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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九九八年香港世貞跑去找姐姐,宇貞也知道她為何而來。
  兩姐妹,又無利害沖突,何必虛偽,因此十分坦白。
  她緩緩對妹妹說:“你也看到了,實在住不下。”
  這是真的,公寓統共得兩個小房間,他們夫妻一間,保姆与嬰儿一間,已無空余地。
  “除非,你睡沙發,實非長遠之計,兩個星期半個月則不妨。”
  世貞訕笑,她不知怎么會上門來,難道希望姐夫睡到客廳不成。
  “總共只得六百平方尺面積,已經擠了四個人,幼儿晚上啼哭,一家惊醒,你不會喜歡,況且,你衣服鞋襪一大堆,也不是寄人篱下的格局。”
  世貞點點頭。姐姐試探地,“你手頭緊,我可以借一點給你。”
  世貞尚未開口,姐姐又說:“一万兩万無所謂,多則沒有。”
  世貞欠欠身,“我明白。”
  “請你多多包涵,愛莫能助,切勿為此傷了姐妹和气,有空來吃飯。”
  “是,我告辭了。”
  幼儿哭泣,宇貞坐不穩,家務助理忙著在狹小廚房里炒菜,油煙陣陣。
  門一響,姐夫下班回來了,小公寓連轉彎余地也沒有。
  世貞唯唯諾諾告辭。
  她姐夫吳兆開松開解領帶脫外套,“世貞來干什么?”
  宇貞歎口气。“是來賒還是來借?”“我已打發她。”
  “已經廿一歲了,一貫如此無打算,真不是辦法。”
  “社會虛榮,造就這一班女孩子,一身名貴穿戴,淨挂住吃喝玩樂。”
  “那你說說她。”宇貞微笑,“她哪听得進我這种小家庭主婦的忠告,她一定在想,咄,龍擱淺水遭蝦戲。”世貞一到大廈樓下天就下雨了,她皺起眉頭,叫一部街車,赶回自己的家去。
  世貞其實也不是全無靈魂的一個女子,只不過生活窘逼之際,人人都會露出狠狠之態。她沒精打采推開門。
  与她合伙租屋住的胡雅慈自電腦熒幕上抬起頭,“真失敗,全寫在你臉上。”世貞看到桌上有半支紅酒,倒出來喝一口。“有何打算?”
  “繼續找工作。”
  “有無羡慕令姐幸福家庭生活?”世貞訕笑,“謝謝,不敢當。”
  “那种刻板像不像吃套餐?撤下頭盤,來一個湯,然后是主菜,甜品大概是子女大學畢業成家立室之類。”世貞也嗤一聲笑,“有時還會吃出一雙蟑螂來。”“是呀,那种丈夫保不定也會有外遇。”兩人嘻哈絕倒。
  半晌世貞歎口气,“已欠了三個月房租了,怎么辦?”
  “我替你墊著。”“你看,遠親不如近鄰。”
  “你也別太叫我吃虧。”世貞又喝一口酒,“最近工作不好找,再次上軌道之后,我也怕了,說什么都搞些節蓄。”雅慈揉揉眼,“我們這一代人不到三十歲就會瞎掉。”“每隔三十分鐘你得讓雙目休息一下。”
  “這樣子下去真不是辦法。听說五十年代織假發女工操作三年雙眼都做坏掉,我們又有什么不同。”
  “有。即使盲了,我們穿過意大利時裝喝過法國葡萄酒。”
  雅慈歎口气,“不知何日出頭。”世貞感喟,“現在開始籌謀已經遲了,十六七歲立志弄錢又還好些,窮女,誰給你面子,你又拿什么東西換給人。”
  世貞忽然輕輕說:“肉身。”“那真是悲哀的。”
  “最好當然是正式結婚。”“也不一定長久。”
  “有八位數字贍養費好移民了。”世貞咕咕笑,“真墮落。”
  雅慈哼一聲,“說說而已,你我至今還是個苦哈哈的女白領,可見會吠的狗不咬人。”
  “說說你的擇偶條件。”雅慈一臉憧憬,“英俊、体貼、愛我,在山上有一棟寬大公寓,雇佣人服侍我,幫我做一門生意,給我面子、安全感,叫我快樂。”
  世貞點點頭,“可見你已患失心瘋。”雅慈又去看著電腦熒幕,“是,”她承認,“我也知道。”世貞忽然問:“你可害怕前途茫茫?”雅慈答:“不,我還年輕,体內自然分泌一种活力荷爾蒙,使我充滿盼望,無論遭遇到何种樣挫折都會有勁道重頭再來。”
