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第三章


  童保俊不在公司,世貞沒有机會同他請假,她非常想去童宅,急急把案頭工夫清掉,便回家打扮。
  列位太太送的全是衣物,不知怎地,清一色大紅,一條紅色吊帶短裙美艷得充滿誘惑,世貞忍不住穿上它。
  立時立刻她像換了一個人似,皮膚映得雪白,雙瞳染得漆黑,世貞這才明白,何以那么多女子都喜歡穿紅色。她披上同色的緞大衣出去。
  那是另外一個地方,是大廈的頂樓,整個都市的燈色都在腳下。
  童太太并不在,屋子像沒有人,世貞信步走進去,一邊揚聲:“有人在家嗎?”
  沒有人應她。
  桌上放著飲料,杯子還是冰凍的,世貞取過喝一口。
  長窗外有水光,世貞好奇走過去,一看,她深深吸一口气,就在大廈的三十四樓大台,有一座腰子型的泳池。
  世貞啊地一聲,与整個都會的夜色共泳,這是何等奇妙。
  她推開長窗走出去。“有人嗎?”她問。
  忽然之間,有人自池中冒出來,笑道:“你來了。”世貞嚇一跳,退后一步。
  泳池里正是童式輝,伏在池邊,看著她。
  世貞說:“童太太叫我來吃飯。”他沒有回答,只是招手,“來,我們一起游泳。”這是世貞另外一個遺憾,她一直沒有學好游泳,但是她非常向往在私人泳池中暢泳。
  最近一段日子她接触到許多新鮮的事物,她蠢蠢欲動,想試一試新。
  “我沒有泳衣。”童式輝笑了,像是揶揄她拘泥。
  世貞有點不服气,沖動,脫下外套鞋子,蹲到泳池邊,童式輝伸出手來。
  水花四濺,世貞掉進泳池里。
  她看見成億上万個細細水泡自池底冒出來,气泡接触到皮膚,細且軟,像千万張溫柔的唇在輕吻似。世貞惊訝世上竟有如此舒服的感覺。
  那一邊,童保俊自外頭回到辦公室,一逕走到世貞的私人辦公室。
  推開門,沒有人。他問秘書:“王小姐在什么地方?”
  “王小姐五時正就走了。”“今晚招待桑琳公司她可記得?”
  “我提醒過她,她說你知道她另外有約。”童保俊將手重重放在寫字台上,“不,我不知道她另外有約。”秘書一怔,“王小姐從來十分好交待。”
  “她去了何處?”
  “我不清楚,希望她有留言。”童保俊到電腦前按鍵,電子信箱一點訊息也無。
  他雙手忽然顫抖起來,這是极端惱怒的表現,“立刻安排人手應酬桑琳。”“童先生,你到什么地方去?”他沒有回答,像是知道世貞下落似的,取過外套就走,秘書愕然。在泳池,世貞往下沉,不知怎地,她并不覺得害怕,很快,足尖碰到了池底,她睜大眼睛,看到綠色与藍色的小磁磚拼出海豚圖案。
  童式輝大力的雙臂將她托回水面。
  她笑了,果然,他不負她所望。
  正在這個時候,忽然另外有人緊緊拉著她雙臂,將她自水中抽出來。
  世貞定睛一眼,那人卻是童保俊。他找來了。
  他同世貞說:“我們走。”渾身濕漉漉的世貞不服气地說:“已經下班了。”“叫你走立刻走。”這時,童式輝也自泳池上來,看到童保俊用手強拉世貞,不禁喂地一聲,伸手來格開他。
  可是童保俊惱怒了,大聲吆喝:“走開!”佣人听得爭吵聲,紛紛走出來。
  童式輝本能地自衛,出手力气大了一點,把兄長推跌在地。
  一時場面混亂,世貞呆若木雞,佣人前來扶起童保俊,他嘴角已經流血。
  他看了世貞一眼,背轉身,往大門走去。
  走到一半,終于停了下來,并沒有回頭,可是沉聲道:“你跟不跟我走?”世貞知道要在這一秒鐘內下決定,她的腿比她的心理智,只得跟在童保俊身后,進電梯,去到樓下。童保俊沒有看她。
  涼風一吹,全身濕透的世貞打了一個冷顫。她咬緊牙關忍耐。
  童保俊發話:“這种事,不可以有第二次。”世貞這時也醒了。
  她以為她是誰,竟然私自出來尋歡。
  真奇怪,剛才竟似著了魔似,目中無人,心中無人,一心一意只想掙脫枷鎖躍進水中。此刻只余一种荒涼的感覺。
