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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二好不容易才把怒气壓下去,才跟我說:“對不起。季兄,真是見笑了。”
  我忙答:“年輕人多數這樣。”
  宋榭珊說:“我也早說過,馬可只是年輕。”
  宋二不怎么敢辯駁,他對宋榭珊恭敬有加,他說:“幸虧季兄不是外人。”
  “不是外人”這四個字,他們已經提過多次,我認為最后他們會提出一個我不能拒絕的要求,使我成為他們的一分子。
  究竟他們要我做的是什么事?我這個人并無利用价值,我只會寫几篇小說,除此之外一竅不通。
  宋二說:“少奶奶不該讓馬可直叫名字。”
  “何必拘泥。”宋榭珊說。
  “家有家法。”宋二答。
  宋榭珊只是笑了一笑。
  我仍覺得宋榭珊沒有喜怒哀樂,別人的感情至少會在雙眼中露出來,但是宋榭珊連眼睛里都不起一絲變化。瑞芳說得對,她是一尊大理石像。
  宋二帶我們在大屋四周游覽。
  宋二是個可敬可愛的人,我益發覺得与他如兄弟一般,异常合得來。
  “這間屋子以前的主人是一個遜位皇帝,因此裝修得很好,我們不過搬了點擺設來,一應俱備。”他說,“我們少爺很怕熱鬧,他喜歡靜。”
  我們走在花園中,心曠神怡,瑞芳說:“家父也喜歡靜,可惜他總是放不下事業,不能找到—處這樣的地方退休。”
  宋二說:“鮑老先生也許可以放一段日子的假。”
  瑞芳說:“我會回去勸他。”
  我笑說:“這里最懂得養生之道的恐怕是我,一年才寫三個月的稿子,其余的日子挂名做研究,其實是閒蕩。”
  宋二改正我:“是閒云野鶴。”
  園子的一角飛出一只只鴿子,我很詫异。
  宋二說:“是馬可,馬可遲早要被父親剝皮的。”
  瑞芳笑出來。
  我們走近去。
  我看見盼眯穿著一套粉紅色的小裙子端端正正坐在—張小凳子上。
  在她面前有一個小型舞台,馬可站在舞台上,打扮成小丑樣子,做著啞劇的手勢,在肩膀上、腋下、背后,不停地變出一只只白鴿,神乎其技,看得我們眼花繚亂。小盼眯猛笑,拍起小手。
  瑞芳惊歎:“呀!真沒想到馬可會這一套。”
  “雕虫小技!”宋二不以為然。
  馬可看見我們,向我們招手,我老實不客气,坐在草地上欣賞起來。
  只見馬可把白鴿無窮無盡的變出來,揮上天空,任由它們自由的飛走,甚至是扭扭身子,或是捏一下手指,都有白鴿隨時出現。
  終于他一鞠躬,表示表演完畢,我大力的鼓掌。
  他走下台來,小盼眯扑上去,他抱起盼眯親她的臉,“我的小面孔,可愛的小面孔。”
  瑞芳笑,“你叫她什么?”
  “小面孔,你看盼眯的臉多小巧精致。”
  瑞芳高興地說:“我從沒听過更美的綽號。”
  “謝謝你。”馬可也很開心。
  我笑著對盼眯道:“眯眯,你現在有個名字叫小面孔。”
  瑞芳說:“難得你們都不嫌眯眯。”
  馬可坐在草地上,凝視小盼眯的憨笑,然后說:“我們之間,她是最幸福的。”
  宋二說:“馬可的廢話最多。”
  我看瑞芳一眼,瑞芳輕輕提醒我:“宋醫生也有這個說法。”
  宋二跟他弟弟說:“馬可,你在這里也是耗,左右沒事,還是回紐約去吧。”
  馬可不悅問:“這難道不是我的家?”
  宋二說:“你把這里當家,就該听爹的話,守著點。”
  馬可“霍”地站起來,“二哥,這些人當中,就數你最了解我,你也這么朽腐,現在什么年代了,你們還做夢!我告訴你,這件事不會成功的。”
  “馬可!”宋二忽然怒不可遏,“住嘴!”
