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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丹青与海明結伴到醫院去探訪顧自由。
  她洗過胃,情況穩定,病房還有其他親友,一位中年太太眼睛紅腫,不住飲泣,不問可知是可怜的母親。
  丹青有點意外,沒料到顧自由也有家人,她那么放肆任性,統共不象還有父母在堂的樣子。
  能不能叫長輩驕傲是一回事,但至少不應令他們傷心。
  丹青張望一下,罪魁禍首并沒有來。
  顧自由睜開眼睛,長長睫毛顫抖猶如迷路受惊的蝴蝶。
  她母親連忙伏過去叫小由。
  顧自由看到了丹青,嘴唇略動,象是要說話的樣子。
  丹青示意她休息,然后站起來,擺擺手,偕海明离開。
  小丹說:“來,我還欠你一杯咖啡。”
  “市區的咖啡室哪里及娟子咖啡。”
  小丹似沒听見,“真不值得。”
  海明對該件事不予置評。
  “得不到就算了,前面或許還有更好的,”她握緊拳頭,在桌面一敲,杯碟全部戲劇化的彈跳一下,“換了是我,一定更努力更上進地生活,不是為我愛的人,乃是為我恨的人,我,決非一個柔弱的好女孩!”
  張海明看她那痛心疾首的樣子,暗暗忍著笑不出聲。
  “我會讓這些人知道,是伊們走了寶,有眼無珠,作出錯誤的選擇。”
  海明忽然指出:“何必向不值得的人證明什么,生活得更好,乃是為你自己。”
  丹青一听,立刻投過去佩服的一眼,“海明小友,你的境界總要比我高出一皮,何解?”
  海明笑,“因為我年紀比你大。”
  丹青吁出一口气,到這個時候,她才松弛下來。
  “丹青小友,別想太多,我送你回家。”
  “我做牛肉面給你吃。”
  冰箱上有留字:他,今天有請我出去。
  丹青微笑,團掉字條,不讓海明看到。
  “你生活這么獨立,”海明說:“留學沒有問題。”
  丹青把沛沛送的裙子取出給他看,海明吹一下口哨。
  “你會穿這個?”
  “明天就示范你看。”
  “賭一百塊你會怕難為情。”
  “好,擊掌為盟,明午三時你到娟子咖啡室來。”
  “太暴露了,不穿也罷。”
  “海明損友,不要用激將法了。”
  他在九點多告辭,丹青在十時左右累极入睡,母親,好象在近天亮時才回來,不過,也許是丹青听錯了。
  第二天丹青起床,她已經去上班。
  丹青走到母親房中,只見昨夜她穿過的衣服鞋襪尚未收起。一雙黑色綴水鑽的絲襪如蟬翼般搭在椅背上,玫瑰紅緞鞋一只在東一只在西,晚裝裙雖挂衣架上,卻斜斜落下一只肩膀,象是意猶未足,還想在玩。
  丹青微笑。
  是該多出去。
  她放心了。
  這個時候,她接到了電話,是父親,聲音焦急憤怒彷徨慌忙,一听就知道有事,且是非同小可的大事。
  “丹青,你母親回來沒有?”
  “回來好几天了。”
  “討厭!”
  “怎么回事?”