  童保俊說:“回去換衣服,桑琳的人在等我們。”這一招真狠,完全像懲罰逃學的小孩,在路上抓到了,仍然得捉回課室受訓。世貞不語。
  “你有十分鐘時間。”世貞一生倔強,她一言不發上樓,匆匆除下濕衣,換上干淨衣服,濕發索性束在腦后,又狠狠地抹上胭脂,拎著絲襪鞋子下樓。
  她總共用了十二分鐘。在車廂,她說:“借一借地方”,穿起襪子來。
  童保俊別轉頭,只是裝看不見。
  世貞最后踏上鞋子,動也不動端坐。
  她是一個不甚發脾气的女子,因為聰明,知道形勢比人強的時候多說無益。
  赶到宴會,剛好來得及入席,雖然遲到,助手們把几位客人敷衍得密不通風,他們也沒有不高興。
  世貞加入戰圍,与客人談天說地,東南西北,無所不聊,又刻意對一位太太的珍珠首飾羡慕不已。她的演技,比自己想像中好得多。
  輪到上菜之際,才知道体內有不隨意肌,她一點胃口也無,那也好,可以騰出空來替別人夾菜添酒加茶。宴會十分成功,飯后一直喝咖啡到打烊。
  散席時童保俊与世貞站門口送客。
  一天的工作終于完畢,世貞吁出一口气,收斂了所有笑意,獨自走出去按電梯。
  童保俊把一只手按在她肩上,像是有話要說。
  世貞那邊肩膀忽然抽搐僵硬,她內心苦笑,終于不能勉強自己,原形畢露。
  她輕輕一側身子,把童的手滑到一邊。
  接著,她踏進電梯,頭也不抬的走了。
  回到家,恍如隔世,這是她一生人第二個最長的一天,上一次覺得時間那樣難過是母親辭世那夜,世貞記得她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天總不會亮。
  她把頭倚著車窗,略覺凄酸。
  因為實在太累,一切感覺都接近麻木。
  回到家,不想沐浴,終于連眼皮都抬不起來,她倒在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一半身子麻木。原來整夜沒有換過姿勢。
  都說不卸妝入睡最傷皮膚,這种預言在三十歲之際會全部應驗,世貞連忙設法補救。童保俊那朝有事,八時一刻便回到公司。
  一眼便看到世貞坐在辦公室与助理商討公事,臉上一絲化妝也無,穿白襯衫,俏麗如故。年輕真好,睡三小時与十小時完全看不出來。
  他走到門口,其他同事都連忙招呼老板,可是世貞低頭看著文件,不予理睬。
  他只得回到自己的房間去。
  午飯前找她,親自撥電話過去,電話響半天無人接,終于助手前來說:“王小姐出去午膳,請問哪一位我?”童保俊輕輕放下話筒。
  這時他才發覺沒有王世貞在一旁是多么的寂寞。
  他用手抹了抹面孔,歎息一聲,為了自己,不得不遷就這位小姐。
  昨晚,他實在太過份了。
  他打一個電話,著人送一份禮物來給世貞,希望可略作補償。
  世貞并沒有吃午餐。
  她趁那一點點空檔,走到水門汀森林一個小小休憩花園去坐下。
  石凳上有其他人比她先到,一對是年輕情侶,只得廿歲出頭,衣著朴素,兩人合吃一客便當,卻不改其樂,一直看著對方微笑。
  世貞別轉面孔,但愿他倆這一點點愛的火花可以維持到中年。
  另一角是個穿西裝的年輕人,正在翻閱一份財經日報。
  一切都是那樣陌生,世貞覺得格格不入,天色陰霾,像隨時會得下雨,世貞剛想站起來,有人過來坐她身邊。
  那是一個年紀与她相仿的年輕女子,手中拎著某時裝店大減价的紙袋。
  她疲倦地坐下,吃一只苹果。
  世貞像是看到她自己的影子一般,十分震惊,她若沒有進童氏,還不就是這個模樣。那女孩吃完苹果,同世貞笑笑,無奈而疲乏地向某大廈走去。
  那看報的年輕人發現了世貞,目光向她打招呼,世貞佯裝看不見,轉身离開。
  她才不要同這种人攀交情,一看就知道還住在父母家中,月入二万,一万大約是賭馬,本錢五千交給母親,剩余的作零用,十年八載也成不了家。
  世貞怎么知道?她姐夫吳兆開就是這种人。
  回到公司,看見桌子上有兩盒禮物,打開其中一盒,邊是鮪魚壽司,她連忙取起一塊吃。