  馬可指著他:“二哥,你想想看,你仔細想想,難道我竟說錯了?我們一家子連宋家明在內。為什么而生,又為什么而死——”
  “夠了!”宋二暴喝一聲。
  瑞芳与我丟一個眼色,我連忙把馬可拉在一
  邊。
  瑞芳對宋二說:“我們到那邊走走,我喜歡那片白色風信子,好清幽的一陣杏仁香。”她頓時把宋二拉開了。
  這邊馬可還在吼:“二哥,一切只是幻像,你們何不醒覺?”
  我不知道他們在吵什么,但忍不住拍一下馬可的背脊,“好了,好了。”
  我与馬可繞過噴泉。
  我教訓他:“你怎么跟哥哥吵架?”
  他悲哀的垂下頭,臉上小丑的化妝是那么明艷,看上去更加詭秘。
  我說:“我陪你去洗把臉。”
  毫不諱言,我對這小子有特別好感,是否因為盼妮的緣故?
  馬可說:“這整個計划是瘋狂的自殺行為,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行不通,但還是一意孤行,漫無目的地犧牲。”
  “馬可,我不明白你的話,”我很坦白,“這也許是你們宋氏家族的秘密,你別對我透露太多。”
  他低頭.把我的話回味良久。
  “不要緊,”我笑,“年紀輕輕,總是沖動。”我停一停,“馬可,有一句話我想問你,你覺得小女盼妮如何?”
  馬可茫然問:“盼妮?”
  我硬著頭皮:“實不相瞞,盼妮對你很有好感。”
  馬可這才會過意來,他微笑,“季兄,我這一生,如我兄弟一樣,沒有打算成家立室。”
  我很詫异,“為什么?我正想問,令兄与你一表人才.卻都是孤家寡人,難道要求太高,難覓淑女?”
  “我們身負使命,無謂誤己誤人。”他說。
  我心中暗暗吃惊。
  “況且,”他抬起頭,“我心目中只有一個女人,我對她的愛念至死不渝。”
  我忍不住問:“是令堂嗎?”
  “不,我們自小喪母,對母親有怀念無感情。”
  莫非年輕的馬可另有傷心史?每個人都有他的故事,我不便追問。
  誰知他自己說了出來:“是宋榭珊。”
  我“唉呀”一聲。
  馬可苦笑,“不管你們怎么想,我只愛她—人。”
  我把手擱在他肩膀上,“馬可,你年紀很輕,來日方長,天涯處處有芳草,何必這樣死心眼?”
  他看著我,“我的日子不長久了。”
  我一方面覺得他的話當不了真,另一方面鼻子卻酸起來。
  “馬可,別說了。”
  “季兄,我勸你一句,你赶快收拾了行李离開這里,你好端端的,別卷入漩渦。”
  “可是我孩子明天要由宋醫生動手術。”我說。
  “天下又不是只得宋家明一個腦科醫生。季兄,你是聰明人,恐怕早已看出端倪,如果你堅持留著不走,他們會以為你默允幫手。”
  我攤攤手,“馬可,明人之前不打暗話,你們即使要搞革命,我不過是個寫小說的人,有什么利用价值?我能幫上什么忙?”
  “二哥要你整理資料,把宋家過去發生的事与將來的計划公諸于世,你知道得太多之后,就算事后离得開這里,宋家有的是敵人,他們不會放過你。”
  我背脊上冒出了冷汗。
  馬可這一番話我怔怔的听在耳中,盡管日頭溫暖的照在身上,我雙腳卻似踏在云中。
  我問:“這個計划進行有多久了?”
  馬可說:“遠在我出生之前,我是為這個計划而來到世界的,連宋家明本人都是一具傀儡,為了某人的私欲……”他悲哀地仰起頭。
  “你們——如果你們不贊同這個計划,難道不能夠反抗?”
  “我是為了宋榭珊留下來的,她是最無辜的一個.我總得照顧她。”
  我說:“宋家明本人——”
  “他并沒有權欲。”馬可說。
  宋二遠遠走來。
  他跟馬可說:“爹找你。”
  馬可不再分辯,轉身就走。
  宋二深意的看我一眼,“馬可對你說了很多?”
  “不少。”我說。
  他不出聲。
  我問:“他說的那是事實?”
  宋二不答。
  我沉默一會儿問:“為什么找上我?”
  宋二說:“季兄,你的話說錯了,是你千辛万苦的找上了我們,記得嗎?”
