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那天上,宦楣躺在陌生的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發呆,她似乎不必擔心會不會适應新生活,生話已經找上門來,她只要打開大門,便會听見它對她說:"逼迫!"
  就在這個時候,耳邊傳來一陣嗚嗚聲。
  宦楣并不在意,自由在她房門口出現。
  "是那具手提電話響。"
  宦楣心頭靈光一閃,連忙跳起來,奔到客廳,把那具電話搶在手中,一時不知按哪一個掣,急得手足無措,那邊廂自由伸手過來,輕輕一按。
  她倆立刻听到了宦暉的聲音:"眉豆,眉豆。"
  宦楣一時忍不住,淚如泉涌。
  "自由,自由。"
  自由取過電話,"是,是,好,听明白了,沒有問題,我會照做,要不要我帶什么?好,我都懂得。"她轉過頭來,同宦楣說:"他要跟你說几句。"
  宦楣問:"身体好嗎,有無父親的消息?"
  問了只覺多余,他自身難保,焉有余暇兼顧別人。
  "眉豆,鎮定一點,父親進了醫院。"
  宦楣几乎想尖叫泄憤,正當她認為事情不可以更坏的時候,它轉為漆黑。
  "有极好的大夫看著他,情況穩定。"
  "是什么病?"
  "心髒病。"
  "父親從來沒有心髒病。"那是從前,可見現在一切都不同了。
  宦暉沉默一會儿,"母親怎么樣?"
  "你要不要跟她說話?"
  "不要刺激她,你們搬家沒有?"
  "今天才搬好。"
  "眉豆,我不便多說,請你照顧母親。"
  "你几時再与我們聯絡?"
  "我不知道。"
  電話就此中止。
  宦楣傷心莫名,走到露台,仰頭狂叫。
  自由跟出來,"別把伯母吵醒。"
  電話又響,這次是聶上游,宦楣并不意外。
  "要不要喝杯茶談談?"他問。
  "我怎么見你?"
  "十分鐘后有車在樓下接。"
  宦楣看著自由,"你今晚走?"
  自由低頭答:"又被你猜到。"
  "這樣淺易的調虎离山計,誰會看不出來。"
  "我會想念你的。"
  "好好看著宦暉。"
  自由點點頭。
  "我要下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她取過外套出門。
  車子的司机并不是聶上游,這也在宦楣意料之中,她不聞不問,閉目假寐,車子在市區中只繞了半小時,就抵達目的地。
  宦楣下車前問司机:"甩掉他們了?"
  司机愉快的答:"十分鐘前已經甩掉。"
  宦楣點點頭。
  "官小姐,十六樓,請你自己上去。"
  "謝謝你。"
  聶上游在等她。
  她向他表示感激,不做特別安排,她听不到宦暉聲音。
  "你也搬了家?"
  聶上游答:"住膩了郊外。"
  "你們會不會保證宦暉安全?"
  聶君搖搖頭,"我們只負責出入口。"
  宦楣悲愴地笑。
  "我們像是生疏了。"
  "我卻覺得自己仿佛再世為人,并且已失去前生的記憶。"
  "你可愿意從頭開始?"
  宦楣抬起頭來,"從哪一方面說?"
  "与我一起走,眉豆,到任何一個你喜歡的城市長住,我們會得到快樂。"
  宦楣微笑,"帶著我可怜的母親?"
  "這不過是細節問題,必定可以解決。"
  "我不想跟一個做出入口生意的男人。"
  "我不知道你對生意沒有興趣,听說你對父兄的本行全無認識。"
  "眼不見為淨,不知者不罪,可惜你讓我知道了。"
  "這是鄧宗平灌輸你的正義感吧?"
  "你不用提他的名字。"
  "我并看不起那個自以為是的人。"
  "他也不喜歡你,你倆扯平了。"
  "眉豆,你考慮一下,讓我照顧你,你會幸福。"
  "上游,你們都沒有想到,也許這也是我照顧自己的時候了。"
  "你這個倔強的女子。"
  "這點,你与鄧宗平的意見相仿。"
  "是嗎,余不敢苟同,照我看他從來沒有愛過你。"
  宦楣低下頭,"我不再關心這些問題,上游,我想見一見家父,他病了。"
  聶上游沒有回答。
  過一會儿他說:"你總是出難題給我。"
  真的,除了求他,宦楣沒有辦法,這件事上,鄧宗平幫不了忙,她低下頭,"我十分疲倦,請送我回去。"
  車子就在樓下。
  到達祖屋,宦楣用鎖匙啟門,她听得母親問:"毛豆,可是你回來了?"