  另一盒是一串黑珍珠項煉,同昨天桑琳老板娘戴的一模一樣,襯最別致的珠扣,是一粒白金圓珠上邊用极細小藍寶石出地球上五大洲的輪廓。
  向她賠罪呢。做得真漂亮,可見有錢好辦事。
  有人咳嗽一聲,敲敲門。
  當然是童保俊,他靠在門框,問道:“還喜歡嗎?”世貞遲疑一刻,總得開口說話吧,總不能一輩子不講話呀,那么,現在是下台最好机會,于是她輕輕說:“我昨天不過是客套,才稱贊這串大珠子。”“你戴上一定好看。”
  “我用不著名貴首飾。”“可以轉送令姐。”
  “她整日打理家務孩子,哪配戴這個。”說罷,覺得不好拒人千里,赶緊自己戴上,找鏡子照。一抬頭,發覺童保俊已經离開。
  世貞靜靜坐下來。
  适才他進來,她看他嘴角還有一點點瘀痕,大家都不可能那么快忘記不愉快的事。
  辦完事,她打電話約雅慈出來。
  “嗯,這一連三天我都沒空,下星期或許,你同我秘書聯絡吧,希望在十五號之前可以成功見面。”世貞沒好气:“半小時后我到你門口接你。”挂上電話。
  三十分鐘后雅慈跳上她的車,“我是真的沒有空。”
  “約了誰?”雅慈不答。“男人是不是?”世貞冷笑。
  雅慈答:“我尚未打算約會女人。”“推掉他。”
  “喂,別攪局好不好,我半年也沒有一次約會。”
  “是個怎么樣的人?”“新同事。”
  “你打算請他,抑或他打算請你?”“誰請誰不一樣。”
  “果然,”世貞說:“絕望了。”雅慈并不動气,只是吩咐司机:“請駛往康凱酒店,”然后,她轉過頭來,同世貞說:“但我們是自由身,日后發展如何,誰也不知。”車子停下來,世貞狠狠對雅慈說:“祝你毫無結果。”雅慈不予理睬,自顧自下車。一個年輕人迎出來,殷殷替她接過公事包。
  世貞沒有細看,她別轉面孔。
  不不不不是妒忌,她只有替雅慈慶幸。
  旁人都好像可以得到他們真正想要的,王世貞最想要的是什么?
  有能力保護她、愛惜她的父母,還有,成功的學業,体貼的丈夫,一個溫暖富足的小家庭……汽車喇叭忽然響起來,車子擠成一堆。
  司机探頭出去,与隔壁車子交換消息。世貞間:“怎么了?”
  “前邊撞車,交通阻塞,看樣子會是三兩個小時的事。”
  “那我下車步行好了。”“王小姐,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王小姐,童先生問起,我怎么說?”司机听差辦事,值得原諒。
  “說我已經回家。”
  “是,王小姐。”本來打算与雅慈去吃上海菜,此刻除出回家,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
  天淅淅下起雨來,世貞抄近路走回招云台。
  路經花檔,她選了一束玉簪,等兩位家庭主婦先付錢。
  其中一個說:“早十多年,買菜不那么辛苦的時候,總可以省下錢來插一兩支劍蘭或是玫瑰,現在不行了,蔬菜往往比水果貴。”世貞神馳,她多希望她到中年,也可以把這种事當大事,一本正經提出來与家人朋友討論。
  正想留神听下去,身后有人說:“看我找到什么?”世貞一轉身,看到的卻是童保俊。他手上捧著一大把姜蘭。
  花檔主人大喜,“先生,夜了,便宜一點給你。”時限已屆,已無討价還价之力。
  世貞詫异,“你怎么會找得到我?”
  “沒辦法,至寶總得看緊。”
  “至寶,那是一個好名字。”他笑笑,“將來有個女儿,乳名就叫至寶。”
  看樣子他已決定化解他倆之間的誤會。
  他捧著那一大把花,跟她并肩走。
  世貞看著前邊的路,忽然抱怨說:“累了,走不動。”童保俊說:“不怕,我背你。”“你雙手可是拿著花。”
  “你拿花,我背你,來。”“那么多人看著,不好意思。”
  “不是說累嗎?”他蹲下。
  人生有几何可以得到這樣的承諾,世貞伏到他背上。
  這是一次頗嚴厲的考驗。世貞并不輕,她体態碩健,可是童保俊卻不費吹灰之力地開步走。“重嗎?”