  我的臉漲紅,有點怒意,我把他們當朋友。他們卻來這一招。
  我冷冷的問:“現在即使离開這里,我想也已經太遲了?宋家明的敵人早已盯住了我?”
  宋二嚴肅的說:“季兄,有些人默默的活一輩子——”
  我吼叫:“我情愿默默的活一輩子,也不會做你們這种夢!什么人上台做什么,對我這种老百姓有什么關系?”
  宋二歎一口气。
  這時候有人接口說:“季少堂,你親口說過,你還是中國人,你沒有放棄國籍。”
  我轉頭,看到宋路加。
  他的臉英俊而冷酷。
  “這項行動對中國有什么益處?”我責問,“發動這种行動對中國有什么益處?”
  宋路加抓住我的衫領,把我揪到他面前。
  我還在叫嚷:“為了眷戀過去,你們企圖把時間留住,為了某些人的富貴榮華夢——”
  “夠了!”宋二大喝一聲,“放了他。”
  宋三放下我。
  宋二說:“他不會明白,放他走。”
  宋三說:“他知道得太多。”
  宋二說:“不相干,即使他能夠把整件事寫成一本小說,人們也不過當他吹牛。”
  我叫道:“我与你無怨無仇,你們競這樣陷害我。”
  宋三說:“季少堂,我們于你卻有恩,別忘了海德公園。”
  我怔住在那里。
  我問:“整件事是陰謀,是不是?從海德公園開始……”
  宋三打斷我:“憑你?二哥,這人是塊朽木!”
  宋二說:“我看不是,季兄一時受了點惊嚇,神志不能鎮定,休息一下我們再說。”
  他們兩人迅速散開,任由我獨自慢慢走回大屋。
  我坐在房間里很久,渾身顫抖地考慮這件事,終于決定馬上离開。
  正當我要揚聲叫喚瑞芳,有人輕輕敲門。
  “誰?”我問。
  “是我。”聲音溫柔低沉。
  我拉開門。
  宋榭珊站在那里。
  我震撼地看著她。
  “季先生,听說你要离開。”
  “我——實在是不得已。”我說,“請你原諒。
  她微微點頭,像是很諒解的樣子。
  “這件事太重要,牽涉太廣,恕我不能從命,我不是不懂得好歹,我是個胸無大志的小人。”
  她緩緩坐下。
  她的美貌令我目眩心馳,我慚愧的說:“宋太太,原諒我,我是個有家小的人。”
  “那么你是要走了?”她問。
  “是,”我坦白的說,“事實上我准備馬上离開。說起來太不夠朋友,但——”
  宋榭珊凝視我。
  我益發党得自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羞愧万分。
  “季先生,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不知季先生肯不肯幫忙?”
  “你講。”我來不及說。
  她微微一笑,“季先生,馬可年輕,有些事得罪了他父親,宋總管一直生气,現在把他叫了去听教訓,我不便相勸,季先生是客人,應當有几分面子,我想請季先生去替馬可說几句好話。”
  “自然,”我問,“他們在哪里?”
  “在小書房。”
  我說:“請你帶路。”
  “好的。”
  這間大廈起碼有七八十間房間,沒有她帶著,一輩子也找不到地方。
  宋樹珊走在我面前,她穿著一雙繡花鞋,一襲深色絲旗袍,頭發盤在頸后。
  那件旗袍有點長,垂在小腿,隨著步伐飄動,她的腳步沒有一絲聲息,只看見幽暗的光線落在絲衣服上,閃爍出她的身型,雪白的后頸,雪白的手腕。
  我覺得她像一只鬼。
  倩女幽魂的故事閃人我的腦袋。
  我忽然明白為什么古代的書生不介意女鬼入夢,這樣寂然、凄艷的鬼,溫柔平和地提出她的低微要求。叫人怎么拒絕呢。
  我隨著宋榭珊走過重重游廊,花園傳來濃烈的杏仁香,這是宋老二种的改良風信子花。
  我們像走了一世紀那么長,終于她轉過頭來說:“到了。”
  宋榭珊完美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在黃昏的太陽下,那种瑰麗的詭秘,使我渾身不适。
  “在這里。”
  我點點頭,敲敲門進去。
  小書房。
  我看到的是近一千呎的房間,完全沒有亮燈,左角有一扇門,門縫有光線及聲音透出來,我想他們一定是在那里。
  我再過去敲門。
  侯門深如海,我這才明白了。
  宋榭珊在侯門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我輕輕敲門。
  房里的語聲停下來。
  “誰?”是宋總管的聲音,不怒猶威。
  “我。”若不是應允了宋榭珊,我早拔足而逃。
  他拉開了門,很意外,“季少爺。”
  “馬可在里頭嗎?宋太太叫我來喚他。”我說。
  馬可臉色灰敗地站在一角,听到我的聲音轉過頭來。
  我盡量以自己人的語气來說:“你怎么又惹你爹生气了,還不賠禮?”非常以熟賣熟的樣子。
  誰知馬可像條牛一般,他問:“我有什么錯?”他雙眼充滿血絲,“我只要你們放我走。天涯海角,永不回頭,我愿意改頭換面重新做人。你們另外找死士去!”
