有的巧克力餅干報銷,但的确獨個儿喝光一瓶香檳。
  還堅持開車,聶上游只得坐在她的身邊護駕。
  她記得很清楚是怎么回家的,她沒有醉,女性惟有在十九歲之前醉酒尚可容忍,之后,凡事還是清醒點的好。
  她跑進書房去。
  她沒看見宦暉,父親背著她托著頭獨坐。
  她過去叫他,他抬起頭,宦楣驀然發覺她父親已經憔悴。
  宦楣裝作沒事人似,在父親身邊站了一會儿,想說話,又覺得無話可說,靜靜离開書房。
  她現在明白母親為何极少同父親交談。
  皆因不知從何說起。
  宦暉一整夜把自己關在房內,他妹妹看到房門底縫那條光線整夜不滅,知道毛豆沒有睡著。
  眉豆也沒有。
  天亮時分她悠然入夢。
  忽然像是置身一間大堂,排排坐滿數百人,仿佛進行聚會,轉眼她自窗口看見隔鄰大廈失火,烏黑濃煙滾滾冒出,有人說:"疏散,疏散。"所有人站起來有秩序地向大門走去,宦楣忽然看見她母親就在前面,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她連忙叫:"媽媽,媽媽,我在這里,不怕,不怕。"過去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一惊而醒。
  她睜開眼,看見許綺年站在床頭。
  "昨夜喝多了?"
  許綺年笑吟吟,宦楣錯愕地看著她,這人倒是恢复得快,沒事人一樣。
  "你怎么來了?"
  "幫令堂大人挑服裝。"
  "這個時候換季?"
  "辦喜事總得穿新衣。"
  "喜從何來?"
  "宦暉結婚呀。"
  宦楣見狀,說說就變真了,她跳下床來,"你呢,許小姐,公事不忙?"
  許綺年答:"對公關部門來說,什么都是公事。"
  宦楣笑,"鈞隆真少不了你。"
  許小姐也笑,"我就是要造成這种幻覺。"
  "我洗把臉就好。"
  "几時輪到你?"
  宦楣一怔,"我?"訕笑了。
  "我都听說你的男朋友一打一打的。"
  宦楣轉過頭來,接下去說:"紅黃藍白黑俱全,是不是?"
  的确有這么一句,許綺年非常尷尬。
  宦楣套上衣裳,"聞名不如目見?"
  許綺年連忙解嘲說:"是我造次,鈞隆一連開除了好几位老臣子,我這張嘴要是不當心,遲早輪到我卷舖蓋。"
  宦楣問:"開除誰?"
  許綺年說了几個名字。
  都是陪宦暉進出与走得密切的那几個人。
  看樣子父親是動了真气,殺無赦。
  宦楣拉起許小姐的手,"來,我們下去看宦老太打算怎么治妝。"
  宦太太在她的房間里,宦楣一進去,便看見滿地滿床滿沙發的衣料,晶光閃閃,都抖了開來,一邊站著兩位綢鍛店女職員,笑嘻嘻地极好耐心服侍,不時把料子往宦太太身上披搭,指出优點。
  難怪許綺年要過去討救兵,這樣子挑到几時去,非得宦楣提點一兩句,速戰速決不可。
  "眉豆眉豆,快來幫眼。"
  她終于找到精神寄托。
  宦楣決定樂它一樂,縱身跳過衣料堆中,扯起一塊桃紅嵌銀線的羽紗,當沙里似,在腰間纏了几纏,整匹抖將出來,往肩膀上一披,再自背后把紗料兜過來遮到頭上,雙手合十,說道:我是蓬遮普的馬哈拉尼。"
  房間內几位女士笑得彎腰。
  正在歡樂,有人輕輕敲啄房門。
  宦楣一抬頭,"毛豆,進來,我們替准新娘挑衣料呢。"
  "眉豆,請你出來一下。"
  宦楣只得把身上層層紗料拆下來,跟哥哥進偏廳。
  她先發制人:"听說鈞隆許多老伙計因你的緣故提早告老回鄉?"
  "眉豆,"宦暉答非所問,"我有事与你商量。"
  他是嚴肅的。
  "毛豆,你知道你可以相信我。"
  宦暉開口:"昨夜父親与冉鎮賓去商議一件事情。"
  "我知道,那事沒有成功。"
  "你猜到了?"
  "從他的臉色看得出來。"
  "我相信失敗是因為葉凱蒂的緣故。"
  "毛豆,別荒謬,冉鎮賓不是那樣的人。"
  "我去會晤凱蒂。"
  宦楣站起來,"毛豆,你過慮了,我知道你迫切地希望戴罪立功,但這不是正途。"
  "我要查清楚。"
  宦楣說:"凱蒂恨我倆入骨,你是知道的。"
  宦暉歎口气,搓著雙手。
  "你几時擔心過這些事?"宦楣笑問。
  宦暉看一眼。
  "如果被凱蒂辱罵一頓會令你好過一點,我代你做一次代罪羔羊如何?"