  “你身輕如燕。”世貞笑了,所以那么多女孩子都喜歡高大的男朋友,原來有這樣的好處。
  他們之間的誤會似乎冰釋了,途人有無側目?可是都會居民早已學會事不關己,目不斜視,童保俊居然可以一路順利背著世貞回家。
  他們到的時候,司机也駕車出現。
  童保俊不避嫌,背著世貞進電梯。“喂,到了,可以放下我。”
  “還沒到家門。”他一直背她到門口。
  世貞索性把臉伏在他肩上,怪不得被疼愛的孩子全被背著或是抱著,實在太舒服了。世貞把門匙交給童保俊。
  童保俊一直走到沙發前才坐下,世貞坐在他背后,陶醉了一會儿,才回到現實世界來,這才發覺童保俊气不喘,臉不紅。
  世貞微微笑,“真看不出,原來是負重好手。”
  “你早應知道我是童家的支柱。”
  “總共得一母一弟,不算太辛苦啦。”
  “可是,不知怎地,老是吃力不討好。”這也算是抱怨了,半句起,一句止,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他自己做了一杯咖啡,靜靜喝完。
  像是鼓起勇气才能說:“有你作伴,才知道從前的日子多寂寞。”然后,輕輕歎息一聲。那夜,世貞做了一個夢。
  她置身一個宴會,正皮笑肉不笑与其也客人打招呼寒喧。
  突然看到父親出來喚她:“入席了,還不快過來?”世貞看得很清楚,父親上唇蓄著白須,穿白襯衫,外表相當整齊。
  她跟他走到一問偏廳,里邊只有一張長方型桌子,已有几個人坐在那里。
  世貞知道人數太多,重要客人全坐在正式宴會廳,這張長桌顯然是臨時安排的。
  可是世貞毫不介意,她看到母親,便過去坐她身旁。
  那時,她一點也不覺得母親早已辭世,只取過飯碗,扒兩口飯。
  桌上沒有菜,鄰座有一白發胖洋婦,緊緊抓住一盤公家菜不放。
  世貞母親不管三七廿一,伸過筷子,在那盤夾了一著菜放在世貞碟子上,略作抱怨地說:“你吃呀。”世貞覺得搶菜吃不好意思,“媽媽,”她說:“我自己會夾。”
  一頓飯而已,多吃點少吃點,在何處吃同什么人吃,有什么重要。
  就在這個時候,夢醒了。
  一切歷歷在目,連那碟菜是茄子蒸肉絲也看得一清二楚。
  世貞呆了半晌。
  逝世的父母來向她托夢,他們怕她不夠吃,可怜的精魂始終挂住小女儿的生活問題。
  世貞輕輕凄酸地說:“媽媽,我自有打算,我吃得飽。”他們知道她凡事不會爭,只會避開,多番吃虧只是啞忍,往往使宇貞得了面光還要占光。
  世貞喃喃道:“我夠吃。”漸漸握緊拳頭,覺得這是一個使命,必須向去世的父母交待。翌日回到公司,和顏悅色,一點痕跡也沒有露出來。
  中午,陪童保俊到私人會所吃飯,又想起那個夢。
  是母親提醒她需要爭取嗎。抑或,潛意識覺得沒有安全感,所以才做這种夢?
  要保證一生衣食無憂也不是難事,對面就坐著童保俊,大可開口,不過那需要犧牲許多自尊心,所以世上女子都希望有能力的男子自動獻身。
  此時世貞的大眼睛有點呆,臉容看上去更似洋娃娃。
  童保俊凝視她。
  世貞時時會出神,思想不知會飛往何處落腳,也許,那是她的桃花源,歇一會儿,她又回到現實來。
  果然,她很快恢复了神采,叫了許多菜,根本無法吃得完,然后在心中說:看,我有得吃。而且有人簽單付賬。
  這次之后,童保俊對世貞比較松懈,故意看得不那么緊,世貞樂得輕松。
  下了班,与同事去喝上一杯,有時,正嘻哈絕倒,說笑聊天之際,忽然間,大家會靜下來,原來童保俊出現了。
  他像個訓導主任,一亮相課室頓時鴉雀無聲。
  為免尷尬,世貞只得自動疏遠同事。一個人總得有點犧牲。
  趁中午時分,她整理辦公室。
  搬進來那么久,還是第一次打算久留,故此認真地收拾起來。
  助手麗蝶在看電腦熒屏上各式的記錄,但凡不需要的決定全部洗掉。
  忽然之間她說:“王小姐,你請來看。”世貞過去探視。
  “噫,”她問:“這是什么?”麗蝶答:“王小姐,看樣子是情書。”
  “誰寫給誰?”聰明的麗蝶立刻站起來,“我不知道。”世貞知道其中有蹊蹺,“我來瞧瞧。”
  麗蝶說,“我去做兩杯咖啡。”世貞知道麗蝶有心回避,希望電腦上的情書不致于太過令人面紅耳赤。
  情書沒有抬頭,即沒有收件人,不過。肯定那個人一定可以收到并且讀到。
  一開頭是這樣說:“已是深秋了,清晨起來出門,往往會用一分鐘時間來呼吸空气中那一絲蒼茫的清新,出奇地想念你,希望手指穿梭在你的手指,記得我老是笑身段英偉的你手像小蒲扇嗎?踏過落葉,索索聲令我希望你在我身邊。”世貞呆住,抬起頭來。麗蝶已回來,忍不住說:“寫得真好可是?”
