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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丹青家里沒有人,電話空響了千百次,喬立山忍受不住這种空虛,放心話筒。
  叩一道門,長年累月,門卻不開,一定更加難受。
  象丹青這种年紀的少女,最怕天忽明忽滅,人忽在忽亡,沒有應付無常的經驗,反應過激,亦值得原諒。
  可怜的小女孩。
  怎么樣同她家人聯絡,來把她接走呢。
  喬立山走出去觀察丹青。
  她沉沉入睡。
  象牙色皮膚光洁潤滑,整個面孔上薄薄敷有一層細細茸毛,象一只桃子,少女給人的感覺,永遠似可愛的水果。
  他不希望她在這里過夜,太危險了。
  喬立山嘗試回到書房作業,卻完全寫不出一個字。
  他呆在安樂椅上听音樂。
  過了很久很久,他也支撐不住,靠著墊子睡著。
  反而是丹青先醒來。
  一睜開眼,不知身在何處,一有知覺,所有悲苦紛沓而至,丹青深深太息。
  她已經鎮靜下來,到廚房斟了水喝,然后淋一個浴,拉開衣柜,挑喬立山的干淨襯衫与褲子穿上,才覺得饑腸轆轆。
  活著的人,還是活下來了。
  丹青做了煎蛋三文治吃。
  這才想起:屋主人在哪里?
  放下食物去找,發覺他躺在安樂椅里。
  天色已近黃昏,丹青內心悶郁,万念俱灰,這就是著名的黃昏恐懼。
  幸虧有喬立山在。
  她過去握住他的手。
  他睜開眼睛,朝她笑一笑,“你沒事?”
  丹青點點頭,“好得多了。”
  他撫摸她頭發,“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我猜想是的。”
  “還在下雨?”
  “淅淅悉悉。”
  “夏天已經過去?”
  “已接近尾聲。”
  “對我們來說,這個夏天既長又苦。”
  丹青把頭伏在他膝頭上,他們兩人都失去所愛的人。
  過一會儿,喬立山問:“你父母可知道你在我這里?”
  丹青厭惡的答:“他們從不關心我何去何從。”
  “這并不是真的。”
  “你要我即刻走?”
  “別多心。”
  “你喜歡我?”
  “非常喜歡。”
  “帶我离開,我們走得遠遠的,不讓他們找到。”
  喬立山笑了。
  丹青的情緒正處于最波動時刻,一言一動,少不免乖張。
  丹青見他沒有反應,便說:“現在不決定,你會后悔。”
  喬立山溫和的說:“我看到我會。”
  听他這樣講,丹青又有點高興,微微牽牽嘴角。
  喬立山輕輕說:“我經驗比你多許多。”
  “又怎么樣呢?”
  “我不能占小女孩便宜。”
  “你太過狷介。”
  “或許是,這樣吧,為求補救,我讓你躲在我家休息。”
  “謝謝你。”
  “對了,你肚子餓不餓,我的在咕咕叫。”
  喬立山這樣替自己解了圍。
  他有點惆悵,時間不對,同樣的十年差距,假如他三十七,她二十七,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但在這一刻,丹青分明想尋找更大的刺激,來蓋過失去阿姨至大的悲傷。事情一過,后悔是必然的。
  喬立山有他的驕傲,他不會乘人之危。
  他到廚房做晚餐,丹青把那套濕衣服洗掉。
  喬立山乘她不覺,再撥一次電話,她家仍然沒有人。
  或者丹青是對的,獨立慣了,家人覺得她能力強,便任她自由發展,不甚關注。
  喬立山十分怜惜她。
  她過來看他做牛肉,他便問她:“你那些小男朋友呢?”
  丹青板著臉,“我沒有男朋友,我只喜歡你一個人。”
  喬立山有點感動,他相信她,再過几年,她長大了,勢必不能維持這樣的天真。
  也許這個夏天并不算太坏,阮丹青的清純,會留在他心底許久許久,可能直到八十歲,假如他有八十歲。
  他以為丹青已經控制情緒,晚上陪她看電視,一轉頭又看到她淚流滿面。
  他歎口气,把她擁在怀內。
  喬立山在深夜兩時才找到丹青的家人。
  “你是誰?”接電話的男人非常不客气,“誰找葛小姐?”