  "是我。"
  "三更半夜,你同自由到什么地方去?"
  宦楣走到自由的房間一看,燈還亮著,人去樓空。
  她轉頭說:"宦暉已把自由接走,她不回來了。"
  宦太太像是很明白的樣子,隔一會儿說:"你呢?"
  "我!"宦楣茫然反問。
  "這沒有你的事,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犯不著守在家中。"
  宦楣不語。
  "你看小蓉到處有得去。"
  "小蓉比我勇敢。"
  "照樣的出去吃喝玩樂好了,我有人陪,我有事做,不怕的。"
  宦楣只是干笑。
  "是不是因為我?宦楣,我不想成為你的包袱。"
  "一時間你叫我到哪里去?"
  宦太太凝視女儿半晌,"什么地方有快樂就去什么地方。"
  宦楣推母親進房,"還沒天亮,還有一覺好睡。"
  這一覺睡醒,屋里就只剩她們母女兩人了。
  天蒙蒙亮的時候,宦楣只覺得左胸上如針刺般痛,猛然自夢中醒,脫聲叫:"父親!"
  她跳下床往房門走去,一頭撞在牆上,咚地一聲,額角上連油皮都脫去,痛得她落淚,原來她還記著大宅里房門的方位。
  夢里不知身是客。
  不知要隔多久才會習慣。
  宦楣用力揉著額角,人倒是痛醒了。
  鄧宗平与她母親在客廳談話。現在她私人活動面積驟減,一推門出去,就可以听到客人的聲音。
  鄧宗平說:"……不會的,伯母。"
  "我決定陪伴宦先生,他在哪里我就去哪里,這樣,眉豆就自由了。"
  宦楣听了母親的話,不知怎地,背脊涼颼颼,只覺不安。
  宗平一抬頭,看見宦楣,連忙站起來。
  宦太太說:"你們慢慢談,我出去一會儿。"
  "母親,你去哪儿?"
  "我出去打探打探。"
  宦楣見有女佣陪著,只得任由母親出門。
  她轉過身來,"客廳或房間,只有兩個地方任擇。"
  "那多好,終于同每一戶人家一樣了。"
  宗平聲音里雖然沒有幸災樂禍的味道,宦楣听了,一樣覺得難堪。
  "据我所知,艾小姐已經出去了。"
  "你知道得真不少。"
  "有人已經掌握線索,你有沒有發覺,自今日起,門外已經撤消監視。"
  "宗平,你從來不肯給我一點點好消息。"
  "眉豆,事實如此。"
  "你太沒有人情味。"
  鄧宗平側起耳朵,"你房內的電話在響。"
  宦楣霍地站起,奔到房內去听,一顆心几乎自喉嚨里跳出來。
  聶上游的聲音:"你現在馬上出門,乘車到山頂纜車總站等我。"
  宦楣取過外套,對鄧宗平:"請送我到山頂去。"
  宗平看著她不動。
  "宗平。"
  "伯母說得對,他們利用你這個弱點,指使你像一只沒頭蒼蠅似亂扑,根本不予你机會适應新生活,眉豆,如果你听我的話,坐下來,以不變應万變。"
  宦楣歎一口气,拉開門下樓去叫街車。
  宗平卻又在她身后追上來。
  兩人到達山頂的時候,大霧彌漫,視野不足兩公尺。
  宦楣焦急地奔向纜車站。
  "眉豆。"
  她猛然轉身,只看見聶上游的上身,他雙腿被霧遮蓋。
  "是什么消息?"她迎上去。
  白霧被她推開,又在他倆四周合攏,整個山頂,仿佛只剩下兩個人。
  聶上游臉色凝重,他握住宦楣的手。
  剛在這個時候,鄧宗平撥開濃霧赶上來,低聲喝道:"放開她。"
  聶上游雙目炯炯,瞪著他的敵人。
  "你一手安排這個困境,"鄧宗平指著他,"陷害宦興波父子,牽著宦楣的鼻子走,居心何在!"