  “嗯,”世貞說:“到了更年期這种內分泌漸漸減弱……”雅慈訝异,“那是四份一世紀以后的事了,若果尚無作為,顯然是少壯不努力,也沒有什么好怨。”
  “光是努力嗎,命運呢?”雅慈笑,“性格控制命運,立定心思,總找得到道路,不過,世貞,你我始終不過是說說而已。”
  “不,雅慈,我的末日近了,不得不想辦法。”那晚,蜷縮在小小單人床上,世貞做夢,回到那間辦公室。
  本來是過得去的一份工作,有晉升机會,傳理系畢業的她管理檔案可以胜任,可是上司自從一次約會不遂之后就處處為難她、逼她就范。
  一年后她才知難而退,已經十二分忍耐。
  已經去到那种明明是四月十五日他偏偏說是四月十六,把日歷及報頭給他看,他還說是王世貞錯,而辦公室沒有一個人有正義會站出來指出公道。
  世貞這點志气是有的,知道爭也無用,立刻辭職。
  小小一間通訊杜一共十來人上班都可以有人指鹿為馬,社會也真夠險惡。
  她在夢中看到那洋人問她:“世貞,為何不就范?”世貞冷笑一聲,“你給我做你的位置我都不稀罕,這樣一步步往上爬,混身爛掉還未撈到一問宿舍,你做夢呢。”驀然惊醒。
  心覺好笑,怎么同這种人理論,喝過酒口乾,她到廚房找水喝。
  不由得想起亡母,雖然母親活著也幫不到什么,可是小時候由她拉扯著姐妹倆長大,倒也無憂無慮,不比現在,什么都要自己承擔。
  她握著杯子,一坐坐好久,本來想效法那种失意傷心人呆到天亮,可是因為年輕,藏不住憂慮,一下子瞌睡,倒在床上不醒人事。
  是雅慈把她推醒。
  “哎呀,沒事不要叫我。”
  “有臨時工你做不做?”世貞揉眼,“除卻賣身什么都干。”
  “又不致于這樣慘。”世貞一骨碌起床,“是什么工作?”
  雅慈說:“森悅酒店的秘書服務部今朝嚴重缺人。”
  世貞一愣,“我不諳打字速記。”
  “我見過你在電腦鍵盤上輸入資料。”
  “雅慈,這种外地商人找的不過是導游女郎。”胡雅慈聲線忽然放得很溫柔,“我知道,你在等的是年薪二百五十万出入有司机接送宿舍在山頂的优差,”她接著吼叫起來:“可是此刻你欠我三個月租金身上又長滿霉斑不如出去散散悶气。”
  “是是。”世貞連忙起來梳洗。
  雅慈猶有余怒,“呔。”她叉著腰說。
  世貞赶到森悅人事部,組長登記了它的資料,同她說:“是七0三號房的阿瑟女士。”世貞忽然覺得她算是交了好運,客人是位女士。
  “她在咖啡廳等你,金發、紅衣,三十歲左右。”世貞一眼就看到阿瑟,看妝扮,毋需置疑,是美籍人士。她過去招呼。
  阿瑟抬頭,一臉笑容,“貞,你的履歷好极了,這次一定可以幫到我。”
  世貞謙道:“我出來見識學習。”“咖啡?”
  “謝謝,我喝茶。”雅慈是對的,不論是什么性質工作,不計酬勞,一個人出來活動一下總是好的。
  阿瑟同她解釋,她此來是接洽印刷厂簽約,已經選定了兩間,一間日資,對方有許多堅持,可是愿意招待她到東京住兩天三觀總厂,另一家是華資,代表是老板的長子。
  世貞對印刷業完全不通,只得唯唯諾諾。
  片刻她好奇,“是印雜志或是目錄嗎?”
  “不,”阿瑟女士笑,“是禮品盒子。”“百貨公司?”
  “不,巧克力禮盒。”世貞意外了,“啊。”因對糖果印象甚佳,不禁露出微笑。
  “一年四季各种節日像圣誕新年情人節复活節都需要特別包裝,我給你看樣版。”
  攤開圖樣,世貞嘖嘖稱奇,最大的心型硬盒可裝三磅巧克力,最小的只兩粒。
  “風土人情你比較熟,希望你給點意見。”世貞只是笑。
  “日本人有車子來接,”她停一停,“我始終不習慣在酒店房間見客。”阿瑟為人隨和,也不是不聰明,可是精神略見恍惚,這也不稀奇,世貞微笑問“第一次來采訪?”初到貴境,因為一剎時被五光十色沖擊,會有一陣迷惘。
  世貞那日穿著一套深藍色西服,短發梳向腦后,只擦一點口紅,看上去卻十分明麗,精押奕奕,雙目炯炯有神。
  阿瑟上車時說:“華裔女性有像你這樣高挑的嗎?”
