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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啊這具机器沒有她与時珍想象中簡單,只有教授知道其中竅巧。
  看來他可以拘留他客人的靈魂直到永遠。
  之洋連背脊都爬滿了冷汗。
  教授說下去:“之洋,我答應你,在這個世界里,生活永遠不會枯燥寂寞,你將遇到多姿多彩的人,緊張刺激的事,你毋需再為生活細節煩惱擔心,你說如何?”
  之洋脫口說:“可是你這個世界不是真的!”
  教授笑,“痴儿,何謂真,何謂假。”
  “不,”之洋很固執,“真假當然有別,我最反對那种‘一百年后沒有分別何苦鑽營’論調,活著就該爭取活得更好,我不會輕易放棄,但是我也不會踏纏。”
  教授看著她,“之洋,你的勇气時時叫我訝异。”
  之洋抹一抹額角的汗珠,“我也有异常沮喪時刻,想過一眠不起。”
  “不可置信。”
  “教授,你其實并不認識我。”
  “你可以給我机會,給我時間。”
  “回到現實世界來。”
  “我已厭倦現實。”
  “時珍听到這樣的話會何等傷心!”
  “之洋,你拒絕我的邀請。”
  之洋勇敢地回答:“是,希望你不要勉強我。”
  教授看著天空。
  之洋一顆心咚咚跳,像是要躍出口腔來,万一他拘留她,她就回不了家。
  雖然她在世上并不擁有太多,連小小公寓都是租借回來的,但至少她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前途,有希望,總胜過在夢中游蕩。
  “教授,我這次來,目的是要把你帶回去。”
  教授微笑,“你應該在我少年時提出這個要求。”
  “現在也還不遲。”
  教授搖頭,“此刻我的思維比你的強壯,不受控制。”
  之洋惱怒,“你的世界只得你同机械,事事講究控制,可否有商有量,互相妥協?”
  教授愕然,自小從來沒人敢呼喝過他。
  “李梅竺,我不再同你講道理,”之洋索性把中年的他當少年的他辦,“我們走吧,把過去還給過去。”
  教授被她一把拉住,十分吃惊。
  “之洋,請松手。”
  之洋滿頭大汗,“我不會放開。”
  “如果我掙扎,你會被我帶入漩渦,永遠難以离去。”
  之洋的牛脾气來了,一口濁气上涌,大聲叫:“時珍幫我,時珍幫我。”
  教授一听到女儿的名字,不由得歎息,一松勁,倒在地上。
  之洋但覺天旋地轉,糟,她想,以后都見不到蘇志聰了。
  霎那間她想到人間許許多多事,她年輕生命中的种种遺憾苦惱歡笑,之洋漸漸失去知覺,生命像是變成薄薄的肥皂泡泡,隨時會得破裂蒸發消失在空气中。
  她輕輕歎息一聲,她還沒來得及与任何人發生深切的感情,沒有人會真正記得她。
  短暫的生命,飛逝的歡愉……
  林之洋終于失去知覺。
  她真沒想過自己會回來。
  她睜開眼皮之際只覺強光刺目,重重呼出一口气。
  可是耳畔立刻听到歡呼:“醒了醒了。”
  聲音卻是陌生的。
  之洋張開嘴,才發覺嘴角搭著管子,噫,她在何處,這是怎么回事?前塵往事,漸漸歸位,看樣子她是回到現實世界里來了。
  她不耐煩地掙扎,“時珍……教授……”
  那聲音說:“我馬上去叫你朋友。”
  之洋張開雙眼,“你是誰?”
  “我是當值看護。”
  之洋雙目焦點聚攏,她看到一張年輕漂亮笑容燦爛的面孔。
  是,她在一間醫院里。
  之洋大奇,怎么會把她送到醫院里來了?
  “發生什么事?”