  聶上游冷冷看著他。
  鄧宗平一生從未試過如此失態,他竟按捺不住,踏前一步,打脫聶君握著宦楣的手。
  聶上游本能反擊,反手推向鄧宗平,使對方退后三步,然后順手把宦楣拉至身后。
  鄧宗平叫出來,"眉豆,過來,不要受他威脅。"
  宦楣忍無可忍,"兩位先生,請給我一點面子。"
  霧大濕重,三個人的臉面上已經凝著水珠。
  宦楣說:"請你倆稍加控制。"
  鄧宗平仍然指著聶上游,"有話快說。"
  聶君非常諷刺地說:"鄧先生,這里不是三號法庭。"
  鄧君自有他答复:"我遲早將你這种人繩之于法。"
  "夠了夠了,"宦楣懇求,"到底是什么消息?"
  聶上游看著他,"你愿意讓他知道?"
  "是。"
  "好,眉豆,請你節哀順變,宦興波先生已于三小時前病逝异鄉。"
  連鄧宗平都呆了。
  宦楣胸口中央猶如挨了重擊,退后一步,腳步飄浮。
  聶上游扶著她,低頭無言。
  宦興波最后一句話是"我罪不至此",聶君不敢告訴宦楣。
  過了半晌,宦楣像是緩過气來,輕輕問道:"他有沒有痛苦?"
  "沒有,彌留時間很短。"
  "有沒有要求見他的親人?"
  聶上游搖頭。
  宦楣抬起頭,非常困惑,"但是父親一向最愛我們。"
  聶上游不能回答這個問題。
  宦楣仍然用很細小的聲音說:"我想回家,我覺得冷。"
  鄧宗平恢复鎮定,"我送你走。"
  宦楣像沒有听見,又問聶上游:"他真因病過身,抑或有其它原委?"
  鄧宗平冷冷說:"我肯定如果宦先生留在本市的話,他會仍然健存。"
  聶上游臉上浮起一層黑气。
  鄧宗平自喉底哼出來:"請記往自古邪不胜正,眉豆,我們走。"
  眉豆忽然甩開他的手。
  "你們走,我要在這里多留一會儿。"
  她走向霧里,冉冉消失在白霧中。
  宦楣忽然之間清醒了,到今天她才肯承認,一切都是事實,這不是一個噩夢,她不會醒來,她要活下去。
  真沒想到沒有与父親話別的机會,原本以為他會為女儿主持婚禮,還有,再為女儿的女儿主持婚禮,最后在女儿的女儿的女儿陪伴下壽終正寢。
  有些人的生命劇本猶如一本寫坏了的小說,上半部開始得轟轟烈烈,引人入胜,滿以為不知有多少丰富奇趣的情節要跟著出場,但沒有,到后來,銷聲匿跡,嗚咽一聲,就告結束。
  宦楣靠在水門汀欄杆上,想到父親,神色溫柔而凄愴。
  她不記得他有什么特別嗜好,他惟一興趣是做生意,他不算懂得享受,對生活要求也并不高,成功的時候,他會有极短一刻的躊躇滿志,最多三兩個小時以后,他又再去為下一個計划努力。
  很難說他快樂抑或不快樂,更加難說他滿足抑或不滿足。
  宦楣在山上站了大半個小時,沾濕了衣襟,才回頭往原路出去。
  有人叫住她,"小姐,要車?"
  是聶上游。
  鄧宗平的工作忙,想必已經赶下山去辦案。
  宦楣坐聶君的車子下去。
  她与他商量整個下午,決定了几件大事。
  宦楣知道,聶君為她擔著极大的關系,這一點非宗平可以了解。
  三天后,她出門去把父親骨灰迎回來。
  在飛机場接宦楣的是許綺年。許在外地讀到報紙,震惊悲傷,不想繼續旅程,于是結束假期,赶回來与宦楣會合。
  許綺年失聲痛哭。
  借宦楣回到家中,她已經雙目紅腫。
  宦太太迎出來,神色并不見得特別悲切。
  許綺年起了疑心,問宦楣:"你是怎么對母親說的?"
  宦楣不出聲。
  宦太太對許綺年說:"眉豆要找工作呢,至要緊崗位上有可靠的年輕人,你說是不是?"
  許綺年瞪著宦太太,忽然看出端倪來,她霍地轉過身子,惊問宦楣:"宦太太這個情形有多久了?"
  宦楣垂著雙目,濃眉重重壓著長睫,沒有答复。
  "眉豆,回答我。"許綺年的神情繃緊。
  宦楣終于低聲說:"醫生講,這是她保護自己的一种方式,她不想知道,不想看見,心里面就干淨。"
  許綺年一呆,跟著奔進宦楣的房間里,伏在一角,號啕大哭。
  宦太太詫异的說:"她怎么了?"