  “你敢說這种大逆不道的話!”宋總管一掌摑過去。
  馬可退后兩步,他掩著臉狂叫,“我并不要被養在宋家!我情愿死!”
  “那好,”宋總管一手揮開我。“那你就死在我跟前。”
  老頭子自罩衫下掏出手槍,瞄准儿子。
  我嚇得呆住了,從沒見過這种暴力場面,更沒想到他們兩父子會對著外人火拼。
  只听見宋馬可慘叫一聲,他扑過去。
  我听見老頭子開槍,宋榭珊沒聲沒息的沖進來,擋在馬可身前。
  我飛過去抓住老頭子的手臂,奪過手槍。
  我看到宋榭珊的胸脯滲出一片血漬,深色的衣料染濕了上身,她慢慢倒了下來。
  我惊呆了。
  馬可扶著她,也像不置信。
  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多血,我听見自己說:“叫醫生,叫醫生。”
  宋家明忽然出現,他一貫的沉默,推開馬可,低頭替他妻子驗傷。
  他低低地跟宋老頭說:“你撥電話到醫院去叫救傷車.叫他們准備O負型血液。”
  馬可站起來,面色蒼白,向外走去。
  我叫:“馬可,你往什么地方去?”
  馬可答:“我哪儿來,哪儿去。”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追上去,宋家明說:“讓他去。”
  這時馬可的兄弟都赶到小書房,個個面如土色。一間書房靜如墳墓。
  宋家明對我說:“季先生,你請回去休息。”
  我點點頭,看一眼倒在地上的宋榭珊,她面色很宁靜。就跟平時一樣,就算在平日,她的臉也沒有生气。
  我說:“我的血是O負型。”
  宋家明點點頭。
  我摸了很久才回到房間,一半是屋子大,另一半是因為心慌。
  瑞芳在等我,她問:“你上哪儿去了?我擔心半晌呢。”
  我呆呆坐下來。
  “發生什么事?為什么你臉色發綠?”
  我用力握住瑞芳的手,把事情匆匆忙忙的敘述一次。
  我說:“你帶著孩子快走吧。”
  “你呢?”瑞芳慌忙的問。
  “我不能趁亂脫身。”
  “宋太太可有性命之虞?”
  我指指胸口,“一槍中在這里。”
  “馬可呢?”
  “唉!”
  “快,帶著盼眯走。”我說。“衣物都留下來,你們快到飛机場去。”
  有人敲門。我看—看瑞芳,心中慌亂。
  瑞芳說:“進來。”
  來人是宋約翰。
  他說:“少爺叫我把季兄一家送到飛机場去。”
  他臉上看不出一絲异樣。
  我說:“她与孩子可以馬上走,不必收拾了,我則想多留一兩天。”
  宋約翰有點意外,他揚起一條眉毛,“那也好。”
  瑞芳抱起盼眯,我替她披上大衣,跟著宋約翰出去。車子開到飛机場,我看著瑞芳与盼眯上飛机。
  宋約翰跟她說:“季太太,孩子的病,將來再說。”
  瑞芳跟我說:“你快回來。”
  我點點頭。
  歸程中我与宋約翰很沉默。
  終于他問我:“嫂夫人可知道我們的計划?”
  我說:“沒有,我只告訴她馬可激怒了宋總管,宋太大因此受重傷。”
  “謝謝你。”他說。
  一直回到家,我們沒有再說話。
  車子經過大門,直駛了十分鐘才到二門。我心中有個奇异的想法:若果死在這個地方,過一百年也不會有人知道。
  与宋約翰—起吃晚餐,我反常地吃了很多。
  宋路加忽然出現。
  他開門見山:“季兄,你的血型是O負?”
