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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銘心一向喜歡看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她一直覺得小小一格格廣告文字中有大量社會現象縮影。
  經濟不景气,大家便賣房子,出讓生意,征求職位,一日一富庶起來,分類廣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處有人聘請保姆、司机、補習老師。還有,各种貓犬、奇花异卉,統統在找買主。
  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熱茶,坐下來,攤開報紙,閱畢頭條副刊,便讀起分類廣告來。
  “海關充公未完稅珠寶拍賣”。
  “免費吃壽司:一小時內可吃八十件者免費,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
  “歐巴皮具公司結業大減价”……
  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經濟一環扣一環,東南亞國家一個一個骨牌似倒下來,很快影響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后,銘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啟事。
  “宁靜路一號故園遭銀行取消贖取祗押品權利,舉行拍賣,室內家俱雜物由星期一至三公開競投”。
  銘心的耳畔嗡地一聲。
  忽然之間,她什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悶,半晌,才能夠站起來,走到鋅盤面前,將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來,接著,她揉了揉面孔,敷一點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園。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視報上廣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紙上黑字,證明是其的,不是有人開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過車匙出門去。
  沒有家室就是這點好,愛跑到什么地方大可以馬上出發,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車子一上公路銘心更加迷惘,往故園的路她實在太熟悉了,閉著眼睛也可以駛得到。
  宁靜路离開市區約莫一小時車程,它的盡頭便是故園所在,故園位置奇突,座落在一個小小半島上,占地五畝左右,對牢太平洋,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天地。
  銘心第一次來到故園,情緒十分激蕩,她簡直不相信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會是真的。
  跟著接触的人与事,改變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為分類廣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剛考完畢業試,剛取到文憑,正閒著,想找工作,在中文報紙上看到這一段廣告。
  “誠聘會通話家庭教師,薪优,請電九二六三三三張小姐。”
  是這一段廣告使她踏進故園。
  夏銘心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一剎時酸甜苦辣,很難分辨心中是什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個究竟。
  一駛進宁靜路已經嗅到鹽香,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銘心看到空地上停著許多車子,啊,原來今日是拍賣品預展,有不少人已聞風而來。
  她靜靜把小車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門。
  抬頭一看,大宅損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牆本來是鴿灰色,配乳黃大柱,現在霉斑處處,雨水漬子一條條自屋檐挂下來,像永恒的眼淚。
  多久沒有維修,怎么豪宅剎時間變成頹垣敗瓦?
  銘心張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們又在何處?
  有人客气地說:“小姐,這邊。”
  呵,她站著不動,身后有人不耐煩了。
  她只得走進屋內。
  拍賣行已經占据了整座大宅,到處是分門別類的標簽,人頭涌涌,正在參觀、估价、評頭品足,大廳中央放著一排排座椅,拍賣台高高在上。
  所有燈飾擺設字書都被除下集中在一處按件出售,銘心內心恐懼悠然而生。
  啊,不要說是一個人,連死物也會墮落。
  她身不由主,离開鬧哄哄人群,往樓梯上走去。
  有一個穿制服的護衛員上前阻止,“這位小姐,游客止步。”
  銘心抬起頭,低聲說:“我以前……住在這里。”
  也許因為她長相秀美,衣著得体,也許護衛員也為大宅破落的情況傷感,他嚅嚅說:“給你十分鐘,小姐,別累我丟了工作,”他給她通融。
  “是,謝謝你。”
  樓梯光井向著海,一路有窗戶,建筑師別致的設計使上落樓梯變作一种享受,自外邊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園最突出一角。
  一樓是孩子們的寢室,二樓是游戲室及私人會客室,頂樓才是主臥室。
  卜人的獨立宿舍在大宅之后,可是故園沒把夏銘心當下人,她的寢室在走廊最后一間房。
  她輕輕走近房間,推開房門。
  呵,整整五年彷佛沒有過去。
  此刻房內堆滿舊床褥,紗窗帘破損,木地板上有水漬,一扇窗戶的玻璃窗已經打碎,長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銘心彷佛還听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咕咕地笑,喊她:“銘心,銘心,你為誰刻骨銘心?”