  "她心請不好過。"
  "早點嫁人,什么毛病都沒有。"宦太太下結論。
  "只怕披上嫁衣事更多。"
  宦太太歎一口气,搖搖頭,回到房間去。
  宦楣搭住許綺年的肩膀,"不要難過,我母親一切正常,只是對時間空間有點混淆,對最近家中發生的几件大事,她只有一個概念,有時記得,有時不,因此抵消絕大部分的痛苦。"宦楣停了一停,"難道,你不想像她?"
  許綺年嗚咽問:"宦暉呢,他知道這一切沒有?"
  "我不曉得。"
  "你勸他回來吧,接受事實,總有一天可以重新做人,逃亡在外,生生世世不得安樂。"
  "我不知道他在何方。"
  "眉豆,我小覷了你。"
  "有一件事情,真是當務之急。"
  許綺年擦干眼淚,"是,我知道。"她打開公事包,取出几份資料。
  都是市面上适合宦楣做的工作。
  許綺年將每一份職位的优勢劣勢都向她分析清楚,薪酬、前途以及可預見的人事困難等等,皆毫無保留地講個一清二楚。
  一小時后宦楣感動地按住她的手,"你原不必對我這么好。"
  許綺年苦笑,喝一口水,說道:"眉豆,我也難得碰到尊重我愿意接受我意見的人,往日我一腔熱血待人,人只當我別有意圖,狼心狗肺,曾勸人移民,人以為我拖他落水,又勸人与那無良之人分手,人又怀疑我妒忌,三下五除二,与我疏遠,与我反目。眉豆,你看我是古道熱腸,人看我是多管閒事,一念之差,天淵之別,我倆有緣分,你肯听,我怕什么講。"
  宦楣怔怔的看著她。
  許綺年說:"你若不嫌棄,就認我做一個老姐姐吧。"
  宦楣站起來擁抱她。
  出乎意料之外,宦楣最終挑選的,是電台一份記者工作,薪水最低不在話下,且有可能苦不堪言。
  許綺年即時了解到該份職業的性質有補償作用,過往宦楣的世界与普羅大眾完全脫節,此刻一有机會,她想与社會有比較深刻的接触。
  許綺年佩服這個選擇。
  經過中間介紹人,宦楣得到該份工作。
  許綺年的忠告是"即使是支一百元月薪,也是一個責任,亦有人事傾軋,必然有得有失"。
  第一天上班是一個傾盆大雨的日子。
  鄧宗平來接她。
  他不相信她真的要上班。
  以前他幻想過這种生活:小兩口子一起上班下班,約好在小館子吃頓飯看場戲,每一天都過得朴素平凡溫馨,一下子就白頭偕老。
  水撥大力地划動,雨水似倒下來一樣,雷聲隆隆。
  這表示什么,宦楣想,雨過后天會晴,抑或是風雨剛剛開始?
  車子似駛過瀑布,雨點打在車頂上巴巴作響。
  "……總部要調他返美國。"
  宦楣心不在焉,"誰?"
  "你的朋友聶君。"
  宦楣的心一沉,聶上游受調是意料中事,他与顧客太過接近,惹人注目,對整個組織有害無益。
  "他几時走?"
  鄧宗平詫异,"他沒有与你說?你們不是常常見面?"
  宦楣噤聲。
  她會想念他。
  "你終于有机會可以擺脫他了。"
  宦楣沒有搭腔。
  "抑或,你會覺得遺憾?"
  宦楣微笑,"宗平,你几時變得這樣酸溜溜?"
  宗平大大的不好意思,一直駛到電視台門口,再也沒有說話。
  他祝宦楣開工順利。
  來接宦楣下班的,卻是聶上游。
  他問她第一天如何。
  宦楣說她希望喝一杯酒。
  坐在英式酒吧里,宦楣連喝三杯。
  聶上游笑問:"那么坏,噯?"
  宦楣問:"你可是要离開我了?"
  他一怔,"誰告訴你的?"
  宦楣不答,轉身叫侍者給她第四個干馬天尼。
  "我猜一定是鄧宗平,他給我的麻煩多得足夠讓我叫人打斷他的狗腿而不覺內疚。"
  "我倒希望這是因為我的緣故。"宦楣微笑。
  "若不是為著你的緣故,他已經躺在醫院里。"
  宦楣一怔,"為何這樣寬洪大量?"