  “我同南南狠狠吵了一架,她赶我走,此刻我無家可歸。”
  丹青立刻作出反應:“可以去住酒店。”
  “什么价錢你知不知道,本來你母親不在,握可暫時搬來住几日。”
  “不行,”丹青答得飛快,“我們這里一點空隙都沒有,你另外想辦法吧。”
  阮志東啼笑皆非,“好家伙,丹青,這下子你可表明心跡了,原來你与你母親一樣恨我。”
  “不,父親,只是母親不能再受刺激。”
  阮志東歎口气,“好,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
  他扑一聲爽快磊落地挂上電話。
  也許這一气,就不再替丹青繳學費了,但丹青必須保護母親,代价在所不計。
  分手后母親一直有些微歇斯底里,最近几天情緒略有進展,丹青決定維護母親到底。
  她換上那件露背裙子,到底不放心,外罩一件小小外套,這一日,她會贏得一項賭注。
  小丹把頭發挽成一條馬尾巴,借母親的口紅一用,果然,立刻女性化了。
  照照鏡子,有几分滿意,便出門去。
  抵達娟子咖啡室,丹青覺得气氛异常。
  裝修工人敲釘得特別起勁,店堂中央放著兩只大皮箱,玻璃門上,挂著暫停營業的招牌。
  店里連冷气都沒有開。
  小丹脫下外套。
  “阿姨,阿姨。”她抬起頭叫。
  “小丹,”娟子下樓來,“忘記通知你,今天休假。”
  丹青一怔,聳聳肩,“沒有我的事,我先走了。”
  娟子笑說:“且慢,丹青,我介紹一個人你認識。”
  丹青心中有數,是這兩只箱子的主人吧。
  “胡世真,”娟子連名帶姓地叫男伴現身,“丹青來了。”
  丹青全神貫注看著樓梯口,此人千呼万喚始出來,莫叫她失望才好。
  他探出頭來,丹青只看到一把大胡子,遮去三份二面孔,卷曲的黑發貼在頭上,一雙眼似笑非笑,身段高大強壯,高度足有一八五公分以上。
  他低沉的聲音笑道:“你就是阮丹青?久仰大名,如雷貫耳。”他迎上來。
  丹青退后一步。
  她惊疑地看著胡世真。不錯,他身上每一處都散發著魅力,但憑直覺,丹青就感到不妥。
  她說不出是什么,人的第六感雖遠遠不及動物敏感,但仍然存在:房間里有好友,人會有种溫馨的感覺,相反地,有敵人的話,又會渾身不自在。
  此刻,丹青莫名其妙地緊張。
  胡世真卻不管三七二十一,過來緊緊擁抱丹青。
  小丹平時并不是拘泥食古的女孩子,但不知恁地,她有种被侵犯的感覺,用力推開胡世真。
  大胡髭目光灼灼的看她一眼,兩人已經過了招,但娟子卻茫然不知。
  “丹青,”娟子笑說:“做三杯咖啡上來。”
  胡世真也笑,“我要一整壺黑咖啡,一杯怎么夠。”
  丹青轉到柜台后面去。
  她覺得胡世真的目光一直沒有离開過她,那炙熱的眼神令她渾身不安。
  丹青馬上后悔選這件暴露的衣服。
  沒有關系,喝完咖啡,馬上离開。
  小丹順手穿上小外套,略為鎮定一點。
  娟子說:“坐呀,小丹,怎么忽然客气起來。”
  樓上工人敲木板敲得人心慌意亂,丹青還是覺得站著好。
  過一會儿,她問阿姨:“我們休息几天?”
  “三天吧。”
  “那我星期六再來。”
  胡世真說:“小丹尼喜歡几時來就几時來,不要因為我的緣故而疏遠。”
  小丹忽然惱怒,几時輪到他插話,關他什么事。
  他以為他是誰,這里有不叫世真咖啡店,一切与他沒有糾葛,他發什么言。
  丹青皺上眉頭,拿起手袋,“我走了。”乘興而來,敗興而走。
  娟子意外,“丹青我們打算出去吃飯,你不陪我們?”
  “改天吧。”她拉開玻璃門。
  “星期六再見。”胡世真在身后提醒她。
  丹青沒有回答。
  在門口迎面碰見張海明。
  “海明,”她如遇到救星,“請送我出市區。”
  海明細細注視她,“你怎么了?”
  她額角細發間布滿汗珠,神情有點惊惶,非昔日可比。
  小丹急急上了他的車子,“我們走吧。”
  “喂,別忘記我們的賭注,這就是那件性感的衣裳?”
  小丹后悔得要死,哪里還有心情說笑,“我輸了。”
  海明知道其中自有蹊蹺,只是不便追究。
  過一會儿,終于忍不住問:“丹青,你有心事。”
  “海明,我不是不肯對你說,而是牽涉甚廣,無從說起,盼你原諒。”
  歸根究底,是不想說出來,不過張海明得到一個這樣漂亮的籍口,也就不再聲張。
  他問丹青,“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媽媽今天沒有應酬,很快就回來。”
  丹青估計得不錯,葛曉佳果然在黃昏便下班回家。
  她甫進門,小丹便說:“我見到胡世真了。”
  葛曉佳看住女儿,“那又何用气急敗坏?”