  “這一代大都不矮。”世貞幫她拎著手提電腦。
  早上交通擠塞,世貞提醒司机走另一條路往東區,略遠,可是一定比較暢順。
  駛到一半,下雨,阿瑟抱怨,她穿肴白色高跟鞋,奇怪,世貞想,怎么會有人穿白只听得她說:“一遇潮我的頭發會卷曲。”
  “不要緊,酒店有理發店。”
  “男人才不必擔心這些可是。”世貞微笑,“我們也別把男人生活想像得太輕松。”
  他們也有苦處,也不見得擁有這個世界。
  世貞記得豪气干云的女同學曾說:“男人,先掙一億身家才好開口說話。”否則,說管說,有誰理。雨天,擠在密封車廂,也是一种緣份,阿瑟給世貞看她手臂上貼的尼古丁膠布,用來戒煙,世貞看見她肌膚上全是褐斑,像是掀翻了顏料。
  她的体臭亦漸漸揮發。有點刺鼻。車子終于抵達目的地。
  代表是一位陳先生,十分精明油滑,延她倆進辦公室,談起生意來。
  雨忽然下大了。
  窗外一片迷蒙,世貞覺得道天气就同它的前途一樣不明朗。
  回過神來,世貞才知道阿瑟代表美國寶地巧克力厂,那算是一宗大生意。
  她熟絡地記錄會議重點,看上去一點也不似臨時秘書。
  散會前阿瑟接納對方好意,到日本視察。
  那位陳先生看一看世貞,慷慨地說:“王小姐也一起去好了。”
  世貞連忙說:“呃,我沒有現成證件。”
  “不要緊,一個下午可以出來。”世貞只是賠笑。
  阿瑟并沒有立時簽約的意思。
  送她們出門之際陳先生忽然用粵語同世貞說:“請王小姐為我們美言數句。”世貞連忙唯唯諾諾。阿瑟笑問:“他叫你關照他?”世貞但笑不語。
  “自東京返來就簽給他。”
  “已經決定了?”“嗯,老字號,大資本,可靠。”事不關己,世貞只是附和。
  阿瑟卻說:“我們先去用膳,稍后,我帶你去會一個人。”
  “是。”“會議記錄給我看看。”
  “只是草稿。”阿瑟接過一看,嚇一跳,“如此整齊,可直接輸人電腦打印。”“我稍后就做。”
  “貞,你要是到新澤西來,請聯絡我,我需要你這樣的人。”世貞不出聲。
  “我知你不止是秘書人才。”世貞仍然沒有言語。
  “怎么樣,怀才不遇?”
  “別提了,對,我陪你去逛商場好不好?”“我早听說這已經不是購物天堂。”
  “可是那么多著名牌子都匯集在同一地方到底是難得的。”
  “帶我去吃好的中菜。”“道地中菜館都不講究裝修。”
  “沒關系,我可以接受。”世貞同阿瑟去吃杭菜,叫了兩菜一湯,阿瑟以惊喜的神情几乎連舌頭都吞下肚子。
  飯后她歎口气,“你知道我們還少了什么?”世貞作詢問狀。
  “一位知情識趣的男士。”世貞忽然想起一句老掉了牙的成語,叫飽暖思淫欲。
  她忍不住笑起來。
  為了掩飾這個想法,她努力在阿瑟碟子上加菜。
  吃完飯之后,這位美籍女士顯然有點累,直爽的她說:“最好一星期只做四天,每天淨上午辦公。”“你可要回酒店休息一下?”
  “好主意,你呢?”