  “太奇怪了,是誰寫給誰的信,几時寫,為了多久了?”
  “一共三十一封,全在這,不知這對戀人是誰,只知必定是公司同事,因這是公司電腦。”“為什么用公司電腦?”
  “也許,家中不方便。”世貞驀然抬起頭,是有夫之婦,抑或對方是有婦之夫?
  麗蝶說:“還有一個可能。”“是什么?”
  “兩人太多時間逗留在公司,根本不在家,因此,肯定是公司的高級職員。”世貞對心思甚為縝密的麗蝶另眼相看。
  “他們是誰?”世貞間。
  麗蝶搖搖頭,“我不知道,不過,我也希望戀愛。”世貞笑了。
  麗蝶說:“他倆肯定已經离職。”
  “可是,那樣重要机密的文件,怎么會不帶走?”
  “也許時間非常倉卒。”“按一下電腦即可取銷所有記錄。”
  “那他倆肯定走得十分匆忙。”
  麗蝶笑,“人不在了,情意卻仍然濃得化不開。”
  “反正不認識這兩個人,也無所謂窺秘,且讓我讀完這几十封信。”
  麗蝶說:“這封關于床褥的特別感性。”就在此時,傳來一聲咳嗽。
  麗蝶立刻說:“童先生早。”她退出去。
  童保俊問:“什么事那么高興?”
  “這具電腦從前的主人是誰?”
  “公司的文儀用具,誰知傳過几手,有毛病便換一具。”
  “你來看。”
  “新床單,被褥略硬,不貼身,像開頭的關系,后來,漸漸軟熟,隨心所欲,今晨醒來,躺床上,有如是觀,希望你在身旁。”童保俊一看,臉色變得雪白。
  世貞卻還沒有發覺,“麗蝶說,是公司离職同事。”童保俊一聲不響。
  “你一定知道是誰,他們到什么地方去了,是否私奔出走?”童保俊慢慢回過神來,他掩飾得很好,輕輕說:“公司里那么多人,人事部都記不清楚,何況是我。”
  “那樣的熱戀一定瞞不過人。”童保俊卻問:“有無咖啡?”
  “我替你做。”世貞出去,五分鐘回來,童保俊已經不在她的辦公室。地放下杯子,走到熒光屏前一看,發覺內容已被人洗掉。
  世貞頓足,房間只有童保俊一人,當然是他干的好事,她坐下來,他為什么這樣急急要毀滅證据?”他肯定知道寫情書的是誰,收情書的又是誰。
  麗蝶進來。“咦。”她發覺節目已遭清洗。
  世貞懊惱,“早知應該接到打印机上。”麗蝶不出聲。
  世貞知道她是個机靈女,“你已經有副本?”麗蝶頷首。
  “不要給人知道,快給我一份。”麗蝶轉身出去,不消十分鐘,一份副本已放在世貞面前。
  天下雨了,辦公室內全靠人造燈光,上午也像黃昏,世貞沉思。
  忽然之間靈光一現,她明白了。童保俊,他是收信人!
  不然他才不會這樣著急。
  就算收過情書,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誰又是昨日出世的人,誰又沒有過去。
  世貞万分狐疑,他不必故意隱瞞呀。
  她把那疊情書小心翼翼收入公事包。下班時分,童保俊來找她。
  “世貞,今日我生辰,一起吃頓飯。”世貞意外,“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也讓我准備一下。”
  “誰都有生日,不必扰攘,你可与我祝愿已夠。”
  “你愛去什么地方?”“家。”世貞眨眨眼,“你家,還是我家?”童保俊笑了,“我家。”
  “好,我一于奉陪,可以走了嗎?”
