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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母親在醫院大堂團團轉。
  我与她會合,大家一句話都沒有說,便上樓去。
  父親已脫离危險,虛弱地躺在病床上,臉色灰敗。
  醫生輕輕說:“這一次運气好,下一次就很難說。”
  父親輾轉,呼母親,要喝水。
  母親眼淚滾下。
  父親飲水后又要找韻娜。我鼻子發酸,連忙過去。
  “韻娜,”他輕輕問:“你几時同文思結婚?我總得看到你同他結婚。”這始終是他心頭一塊大石。
  我應該決定,“我們下個月結婚。”
  “啊,”他放心了。
  醫生說:“明天再來看他,讓他多休息。”
  母親說:“韻娜,你回家去吧,老莫与我在這里可以了。”
  我點點頭。
  我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把自己推銷出去。
  真是苦笑連連。
  我把鞋盒子堆在一角,呆了一晚,怎么同左文思開口?
  如果父親沒有見過文思,還可以在街上胡亂拉一個男人來假訂婚,現在連這樣的破橋段都過不了關。
  菲籍女佣正對牢電話說,洋涇濱英語:“她不舒服,不听電話。老爺在醫院,太太去陪他……一定要叫小姐來?”她看著我。
  我問:“誰?”
  “你的男朋友。”她說,“他說他立刻來。”
  我接過話筒,“喂?”
  “文思。”
  “啊你。”我聲音放緩。
  “我立刻來。”
  “好。”我們之間已經不必多說無謂的話。
  我用手緊緊捂住面孔,文思抵達時過來拉開我的手。
  我歎口气,“世界沉淪而無能力救亡,是否應笑著下地獄?”
  他說:“哪儿有這么嚴重,他很快會恢复健康,他心愛的女儿在他身邊,好過任何強心針,快別喪著面孔。”
  “我們現在做什么?”
  “出去散步,來。”我們一直走,他握著我的手,我把我們兩個人的手都放在同一只大衣口袋中,經過酒館,進去喝一杯啤酒,有他在身邊,心情好得多。他一直撫摸我腕上的疤痕,這疤痕仍然凸起來,粉紫紅色,像一种厚嘴唇女人的大嘴般,很丑陋。
  文思輕輕說:“整容師可以把它磨平。”
  我微笑,覺得沒這种必要。“往后再說吧。”
  “現在完全痊愈了?”他仍不放心,“按下去不痛?”
  我白他一眼,他訕訕地笑。
  到此為止,我仍然不知如何向他提出訂婚之事,也許我應該到卡地亞去買一只小而精致的指環,帶著香檳上他家去,向他跪下求婚。
  我嘴角露出笑意。
  “你在想什么?”他好奇地問。
  “我要回去了,免得媽媽找我。”我握一下他的手。
  母親當夜讓我辭工,因家里需要我。
  我同姬娜說:“我本來是唯一超過二十六歲而仍然同父母住的人,也是唯一沒有職業的女人。”
  “別沮喪。”
  “做得好好的又要辭工,一輩子不用想有一份理想的職業,青春美已經一去不再,工作美又沒能培養起來,再過几年,活脫脫是個阿巴桑。”
  姬娜笑,“有左文思在,你將會是城里最美的阿巴桑。”
  “你沒心肝,我爹病在醫院,你還有勁說笑。”
  “醫生說他沒事了,他也決定正式退休,還擔什么心。”
  “咱們家打七年前便開始走下坡,都是我不好。”
  “怎么能算你的錯。”姬娜不以為然。
  “如果我不去惹滕海圻,”我忍不住說,“父親怎么會跟他拆伙?畢生的積蓄就在那次投資身上,生意一結束,立刻衰敗下去,給滕乘亂取利。打那個時候,他就意興闌珊,當然只為了我。”
  姬娜說:“別再自怨自艾,過去的事是過去的事。”
  我的仇恨忽然又燃燒起來,“我后悔沒有殺死他,我后悔沒有下死力!”我歇斯底里地叫起來。
  姬娜忍不住給我一個耳光,她厲聲說:“夠了。”
  我掩住面孔,頹然倒在床上,痛哭起來。
  “不要再內疚,給自己一個重生机會。”姬娜安慰我。
  我握緊拳頭,七年來時時刻刻要丟下的往事,又慢慢呈現在眼前,在雙親面前,我再也沒有隱瞞。
  姬娜拉住我,“不要叫我害怕,韻娜,不要叫我害怕。”
  我蜷縮在被窩里發呆。
  司机向小老板說明辭職理由。
  他很訝异兼失望,還有點不高興。他怀疑我要結婚,只不過不告訴他。
  我們商量很久,他決定給我為期三個月的無薪假期,我就那樣收拾包袱离開,神情非常黯淡。
  我站在路邊等老莫來接我。
  “韻娜。”有一只手搭在我肩上。
  那聲音,我做了鬼都認得,我伸手打掉那只手。
  “你在幫曹某做事?”他微笑地問,“真委屈了你。”
  “滕海圻,走開!”