  “我是丹青的朋友。”閣下又是誰?
  “丹青此刻在哪里?”男人問。
  喬立山沉著气,不去理他。
  那人正是阮志東,見得不到回覆,便揚聲叫葛曉佳。
  “丹青有消息?”她匆匆忙忙取起電話,“哪一位?”
  “葛小姐,我是喬立山,記得嗎?”
  葛曉佳頓時松口气,“我知道你,丹青沒事吧?”
  “她在我家,你不必擔心。”
  葛曉佳深深太息。
  “今天發生的事,實在太過遺憾。”
  葛曉佳忍不住飲泣。
  “我的電話是三五七七一。”
  “麻煩你照顧丹青,我們天一亮還要出去辦事。”
  “我能幫忙嗎?”
  “我想不必了,謝謝你。”葛曉佳挂上線。
  喬立山轉頭,看見丹青站在他身后。
  “看見沒有,我告訴你他們不關心。”
  喬立山不以為然,“他們信任你,這是至高的尊重,有些父母當子女似賊,步步為營,你情愿那樣?”
  丹青不出聲。
  “你心情欠佳,戴著有色眼睛,此刻無論看什么,觀點都不可能公正,現在上床去睡覺,別多說話。”
  丹青靠在陌生的床上,一時睡一時醒,當然不可能睡得好,心中充滿凄苦愁恨。
  天亮了,喬立山進來,輕輕吻她的臉,丹青聞到剃須水的清香,知道又是新的一天。
  她感慨极了,真沒想到,太陽還會照樣升起來。
  丹青緊緊閉著眼睛,希望這一天會自動消失。
  喬立山低聲勸慰:“我們總會失去所愛的人。”
  丹青惘然看著自己的手,這种沉重的打擊逼使她迅速成長。
  “葛小姐過一會儿來接你。”
  “什么時候?”
  “十一點多,她先要跑几個地方。”
  丹青一直低著頭。
  “你准備好應付今天沒有?”
  丹青深深吸一口气,點點頭,掀開被褥下來。
  “好女孩。”喬立山贊賞她。
  丹青苦笑,“人必須面對他必須完成的事。”
  “說得好。”
  “謝謝你陪我一整天,方渡飛。”
  “我還打算在另外陪你一天,大贈送。”他有心逗她笑。
  “不必了,方渡飛,送上門都不要,我心中有數。”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做君子的一次,可能后悔一輩子。”
  丹青成熟的說:“你太客气了。”
  他一怔,細細端詳丹青,她昨天進來時還是個小女孩,今天,鎮定而沉著,態度似大人。
  葛曉佳按鈴時,丹青已經完全准備好,母女一見面便情不自禁擁抱。
  阮志東在樓下等她們兩個。
  喬立山說:“假如方便的話,我也想一起去最后悼念。”
  葛曉佳尚在猶疑,丹青已說:“讓他去吧。”
  葛曉佳點點頭。
  阮志東開了車來,讓一對年青人坐后座。
  丹青許久沒有与父母同車,百感交集,恍如時光倒流,無限感慨。
  她問:“為什么,我們明明是相愛的,平常太平無事時卻不知如何表達,一定要到患難時才見真情,錯過最好的歲月。父親,親告訴我為什么。”
  喬立山按住丹青的手。
  葛曉佳听見女儿這么說,眼淚簌簌而下。
  “不要在斗了,”丹青懇求,“保不住今日在明天去,大家退一步,父親,母親要你改,你都答應了吧,母親,可以忍耐的話,請你包涵。”
  喬立山遞手帕給丹青。
  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說話。
  過了很久很久,葛曉佳說:“丹青,她把娟子咖啡室留給你。”
  丹青沒有表示。
  過一會儿她問:“有沒有遺書?”
  “沒有。一封信怎么說得盡她彼時的心情。”
  “整件事完全沒有必要,是最大的浪費,”阮志東沉痛的說:“她無論寫什么,我們都不會原諒他,”聲音哽咽了,“這么多人愛她還不夠,她仍覺得不滿足,出此下策,我們還有什么好說的。”
  “是不是意外?”丹青輕輕的問。
  “不是。”
  丹青沒有再問,不再重要了,失去的已經失去。
  葛曉佳問:“你手上拿著什么?”