  “我還要等一個電話。”趁空檔世貞跑到禮品店去亂找了一陣子,店員把所有精致禮品都找出來介紹,可是竟沒有一樣适合,童保俊沒有特別愛好,為他選禮物十分困難。
  世貞有點悵惘,倘若是童式輝,世貞反而知道怎么做,干脆送上一年量香檳即可,一天一瓶,一共三百六十五瓶。
  當然,她可以幽默一點,把自己縛上紅色緞帶送上門去,相信童保俊也樂于接受,可是這叫她怎么做得出。
  對著一桌的水晶擺設及各式袖口鈕,世貞遲疑地說:“我隔日再來看。”空手而回。童保俊把她接返家中。
  廚子早已開工,奉上一小杯自己搖制的香草冰淇淋。
  世貞詫异,“怎么掉轉來吃,最后才喝湯?”
  “先嘗了甜頭再說。”“我情愿先苦后甜。”
  “真是老派人,人生無常,先吃甜品才真。”兩人坐下,世貞伸個懶腰。
  “我令你气悶?”世貞看著他,“童保俊,橫看堅看你都不似如此多心爛問之人,何故偏偏難為我?”童保俊只是笑。
  世貞忽然發難,“你為何把電腦上情書洗淨?”他一怔,緩緩答:“偷窺人家私隱是不道德行為。”“那是你的秘密吧。”童保俊別轉面孔。
  “她是你的女友?”童保俊半晌才說:“今日是我生日,我有權不答。”“誰沒有一兩個异性朋友。”他不響。
  世貞聳聳肩,“照例銅牆鐵壁似保護自己,別人撞破了頭進不來,算了。”“過去的事我不想提。”“是,是。”气氛冷淡下來。
  上菜了,沒有湯沒有頭盤,一大盤烤龍蝦,世貞不管怎么樣,先据案大嚼。
  童保俊問:“送什么給我?”
  “你什么都有,不必多此一舉。”童保俊啼笑皆非,“一點心意也無?”
  “我的生日也快到了。”童保俊說:“我一定准備最适當的禮物。”
  “那么,”世貞說:“這個送給你。”她取出那疊信,放在桌子上。
  童保俊气惱,“你有完沒完,是否一定要惹毛我?”
  “我挑戰你的涵養功夫。”
  “世貞,有許多事,不知是比知道的好。”世貞從來不是不識趣的人,也不見得如此固執,可是不知怎地,今天她非要搞個水落石出不可。
  童保俊說:“你把這些舊信派街坊要脅我也無用。”
  世貞答:“我不是那樣的人。”
  “如果一直放肆下去,你的成就會超越那些人。”
  “保俊,不要把我關在門外,我需要知道。”童保俊知道這個時候如果不再表態,以后再也取不到世貞的信任,要求她愛他,卻把她當外人,實在不是一件行得通的事。
  “世貞,收信人并不是我。”世貞知道他不會說謊,松了一口气,但是心底卻升起絲絲失望。
  她多疑了,當然不是童保俊,他并無足夠魅力叫女性寫那樣死心塌地的情書給他。
  “是誰?”“我需保護那個人。”“你認識他們。”
  “是,我認識。”
  “是同事抑或是朋友?”童保俊忽然笑了,“唯女子与小人難養,近之則不遜,遠之別怨。”世貞也只得笑,吁出一口气,“幸虧追問到底,否則心永遠一個疙瘩。”童保俊忽然問:
  “你會寫那樣的信給我嗎?”世貞想一會儿,“我不是那樣浪漫的人。”保俊點頭,“我也不是。”世貞說:“那种情怀的确叫人羡慕,可是,他們的結局如何呢,生活在現實世界,事事講結局,過程曼妙固然是享受,但最后還需修成正果,我太現實,我喜歡讀情書,但是不會寫。”童保俊深深震蕩,心中又是凄酸,又是歡喜,他慶幸她不是那种人,又遺憾她不是那种人,十分矛盾。
  他終于開口:“世貞,別人的事,我們別去理它。”世貞卻始終隱隱覺得,那別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吃完飯听了一會音樂,世貞便告辭。
  回到家,取出那疊情書,抽出其中一封讀。
  “我并不認識自己直到認識你,也不知道生存目的直至与你在一起,目光眷戀你無法离開,身体向往你不能抑止,愿意時時刻刻与你在一起,渴望擁抱接吻一如剛發現异性的少男少女。”世貞吐出一口气。他們到底是誰?