  “韻娜,你那臭脾气絕不改。”
  我別轉面孔,不去看他,心里只希望老莫快來,這老貨,養他千日,一日都用不著。
  “我記得我同你說過,不准你連名帶姓地叫我,怎么又忘了?”
  我不回答,眼睛直視。
  “在等誰,左文思?”
  我猛地一震,隨即心如槁灰,他不放過我,我早就該知道,他不會放過我,他什么都知道。
  “左文思与紐約來的買辦談正經事,你等的恐怕不會是他吧。”他悠然地說。
  這時老莫已駕著車子駛近。
  我忍不住轉身問:“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會不知道?”他微笑。
  老莫把車停在我跟前,下來替我把大包小包取進車廂。
  “你不想知道關于左文思的事?”他問我。
  我左腳已經踏上車子。
  “左文思是我的小舅子,你難道不曉得?”
  我如五雷轟頂,右腳再也動彈不得。
  “你說什么?”我直勾勾地看著他。
  “左淑東是我的妻子,左文思自然是我的舅爺。你身上穿的鯨皮,由他設計,但是料子、卻由我進口,韻娜,世界真正細小,是不是?”
  他如一只老貓攫到老鼠,得意之情,由心中放射出來,英俊的面孔上隱隱透著猙獰,嘴角的笑意冷酷無情。
  我不能就這樣倒下去來滿足他。
  我淡然地說:“我与左文思,只不過是普通朋友。”
  這下子輪到他詫异了,“你不怕我將你的過去,告訴他?”
  “去說吧,”我看他一眼,“叫人寫出來,發到小報上去,出一本書,我給你一張彩照做封面。”
  我鑽進車子里,我關上門,老莫將車開走。
  我緊閉著嘴,非常蒼白。
  我不能就此倒下來。
  失去左文思不要緊,我有的是將來,天下有的是男人,但這一仗卻不能輸。
  原來左淑東是他的妻子,他又結婚了。
  淑東!我怎么沒想到,兩夫妻名字中各拆一字出來做店招牌,原是最普通的事。
  我相信他說的屬實,文思确是他的妻舅。
  我無言,茫然看出車窗外。
  看來与左文思這一段,不得不告一段落。
  我疲倦得閉上眼睛,靠在車座墊上。
  “小姐,到了。”
  “嗯?”我睜開眼睛。
  老莫說:“小姐,到家了。”
  “啊。”我歎口气。
  “小姐,老爺的病又不礙事,你也別太擔心了。”老莫關心地說。
  我苦笑著拍拍他的肩膊。母親在平台上等我。
  母親問我:“文思呢?怎么這一兩日不見他的人?”