  “我借一個角落做妥會議記錄。”她凝視她,“年輕真好。”世貞笑。
  “下午三點來叫我。”有一日,世貞想,她也會覺得疲倦吧,屆時,希望有不必出來的條件,坐家中,泡杯茶,看看書,听听音樂,真的累了,索性打中覺。
  每個人總得老,可怕的是老大之后為生活不得不時時強顏歡笑充后生。
  世貞在圖書館找到一個好位置,一下子把功課赶出來。
  尚有時間在碼頭附近小販處買一客冰淇淋吃。
  二時,她在大堂撥電話給阿瑟。
  有人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一轉身,正是她。
  “來,我們走吧。”世貞發覺她已換過一身衣服,粉紅色的套裝比身段小兩號,繃得緊緊,頭發做過了,太過蓬松,鞋子的跟更高更細。
  她輕輕說:“你替我留意這位男士。”世貞暗暗好笑。
  還有,當她老了,她不要再在男女關系中兜圈子。
  她希望可以過正常平凡愉快的家庭生活,以養儿育女為重,有空培養個人興趣,她才不要口渴地四處找异性的慰藉。
  跟成功人士學習,得益良多,看到失敗例子,也可以從中警惕。
  阿瑟的神情有點迷茫,“我真未想到,東方男士可以如此英俊倜儻。”世貞又微微笑起來。
  當然,他們也不致于似從前洋人印象中那般黃瘦猥瑣,可是距离阿瑟所形容的,也許還有一段距离。她是遭到這個都會的迷惑了。
  下車之前,她細細補上口紅。
  世貞暗暗歎息,只有對外貌极端缺乏信心的人才會誤會一盒胭脂可以挽救什么吧。
  她抬頭看到招牌上寫著童氏印刷。姓童。
  世貞想,別的姓氏都留有余地,姓童現成可以叫童真,只有姓王,實在平庸,一點想像力也無。
  雖然是工厂區,可是會客室收拾得一塵不染,男工人奉上茶盅,說:“童先生馬上來。”世貞打開茶盅,見是淡綠色龍井茶,香气扑臉,立刻有好感。
  阿瑟問:“你喜歡這一家?”世貞欠欠身,“我們不是來喝茶的。”這話說到阿瑟心坎里去,惋惜地說:“所以,不得不把生意給別人。”她并不糊涂。
  世貞大著膽子問:“那,我們為何走這一趟?”阿瑟的聲音細若游絲,“我想再見他一面。”世貞沒有再笑。她有點同情這位女士。
  也許,童先生触動了她的回憶,可能她十多年前有一個男朋友不知道什么細微之處象煞了這個陌生人,于是她又有了戀愛的感覺。
  房外有腳步聲,世貞金睛火眼那樣盯著門口,等著這迷人的童先生亮相。
  他進來了。
  年輕、高大、英偉、淺褐色皮膚,稠密黑發有點天然卷曲,一臉好笑容,白襯衫袖子高卷,棕色卡其褲,“請坐請坐。”的确一表人才,可是,也不足以使人著魔。
  世貞牽牽嘴角。
  只見阿瑟站起來与他握手,媚態十足,“我們又見面了。”不愿放手的樣子。
  這時,他看到了世貞,世貞這才發覺,他有一雙极其漂亮的眼睛。
  套句陳腔濫調,就是會說話的眼睛。
  世貞不想与陌生男人說話,故此避開他的眼神,可是已經知道他一連串的問:“你是誰,怎么會在這出現,你不像是一個來談生意的人呀”。
  她坐在角落优悠地做觀光客。阿瑟想約他晚膳。
  他也知道生意不一定成功,可是拒絕一位女士到底是不禮貌的事,他問她喜歡吃海鮮還是素菜。
  阿瑟立刻答:“我不是吃素的。”世貞別轉面孔,強忍著笑。
  會議完善結束。
  在車上,阿瑟數現款給世貞:“當是十二小時的酬勞。”
  “謝謝。”然后她半真半假悻悻道:“下次不帶你出來應酬,男人一直盯著你。”世貞唯唯諾諾。
  “明早我到東京,返來再与你聯絡。”“是是。”
  “對,”心痒難搔,“你覺得他怎么樣?”“過得去啦。”
  “什么意思?”
  “男人需心地好,愛惜婦孺,見識廣闊,有專業學問,以及經濟基礎,你說是不是。”
  阿瑟一愣,格格笑一陣子,然后幽幽地說:“我只想得到他的身体。”這倒是簡單。
  福至心靈,世貞立刻說:“祝你成功。”阿瑟女士高興得不得了。
  雖然年輕,到底是人,回到家,也有點累。
  趁雅慈尚未回來,赶緊淋浴。
  就是這點体貼,欠租三月,才不致于叫人攆走。
  世貞開一罐啤酒,對著電視新聞喝將起來。
  記者這樣報道:“六十九歲老婦倒斃家中數日無人發覺……”一陣恐懼襲上心頭,世貞忽然扔下啤酒罐掩耳尖叫起來。這會是她未來寫照嗎。
  父母早已去世,姐姐自顧不暇,她一個人無親無故,只得一雙手,若不趁年輕力壯掙點錢,將來也許孤苦零丁死在陋室發臭才有人發現。
  剎那間世貞怕得落下淚來。接著雅慈回來了。
  “今天如何?”世貞只得暫時把未來丟腦后,回答說:“薪酬比按月算好得多。”
  雅慈坐到她身邊,笑嘻嘻問:“那么,你打算按月包還是逐日計?”