  “他不是好人。”
  “娟子自有分數。”
  “我不喜歡他。”
  葛曉佳脫下高鞋,沖杯茶,坐沙發上,擱起雙腿。
  “他很危險。”
  做母親的笑了,“小丹,我看你是妒忌了。”
  小丹一怔,“妒忌?”
  “你怕他搶走你的娟子阿姨,是不是?”
  “不不不……你把我想得太幼稚了,母親,我不是那樣的人,我連周南南都不妒忌,你有約會,我還真的替你高興,但是胡世真,他渾身發散著邪惡的气息。”
  葛曉佳啼笑皆非,“你太夸張了。”
  小丹頹然坐下,“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
  “他還留著阿胡髭?”
  “是。”
  “仍然比電影明星還英俊?”
  “是。”
  “季娟子仍然迷他?”
  “一點都不錯。”
  “一段感情糾纏十五年,也該有個終結,不然,連朋友都覺得心痒難搔。”
  “他們打算結婚?”
  “結不結婚,到無所謂,問題是他不知离婚沒有。”
  多么复雜。
  “不過,只要你看到娟子那心滿意足的樣子,你便替她高興,誰知道呢,或許一切還是值得的,她一直在等他,都快大半輩子了。”
  “不可思議。”
  “我們那一代女性蠢得很,”葛曉佳苦笑,“她那一輩子,与我的一輩子,就這樣報銷。”
  “媽媽,你們將來的路還長著呢。”
  “拜托拜托,別詛咒我,我可不稀企長命百歲。”
  “媽媽。”
  葛曉佳只得歉意的笑,“對不起,小丹,來,說些樂事。”
  “周南南同老爸開仗了。”
  葛曉佳一怔,“不可能吧,都已經這么久了,他們應有相當了解。”
  “老爸親口說的。”
  “一下子又和好了,耍花槍而已,不要去管他們,來,替我槌槌骨。”
  丹青小時候替母親做類此服務,一小時收費十元,常常淘气的撥快時鐘,籍此作弊。
  “媽媽,我到加拿大去之后,誰幫你做人体按摩?”
  “我會買一張按摩椅子,唉,丹青,窮則變,變則通。”
  “老爸沒有地方住,你知道嗎?”
  葛曉佳根本不想提起前夫,只是唯唯諾諾,“高一點,不錯,這里,喔唷,好象要斷開來,什么人生四十開始,廢話,口號叫得響有什么用,肉体根本不同你合作。”
  丹青笑得絕倒。
  打扮起來,遠看,依然是一枝花,母親有時真幽默。
  “別擔心季娟子,她若不懂照顧自己,我們也沒有辦法。”
  說到這里,電話鈴響起來。
  “丹青,替我接听。”
  小丹微笑,往日下了班,母親不想再听電話,現在,大概是在等那位先生的消息吧。
  丹青拿起電話,那邊女聲吼叫:“阮志東呢,告訴他,他躲到天腳底我也把他掀出來。”
  丹青惊疑地問:“你是誰,周南南?”
  葛曉佳听到這三個字,也跳起來。
  “叫阮志東來同我說話。”
  “他不在此地,你找錯地方了。”
  “好,我知道你們一家合在一起欺侮我。”
  “他不在,我不騙你,請你控制自己,不要無理取鬧。”
  葛曉佳忍無可忍說:“小丹,挂斷電話,同這种人有什么好講。”
  丹青立刻收線。
  但是電話鈴不到一刻又響起來。
  葛曉佳冷笑,“失心瘋!”
  小丹連忙拔掉電話插頭。
  “他人在哪里,你可知道?”
  小丹叫苦,“周南南都不知道,我們怎么知道。”
  大門咚咚咚敲響,丹青心惊肉跳,“這會是誰,三更半夜。”
  “不管是誰,叫他即走,否則撥三條九。”葛曉佳斬釘截鐵。
  小丹到防盜孔一看,“是爸爸。”
  “不准開門。”
  小丹左右為人難,怪叫起來。
  “這是我的公寓,我已經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他把我惹毛了,逼虎跳牆,我拿大菜刀砍他。”
  丹青只得大聲在門內叫:“父親請你快走。”
  “我走投無路。”
  丹青大喊,“此路不通。”
  葛曉佳一手推開女儿,拉開大門,一心要与前夫論理,門一開,她呆住,只見阮志東一臉血污,垂頭喪气,衣冠不整,似一條狗似靠在牆角。
  “看丹青份上,讓我進來洗把臉,這個樣子,叫我到什么地方去?”