  看護說:“你忘了吧,你吸入過多麻醉劑昏迷,幸虧你好友發覺得快,把你送進醫院急救,彼時你已神智迷亂……”
  什么,嘿,冤枉她吸毒!有李時珍這种朋友,誰還需要敵人。
  “不不,”之洋急急掙扎說“還我清白,我并無吸食麻醉劑。”
  看護把她接回床上。
  這時有人說:“林之洋,你怎么可以叫朋友如此擔心!”
  之洋立刻靜下來。
  這分明是蘇志聰。
  之洋先是心頭開始發暖,然后,四肢的筋脈也一條條打通,血液也全部循環流通。
  她結結巴巴地說:“蘇志聰,你來了。”
  一張朝气勃勃英俊的面孔趨到病床邊,“之洋,你一定要戒除藥癮。”
  “我不是癮君子!”
  “我沒說你是。”
  啊回來了,真好,一切都實實在在,可与人拌嘴吵架。
  之洋問:“時珍呢,教授呢,我昏迷了多久?”
  “不久,才三天三夜而已。”蘇志聰語帶諷刺。
  “幫我聯絡時珍。”
  “時珍來看過你,她忙极了,她需要照顧父親。”
  “教授怎么了?”
  “教授在實驗室遇到意外,雖無大礙,卻要在家中休養,時珍正陪著他。”
  之洋松下一口气。
  看護走開去請醫生。
  蘇志聰趁這個机會輕輕說:“告訴我你只是一時興起貪玩。”
  “我根本沒有服食毒品。”
  “很好,之洋,答應我你以后不會碰那個玩意儿。”
  “我應允。”
  蘇志聰似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他是真關心她。
  之洋問,“我可以出院嗎?”
  醫生進來听見“哼”地一聲,“你倒想,起碼留院觀察六個月。”
  “三天。”之洋討价還价。
  醫生說:“你可知道你身体机能几乎完全停頓,新陳代謝率跡近不存在,腦部活動奇突,做過掃描,呈不規則跳躍,林之洋小姐,用通俗語說一句,你簡直魂离肉身,如今平安歸位,可算奇跡。”
  之洋當然知道。
  所謂靈魂,其實是腦部活動,亦即是思想。
  她的思想被教授的机器拘捕,險些回不來。
  之洋背脊的冷汗又涔涔而下,她呼出重濁的一口气,松弛在床上。
  “你起碼還要休養三五七天。”
  “我的工作——”
  蘇志聰在一旁說:“可以放心,已代為告假。”
  之洋這時才發覺病房里放滿鮮花。
  “這是譚小康帶來的,她探望過你兩次,這是人事部同事,那是電腦部……”
  “讓我与時珍講几句。”
  “我已通知她,只要撥得出時間,她一定會來,你且莫忙,好好休息是正經。”
  之洋歎一口气。
  過一刻,之洋的父母也來了。
  可能是誤會之洋吸毒,自暴自棄,故此神色冷淡,見她無恙,便匆匆离去,算是禮數已盡。
  之洋有點失望,可是緣分前定,勉強不得,連父母子女兄弟姐妹間講的,都是人緣。
  之洋非常心急想聯絡時珍。
  可是經過一番扰攘,她已經累了,只得閉上雙目休息。
  蘇志聰回家休息去了,白色房間只剩之洋一個人。
  她的右手被蘇志聰握住一段頗長時間,如今還覺得暖和,之洋疲乏地微笑。
  忽然之間,身邊的電話響了,之洋惊醒,輕輕按下鈕。
  “之洋!”
  “時珍!”之洋十分歡喜。
  “我明天一早來看你,再同你詳細談。我此刻實在走不開。”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教授無恙?”
  “他回來了?”
  “同你一樣,他已返家。”
  之洋松口气,她要知道的,就是這句話,
  她翻一個身,側臥,睡著了。
  大抵已經在病床上睡了几天,成為熟客,所有儀器管子被除脫,更覺舒服,一下子睡熟。
  醒來之際,是因為听見有腳步聲,天剛亮,房內尚漆黑一片,這是誰?