  滿以為世貞會啐她,可是沒有,世貞只是歎口气,“無所謂,至要緊有收入。”
  “都是我嚇的,你看你擔心得。”
  “先付一個月租。”她把薪酬交出。“你自己也要用吧。”
  “別客气,再想辦法。”雅慈笑問:“今日學到什么?”
  “女人越老越要自重。”“男人亦需要庄敬自強吧。”
  “我不是男人,我不關心,我只知道女人的七情六欲最好在三十五歲之前解決,以后好好做事理家,切勿作非份之想。”
  “責己太嚴了。”世貞深深太息一聲。
  “受了什么刺激?”雅慈詫异。
  世貞搔搔頭,“累了。”她倒在床上,很快睡著,可是整晚亂夢不絕,一會儿看到債主臨門,苦苦纏住不放,剎那間她又看到自己衣冠不整出現在一個舞會上,卻并沒有人注意,出了丑都缺乏觀眾,更下不了台……那樣半明半滅掙扎了半夜,醒來反而舒服,她掬一把清水洗掉臉上的油与汗。
  然后強自振作坐在小廚房閱報喝咖啡。
  雅慈打著呵欠起床梳妝,她不但幸運,也比較會做人,所以在工作崗位熬得下去。
  這時她探出頭來,“世貞,電話,一個男人。”世貞看鐘,才八點半,她又無男朋友,這會是誰。她接過電話。
  “王小姐,早,我是童氏印刷公司的童保俊。”世貞臉上打著一個大大的問號。找她有何事?她連忙答:“阿瑟女士到東京去了。”
  “呵,是嗎,對,這么早打扰你是怕你有事會出去。”
  “我可以幫你嗎?”
  “當然,童氏想聘請你,你愿意來面試嗎?”世貞一愣,啊,交了好運,“我上午正有空。”
  “我們總公司在銀行區,”他說了地址,“你十時正來找我秘書劉先生。”她放下電話跳起來歡呼。
  雅慈正欲出門,看見詫异說:“如此大悲大喜真不是好現象。”
  “我轉了運。”世貞連忙把好事告訴她。
  雅慈皺皺眉頭,“所有不正常的事都含有危机。”世貞馬上說:“我會小心。”
  “你見机行事,記住,無論有多情急,裝作施施然,千万不可給人知道你已無隔宿之糧。”
  “遵命。”
  “祝你心想事成。”世貞借了雅慈最好的套裝穿上,又把文憑等文件准備妥當,匆匆出門。
  她到了目的地發覺招牌上寫的是童氏紙業,看來童家的生意不小。
  她同接待處說:“我約了劉先生。”片刻劉先生出來,是位中年瘦削男士,十分有禮,世貞以為要見的就是他,可是他只負責請她進內廳坐。
  又有工人奉上香茗。
  不見得員工也天天有龍井茶喝,世貞知道是特別待遇。人來了。
  他一進門便說:“我是童保俊。”這是世貞第二次听他報上名字。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刻意修飾過,身上散發著剃須水愉快的香味,可是襯衫袖子仍然高高卷上。
  老板是老板,王世貞心無旁婺,她是來面試的職員。
  童保俊微笑,“早。”世貞規規矩矩地回答:“早。”“我在森悅酒店人事部找到你的電話。”原來如此,這倒是解答了世貞心中疑問。
  “也得到了你的履歷。”什么,這一切不都是保密資料?個人私隱一點保障也無。
  “我這推廣部正等人用,你几時可以上班?”世貞抬起頭,想說明天,可是又覺得矜持點好。但,公事公辦,切莫坐失良机,于是鼓起勇气說:“我隨時可以報到。”
  內心几番掙扎,知道瞞不過童保俊一雙眼睛,面孔不禁激辣辣紅起來。
  出來找生活,非得經過這种一層層試煉不可,這算什么,還未開始談薪酬呢,良家婦女還不是一樣得關在一間房間同男人談錢。
  世貞表面上并不敢露出苦澀之態。
  “我們是小型公司,人事緊湊,無是非,你可以放心。”世貞說是。
  “你跟著我就可以。”這話是什么意思?世貞假裝不覺。
  “來,看看你的辦公室。”世貞又吃一惊,是算准了她一定會來?