  宦暉抬起頭來,"你肯為我犧牲?"
  "你是我兄弟。"
  "眉豆,你一向最會賺我熱淚。"
  "毛豆,放心,我肯定父親有能力彌補一切紕漏。"
  宦暉點點頭,"我要回銀行了。"
  "喂。"
  宦暉轉過頭來。
  "你真的要結婚?"
  "自由与我下個月訂婚。"
  "恭喜你。"
  宦暉臉上一點喜意都沒有。也難怪,辦喜事的并不是他,是宦太太。
  那日下午,她勒令宦楣陪同自由一起去選擇禮服。
  宦楣說:"自由,老太君御駕親征,多疼你。"
  自由只是笑。
  一進店門宦楣便看見鄧宗平,宦楣的一顆心不由自主几乎沒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在這种地方做什么?
  莫非來訂禮服預備小登科。
  宦楣呆呆的站在門口,小鄧這時候也看到了她,神色一般的惊疑不定,兩人凄苦的凝視半晌,還是宦太太先招呼他:"宗平,我給你介紹,這位艾小姐是我們宦暉的未婚妻。"
  鄧宗平才回過神來,"啊,宦暉要結婚了?"
  宦太太笑問:"你呢,宗平,你陪誰來?"姜是老的辣,不慌不忙套取資料。
  "我做我師兄的伴郎。"
  宦楣松一口气,但适才那一惊,已經令她憔悴。
  她把兩手插在外套袋里,看母親与設計師嘀咕。
  鄧宗平終于走出試身間,靜靜站在她身邊,過半晌問:"為他人做嫁衣裳?"
  宦楣抬起頭,"最近很忙?"
  "并不。"
  "為什么沒听見你的聲音?"
  "我已經決定了,倘若沒有更好的理由,就不會像上次那樣無故出現。"
  "你一直吝嗇。"
  "對大家比較好。"
  宦楣微笑,"你也最懂得自我控制。"
  "為此我恨自己一輩子。"
  宦楣不出聲。
  鄧宗平過去与宦太太道別,祝賀艾自由,然后离開禮服店。
  宦太太說:"若果沒有更好的式樣,我們到歐洲去買。"
  自由拿著圖樣輕輕問宦楣:"你仍然愛他,他也仍然愛你,為什么?"
  宦楣听到這樣的知心話,一下子怔住,眼睛一霎,小心翼翼含住的兩顆眼淚流下來,掉到圖樣上。
  她連忙說:"自由,你好不天真。"別過臉轉過來,已把憔悴抹掉。
  宦太太在一邊抱怨:"一個月籌備婚禮太難為人,最好有半年時間慢慢來。"
  宦楣說:"當心他們私奔。"
  扰攘半晌,才挑了一襲仿五十年代含蓄秀麗的款式,指明要象牙白的真絲緞縫制。
  不過宦太太又急了,"訂婚穿什么?"
  宦楣疲倦的說:"我需要一杯濃茶。"
  "好,我們回頭再來。"
  自由仍然維持同一的笑容,站得筆挺,侍候在旁。
  這個小女孩子不簡單,宦楣開始佩服她。
  一行三人還沒走到茶座,宦太太又嚷著要看首飾,換了平時,宦楣早就一聲救命落荒而逃,但今天是特殊的好日子,母親難得借到個名正言順高興的借口,做女儿的有義務陪她瘋。
  轉過頭去吁气的時候,只見自由給她一個鼓勵的神色,宦楣只得笑。
  經理正招呼她們,職員開門又放進一位客人。
  那位女賓穿一套寶藍色衣裳,更顯得膚光如雪,明艷照人。
  宦楣朝她點點頭,她也矜持地頷首。
  一邊宦太太与自由正低頭鑽研一套項鏈耳環。
  宦楣知道母親必定一早就看到什么人在這狹小的店堂里,但她老人家永遠有視而不見的本領。
  宦楣原本早已得乃母真傳,但這次她有任務在身,于是開口說:"你好,凱蒂。"
  凱蒂在她身邊坐下來,取出香煙,遞給宦楣,宦楣倒有點受寵若惊,一時不知她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亦不相信世上會有不記仇的人,只得先取了香煙。
  店員取出一條項鏈替她挂上,葉凱蒂顧影自怜。
  宦楣心想,也不能在她面前太過謙卑,微微笑道:"闊了。"
  凱蒂轉過頭來,輕輕一笑,"想開了,自然天空海闊。"
  這話很有點意思,宦楣乘机說:"渴死人,喝杯茶?"