  之洋睜開眼睛,看到時珍站在窗前。
  朦朧間她以為又在做夢,不,這不是時珍,這是婁嘉敏,她一定會責怪林之洋沒好好照顧李梅竺。
  之洋嚅嚅地說:“對不起,我能力有所不逮。”
  那身形轉過頭來,“之洋,你醒了。”
  的确是時珍,在曙光中看到她十分疲倦憔悴,可是也掩飾不住喜悅。
  她走過來,把臉伏在之洋胸前,“如果你有什么事,我會內疚一世。”
  之洋微微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說來听听。”
  時珍斟一杯水,喝一口,坐下來,回憶說:“那一次,你用那具儀器才十多秒鐘,已呈异狀,忽然握緊拳頭,面色痛苦,額角出汗,接著青筋綻現,渾身顫抖,我急得魂不附体——”
  時珍掩住臉,猶有余怖。
  之洋本身反而詫异了,她不知道那時她肉身起了那么大的變化。
  “我想關掉儀器,可是不知鍵鈕在何處,立刻想到拉掉插頭,截斷電源,可是到那個時候才發現机器附自動發電設備,不受外界影響,啊,可怕极了,之洋,你已開始痙攣,我打掉你頭上配件,可是你并沒有醒來,我——”
  之洋抬起上身,“你怎么樣?”
  時珍頹然,“我鋌而走險,我用一把凳子,砸爛了机器。”
  “我的天,教授的結晶!”
  “然后,一切靜止了,你像睡著一樣,我只得立刻把你送醫院。”
  “并且訛稱我服毒過深昏迷。”
  時珍大大不悅,“我從來沒說過那樣的話,那是醫務人員自行得到的結論。”
  “一切已經過去了,”之洋安慰她,“我們活該,我們不該私自把教授的儀器當消遣品。”
  可是時珍臉上那一抹憂慮不去。
  “什么事,時珍,說給我听。”
  “之洋,”時珍的臉趨近,鼻子几乎碰到之洋的鼻子,“你可記得那些夢?”
  之洋小心翼翼抬起頭回憶一下,“我記得。”
  “連細節都清晰?”
  “是,何故?”
  “你听我說下去。”
  “好,時珍,請講。”
  “護理人員赶到,把你送上救護車,我隨同一起到醫院——”
  之洋插嘴,“你真夠朋友。”
  “別打斷我好不好?”
  之洋噤聲,看著時珍抹了一下額角的汗。
  “一個多小時后我回到家中,一開門,看見父親坐在電腦熒幕前閱報。”
  之洋听到這里在病床上坐了起來。
  時珍慌亂間忘了教授的思維也困在机器之內,破坏机器對他可能造成無可彌補的傷害。
  “他怎么樣?”
  教授放下報紙,笑道:“時珍,你回來了。”
  時珍當時惊喜莫名,“父親,你無恙?”
  接著,教授叫時珍過去,“你看,今日的報紙怎么會是十一月一日?日子印錯了。”
  時珍看著父親凌亂如麻白頭發以及一臉胡髭,溫和地問:“應該是何月何日?”
  “應該是九月十日,抑或十一日?”
  時珍心中惊疑不定,可是試探地問:“你出門旅行去了,個多月未曾閱報。”
  教授卻笑,“我几時出過門?”
  時珍呆住。
  他伸個懶腰,“我得去梳洗一下,時間過得太快,令人摸不著頭腦,唉,中年人一下子變老漢,總要活到今日,方明白什么叫做日月如梭,光陰似箭。”
  時珍發呆地看著父親的背影。
  听到這里。之洋低呼:“不!他的思維受到干扰,若干記憶已在他腦中永遠抹除消失。”
  “是,”接著,他看到那具毀坏了的儀器,他問我:“時珍,這是什么?”