  童保俊笑笑,“是上一手空下來的房間。”世貞連忙怪自己多心。
  “薪水是這樣的,起薪點是——你只有一年工作經驗,加你十個百分點,將來自有晉升机會,薪酬自然調整。”薪酬十分普通,世貞放心了。
  也許,他只是欣賞她的工作能力。
  小小房間背山面海,風景十分优美。
  世貞忽然說:“阿瑟女士其實無心把那單生意交給童氏。”童保俊十分豁達,“十單生意有一單談得成功,已算好運。”他一點也不在乎。
  世貞想問:昨晚,你有与她晚膳嗎,又有什么下文?
  可是童保俊像是看穿她的心事,“昨晚,我派劉先生陪她到近郊吃海鮮。”世貞忍不住笑出來。
  童保俊也笑,“我有急事,走不開。”這种說法算已是夠風度。
  他送她到人事部辦登記手續。
  世貞無意中說:“上一手……”秘書也閒閒答:“王小姐這職位是新創的。”然后,童保俊在門口等她。
  “我送你一程。”袖子已經放下,西裝外套拎手中。
  從前,寫字樓聘請職員要求舖保,現在,至少童保俊有這种條件。
  很明顯,他對她有特別好感。他的車子在停車場。
  是一部深藍色德國房車,十分朴素,世貞放心上車。
  老是有衛道人士不知民間疾苦地責問受害人:“當日你不該上車。”是,當事人亦有錯,但當其時,不上車已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又下雨了。
  世貞想起阿瑟女士白高跟鞋上的泥泞,到了那种年紀。世貞不希望再在泥路上躑躅,前車可鑒,宜早做打算。
  只听得童保俊問:“你肚子餓嗎?”一早沒吃什么,听見這話,世貞的腸胃反應激烈,忽然咕咕鳴叫,響聞十里,她尷尬得找地洞鑽。
  童保俊說:“吃完飯才送你。”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約會。
  選菜之際,他問她,“我替你作主可好。”世貞十分高興,只有幸福儿童才會嚷:
  “我要自己來”,因不知事事背上身是多么辛苦凄惶的一件事,她巴不得有人作主,樂得清閒。
  “不喜歡可以另外再叫。”世貞沖口而出:“不會不喜歡。”童保俊訝异,“這倒是好。”
  “好吃多吃點,不好吃少吃點,下一頓很快又來,何必斤斤計較。”
  童保俊有點意外,這年輕女子如此隨和,算是難得,他又試探問:“認真難吃呢?”
  世貞笑了,“下次不來也就是了。”“不抱怨不投訴?”
  “哪有那么多時間。”童保俊很佩服她的寬宏大量。
  他從前有個女朋友專門挑剔小事,天要掉下來之際她還抱怨男伴不夠体貼,童保俊只覺得累,特地到外國住了一年以便徹底与她脫离關系。
  很明顯,王世貞完全不同類型。
  他對這張面孔一見鍾情,她坐在會客室暗角,他一進來,就覺得沙發后邊有什么會發亮,凝神一看,才知道是一雙大眼睛。
  他從未見過女孩子有那樣濃稠的眉毛,真想伸出手指,順著方向摸一摸。
  整個會議他都不知道人客說些什么,也不在乎一宗半宗生意。
  他只想盡快与這位王小姐單獨接触。
  幸虧誠心要找一個人,不難辦到,發動三五名手下,在數小時內便得到她的資料。
  她家境不好,且正在找工作,确是乘虛而人的好机會。
  午飯后他送她回家,“明早見。”世貞看著雙腳,仍是那雙紫紅色半跟鞋,沒有仙履,也算奇遇。
  找到固定工作,信心倍增,她打開冰箱,把雅慈的汽酒及水果取出大快朵頤。
  她忽然恢复了自尊。
  欠房租的時候不知怎地連說話都有點口吃,走在路上,明明有目的地,也似心不在焉正在浪蕩。世貞浩歎,沒有收入真慘。
  一松下來,握著酒瓶睡著了。
  有一日,要喝真正的法國香檳,而不是加州汽酒。
  雅慈下班,看到好友仰臉躺在沙發上打呼。
  跟她來的男伴過去一看,詫异地間:“借酒澆愁?”雅慈比較了解,“我們哪敢長眠醉鄉,只在高興之際慶祝一下。”
  那男子點頭,“女人喝醉真正難看。”雅慈不忘補一句:“男人借酒裝瘋亦不見得好看吧。”
  那男子忽然發現新大陸,“你的室友十分漂亮。”雅慈笑了,“張大嘴扯鼻鼾的美女?”