  聶上游怒气上升,額上青筋凸現,"他一直以為擠走我,就可以得到你。"
  宦楣連忙說:"宗平從來不是這樣的人,他若是這樣注重儿女私情,我們早就可以結婚。"
  "彼時他与你在一起,就顯不出他的偉大。"
  宦楣仍然微笑,"你真的認為我條件差得要偉人才能包涵?"
  聶君馬上道歉,"對不起。"
  宦楣吁出一口气,"沒有我的話,你們也許會成為好朋友。"
  "永不!"
  "永不說永不。"
  "眉豆,我要你隨我到紐約。"
  "不行,我剛開始工作。"
  "去看宦暉。"
  宦楣心中最柔嫩的一角被聶君抓住,她沉默。
  "我不會再回來,這是我离開本地最后為你做的一件事。"
  宦楣眼睛看著酒杯,"你不能辭職?"
  "一個人總要維持生計。"
  "另外找一份工作。"
  他溫柔地握住宦楣的手:"說時容易做時難,我沒有專業,沒有文憑,沒有人事。"
  "你打算余生都干這种勾當?"
  "做慣了,也同坐寫字樓設有什么分別,不過是一份工作。"
  宦楣低聲說:"我不了解你,亦不了解宗平,惟一值得安慰的是,我開始了解自己。"
  聶上游靜默。
  "說說你的計划。"
  "一天去一天回,中間一天我安排你見宦暉。"
  "會不會給他帶來危險?"
  "你們只可以在公眾場所隔著一個距离見面,絕對不能面對面交談。"
  一說到公事,聶君的聲音冷且硬,完全是另外一副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只能見他一面。"
  "你想怎么樣?与他整天共游迪士尼樂園?"
  宦楣溫和的答:"你不必出言諷刺。"
  "對不起。"聶君歎口气。
  "母親仍然問毛豆什么時候回來。"宦楣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只能給你一個人去。"
  "我會考慮。"
  他不方便送她回去,她在門口叫了街車。
  宦楣累得渾身似挨過一場毒打,每個關節生痛,肌肉酸痛,倒在床上便睡。
  一夜無語。
  轉眼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又是一天。
  新聞部諸色人等都知道有這么一個新同事,開頭几天,也有好奇好事之徒,特地走了來一睹廬山真面目,只看見一個异常瘦削五官清秀的女孩子在埋頭撰稿,衣著打扮都与其他記者沒有兩樣。
  但是他們都知道她背上有著一個傳奇。
  這樣窄的香肩,受得住嗎?
  男同事特別感興趣。
  女同事卻道:"傳說中她是一個最最風流的人物,聞名不如目見,身邊少了襯托她身分的華廈名車錦衣,也不過像我們般是個普通女子。"
  宦楣視而不見,听而不聞。
  一天下午,信差送來一只信殼。
  她拆開一看,是一張來回紐約的飛机票,當中只停留一天,星期五下午去,星期天深宵返來。
  宦楣即時明白是誰送來的東西。
  下班她与許綺年見面。
  是她先問許小姐:"生活如何?"
  許綺年答:"大同小异,時常替葉凱蒂小姐訂飛机票訂台子。"
  呵是,老好葉凱蒂,永遠的葉凱蒂,一個女人到了這种地步,怕已經成精,百毒不侵。
  "你呢,"許綺年反問,"你可喜歡新工作?"
  宦楣點點頭,"很好。"
  "老趙對你還不錯吧,他若虧待了你,我擰甩他的頭。"
  宦楣駭笑。老趙是她的頂頭上司。
  "宦太太有沒有進展?"
  "難得胡涂。"宦楣不欲多說。
  許綺年吁出一口气,"有一日,內心的她會決定走出來面對現實,那時,她會清醒。"
  "醫生說她可能決定終身封閉自己。"
  "說實在的,心煩的時候誰不想躲起來。"
  "她說你約她喝茶。"
  "是,宦太太接著問我,宦先生下班沒有。"
  "你怎么答?"