  我說:“媽,我并不需要一個男人來為我揚眉吐气,鞏固地位,有沒有文思都一樣。”
  她的面色大變,“什么?你們鬧翻了?天呀,前兩天還說訂婚呢。”
  我剛想解釋,文思在我身后出現,叫聲伯母。
  媽媽松口气,“原來是同我開玩笑,文思,你們如果訂婚,至少要在報上刊登一則消息,告諸親友。”
  我要阻止,已經來不及,只好尷尬地笑。
  媽媽又歎道:“千万別爭意气吵架,要相敬如賓啊。”她說完便回房子去。
  文思狂喜:“訂婚?我們要訂婚嗎?怎么我不知道?”
  剩下窘得要命的我,手足無措。
  “你跟伯母坦白了?”文思按著我的肩膀,“看樣子我也得跟家人說一聲。”
  我說:“父親病著,編來安慰他的。”
  “什么?”他失望,“你這小子。”
  我難過地看著他。明白之后,只怕送給他他都不要我,這次他受的打擊,應要比我大,可怜的文思。不過如果他甘心信取他姐夫的廢話。那也是活該。
  “今日你比往日都消沉。”他說。
  我同自己說:我為父親的病回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我牽牽嘴角:“心髒病是最無情的。”
  我忽然想起來,第一次与文思在街頭邂逅,是在瞥見滕海圻之后,可見他們确是結伴而行。
  我長長吁出一口气。
  文思捉緊我手,“你為何歎息?告訴我,我們都快訂婚了,你有什么心事不能對我說?”
  我嘩然,“訂婚?才三個月就訂婚?你回家想想清楚,你并不認識我。”
  明天,明天他就知道,滕海圻今夜會對他說出我的過去。
  我惻然,戀戀不舍注視他的面孔,心內愀然不
  我与他在客廳對坐,有話說不得,這像什么?像樓台會,最后一次見面,沒有終結的感情。
  媽媽歎口气,坐在我們中間,看看女儿,又看看她心目中的快婿,愁眉百結之中露出一絲笑容。
  “星期几宣布訂婚?”媽媽問他。
  文思說:“明天或后天都可以——”他愿意進一步討論。
  我插嘴:“媽媽,我們改天再談。”
  “怕什么,怕難為情?別傻。”媽媽說。
  文思說:“我家中只有姐姐,很簡單,只需通知她一聲就是,我同她也不很接近。”
  “啊,”母親很寬心,“韻娜這孩子,有點外國人脾气,將來你要多多遷就她——”
  “媽媽。”我心亂如麻地站起來。
  “你怎么了?”母親愕然抬起頭來。
  “你們兩個仿佛在商量買賣一件貨物似的,”我抱怨,“有說有笑,君子風度得很呢,也不想想我的感受如何。爹爹呢,他几時出院?”
  “明日就出來,所以要赶緊辦這件事呀。”
  “那么明日吧。讓文思回去想清楚。”
  文思叫起來,“我不用想,我什么都決定了。”
  我既好气又好笑,“我累,今天不想再說下去。”
  他伸手碰一碰我面孔,愛怜地說:“我明天再來。”
  我親自開門,送他下去。
  母親甚不原諒我,在接著的一小時內。嘮叨我不夠溫婉体貼,最后還叮囑:“對文思要當心點。”
  我微笑。
  其實文思也并不是那么理想的人才。
  七年前母親會嫌他不是個專業人才,沒有固定的收入,兼夾家底不明朗,可是現在,因覺得女儿如一件破貨,心先虛了。
  故此特別重視文思,務求將我推銷出去,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下半輩子能夠無牽無挂。
  我竟成為全人類的負累。
  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沒有比這更貼切的形容詞了。
  連母親都歎口气,疲倦地說:“我老了,話太多了。”
  他們都為我心怯,我不得不順俗,再堅挺的自信心也宣布崩潰。
  我用手托著頭。
  電話鈴響,我似有預感,心惊肉跳地取過听筒。
  “韻娜?”這聲音使我顫抖。
  是滕海圻。這個魔鬼一下子便查得我的蹤跡。
  “出來談談如何?”