  之洋瞠目結舌,“全部忘記了。”
  “是,”時珍頹然,“所有記在儀器中的一切回憶,均已遺失。”
  之洋抬起頭,“那么,他也完全忘記了我。”
  時珍點點頭。
  “他母親死亡,他如何結識妻子,以及他喜愛的小說与歷史故事,統統都在腦海中消失了。”
  “一點不錯,有許多瑣事,他都得問我,所以我暫時只能寸步不离。”
  之洋點點頭。
  “我倆比從前親近許多,而且,我真正發現父親已垂垂老矣。”
  “胡說。”
  “你出院后可以探訪他。”
  “我一定會。”
  “之洋,你會失望。”
  “我才不像你,事事要求過高,失望也大。”
  時珍歎口气,“一個人在世上最好的一段日子,也不過是我同你現在這個階段。”
  之洋失笑,“言過其實,我同你有什么好?充滿疑惑、彷徨、焦慮,一無所有,智慧、事業、家庭全有待追求,好個鬼。”
  時珍抬起頭,“那么,新中年最好。”
  之洋剛想接下去。天漸漸亮了,她們一直沒開燈,時珍注意到天色變化。立刻站起來,“我要走了,他一醒必定找我問長問短。”
  “時珍,他只是失去一部分記憶,他并非患柏金森病。”
  時珍頷首,匆匆离去,這時,第一絲陽光輕輕自窗帘縫子里張望進來。
  之洋感慨万千。
  看護前來打招呼,“今早如何?”
  之洋問他:“你說,做人是否同做夢一樣?”
  那小伙子笑嘻嘻,“怎么同,我情愿此刻在暖烘烘的床上做夢。”
  他過來替之洋做各种檢查。
  “我肚子餓。”
  “我替你叫食物。”
  “我要香檳龍蝦魚子醬。”
  “不,我們只得麥片、蒸蛋及烘面包。”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信焉。
  看護說:“你健康恢复得很快,最遲明后日當可出院。”
  “我實在等不及了。”
  “林小姐。平日小心保重身体,又何用進院修理。”
  “多謝指教。”
  該日下午,蘇志聰前來看她,帶來許多消息,坐在之洋身邊,一一告知。
  之洋已可站起走動,身体仍然較弱,可是思想机伶,從前許多想不通的問題此刻迎刃而解,不是想到什么解決的良策妙方,而是衷心認為大多數煩惱均可置之不理,放下,走開,自然不了了之。
  蘇志聰接她出院。
  那一天,是她一直握著他的手。
  自從到教授的夢境去漫游過之后,她的人生觀已經大大改變,每進入一個故事,她就像變得聰明一點,不是更懂得鑽營,而是更加退讓。
  退一步想是最聰明的做法吧,因此清淡天和,反而躍進一大步。
  小公寓看上去特別溫馨舒适,朝南的窗子半開,陽光暖洋洋照進來。
  之洋訝异,“好不整洁,”轉頭看著男友,“是你雪中送炭?”
  他不出聲,笑嘻嘻扶之洋坐好,斟杯熱茶給她,隨即進廚房捧出香噴噴的蛋糕。
  沒想到蘇志聰有這門手藝,迷死人,之洋把瞼埋進蛋糕里,這分心思,永志不忘。
  然而大病之后,力不從心,体力較弱,自客廳一頭走到另外一邊,亦需慢慢一步步挪動,一口气無論如何似提不上來,身体不知哪個部分像穿了孔,力气就在那破洞泄盡。
  可怕,之洋這才知道一副健康的身体有多重要。
  饒是這樣,因為年輕,也慢慢地養回來了。
  一天比一天有明顯的進步,不消個多星期,已可談笑自如,自己進出。
  接著,就上班去了。
  之洋向時珍提出見教授的要求。
  時珍答:“你會失望。”
  “他不過患部分失憶,別太緊張。”
  時珍不語,翻閱教授的約會冊子,“后天是星期天,下午四時有個空檔。”
  之洋問:“你現在是他的秘書,安娜呢?”
  時珍反問:“誰是安娜?”
  之洋只得答允:“后天我准時到府上。”
  “之洋,我們搬了家。”
  之洋一愣,當然,即使是好友,一舉一動,也不會向她匯報,不過這的确是個意外。
  時珍把新地址說了一遍。
  “教授的工作不受影響吧?”