  "好呀。"葉凱蒂仍然愿意被人看到她与富家千金坐在一桌,證明她吃得開,有交情。
  宦楣与凱蒂推開玻璃門出去。
  宦太太与艾自由皆無抬起頭來,任由她倆离開。
  由此更加可知她們完全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這年頭,誰不是狐狸。
  凱蒂笑問:"与令堂有商有量的那一位,就是你未來的嫂子吧?"
  凱蒂自然已經听說了。
  宦楣与她找到位子坐下。
  凱蒂又說:"世上永遠有人得來全不費功夫,不流一滴汗,眉豆,那人也不是你。"
  "好端端怎么又把我扯進去。"
  "一個人際遇的好坏,全然不是因為他做了什么,或是沒做什么。"
  "凱蒂,你也混得不錯呀。"
  她沮喪地苦笑,"听听,混,運气好你也不會用到這個字。"
  "凱蒂,与宦暉這樣的人生活,并非福份。"
  宦楣忽然之間明白,凱蒂并不介意對面坐的是什么人,她只想好好的吐一次苦水,而宦楣正是最佳听眾,故事中的每一個主角,宦楣都認識了解。
  這并不代表凱蒂會与她冰釋前嫌,所以宦楣非要把握這次難得的机會不可。
  "听說冉先生對你很好。"
  凱蒂點點頭。
  "且快要正式結婚了。"
  "听到這兩個字都怕,真沒想到,一直夢寐以
  求的机會,真正來到,卻把它拒絕。"
  宦楣意外,"你沒答應他?"
  凱蒂說:"跟你一樣,我也想戀愛。"
  宦楣慢慢套她的話:"但是,我還想得到權柄勢力。"
  "你?"凱蒂挪揄,"倒是看不出來。"
  "冉先生沒有興趣栽培你?"
  "也許會送若干股份給我,但男人的事,還是男人的事。"
  宦楣已經得到她要的訊息,仍然不動聲色,笑道:"這么說來,你不打算垂帘听政。"
  "你真愛開玩笑,我此刻比任何時間都想退休歸隱不問世事。"
  "我曉得了,大概是冉先生不想你操勞。"
  凱蒂忽然醒覺,狐疑的看著宦楣,"你好像對我的事很有興趣。"
  宦楣笑,"你是城里的傳奇。"
  "你們宦家跟冉鎮賓很熟吧?"
  "是呀,所以擔心有一日見到你要叫伯母。"
  "你放心,我仍然是葉小姐。"
  宦楣忽然勸她,"做冉夫人也不失禮,感情有許多种,冉先生學問好,有肩膊,正所謂有身分有地位,你莫輕視他。"
  葉凱蒂笑了,接上去說:"煙花女子嫁予他也算是理想歸宿,值得艷慕了。"
  宦楣一抬頭,看見宦暉正朝她們走過來,怎么搞的,一整個下午,所有的人都擠到這個商場來。
  凱蒂自然也看到宦暉,她臉上笑容不變,神色自若,但是顫抖的手指出賣了她。
  宦暉朝妹妹頷首,然后往走廊另一端走去。
  凱蒂說:"我要走了,多謝你這杯茶。"
  "凱蒂——"
  "算了,你說的話,我永遠听不進耳去,總而言之,我不是坏人,你不是坏人,好了沒有?"
  "凱蒂,宦暉也不是坏人。"
  "那我就不知道了。"
  凱蒂踏著高跟鞋而去,晶光燦爛的外表,千瘡百孔的內心。
  宦楣剛想結帳,她大哥出現,拉開沙發椅子坐下來。
  這時候,一茶座已經客滿,四周圍的人高談闊論,樂隊又開始演奏,三流提琴手把一只梵啞鈴拉得鬼哭神號,令不安的人更加心煩意亂。
  "她說什么?"宦暉問。
  "她什么都不知道。"
  "當真?"
  "我打探得很仔細,冉鎮賓的公事,她不了解。"
  宦暉抱怨,"你讓凱蒂瞞過去了,她這個人有机心。"
  宦楣覺得好人難做,"我已經盡了力。"
  宦暉不響。
  "媽媽來了。"宦楣站起來。
  宦太太拉著未來媳婦,另一只手提滿大包小包。
  艾自由隨便一坐,剛好坐到适才葉凱蒂的位置上。
  宦楣看在眼內,不禁想,此刻鄧宗平身邊又是誰?
  艾自由右手無名指上已戴著一枚鵝蛋形鑽戒,她伸出手讓宦楣瞧。
  宦楣哪里有心思看那個,兄妹倆几乎同時站起來,"媽媽,你們慢慢休息,我們有事先走。"

  ------------------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