  “發生什么事??”葛曉佳惊惶失措,打開鐵柵。
  倒是丹青心緒清,沒好气的說:“開頭口角,繼而動武。”
  葛曉佳恍然大悟,冷笑一聲,“可叫你碰到定頭貨了,活該啊活該,你莫以為天下女人都象我,吃了虧暗啞忍,打落牙齒和血吞,不聲張半個字。”
  阮志東垂頭喪气的進門來。
  “報應,報應。”葛曉佳一直不停嘴。
  丹青拉拉她衣角,“媽媽,算了。”
  葛曉佳吁出一口气,坐下來,斟杯酒,點支煙,忽爾笑了,“真舒服,今天天气真好,清風徐來,涼颼颼,妙不可言。”
  “媽媽,”丹青央求,“別這樣,他已經受夠。”
  “有乖女儿替他著想,他還算命大。”
  阮志東假裝听不見,在衛生間洗刷。
  那周南南養著好長的指甲,抓得阮志東一臉血痕。
  丹青取了一管消炎鎮痛的藥膏給父親。
  “你怎么見人呢?”
  阮志東咬著牙關不出聲。
  葛曉佳走過來,看著前夫,又愉快的笑了,她是真的高興,裝都裝不出來,一邊說:“善惡到頭終有報,若謂不報,時辰未到。”
  丹青見母親樂成這樣,忍不住也噗哧一聲笑出來。
  阮志東見她母女倆都笑,也只得苦笑。
  一家笑完了,阮志東招供,“起碼一個星期不能上班。”
  “什么深仇大恨,把你傷成這樣,”葛曉佳說:“有誰要動手,那人還真應該是我,可是我宁可忍得內傷,也不施毒手。”
  阮志東只覺得話中尚有許多余情,不禁羞愧得低下頭來。
  丹青問:“世為了我的學費嗎?”
  “不,不是這個。”
  “既然与我無關,我就安樂。”
  葛曉佳下令逐客:“好了,你可以走了。”
  阮志東万分不愿,也沒有理由再逗留下來。
  還是女儿替他解圍,“我做一個面給你吃。”
  他跟女儿到廚房。
  丹青輕輕說:“父親,還記得你說過什么?你說人人有權,追求更好的。”
  阮志東捧著熱茶,怔怔地,不回答。
  “真的是更好的?”
  阮志東象具石像一般。
  “真的為了更好的,可以放棄一切道義?”
  阮志東歎口气,“我不餓,天晚了,我還是走的好。”
  丹青手上拿著面,卻沒有挽留父親。
  他開門走了。
  葛曉佳關了燈,在黑暗里吸完手中的煙,一點猩紅的火星,時亮時暗,終于消滅。
  開頭的時候,丹青也希望父母可以复合,時間越久,越覺得沒有可能,也無此必要,他這樣傷害她,叫她如何若無其事地以德報怨。
  葛曉佳說:“他至少快活過。”
  “會嗎?”丹青說:“我不相信,總會內疚吧。”
  葛曉佳笑,“丹青,你還小,不知道,他們不會慚愧的。”
  丹青惻然,想到顧自由。
  第二天睡醒,反正沒事做,她去看她。
  已經好多了,靠在枕頭上,眼睛看著窗外,一張臉十分清瘦,但膚色已抖掉那層灰暗。
  “自由。”丹青喚她。
  “呵,你來了,”她連忙欠身,“丹青,我不知道怎么感謝你才好。”
  小丹按下她的肩膀,“快躺著,別動,少說話。”
  顧自由握緊丹青的手,丹青只得把帶來的一盆植物放在茶几上。
  她說:“我太愚蠢了。”
  丹青歎口气,“置之死地而后生。”
  顧自由低下頭,“我現在都想通了。”
  丹青說:“要是真有什么事,也太叫大家傷心了。”
  “你放心,斷然不會再發生。”
  “這樣才對呀。”
  顧自由看著碧綠青翠的植物,“這叫什么?”