  “啊不,每個學生名字他都記得。”
  當然,他并沒有把學生名字以及講義輸入那部机器,故此沒有遺失。
  星期天,蘇志聰本來想約之洋逛美術館,之洋告訴他,已約了老朋友。
  蘇志聰從不問長問短,他只是應了一聲。
  是之洋補一句:“我去探訪李梅竺教授。”
  蘇志聰說:“那多好。”
  “你可以管接送嗎?他們住在郊外。”
  “自然,”蘇志聰完全放下了心。
  老早李時珍就站在門口等之洋,一見他們的車子立刻迎上來,同時,請蘇君一小時后來接回之洋。
  蘇志聰詫异,“你們夠時間嗎?”
  之洋以眼色示意蘇志聰听話。
  新洋房地方小了許多,但仍然夠用,布置相當舒服,之洋表示喜歡。
  “他的實驗室呢?”之洋問。
  “我們沒有搬來,新屋主會予以拆卸改建网球場。”
  之洋不置信,“那多可惜。”
  “之洋,他完全不記得實驗室用來做什么,留著它又有何用?”
  “教授在什么地方?”
  “在書房,來,跟我走。”
  新房子沒有陰暗角落,十分舒服。
  之洋說:“時珍,你瘦了。”
  “是,最近我生活壓力比較大。”
  時珍走到書房前敲敲門,“父親,我可以進來嗎?”
  “請進。”
  時珍推門進去“父親,這是我的朋友林之洋。”
  教授自書桌前抬起頭來。
  之洋站在時珍身后,看到他的臉,呆住了。
  她即時明白為何好友一次又一次提醒她會失望,之洋只見教授白發蕭蕭,臉上皺紋甚深,不,他外形并不比他的年紀更老,但是不知怎么,神色略見蒼茫,故像個老人。
  只听得時珍問:“爸,你在讀什么?”
  “一本好書。”
  “何名?”
  “《鏡花緣》。”
  之洋自時珍身后走出來,“啊,是鏡中花,水中月,故此心事終虛話。”
  教授聞言,目光凝聚在之洋身上。
  之洋心內凄酸,也看著教授。
  她認識童年、少年、壯年時的他,她盼望見到他真人,如今看到了,真覺時光飛逝,不可思議,与教授一幕幕約會涌上心頭,醒悟人生如夢,而教授就在她眼前老去。
  之洋欷歔到极點。
  正淚盈于睫,听到教授說:“這位小朋友是什么人?”
  之洋張大了嘴,他不認得她!
  雖然時珍已經再三警告過之洋,她仍然像臉上中了一拳,退后一步,腳步踉蹌。
  之洋在心中喊:你怎么可以假裝不認得我。
  教授臉上又露出茫然之色,問女儿:“時珍,你的朋友是否不舒服?”
  時珍知道多說也無用,握著之洋的手,“我同她出去園子吸口新鮮空气。”
  之洋無比凄涼,垂頭而出。
  時珍低聲說:“是你一定要見他。”
  之洋悻悻然:“失憶的竟是他,多么幸運。”
  時珍抬頭微笑,“真的,患失憶是天下至大福气,許多人与事,忘記最好。”
  之洋垂頭,深深太息。
  “你不替他慶幸嗎?他若有你的記憶,將會多么失望,你又不會在真實世界里跟他約會。”
  之洋不語。
  “他已踏入老年,許多私人習慣已經養成,大部分往事里都沒有你,你怎么适應他?一天中你最活躍的時刻,他已經疲倦,他對你的歡欣沒有共鳴,你對他的憔悴又無了解,相處多么枯燥。”
  所以教授不答應在現實世界里見她。
  他早有先見之明。
  之洋微微笑。
  “我陪你在附近散步,等蘇君來接你。”
  之洋想起來,“我的外套在客廳中,需回去取。”
  “我等你。”
  之洋折返,在沙發上取到外套,剛欲出去,一抬頭,看到教授站在她面前。
  他倆對望片刻,之洋鼓起勇气說:“教授不記得我了?”