  “身段也好。”雅慈板起面孔,“叫醒她介紹給你如何?”
  男子連忙接下去:“不過,同你比,雅慈,始終還差一截。”
  雅慈叮出一口气。“她快要搬了。”“是欠租嗎?”
  “不,蝸居哪留得住她。”“我發誓不再多看她一眼也就是了。”
  “你倒想以為是你的緣故。”雅慈換了衣服鞋子,与男伴离去。
  世貞轉一個身。她彷佛覺得有說話聲,可是听不清楚。
  雅慈應酬完返來,看見她抱膝在看電視新聞。“好消息?”
  “是。”“恭喜你,是何种職位?”
  “私人助理,”世貞并不糊涂,“跟在老板左右進進出出,辦些瑣事,在公司叫推廣經理。”雅慈皺上眉頭,“你要小心。”世貞不語。“他可有家室?”
  “我沒問。”“大約什么年紀?”
  “三十,三十二,我不肯定。”
  “這么年輕?”雅慈含蓄地說:“有些私人助理的老板七八十歲。”
  “那些助理不需上班。”“別天真,人家廿四小時候教才真。”
  “雅慈你的思想真齷齪。”雅慈否認,“是嗎,不是這社會肮髒嗎?”她握著世貞的手,“你要當心。”世貞說:“我知道,”忍著笑,“干万要撈些油水。”雅慈說:“啐。”生气了。
  第二天出門下樓上班,有人上來同她說:“王小姐,我是童氏司机,負責接送。”
  呵,脫難了,公共交通工具擠掉的不單是脂粉,還有尊嚴,王世貞終于登上私家車。
  一邊訕笑一邊慶幸。
  童保俊比她早到,一見她便說:“世貞你到了正好快來開內部會議。”世貞倒是一愣,什么,著她開會、辦事?她不是他的花瓶嗎?
  連忙打醒精神跟進。
  這個會開了三小時,出乎意料之外,世貞發覺她負責的辦數還真不少,不禁大大訝异,他真找她來做牛做馬?不禁大大失望。
  可是稍遲又十分高興。
  那一天,她晚上七時半下班。
  老板房間尚燈火通明,他沒有走的意思。
  她站在電梯大堂,他追出來。
  “喂,你不等我?”他卷高了袖子神情略倦語气抱怨。
  須根長出來,腮邊下巴都帶些青紫,看上去真似那洋女士阿瑟所說有點性感。
  世貞微笑,“等到几時?”
  “快了。”世貞搖搖頭,“不,你等我,不是我等你。”她見過愿意等的女性,真是可怜,等男人离婚,等男人回心轉意,等男人恩寵有加。
  不,有就有,沒有拉倒,絕對不苦苦地等。
  電梯門打開,她走進去,童保俊用手隔著門。
  “八點半我來接你。”世貞說好,那又是另一件事。
  到了樓下,世貞渾忘特權,如常往地下鐵路站走去,司机慢車追上來,“王小姐,這邊。”世貞這才把前程往事想起來,欣然上車。
  手上有工作量,證明她真材實料,堪稱意外收獲。
  她在吃三文治的時候童保俊來了。“你好像永遠在吃。”
  “饑渴難當。”“會不會是一直在盼望什么?”他揶揄她。
  他走進浴室,老實不客气對鏡子掏出電須刨剃胡髭。
  世貞擔心,“喂,我有房東,你當心點。”童保俊轉過頭來,十分意外,“老劉沒帶你去看宿舍?”世貞一怔。
  “与人合住多不方便。”世貞從未試過獨居,想必是种享受,像一切生活中樂趣,必需付出昂貴代价。
  “明早我讓老劉陪你去看看。”世貞忽然問:“大家都有呢,還是我一個人有?”
  童保俊轉過頭來,他笑了,“你說呢?”回答得真好,益發顯得問題愚魯。
  那晚他們出去,已經像多年朋友,童保俊同她講述業內种种困難之處,他自父親處承繼了業務,五年來,每星期大概只得十多小時睡眠。
  童氏名下除了紙厂印刷,還有一家規模中等的廣告公司。
  “所以,在我們公司,前途是有的,不過靠血汗爭取,”他搔搔頭,乾盡杯子的紅酒,又說:“可是,那么努力,又有什么樂趣?”世貞笑笑答:“好過沒有。”他有點酒意,覺得這個女孩子有趣极了,伸出手去,想擰她的面頰,抬起手,才覺唐突,隨即放下,訕訕地十分尷尬。
  歸途中他十分沉默,送世貞抵家,他忽然說:“明天又可見到你,真好。”她是他伙計,這是唯一可以肯定每天見面的關系。
  雅慈曾經算過,他們見同事的時間,絕對多過見伴侶。
  回到小公寓,電話鈴正響。世貞連忙接听,“是哪一位?”