  “生命之光。”
  顧自由笑,“真的?”
  “如假包換。”
  她緊緊擁抱丹青。
  丹青坐了一會儿告辭,留學几本畫報雜志。
  在走廊處,碰見林健康,丹青避開,不想相認。
  “丹青。”他卻看見她。
  “自由怎么樣?”他問。
  “很好。”丹青正眼也不看他。
  “我是剛剛才知道的,立刻就赶來了。”
  “是嗎。”
  “我知道你們都怪我。”
  丹青不愿意多講,只是厭惡的答:“言重了。”
  然后繞過他,走下樓梯。
  停車場上那輛紅色跑車耀眼触目,丹青很想掏出一枚硬幣,在車身上划長長一條花紋,以示敬意。
  車上坐著林健康的新歡,看到丹青,她打招呼。
  “我認得你,”洪彤彤挑釁地說:“你是咖啡店的女侍,不在店內倒咖啡,跑到這里來干什么?”
  丹青想伸手扯她的頭發,把她推倒在地,踢上兩腳。
  想歸想,卻沒有動手,連話都不說,就走遠了。
  稍后丹青同海明講:“一個人到了那种地步,教訓是多余的,省點力气算了。”
  海明只是苦笑。
  丹青嗒然,“浪費了我的伶牙俐齒,沒有表演對象。”
  在海明眼中,丹青無論說什么,做什么,一舉一動,都是最最可愛的。
  精致的小面孔,爽辣的言辭,明快的性格……都是上上之選,最不好的地方是她一廂情愿要把他介紹給她的好同學。
  “夏日浪漫史永遠不會持續。”丹青說。
  “為什么?”
  “秋天一到,气溫下降,頭腦馬上清醒,各忙各的去了,哪里還有空鬧戀愛。”
  “你真悲觀。”
  丹青笑。
  下午,母親自寫字樓打電話給她,“小丹,你娟子阿姨有一只金网線晚裝手袋,我問她借用一次,勞煩你有空幫我去拿一拿。”
  “今天有約?”
  “是。”
  “我馬上去。”
  咖啡店休息,丹青有點怀念老顧客艾老夫婦。
  這還罷了,喬立山呢,多日不見,亦無從聯絡,不知道他有沒有來過。
  丹青盼望娟子咖啡室速速恢复營業。
  她按門鈴。
  來開門的是胡世真,丹青打個突。
  “阿姨呢?”
  “她出去了。”
  “我來拿一包東西。”
  “不進來嗎?”
  丹青猶疑片刻,進店堂去。
  “包裹在樓上。”
  “勞煩你取下來。”
  胡世真聳聳肩,走上樓去。敲釘聲已經停下來,裝修工程看樣子經已完畢,這個老胡是住定在這里了,世上部如意事常八九。
  丹青無聊地把玩桌上杯蓋,取顆方糖,放進嘴里。
  胡世真下來,把紙包遞給她,丹青打開,驗明正身,便站起來告辭。
  胡世真站在店門前,擋住她去路,他笑問:“你沒發覺我有什么不同?”
  一進門丹青就發覺他刮了胡髭,露出下巴,她不出聲。
  此刻胡世真一座山似擋在玻璃門前,丹青警惕之心畢露,退后一步。
  “請你讓開點。”她說。
  他只得側過身子,攤攤手,問:“小丹,為何不喜歡我?”
  丹青緊張得渾身汗毛豎起,幸虧在這時候,娟子阿姨回來了,她推開門,看見丹青,“你來得正好,提一壺咖啡跟我去看艾太太。”
  丹青松口气,“馬上來。”
  娟子過去,胡世真拉著她的手,好不親密,但丹青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老太太哪里不舒服?”
  “年紀大了,說不上來,躺著不愿下地已有兩三天了。”
  “老先生呢?”