  可有蛛絲馬跡?世貞逐封信仔細地尋找。
  “晨曦醒來,你不在身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天空如晶瑩水晶,忽然覺得你的手拂過我肩膀,決定立刻出門來找你,還需要顧忌什么呢。”生命苦短,世貞為這對戀人歎一口气。第二天早上,雅慈打電話給她。
  “世貞,有件事找你幫忙。”還不知是什么,世貞一口應允,“一定盡力而為。”
  雅慈不會輕易開口,她有什么疑難雜症。
  雅慈開門見山:“半年前我到光藝求職,這事不知怎地泄露出去,現在我不走也不行,可是光藝那邊并無音訊,你可否托人幫我打听一下?”
  “馬上替你做。”“謝謝。”
  “不客气。”世貞立刻過去找童保俊。
  童保俊沉吟半晌,“嗯,我不認識光藝,這事干涉到他人公司內政。”世貞不悅,“什么內政外政,面子里子,這么一點點小事,請勿推搪,我只得這么一個朋友,且是患難之交,人家是有人格的,若非窘逼,不會開口求人。”童保俊連忙說:“我的撟牌搭子老劉同光藝有姻親關系,我替你撥電話。”世貞把胡雅慈中英文姓名交給他。
  有些人就是不肯幫人,明明一個電話可為人解決危難,偏偏撇清假裝清高,并勸人堂堂正正走前門,待他子女有事,即時四處拜托說項,雙重標准,不愿利人。
  一小時后答覆來了。
  童保俊探頭出來,“如果那位胡小姐愿意,下月一號就可以去上班,下午光藝人事部會同她聯絡。”“什么職位?”
  “她申請的總經理助理。”世貞松口气,立刻親自通知雅慈。
  雅慈得到好消息,反而怪凄酸,“朝中有人好做官,我立刻過來面謝。”
  “今晚在舍下見你如何?”
  “我七時到。”雅慈一進門便抱拳說:“多謝撥刀相助。”
  “光藝遲早會聯絡你。”
  “遲同早差好遠。人事部王小姐還怨我:‘你怎么不早說是童保俊的表妹。’”世貞不語,童保俊真會說話。
  “你說,真有那么一個表哥多好,從此無后顧之憂,事業蒸蒸日上。”世貞看著她,“你在諷刺誰?”“我沒說什么人,你別多心。”
  “一進門就罵人。”“對不起,我狗口長不出象牙,我告辭。”世貞頹然坐下,她忽然哭了。
  雅慈愕然,輕輕推她一下,“怎么了,環境一好,反而听不得笑話。”
  “什么笑話,”世貞嗚咽。“如此刻毒地嘻笑怒罵,你就是廣東電影那种坏包租婆,專門欺壓窮房客。”雅慈默然,過一刻說:“你變了貴人,重話听不得。”
  “又丟下千斤重的諷嘲。”“我天生幽默,怎么都改不了。”世貞哭過之后,心中略為舒暢,共房內取過一只盒子,交給雅慈,“這是還你的套裝。”雅慈一看,“我不是這個名貴牌子。”
  世貞答:“總要搭些利息。”雅慈點頭,“這樣疏爽,一定找得到朋友。”“似你這般親厚的就沒有了。”兩人緊緊擁抱。那天晚上,世貞做了一個夢。
  她在一個花園內打盹,醒來,看到一串串紫花垂在面前,香气扑鼻,忽爾飛來一只羽毛華麗的天堂鳥,輕輕停在她肩上。
  世貞大樂,正要与鳥儿說話,又見童保俊向她走來。
  她連忙說:“保、保,這邊來。”可是看真了,那并不是童保俊,那是他的弟弟童式輝。兩人長得那樣相像,不細心看,根本分不出來。
  世貞愕然,“你找我有事嗎?”他不出聲,輕輕坐到她面前,各式漂亮罕見的鳥儿紛紛飛下來与他相聚。
  世貞被這种奇觀吸引,再問:“式輝,有什么事嗎?”夢境在這一刻終止。
  可是紫花那特有清芳仍然徘徊在鼻端。這個夢是什么意思?