  “呵,”丹青低下頭,“是一方頭紗。”
  “是——”葛曉佳問。
  丹青點點頭,“我可以留著作為紀念嗎?”
  “當然。”
  喬立山緊緊握住丹青的手。
  阮志東說:“丹青,我們知道這件悲劇一定會震撼你,希望你能堅強應付。”
  丹青說:“昨天,我曾想過逃跑。”
  她父親問:“今天呢,今天才最重要。”
  她母親說:“別催逼她,讓她慢慢騰出空間來安置悲傷。”
  丹青看著街外。
  喬立山在她耳畔說:“看你父母多么文明。”
  不錯,可惜很多時候,他們待對方,無比原始凶殘。
  無論感情上怎么處理這項悲劇,丹青都知道,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小丹。
  阮志東在這件事上一柱擎天,辦得非常妥帖,在精神上又予前妻最大的支持。
  丹青從沒見過父母如此合拍。
  喬立山也一直陪著丹青。張海明与宋文沛上飛机那日,他倆一起去送別。
  沛沛對丹青悄悄說:“上次乘飛机,苦也苦煞,旁邊坐一個穿低胸裙子的女郎,失手把整杯咖啡倒在我腿上,濕粘粘捱了十多小時。”
  然而生活上的小折磨總會熬過去,飛机一定會到,海關一定能過,但逝去的人,想再見一面,永無可能。丹青已不計較這些無關痛痒的小節。
  她耐心聆听沛沛嘮叨,卻已失去共鳴,兩個少女心態相距甚遠。
  丹青拋离了宋文沛,她們已經背道而馳。
  時間終于到了,握手,擁抱,道別,分手,丹青松了口气。
  那天晚上,丹青鎮靜地問母親:“有見過胡世真嗎?”
  葛曉佳看她一眼,不敢立刻作答,沉吟一會儿,旁敲側擊地反問:“不再恨他了嗎?”
  “恨,怎么不恨,但是除了恨他,我還得生活。”
  葛曉佳松口气,丹青看通看透了。
  過一會儿,她答:“見過。”
  “他悲傷若絕,抑或照原意同顧自由小姐結婚?”
  葛曉佳沉默。
  “告訴我,母親,我自信受得起任何打擊。”
  “兩者都有。”
  “什么?”
  “他無限哀傷,但同時決定帶顧小姐回巴黎結婚。”
  丹青不怒反笑。
  “他要求見你,我認為不适合,沒有答應他。”葛曉佳停一停,“說真的,丹青,生活是這樣的累,漫無目的,也許娟子只想早點永息——”
  丹青打斷她,“母親,我不准你這么想。”
  葛曉佳怔怔苦笑。
  丹青說:“情況不是好轉了嗎,章先生呢?”
  “我們仍處于‘先生貴姓,到哪里玩多’的階段。”
  “假以時日,你們會得熟稔。”
  “但在我們這种年齡,就是覺得疲倦。”
  丹青想不出用什么話來安慰開導母親。
  “你打算如何處理娟子咖啡室?”
  “畢業回來,我親自打理它,把它改為一個沙龍,讓文藝工作者在那里聚集。”
  “娟子會贊成這個主意,那么,一切等你回來再說吧。”
  母女倆的行李都收拾好了。
  丹青只得一件手提行李,她母親不胜煩惱,頻頻說“難怪英女皇伊莉莎白二世出外旅行,連水都帶著走”不過也不簡單了,足足三只箱子。
  丹青佩服母親,經過這么多磨難,仍然孜孜不倦,會不會是嘴頭上埋怨訴苦嘮叨,幫她發泄內心諸般痛苦,平衡了心理。
  反而娟子阿姨,從來不宣泄情緒,更加難以化解心結。
  “兩件睡袍,怎么穿十六天?真象逃難。”葛曉佳還在喃喃自語。
  也好,不能怪社會,不能怨命運,拿睡袍來出气。
  丹青懂了,她看到許多從前沒有看到的底蘊。
  她約了喬立山在娟子咖啡室見面。
  她做咖啡給他喝。
  想起來他們第一次見面,也在這間咖啡室。
  丹青說:“我知道你要寫一本六十年代背景的小說。”
  喬立山揚起眉毛,“你怎么猜到的?”