  銘心鼻子一酸,眼淚差些落下來。
  故園每一件家俱擺設都是寶貝,她記得睡過的小鐵床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繪的茶花。
  銘心黯然。
  門口有人說話:“你找誰?”
  銘心脫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小姐站在門口。
  銘心問:“你是誰?”
  “我是拍賣行推廣人員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園舊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
  銘心無奈,“請問有無卓家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問:“故園的主人姓卓?我還是第一次听到,我們一向對物,不對人。”
  銘心嗒然。
  她接著說:“大宅無商業价值,將拆卸建渡假村,可惜東南亞貨幣貶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資商大感躊躇,計划押后。”
  銘心又受到一次打擊,“拆卸,不是复修?”
  林栩琪大奇,“复修,誰來住這种大而無當的屋子,十個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夠呢。”
  對,她說對了,從前卓家的确擁有七八個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園。
  林小姐問:“看中什么沒有?”
  銘心搖搖頭。
  “他們好似什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雜物全部留下,連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們笑說,這次拍賣可能是十年內最大的雜物賤賣。”
  “銘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鎮定下來。
  “有無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气。
  銘心只得隨她离開二樓。
  林小姐又說:“美麗的古老大屋……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我不是,改建成廿多個酒店式單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銘心不語,低著頭走到樓下,被人群一擠,失去林小姐影蹤,銘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廳去,無意听見兩個中年生意人的對話。
  那兩人肆無忌憚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說:“地庫的桌球台我已訂下。”
  另一人不以為然,“龐然巨物,放到什么地方?”
  “我那兩個孩子喜歡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現在最好,經濟衰退時現款是皇帝。”
  “這是事實,尤其是港元,那是現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鉤的幣值,誓死不貶值,政府不惜賠上整個都會的經濟捍衛,非常矜貴。”
  他干笑數聲。
  “還是美元最厲害,它愛升便升,愛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試跑到日本、阿爾及爾、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認得綠背。”
  “哈哈哈哈,快去換美金吧。”
  銘心說不出的煩膩,剛想走開,他倆的話題一轉,又把銘心留下來。
  “你認識卓世光嗎?”
  “卓氏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十分低調。”
  銘心牽牽嘴角,心想:閣下還不是那個級數,尚無資格同卓家往來。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輕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現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虫,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著,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什么地方去了!為什么不好好保衛家園。
  終于她長歎一聲,穿過客廳,預備离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著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后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价,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惊,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發飛揚,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著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里,腦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么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鏈。”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气,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么,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說:“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么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著面孔,呻吟起來。
  然后,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說:“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并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宁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說完立刻挂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著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宁靜路的位置。
  嘩,那么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么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于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果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宁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气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儿,本市沒有什么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仆看著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洁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家俱陳設,只覺悅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戶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著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听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几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几句普通話來听听。”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体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后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說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歎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紀?”
  銘心据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里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几個小時?”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后再予調整,你說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說不定半年后就得离職。”
  管家很爽快,“屆時再說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后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几上放著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說:“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管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說:“在這里好。”
  大窗戶外是蔚藍天空与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著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著同管家說:“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著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种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著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几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管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床。”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么會有興趣學國語?”