  “服侍她呀。”
  老來有伴福气不錯,丹青但愿門前也有這個運气。
  丹青隨娟子到艾宅去。
  臨出門,瞪胡世真一眼,胡某只得裝作看不見。
  艾宅的布置別具一格,收拾得十分整洁,但家私古舊類似五十年代產品。
  丹青大感興趣,如進了博物館似,一只座鐘,一副窗帘,都引起她的好奇,細細觀察。
  丹青敢說:屋里一事一物,都要比她老。
  沙發套子是白色的,鑲著一條寶藍的細條,坐下去很舒服,老佣人斟上香片,丹青順手把咖啡壺交給她,不到一會儿,艾先生出來招呼,先是延娟子進房,丹青落得利用這段空檔研究室內陳設。
  過一會儿,娟子叫她,“丹青,老太太知道你來了,高興得很,要同你說話。”
  丹青應一聲過去。
  娟子說:“我先走一步。”
  丹青點點頭。
  她輕輕推開房門,看見艾太太躺在一張長沙發上,瘦削的身体,小小的面孔,象只瓷做的人形,看見丹青,便招手,“小女娃,過來。”
  房間很大,是間起臥室,擺滿書報雜志音響電視等設備,艾太太身上一條絨線毯子是手工鉤織品,花紋細致,顏色美麗。
  丹青問老人家:“要不要喝沒有咖啡因的咖啡?”
  艾太太歎口气,“減去咖啡因,怎么好算咖啡。”
  丹青偷偷笑。
  “多謝你來看我。”
  “應該的。”
  “今日的小孩少見你這么細心的了。”
  丹青微笑。
  “但,當我十六七歲的時候,也听過老人家做如是抱怨。”她向丹青眨眨眼。
  小丹忍不住握住老太太的手。
  都沒有脂肪了,細細干干的一把骨頭。
  “告訴我,丹青,你有沒有男朋友?”
  從來沒有人這樣直接的問過丹青,她老實答:“沒有。”
  “我給你介紹一個如何?”
  “過了暑期我就要往外地升學,很不是時候。”
  艾老太太笑,“真老實。”
  “你打算把誰介紹給我?”
  “當然是品學兼憂的人物,艾老先生的得意門生。”
  丹青笑,“樣子好不好?象根木頭,誰能消受。”
  艾老太太呵呵地笑,“小丹,同你聊天,胜過十全大補,都說笑是最佳醫療。”
  “那我天天來。”
  “只怕請不動。”
  看護進來了,帶著一股消毒藥水味,气氛頓時兩樣。
  丹青退出去,好讓艾老太太接受檢查。
  她問艾先生:“是什么病呢?”
  艾老十分平靜的說:“年紀大了,机能退化,總有一天,要停頓下來。”
  丹青低下頭。
  “生命的定律原本如此。”艾老輕輕地安慰她。
  丹青說:“你們肯定渡過好時光。”
  “有好有坏。”
  “你們真誠相愛,相信所有時光都美不胜收。”
  艾老微笑,“也經過兩次戰爭。”
  “啊是,戰爭。”真是可怕。
  然而也都熬過去了。丹青非常非常希望學艾氏夫婦,找到真正的終生伴侶,共步生命之旅。
  看護与艾老走到露台去說話。
  門鈴響,丹青過去查看。
  拉開木門,丹青看到的人竟然是喬立山,她意外,喬立山更惊愕,連忙抬頭查視門牌,以為按錯鈴。
  丹青已經笑著拉開門,“你找誰?”
  “艾宅。”喬立山摸不著頭腦,“你如何會在這里?”
  “看樣子我們都是艾氏夫婦的朋友。”
  “對,我怎么沒想到,這根本是一個小鎮,每個人都認識,”喬立山拍一下手,“老太太今天可好?”
  丹青慢慢會過意來。
  呵原來喬立山便是艾老的顏回,艾太太說要給她介紹的人,自然也是他了。
  丹青挂住推理,一時沒听到喬立山的問話。
  喬立山又說:“咖啡店休息,我去過一次,沒見到你。”
  “你去過?”
  “每次自艾家出來,都會去看一看,順路。”
  “那些雜志呢,合用嗎?”
  “已經托搬運公司寄出去了。”
  “運到哪里去?”