  “記得那几箱舊畫報嗎,你說那些資料有用。”
  喬立山笑一笑,默認。
  “那么你應該听一听六十年代初期的流行曲子。”
  “好呀。”
  丹青將娟子珍藏的四十五轉小唱片取出來,放在唱盤上,一把嘹亮天真的女聲這樣子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開的書,我,愛,沒有人,除你。”
  喬立山記憶中從沒听過這支歌,他呆住了,旋律与歌詞都單純到令人不置信的地步,二十多年前,少年人是這樣談戀愛的?
  這本小說還怎么寫,他無法模擬當時年輕人的心態及价值觀。
  丹青說:“還有呢。”
  她換上另一張唱片,歌詞說:“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你用最溫柔的姿態,愛我及吻我,雖然你或會离開我,在我心你將永留,每一時每一刻,我都會記得今日。”
  丹青搖搖頭。
  喬立山忍不住嗤一聲笑出來。
  丹青收起唱片,“我不怪你,所以你說,母親那一代多難做人,她們小時候對感情的看法拘泥若此,到了八十年代,風气劇轉,不能适應,也不稀奇。”
  喬立山點點頭。
  丹青低低的說:“娟子阿姨,就沒能轉得過來。”
  喬立山連忙岔開話題,“我還是量量力寫今日的故事算了。”
  “要不,就扯到二十年代去,略有差池,也沒有人會來挑剔你,彼時出生的人,即使在世,也已經老得只眼開只眼閉,隨得你胡吹。”
  喬立山忍不住笑,“你來寫,你深諳寫作之道。”
  丹青點點頭,“你最愛打趣我。”
  喬立山說:“笑人,也被笑,苦中作樂。”
  丹青抬起頭,“三年后我回來,會把娟子咖啡店打理得蒸蒸日上,承繼阿姨的事業,你要看我的話,知道哪里可以找到我。”
  喬立山一怔。
  丹青接住說:“放心,我知道你不是胡世真,”停一停,“我們才不會作空白的允諾,費時失事。”
  喬立山放下一顆心。
  丹青解嘲地說:“你可以帶你的妻子或女友來,無任歡迎。”
  喬立山凝視她,“如果我仍然獨身,你的丈夫或男友會否赶我出門?”
  無論怎樣,季娟子的故事不會重演。
  丹青低下頭,忽然听得喬立山咳嗽一聲。
  她抬起頭來,看見胡世真推門進來。
  丹青一惊,手一松,打碎了杯子,丹青沒料到自己會這樣怕胡世真。
  她怔怔的瞪著他,胡世真又長回了胡髭,形容憔悴,消瘦許多,但一雙眼睛,幽幽發光,如一只野獸。
  終于,丹青沉著應付:“你還沒有走?”
  胡世真聲音极之沙啞,“剛才……我恍惚看到她進來。”
  丹青与喬立山都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誰。
  丹青說:“你看錯了。”
  “不,我似看到她推門進來,所以尾隨,她很年輕,作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打扮,白裙子,紅鞋儿……丹青,請她下來。”他懇求。
  丹青与喬立山震惊之余,維持緘默。
  過一會儿,丹青說:“我沒有這個本事,我請不到她。”
  “但是我明明看見她。”胡世真喃喃地說。
  “你看錯了。”丹青再說一遍。
  胡世真頹然跌坐在椅子里。
  丹青要赶他走,被喬立山按住。
  胡世真喘息著,丹青這時才嗅到他一身酒味。
  顧自由跟著來了,她去扶起他,一邊說:“再不去飛机場,就赶不上了。”
  她看到丹青,有點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才好。
  丹青說:“你贏了,還不快帶走你的獎品。”
  顧自由拖著胡世真出去。
  過了很久,喬立山才問丹青:“你必須要那么說。”
  丹青反問:“為什么不,我才不要講風度講修養,我愛一個人,會讓他知道,恨一個人,也讓他知道,如今,我也懂得更含蓄,但是何必委屈?”
  喬立山沉默一會儿,回答:“我想你是對的。”
  “謝謝你,方渡飛。”
  丹青關上咖啡室內所有水電煤气總掣。
  喬立山忽然問:“你有沒見過她?”
  丹青答:“沒有。”想一想,很遺憾地再說一次:“沒有。”
  喬立山說:“我們走吧。”
  他們剛想离開,有一對年輕男女推門進來,“有沒有冰茶?”