  管家詫异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台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說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么?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儿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揚眉吐气。
  稍后,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怀,“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优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著應付,靜觀其變,沖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樓下等候,她与斗室說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衛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沖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溫習,頻頻約會,只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斗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夸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斗膽,做不到不知怎么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說:“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余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輕松,不知交了什么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准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后,廣東話与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銹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
  “夏小姐,需要什么,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著魯媽插花,但覺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什么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气。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說:“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說。”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听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說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著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說得不好,遭人歧視。”
  銘心凝視這位老人家。
  “彼時都是英語挂帥,我向老魯不諳英文,只得干粗活。”
  銘心輕輕說:“時勢不一樣了,人總得朝著潮流走。”
  魯媽大惑不解,“怎么會變成這樣。”
  銘心惻然,年紀大了,不能适應,也是常情。
  便勸說:“你在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會時勢。”
  魯媽低下頭去,“我有個儿子,六七年騷亂那年,剛好十八歲。”
  銘心一震。
  “一個戒嚴夜,不懂事的他跟著朋友去喊口號,出去了,沒再回來。”
  銘心張大了嘴。
  魯媽的聲音十分平靜,只是有無限衰傷。
  “据目擊者說,警棍不住在他頭上敲擊,直至他倒在地上,他還在喊,用的正是國語。”
  銘心呆住,真沒想到會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听到這么可怕的故事。
  魯媽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么會有人要學普通話,我三十年來部未曾再講過。”
  銘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醫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沒救回來,不久,我与老魯就設法移了民。”
  銘心只得說:“那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魯媽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說過話,心里舒服多了。”
  “你別客气。”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人又謙和。”
  銘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經十一點了,她還得去找她的學生。
  真气人,怎么還要拉夫。
  她步出花園,來到室外泳池。
  不錯,大小姐坐在遠處藤椅子上。
  銘心緩緩走近。
  這位大小姐衣著好不奇怪,大白天穿著銀光閃閃魚鱗般的一件緊身衣,像是自海里躍起晒太陽的美人魚。
  然后,銘心明白了。
  這根本是一件晚裝,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約,通宵達日,一夜不寐,還來不及更衣呢。
  銘心為之气結。
  學什么普通話,這位大小姐首先要學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覺有人,眯起雙眼,打量夏銘心。
  “你是誰?”懶洋洋的聲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話老師。”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來了。”
  “你几時可以上課?”
  “我不會來上課,我沒空。”語气傲慢。
  銘心并不气餒,勸道,“學多一件武藝有什么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講錯了話,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聲冷笑,“你弄錯了,我是卓元華,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說,站起來,自顧自走開。
  銘心愣在當地,漲紅血孔。
  半晌,她回轉屋內,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棄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的飯碗。
  問清庸人,原來二小姐的臥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顧一切,敲敲門進去。
  一個少女聞聲轉過頭來。
  她穿著雪白累絲內衣褲,大約剛淋完浴,頭發還濕,臉容清麗,一雙大服情,像時裝雜志里的美少女。
  銘心輕輕說:“對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對方卻很大方,“沒關系,你是誰?”
  “夏銘心。”
  “呵對,你是普通話老師,我遲到了嗎?”
  銘心啼笑皆非。
  少女說:“我是卓元心,据父親說,我若能以普通話同他交談,他使獎我一輛好車,喂,全靠你了,噫,你那么年輕,會得教人嗎?”
  銘心忙不迭說:“會,會,你愿意學,我一定教會你,馬上來上課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褲,“你肚子不餓?先吃飯再說。”
  气都气飽了,沒想過要吃飯。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響。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這女孩身上搽一种檸檬味香水,非常好聞。
  如此可愛,銘心放心,至少抓到一個學生。
  到了廚房,自有女庸端出飯菜。
  銘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湯,她不知多久沒吃標准粵菜,胃口奇佳,頻頻下箸。
  女庸在一旁見客人欣賞她的廚藝,眉開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撥兩撥,找來咸牛肉夾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語,皺皺眉說:“中國菜不好吃。”
  銘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飯,一味炒雞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嘩這樣吃下去會變胖子。
  飯后還有水果招待,銘心很少這樣享受,只覺飯气上涌,竟想打個小覺,連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們上課去。”
  元心說:“好呀。”
  銘心拉住她往圖書室走去。
  這女孩聰明到极點,可是,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鐘一過,她已坐立不安,顧左右言他,又笑個不停。
  片刻電話來了,她跳起來跑出去听。
  銘心知道她一時不會回來。
  圖書室里有一張貴妃榻,銘心走過去,躺在上頭,雙手抱胸前,本來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勞累的她竟睡著了。
  這种貴妃榻,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專供交際花打橫躺著招呼恩客,男士們坐在另一頭,方便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諷刺地稱這种女性為THEHORIZONTAL,玉体橫陳,即生活無憂。
  想到這里,銘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轉來,但是無能為力,四肢不听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听見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似有人俯視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電話回來了。
  銘心告訴自己:快快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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