  “是。”我說。
  “可否請季兄幫忙?”
  “可以。”
  “請到這邊來。”
  我跟他到一間精致的小房間,有一個外籍白衣護士守著簡單的儀器,在那里,三日內,每日我輸出二品脫的血。
  我沒有問任何問題。
  每夜我累极而睡。
  接到瑞芳自紐約拍出的電報,一顆心落了地。
  三天之后,宋約翰奉命送我回紐約。
  我問:“宋太太——”
  “她平安。”他簡單的說。
  他叮囑我几件事:令我停止寫作一年、馬上搬家、一家人沒事別亂走。
  我都應允下來。
  抵達紐約,三天之內就搬了房子,反正我岳父在紐約有的是公寓。
  我的心境卻久久不得平靜,并且肯定這一件事尚未結束。
  我覺得生活悶膩,后悔沒有答應成為宋家的—分子。
  三個月的宁靜生活今我發慌。
  瑞芳問我:“你是否擔心宋榭珊?”
  我說:“不,我知道她會复元,宋醫生一定有起死回生之功能。我只覺得自己沒報知遇之恩.為此煩躁。”
  瑞芳說:“我可沒要求你為朋友兩肋插刀。少堂,有很多事我肯定你沒告訴我,我覺得宋家不簡單。”
  我否認:“他們會把秘密告訴我?”
  瑞芳說:“宋家可沒把咱們當外人。”
  過農歷年在香港鮑家,鮑老先生堅持新年要熱鬧喧嘩。
  盼妮一到便尋她的小朋友,我去逛集古齋,瑞芳帶著盼眯服侍老人家,承歡膝下。
  鮑家布置豪華,气氛融和,我的中國便是香港,我的老家姓鮑,呵,家与國的觀念在此。
  干革命的事業并不适合我,基本上我是一等良民,懦弱的好人,外界的大事對我沒有切膚之痛,事情如果不臨到我頭上,得過且過,除非自己妻女受到侮辱……
  我不能學譚嗣同、秋瑾,我會害怕,人家拿槍一指,我就魂魄齊飛;啊,不,我不是死士。
  宋家的人把我估計太高。
  我惆悵的想,我不是那份人才。
  結果我頹喪起來,日日躺在岳父家喝最好的拔蘭地。發最俗的牢騷,然后跟鮑船王去選購盆栽。
  那日我与瑞芳逛完街回家,看見盼妮奔出來,我還沒打開車門,盼妮便一臉喜色的問:“你猜誰來了。爹?”
  “誰?”我沒有興趣。
  “馬可哥哥。”盼妮說。
  我的血一凝。
  瑞芳向我看來,她也知道事情來得突然。
  我連忙問:“他在哪里?”
  “在書房等你。”
  我急步進屋子。
  “馬可!”我揚聲。
  馬可自書房走出來,臉容憔悴,一腮于思。
  “馬可!”我忍不住擁抱他,“稀客,怎么來的?”
  他說不出話。
  我轉頭對盼妮說:“你幫媽媽去做兩盤子冰淇淋招待我們。”
  瑞芳知趣地引開女儿。
  馬可低著頭,我等他的情緒平穩下來。
  “近來如何?”我試探著問。
  “我見過榭珊了。”他抬起頭。
  “她怎么樣?”我也非常關心。
  “她在恢复中。”
  “他們的計划呢?”我又問。
  “如常進行。”
  “將有很多人犧牲?”
  “不能避免。”
  “會不會引起時局紛亂?”
  馬可麻木的說:“我不知道。”
  我仰起頭,“你三哥或者會說:強者有權控制弱者的命運。但是我不這么想。”
  “榭珊——”他停一停,“傷愈后性格上有很大的變化。”
  “啊?”我問,“什么變化?”
  “很難解釋,她不比從前了。”
  我想到我做過的夢,宋榭珊滿身血污的轉頭向著我笑,兩頰晶瑩如玉,我惊怖之余魘醒,醒了卻有無限留戀。
  我低下頭。
  “你們可好?”馬可問我,“小面孔呢?她可好?”