  那女孩子一臉陽光,滿面笑容,象是初夏的阮丹青。
  丹青呆了數秒种才能回答:“我們已經不做生意了。”
  女孩不以為忤,對男伴說:“我們到街頭去,那里也有一家。”
  兩人跳跳蹦蹦的离開。
  丹青終于把玻璃門鎖上。
  她問喬立山:“她會不會回來?”
  “我不認為會。”他溫和的回答。
  他送丹青回家,一路上把未來一年的計划告訴她。首先,他會与艾老會合,師傅將介紹一間出版社給他,讓他嘗試用英語寫作。談得攏的話,未來一年他什么地方都不用去,經理人會把他鎖在黑牢里叫他寫。
  條件不合的話,他會繼續寫中文小說,熟能生巧,會得比較空閒,可抽空探訪丹青。
  丹青問:“方渡飛真的會來看我?”
  “會,他同喬立山一起來。”
  丹青想笑,無奈心怀重壓,就是笑不出來。
  他們交換了地址。
  過了這個夏天,丹青想,各散東西。
  只有她父親似一只貓,拋在本市,動彈不得,因為要養妻活儿。
  丹青莞爾,令周南南小姐覺得心灰意冷的,可能是阮志東對女儿鐘愛遠胜她所得到的。
  這解釋了老式女人隔一段時間便添一個孩子的用心。不是用來縛住丈夫,而是令第三者知難而退。
  喬立山送小丹到門口,“我不進去了,記住明天晚上八點,我來接你去跳舞。”
  丹青點點頭。
  葛曉佳看到女儿悵惘的表情,便歎口气說:“准大學生,無論丟不丟得下,這里的事已經与你無關,你非得開始新生活不可了。”
  “他會記得我嗎?”
  “誰?還沒分手,就怕忘記。”
  “喬立山,他會忘記我嗎?”
  “讓他去擔心這個問題,你比他年輕,較他容易忘記過去。”
  “母親,有沒有辦法把回憶過濾,不愉快的統統遺忘,甜蜜的全体留下。”
  葛曉佳說:“要道行很深才做得到,我還在修煉。”
  丹青倒在床上,雙臂枕在腦后。
  “你想忘記什么?”葛曉佳問。
  “想忘記你同父親已經分手,想忘記娟子阿姨的悲劇,想忘記有四年功課在前面等著我。”
  葛曉佳不語,輕輕一下一下拍著丹青的大腿,良久都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丹青喃喃說:“可以猜想,年紀越大,想忘記的事越多,將來說不定最想忘記事業上的挫折,感情上的失意,也許有一天,最好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一了百了。”
  “好了。”葛曉佳制止女儿,只怕丹青越說越灰。
  但的确有若干早晨,葛曉佳希望葛曉佳不是葛曉佳,不幸被丹青言中。
  “明晚我要去跳舞。”最后一舞。
  “想問我借衣服是不是?”
  “是的,那件黑色紗邊細帶最理想。”
  葛曉佳本來要反對,怕那件衣服太過保留,后來一想,世上不如意事已經太多太多,何必為一條裙子去掃丹青的興。
  于是她說:“在柜里,你自己去拿吧,記得一早七點半要出發到飛机場。”
  “打到了才算,現在就開始挂慮,多划不來,”丹青說:“講不定太陽黑子今晚爆炸,一切化為烏有,白擔心一場。”
  葛曉佳既好气又好笑,接著忍不住深深哀傷,清風明月,音樂舞蹈,都与娟子無關了,但她生前友好只不過哀悼了三天,又重新開始吃喝嫁娶,恢复正常。
  一定要走畢全程,葛曉佳握緊拳頭,否則損失巨大,太不值得。
  從該剎那開始,葛曉佳知道她永遠不會再到酒吧買醉。
  第二天,丹青与母親點算所有應帶的證件,每隔一段時候,母女擁抱一下。
  丹青心底有點怯意,過兩日她就得完全靠自己了,再也不能趁現成,日用品得親自上街購買,生病得撐上醫務所,一切疑難,她只能左手同右手商量。
  一絲絲恐懼悠然而生。
  整個暑假只剩下數十小時,非得善加利用不可。
  第二天,阮志東來了,把一張本票交給丹青,一邊笑道:“這張東西雖然不會講話,聲音最響。”
  葛曉佳看了看銀碼,“你呢,你自己怎么辦?”