  “我的家在加國。”
  呀,丹青跌坐在沙發上,因為机緣巧合,他們這几個年輕人在此處相會,假期一過,又得各散東西。
  喬立山笑說:“有一個出名的女孩子也喜作小子打扮。”
  “誰?”丹青并不希望他拿她來比別人。
  “紅樓夢里的史湘云。”
  “啊,她。”丹青又歡喜起來,“沒想到你愛看古典名著。”
  喬立山更意外,“料不到你也知道。”
  “不算對牛彈琴吧。”
  兩人笑起來。
  艾老送看護出去,一轉頭,發覺兩個年輕人早已熟絡。
  他坐下來,喝一口丹青帶上來的咖啡。
  丹青看得出師徒倆好象有体己話要說,便站起來告辭。
  她同喬立山說:“星期六我在咖啡店。”
  他點點頭。
  一套那樣簡單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就舒服熨帖。
  這就是有沒有气質的分別了。
  到如今丹青還未知喬立山干的是哪一個行業,如果他還在讀書,念的又是哪一門功課。
  把他正式介紹給我吧,丹青在心中嚷。
  回到咖啡店取晚裝手袋,丹青見只得娟子一人,便樂意多說几句。
  “到頭來,人會油盡燈枯。”
  丹青惋惜:“艾老先生將寂寞得不得了。”
  “沒有辦法。”
  “但我替老太太高興。”
  娟子揚起一條眉毛,“這話怎么說?”
  “有几個人能在心愛的意興怀中逝世?”
  娟子沒料到小小丹青會有這么深的感触,大表意外。
  想深一層,又覺得合情合理,不禁深深太息。
  丹青說下去,“死亡是人類最大的恐懼,有艾先生在旁,那一剎那,或許比較容易過。”
  “丹青,你想得太多了。”
  “我空閒的時間一直比同學多,所以看過紅樓夢水滸三國演義,也時時問自己:生老病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娟子笑:“開學就沒有這种閒情逸致了。”
  丹青說:“每天早上起來,身体無恙,精神健全,便循例履行日常職責,有一天,起不來了,也就塵歸于塵,土歸于土。”
  這一日,丹青感慨奇多。
  娟子很了解,“你舍不得艾老太。”
  “是,我覺得那樣可愛的老人家應該免死。”
  “丹青。”
  她說:“母親等著手袋用,我這就替她送去。”
  丹青的眼淚要奪眶而出。
  走到門口,涼風一吹,丹青好過一點,匆匆乘公路車而去。
  家里是另外一個世界,浴室的香氛直傳到客廳,丹青微笑,這是母親在妝身。
  葛曉佳披著毛巾浴袍出來,臉上敷著淺藍色面膜,哼著歌,往沙發上一躺。
  丹青笑問:“仍是那位紳士?”
  “不錯。”
  葛曉佳把潮濕的茶包敷在眼睛上清腫,這是婦女雜志上教的秘方。
  她吩咐女儿,“讀一段文章給我听。”
  “遵命。”
  丹青覺得很享受,從前母親很少在家,最近為了回來換衣服,每日黃昏,都可以作短短談話,對于丹青來說,已是心理治療。
  翻到一頁趣味性測驗問題,丹青問:“母親,昵情愿事業大有成就而私生活一無所得,抑或相反?”
  葛曉佳苦笑,“兩者都是好選擇,可惜我工作上表現平平,婚姻又不幸福。”
  丹青連忙換一題:“假如你深愛一個人,你可愿意隨他移居异鄉,遠离親友?”
  葛曉佳答:“自然,我并無親人,只得一個女儿。”
  丹青笑問:“你喜歡作男人抑或作女人?”
  “廢話,有自由選擇嗎?”
  丹青大笑。
  “問下去,很有趣。”
  “上一次哭是几時,私底下還是在人前?”
  “我早已拒絕把精力用在沒有作用的事上,象淌眼抹淚。”
  “給你廿年快樂与成就,期限一屆即死,你肯不肯?”
  “廿年?兩年我都肯。”
  丹青合上雜志,“時間到了,媽媽,還不換衣服。”
  “不,再問下去。”
  “這些問題其實并不好玩。”
  葛曉佳坐起來,“怕什么,我絕對受得了。”
  “今天穿哪件晚裝?”
  “那件大紅絲旗袍。”
  “啊,那位先生會醉倒在地。”
  “真的嗎,丹青,你真的這么想?”葛曉佳异常歡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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