  教授問:“你以前來過嗎?”
  “我去過教授老家。”
  “呵,該處。”
  “我是時珍的好朋友。”
  教授笑,“但愿你們友誼長存。”
  之洋挽著外套走到門前。
  教授說:“容我幫你穿上。”
  他一邊幫之洋穿大衣一邊說:“我好像見過你,林小姐,不過,年紀不對了,我小時候有個朋友,也有一雙大眼睛,但是,那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之洋有點緊張,“她在何處?”
  “啊,是小學同學。”
  教授記錯了。
  之洋失望地低頭,扣上大衣鈕扣,向教授道別,出門去与時珍會合。
  卻看到時珍正与蘇志聰聊天。
  之洋看看表,“你怎么早來?”
  蘇志聰笑,“我等你比較好。”
  “早到了三十分鐘。”
  “我喜歡等你。”
  時珍看著他倆,“几時訂婚?”
  不料蘇志聰答:“我們會省卻這層手續。”
  時珍說:“近日复古,流行訂婚。”
  蘇志聰又答:“不适合我。”
  之洋實在忍不住,“蘇先生,李小姐,誰是那幸運新娘?”
  二人异口同聲,“你呀,林女士。”
  之洋佯裝大吃一惊,“真是意外,怎么還沒有人征詢過我的意見?”
  時珍說:“我以為你一定會同意。”
  之洋啼笑皆非,“你試試看。”
  時珍吐吐舌頭,“對不起,蘇志聰,我越幫越忙。”
  可是蘇志聰輕描淡寫,“不怕,慢慢來。”
  之洋一臉笑意,不能抑止,上了車,朝時珍搖手道別。
  她看著窗外,一直笑,以致別的車子經過,司机會詫异地想,咦,我認得這位小姐嗎,如不,她為何對我笑吟吟?
  車子到了家,蘇志聰說:“我們也該結婚了吧?”
  之洋收斂笑意,“再看一會儿吧,都說事前眼睛要睜大些。”
  蘇志聰竭力瞪大雙眼。
  之洋看著他,“蘇志聰,你照亮了我的生命。”
  一個人在找到适當的伴侶之際,通常會有這种感覺。
  接著一段日子,之洋設法了解蘇志聰的家庭、經濟、事業以及人生觀。
  蘇家人口很簡單,一子一女,父母子女均有正當職業,各人財政獨立,收入頗為丰裕,絕不覬覦他人財物,十分符合之洋心意。
  妹妹志敏比志聰小一歲,性格爽朗,一直嚷著要請客,父母看上去是由衷希望志聰早日成家立室,最好立刻添几個寶寶。
  這已經是上好家庭,像所有現代女性一樣,之洋不希企在夫家得到什么好處,只要別給她麻煩就行。
  志聰閒閒地說:“我們不是有錢人。”
  之洋回答:“我并不那么稀罕錢,”講完之后,覺得口气太偉太清高了,又加一句,“我自己有收入。”
  “我的意思是,我們家并無祖先剩下的大鑽石訂婚指環。”
  “不要緊,”之洋微笑,“我家也沒有,堪稱門當戶對。”
  “可是對很多人來講,就是因為沒有,才會問對方拿。”
  之洋答:“各人算盤不一樣。”
  “你好像不大會算數。”
  “我有別的才華。”
  志聰笑,“你連烹飪都不會。”
  “以后都靠你了。”
  “那你的才華是——”
  “——欣賞別人的才華,這是很難得的一項本事,許多人完全不懂尋找他人优點,而每個人總有若干好處吧,他們眼光狹窄偏激,脫离現實,十分難相處。”
  蘇志聰微笑,“之洋,我喜歡与你聊天。”
  之洋忽然露出寂寥的神情來。
  這話好不熟悉,李梅竺教授曾一而再、再而三的這樣同她說過。
  她吁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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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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