  “月底發薪水,擔心什么。”
  丹青喜歡看到父母這樣有商有量。
  “今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頓飯吧。”
  葛曉佳看丹青一眼,“她約了人跳舞。”
  阮志東想一想,“丹青,要是你不介意的話,我們兩人也假如行列如何?”
  “太好了。”丹青拍手。
  “一言為定。”
  葛曉佳卻說:“開什么玩笑,我跳不動。”
  “媽媽——”
  “丹青,己之所欲,亦勿施于人。”她轉進房間去。
  阮志東無奈,她始終無法完全原諒他。
  晚上,丹青打扮妥當,坐在客廳看雜志等喬立山來接。
  葛曉佳一走出來,只看到一團艷光,眼前一亮,小小丹青根本不懂化妝,但一管唇膏已使她整張面孔鮮明起來,再加上找不到褶痕晶瑩緊繃的皮膚,光坐在那里,也看得出潛力。
  “好,好。”葛曉佳點頭。
  到了一定時候,蝴蝶必然破茧而出,擋都擋不住。
  葛曉佳笑道:“喬立山若果忘得了你,我送他一個獎狀。”
  “母親總是看好女儿。”丹青笑笑。
  門鈴一響,葛曉佳去開門,來人正是喬立山。
  他還老式地帶著鮮花糖果,使葛曉佳覺得溫馨。
  “早點送她回家,明朝一大早她要出門。”
  丹青卻說:“母親,別提明天,明天或永遠不來。”
  葛曉佳答:“放心,它會來的,它會來的。”
  丹青握著喬立山的手,一起奔下樓去。
  他們一整夜逗留在舞池里。
  時間不曉得為什么過得這么快,時針發瘋似轉,一下子一個鐘頭。
  小丹偷偷說:“時間大神最愛作弄人,看你高興嗎,他就撥快鐘數,你痛苦,他就調慢一點,好讓你度日如年。”
  喬立山從來沒有這樣不舍得一個人,說不出話來。
  過很久他才說:“我會盡快赶來看你。”
  “我最多災叔叔家住三兩個月就會搬走。”
  “我們通電話。”
  “我只是一個學生。”丹青坦白。
  “我懂得,我打給你。”
  他們一直跳到夜總會打烊。
  樂隊向他們鼓掌致敬。
  喬立山拉著丹青向樂隊一鞠躬。
  已經清晨三時。
  他穿著禮服,她穿著紗衣,兩人在街上散步。
  “要不要回家睡一覺?”
  丹青說:“來不及了,只能洗個澡,換件衣服,反正在飛机上不睡也沒有別的事可做。”
  “抱歉我沒有遵守諾言,把你在十二點前送回家。”
  諾言是用來打破的,十個當中履行一個,已經夠好。
  喬立山說:“這是一個值得紀念的夏天,丹青,因為我認識了你。”
  “謝謝你,方渡飛。”
  當丹青最后返家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母親在廚房做咖啡。
  丹青推門進屋,葛曉佳看看她身后,問:“那男孩呢?”
  “回家換衣服,一會儿在机場見。”
  葛曉佳說:“他的确是更好的那個。”
  丹青牽牽嘴角。
  “你也准備准備吧,你父親的車隔一會儿就到。”
  丹青點點頭。
  回到房間,她拉開抽屜,取出日記本子,咬一咬筆杆,輕輕的唱:“看,看,我的心如一本打開的書,我,愛,沒有人,除你。”
  她翻到空白的一頁,這樣寫:八七年的夏天,本市沒有戰爭,亦無地震海嘯,但,我失去最親愛的娟子阿姨,以及自己的童真,得到了方渡飛,与艾老太太給我的表。今夏我個人的得失哀樂,長遠來說,可能無足輕重,對整個宇宙來說……
  “丹青,出來吃早餐。”
  “是媽媽。”
  丹青把日記本子合上,收進抽屜,鎖上。
  葛曉佳探頭進來,“還不快些,添件外套,天气涼多了。”
  夏季很明顯已經過去。
  丹青推開窗子,她生命里無疑還有許多許多夏天,但肯定沒有一個夏天,會如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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