  我說:“宋醫生或者是對的,我想小面孔是最快樂的一個。”
  馬可凄涼的笑。
  “你呢,你獲得父親的諒解沒有?”
  “沒有,但他們還要用我,不能放逐我。榭珊說,格于環境,她不能時常与我接触,說有事可与你講,你是我們惟一的朋友。”
  “他們有沒有寬恕我?”我問。
  “因為O負型血難求的緣故……你間接救活榭珊。听以他們一直派人保護你——”
  我跳起來,“什么?保護我?”我愕然,“這几個月我過得枯燥平靜,何必要人保護?”
  馬可苦笑,“季兄,不知道多少次有槍瞄准你.你還不知道呢。”
  我呆呆的坐下來,不知是惊是喜。
  盼妮把冰淇淋捧進來。
  我大口的吃著甜點,馬可忽然開朗起來,与盼妮有說有笑。
  我深深惋惜,馬可輕而易舉的可以成為我家乘龍快婿.過著正常人的生活,可是他复雜的背景,悲劇性的命運……
  我說:“你在這裹住到過年吧,不妨事,鮑氏是個活絡的人。”
  馬可點點頭。
  盼妮高興得跳起來,連忙邀他參加舞會,馬可居然答應下來。
  馬可休息了一夜,修飾之后又變回原來的樣子、英俊的面孔帶點憂郁,衣著合時。
  我笑,“見過馬可,才知什么是翩翩美少年。”
  馬可也笑,“真會開玩笑。”
  “你們宋家的人都長得出奇的好。”我說。
  “我們兄弟与宋家明并沒有血緣關系,”馬可說。“你見過宋家明的几個姑媽沒有?”
  瑞芳點頭,“是,威萊斯理的老教授都記得她的丰容盛姿,尤其是她外語的發音,确是不可多得,五十年前中國女性罕有這樣出色。”
  我說:“影響近代史的女人。”
  盼妮說:“你們講話如打謎語—般。馬可,客人都來了,開始跳舞吧。”
  我不相信馬可真的与盼妮跳舞,追出去看。
  瑞芳拉著我,“你這個多事的小老頭!”
  我握著瑞芳的手,笑問:“我們把馬可留下來吧?”
  “留得住嗎?”瑞芳問。
  “你可喜歡馬可?”我反問。
  “那自然,可是我希望馬可好好的找—份職業,安定的生活……他辦得到嗎?”
  我不以為然,“你的要求也太离譜了,如果光是這樣,何必是馬可?隨便在哪一國的政府机關里找一個年輕公務員,保證不叫你失望,你根本不懂得欣賞馬可。”
  瑞芳笑,“我老了,少堂,以前我居然敢冒險嫁一個窮寫稿的書生,現在我只希望女儿一生平安無事。”
  “如果我做主呢?”
  “馬可不會留下來的。”瑞芳說。
  “我問他。”
  馬可在我們家玩了五天,我從沒見過他那么開怀。
  他參加我們吃年夜飯,我岳父見了他馬上“惊為天人”,一心謀他做外孫女婿。
  鮑老先生問:“令尊做的是哪一行?”
  “做生意。”馬可看我一眼。
  “還沒有對象吧?”
  “沒有。”馬可据實答。
  鮑老先生呵呵的笑,向我擠眉弄眼。
  飯后我們擠在一起喝咖啡。
  我問馬可:“怎么,留下來吧,跟我們在一起。”
  馬可的情緒又低落下來,“我情愿在這里過一輩子。不幸生在宋家……”他轉頭向坐在他旁邊的盼妮,“以后的日子里,你會記得我這個人嗎?”
  我隱覺蹊蹺。
  盼妮含情脈脈地答:“自然,馬可,我永遠不會忘記你。”
  我阻止他們:“說這些干什么?”
  馬可說:“很好,至少我會被怀念。”他笑了。
  過年后他要离開。
  我問他上哪儿去。
  “回到北冰洋。”他說。
  “你不能一輩子都留在冰原看极光。”
  “我的一輩子?”他凄苦的笑。
  “馬可,如你不愿回蘇黎世參予他們的行動,住在我這里,我永遠歡迎你。”
  “我相信你會收容我,”馬可說,“不過我如置身事外、一生不得安宁。”
  “你自己保重。”我大力拍著他肩膊,雙眼莫名的潤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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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HUAN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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