  還來不及詳夢,上班時間已經到了。
  一進公司,發覺全人類肅靜,世貞已知有什么不妥。
  老劉給她一個眼色。世貞的目光落在童保俊房外的衣架上。那挂著一件蛋青色凱斯咪女裝長大衣。
  唷,莫非老太太又大駕光臨。
  老劉再向老板的房間呶呶嘴。
  世貞笑了,老劉真是個知情識趣、聰明伶俐的好伙計。
  秘書走過來,“王小姐,請你人一到馬上進去。”“老太太來了?”秘書頷首。
  世貞吐吐舌頭,上次不告而別,不知要受到什么樣嚴峻的責備,她連忙查視襪子有無走絲,口紅顏色是否太過鮮艷等。然后才過去敲敲門進房。
  童氏母子同時轉過頭來。
  世貞發覺童保俊像是老了十年,又倦又煩。
  他說:“媽,我另外撥兩個人給你用。”童太太卻說:“不,我只向你借世貞,”她揚起臉。“世貞,權充我一個星期的秘書可好?”世貞只得回答:“好呀。”童保俊頹然。
  童太太滿意了,“明早九時你前來報到。”她站起來,身上穿著与大衣同色同料的套裝,她們那种太太,穿衣考究到极點,往往一件大衣只配一件衣裳,絕不亂搭,不比世貞這一代,單吊外套走天涯,長褲裙子都是它,唉,真是一代比一代粗糙。
  世貞立刻取過架子上大衣,小心翼翼替童太太穿好。
  童太太滿意地轉過頭來對儿子說:“看到沒有,別人哪有如此体貼。”老劉連忙陪她下去乘車。童保俊歎口气。
  他把襯衫袖再卷高一點,將桌上的筆掃到地下,“老太太打十五年前更年期諱疾忌醫一直延誤至今時今日。”世貞勸道:“一味唯唯諾諾不就天下太平,她說東你說西,逗起她的癮,自然就跟你沒完沒了,凡事說好好好,她興致索然,就不同你斗了。”半晌,童保俊說:“世貞,你明日出差到蘇黎世去。”世貞說:“怎么勸,只當耳邊風。”“危險。”他跌坐在沙發里。
  世貞溫柔地說:“我對危机有動物般靈感机智,你放心。”童保俊握住她的手,放左額角上摩娑,“什么地方辦結婚手續最快?”
  “美國加州,在那里离婚,丈夫的財產需与妻子對分。”
  “世貞,你真可愛。”世貞咪咪笑,“我也知道。”
  “我不會虧待你。”王世貞從來沒得到過任何承諾,听到童保俊這樣的話,不禁淚盈于睫。
  真是走運了。
  市面上賤人居多,老友雅慈在酒店任職的時候,天天有一初相識的英俊年輕人來吃早餐,由雅慈大方簽單,她以為他對她有意思,直至半年后她离職他不再出現,她才知道原來那樣高大一個男人只貪一杯免費咖啡与兩件丹麥甜卷。
  “家母性情古怪,你多多包涵。”世貞感喟:“所以要出來做事,十年八載下來,見過魑魎魍魅,還有什么是不可忍耐的。”過一會童保俊說:“她不外是叫你寫几封信与陪著喝下午茶之類。”“或是看著衣裳樣子。”
  “你小心行事,不說話比說話好,賠笑也比不笑好。”
  “我知道。”第二天早上,仍然由司机接了世貞出門,這次走的路完全不同,往南區去,來到一進住宅門外。
  年代已經久遠,世貞看到樹木有兩三層樓高,非二三十年不能長得如此壯觀。
  男仆來啟門,“王小姐,等你呢。”童保俊從來沒同她提過,他們家有一幢這樣的屋子,她知得實在太少。
  童太太自偏廳探頭出來,“世貞,快進來,有事与你商量。”世貞匆匆進去。
  童太太正在吃早餐,世貞老實不客气,自斟咖啡,取過鵝蛋香腸,据案大嚼。
  童太太沒有叫她陪著去洗頭,童保俊對母親并無太大的了解。
  她取出一疊單据与世貞商量起來,世貞頗吃惊,雖然不是机密,但也把她當作親信,這是一項負擔。
  童太太說:“這筆款子長期收四厘半利息有什么作為,你替我轉一轉。”世貞凝神一看,只見是百多万美元,已經存了十多年,連忙問童太太打算投資什么項目。
  童太太給了指示,世貞連忙找基金經理。
  童太太說:“記住,世貞,錢不可以用光,一定要有節蓄。”世貞唯唯諾諾,“是是是。”誰不知道,可是日常開銷都不夠,還儲蓄呢。老太太直勸眾人食肉靡。
  “啊,不可讓銀行知道存款轉去何處。”世貞欠欠身,“我已把整筆款子挪到渣打銀行去兜了一圈。”童太太露出欣賞的樣子來。
  這种瑣碎工夫一直做到中午。
  佣人擺出午餐來,童太太略吃一點,說:“倦了,我去歇一會儿。”世貞也伸一個懶腰。
  ------------------
  熾天使書城OCR小組
  熾天使 掃描,lutu 校正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