  “貞,那是你嗎?”咦,這是誰呢?
  “我是馬利阿瑟,記得嗎?”
  “啊,阿瑟女士。”
  “我自東京返來,還有部份工作有待完成,你愿意出來幫忙嗎?”世貞這才明白什么叫做恍如隔世,才兩日兩夜,她的生活已起了徹頭徹腦的變化。
  “呃,阿瑟女士,我已找到工作了。”“這么快?”對方訝异。
  “這是一個高節奏快速度城市。”
  “如今我相信了。”世貞賠笑。
  “待遇好嗎?”“過得去啦。”她已不愿多說。
  阿瑟听得出來,“那,祝你前途似錦。”
  “謝謝,再見。”世貞真怕她知道她便是恩人,若非她把在家孵豆芽的王世貞帶出去,哪有机會。
  不,真正恩人是胡雅慈,是她把室友自床上拖起來去見光。
  世貞坐在床沿,等雅慈回來。雅慈進門看見她未睡,心知肚明。
  大家都是聰明人。“可是要搬出去了?”世貞頷首。
  “什么時候?”“明后天吧。”
  “這么快,可見是水到渠成,順水推舟,恭喜你。”
  “你說,我該不該搬。”
  “你心意早決,為何還來問我。”世貞歎口气,“切勿誤會我是虛偽,我心彷徨。”
  “世貞,有机會總得跳出去,你我可走的路又不是那么多。”
  才上個星期罷了,想在姐姐家搭張尼龍床睡都不可能。
  世貞問:“我走了你呢?”“另外找房客。”
  “你自己几時搬?”
  “我恐怕一輩子住小公寓做包租,我沒有那种運气。”
  “你太正經了。”雅慈微笑,“所以一輩子得不到桃花財。”
  “是嗎,叫桃花財嗎?”雅慈說:“不知多貼切。”世貞睡了。
  世貞這才知道做夢不見債主來追是那么愉快的事。
  第二天會計部預支薪水給世貞,真是特別恩恤,世貞已經窮到极點,無論如何捱不到月底。
  那一日。她跟在童保俊身后去開會,跑了三個地方,十分勞累,二人無暇談私事。
  到六時許童說:“世上最辛苦是小生意人。”世貞既好气又好笑,“不是窮人至倒楣嗎?”“你說,世貞,最無出息的人可在几歲退休?”
  “我知道有些人恃父親有几文一輩子也不用工作。”
  他自顧自說下去:“三十五歲可以退休沒有?”
  “要是你愿意,馬上可以放下生意。”
  “是嗎,那我每朝起床干什么?”“吃喝嫖賭。”童保俊笑,“那多空虛。”這時老劉推門進來,“王小姐,我陪你去看宿舍單位。”童保俊說:“速去速回。”他埋首工作。
  車子開往山上,空气較為清新,一轉頭,可以看到天邊橘紅斜陽。
  單位門一打開,看到光洁硬木地。
  客廳尚未有家具,書房及寢室卻已經布置妥當。
  世貞站在長窗前看海景。山上是山上,山腳是山腳,層次分明。
  老劉把門匙交給她,“王小姐,我下班了。”世貞連忙送他出去。
  睡房异常寬闊,雪白的床舖被褥,私人浴室近在咫尺,呀,世貞想,終于可以把所有的胭脂都排列出來了。她沒有忘記回公司道謝。
  童保俊卷著袖子正在忙。
  看到她,他說:“世貞,你听听這個人要什么,煩死了。”世貞接過電話,原來是一家雜志社的主持,希望印刷費再賒久一點,她与他好聲好气商洽起來,不久達成協議。
  那人十分感激,“謝謝你童太太。”世貞連忙溫和地答:“我是童先生的助理,我姓王。”那邊沒聲价道歉。
  童保俊問:“擺平了?”世貞點點頭,手中有權,辦事能力自然高超,什么都要問過上頭,天才都變蠢才。
  他并無問她對新居可滿意,只叫她坐下,他有公事与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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