  "我只得說宦先生不在本地。"
  "謝謝你,你答得很好,宦暉的确不在本地。"
  許綺年苦笑。
  "有空請來看看她。"
  "我一定會,你知道我會。"
  帶著簡單的行車進飛机場,宦楣滿以為她會看見聶上游,她沒有。
  頭等艙隔壁位于一直空著,飛机將在東京停一站。
  宦楣不可避免地碰到熟人。
  是冉鎮賓,靠在他身邊的仍然是葉凱蒂,他替她挽著化妝箱。
  葉凱蒂見到宦楣,几乎沒揉一揉雙眼要看真一點:什么,搞到這种田地了,還乘頭等飛机,倒是神通廣大。
  忍不住,她挨過去,坐在宦楣身邊。
  宦楣苦笑,躲開她也是抬舉她,只得敷衍數句。
  葉凱蒂說:"現在我們是同事了,你知道
  嗎?"可不是,同一家電視台。"是公費出差?"
  "不是。"
  "喲,你大小姐派頭不改呢。"
  "不必擔心,你沒听說過,爛船還有三分釘。"
  凱蒂語塞。她胖了,更顯得容光煥發,唇紅齒白。
  說葉凱蒂沒有腦筋,她卻是個厲害腳色,老謀深算,可是把她歸為聰明人呢,又還差那么一大截,始終不得人歡喜尊重。討厭的時候,她是天字第一號,可怜起來,又使人惻隱,葉凱蒂是個奇人。
  冉鎮賓見到了宦楣,向她點點頭,宦楣只得頷首。
  "我不在大房子住了。"葉凱蒂低聲說。
  宦楣閉上眼睛假寢,不去睬她。
  "半夜三更,我听到書房有歎息聲。"
  宦楣一震。
  "像是有异物。"葉凱蒂頗為緊張。
  宦楣轉過頭去,眼皮一緊,落下淚來。
  "嚇得我第二天就搬走了。"
  宦楣心中暗暗祝禱:是你嗎,父親,是你嗎?
  這時,冉鎮賓請侍應生叫凱蒂歸座,宦楣脫了難。
  葉凱蒂若不是十分寂寞,就不會借故過來攀談。
  飛机停在東京成田。
  有人上座,宦楣正低著頭,一眼瞄到身邊男士纖長清洁的手指,便抬起頭來。
  聶上游對著她笑,"叫你久等了。"
  宦楣毫不忌諱地輕輕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松出一口气。
  葉凱蒂在一邊看得津津有味,還指手畫腳叫冉鎮賓留意。
  老冉瞪她一眼,她才噤了聲。
  宦楣假裝沒看見。
  聶上游低聲說:"瞧你,面孔腫腫。"
  宦楣找不到借口解釋,便推說:"老了。"
  聶上游笑,過一會儿道:"我這一走,就是鄧君的天下了。"
  宦楣不出聲,他們不明白,她懶得分辯。
  "我帶了一段新聞給你看。"他鄭重地自公事包內取出一份剪報。
  宦楣一听新聞兩字,嚇得耳邊嗡一聲,連忙把剪報搶過來讀,只見頭條寫著:"离地球一百二十億光年,遙遠星群被發現,較銀河系大十倍,該項發現,令銀河系形成的時代,提早約十億年。"
  聶上游說:"這個新發現的銀河系,比地球所在的銀河系大十倍。"
  宦楣悶悶的把剪報還給他。
  聶上游見她情緒如此低落,再也不去逗她,反正他也是強顏歡笑,明知緣分已盡,黯然銷魂。
  旅程像是永遠不會結束似的,飛机不停的向前飛去,似欲奔向新發現的銀河系。
  宦楣一時間不知道她是為送聶上游抑或是為見宦暉而走這一趟,壓力太大,她雙目中一點淚意始終不褪。
  偏偏這個時候,葉凱蒂為著好奇,特地走過來要看清楚聶上游的面孔,以便散播流言時更具權威性。
  宦楣厭煩地轉過面孔,凱蒂正探頭過來,聶上游忽然發言:"小姐,你再不回座,我就把整架飛机炸掉。"
  凱蒂明白了。
  他們都這樣維護宦楣,開頭迷上她的嬌縱活潑,跟著沉醉在她的蒼白憔悴之中,宦楣注定會得到他們的愛護。葉凱蒂落寞地回了座,不由自主,學著宦楣的樣子,把頭靠在老冉的肩上。
  飛机終于抵達目的地。
  宦楣先下去,故意不与聶上游一起。
  她沒有与任何人說再見,很簡單,她不想再見任何人。
  過了海關,宦楣一貫不帶寄艙行李,一出閘口,便看見一個穿制服的司机舉著她的名牌。
  她隨司机上車。
  跟著進酒店辦手續。
  一小時后,接待部送便條上來:現代美館荷花池,四點三十分。

  ------------------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