  我口气已不能似開頭那么強硬。我沒有出聲。
  “你有很多因素需要考慮,韻娜。你父母渴望你成婚,你不忍使他們失望,是不是?”
  我仍然沉默。
  “還有,你同左文思有感情,已經放不下,是不是?”我只好默認,心中倒是沒有憤怒,只有悲哀。“出來說說。”
  我說:“有什么請在電話中講。”
  “我不會把你的事告訴文思。他并不知道我們相識。”
  一朝被他要挾。一輩子活在黑暗中,我握緊拳頭,准備還擊。
  “老實說,我沒有勇气向他坦白過去,你代我說了正好,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可是你父母會怎么想?”他也揀我的弱點還擊。
  “七年前他們熬過去,七年后沒有理由會更難過。”
  “你真的豁出去了,”他干笑數聲,“別忘記令尊有心髒病。”
  “人總要死的。”我說得很平板。
  在這只鬼面前稍露溫情,就淪為万劫不复。
  “你是你自己呢,你舍得失去左文思?”
  “主權不在我。”
  “當然在你手中,你要爭取。”
  “跟你商量?”我笑出來,“与魔鬼商量靈魂之得失問題?”
  他沉默良久,“你很厲害。”
  人到無所求的時候,自然什么都不用怕。
  “既然如此,為什么你沒有放下電話?”
  “那我馬上放。”
  “韻娜!”他不肯放我。
  “什么事?”我說。
  “出來一次。”滕海圻說。
  “沒有什么可說的。”
  “我想見見你。”
  “算了,我現在的樣子,不方便見人。”
  “關于文思——”
  “我亦不欲知道他的事。”
  “你還錯得起?”
  “當然,我才二十六歲,平均一年再錯一次,尚可以錯十次八次。社會風气現在轉了,你不知道嗎?女人堂而皇之可以有許多過去及歷史,沒有人會介意,介意又如何呢?我又不等誰來提拔我,我又不希冀誰把我當家禽似養在家中。”我哈哈笑,心中悲苦。
  “你是更加野性難馴了。”
  “再見。”我說。
  “明晚十時,我在你樓下等你。”“我再也不是十九歲,算了吧。”我擱電話。
  父親于翌日出院。
  厂長一早在家等他,似有難言之隱。
  我還是天真,不知他為何而來,直至見到父親愁眉百結,才知道是錢的問題,父親周轉不靈已有多時,此刻火燒眼眉。
  我把母親拉在一旁,“欠什么人的錢?”
  “員工。”母親面色灰敗,“兵敗如山倒,欠薪已三個月。”
  “沒有朋友可以幫忙挪動一下?”
  “人人有那么多的好朋友,銀行還開得下去?你這個孩子,好不天真。”
  “欠下多少?”
  “不關你事,你不用管。”
  “也許我有辦法。”
  “你有什么辦法,”母親瞪我一眼,“賣掉你也不值這么多。”
  “到底有多少?”我說,“或者可以把厂按掉。”
  “早按過七次。”媽媽說,“此刻所有值錢的家產全歸銀行。”
  “母親,你的首飾呢,或許可以救一時之急。”
  “那些石頭只有買進的价,沒有賣出的价,臨急臨亡當賤泥都沒人要,”母親歎气,“你不用擔心。”
  “那怎么辦?”
  “大不了宣布破產,總之与你女孩子家無關。”
  “阿姨呢,阿姨有沒有力?”我說。
  “她自己還正頭痛呢。”母親說。
  我的天,我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原來我這次回來,正好看到父親垮台。
  咱們家到底怎么樣了?
  我問:“老房子是賣掉的吧?”
  母親不回答,只說道:“文思快要到了,這孩子,想到他才有點安慰。”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文思神色如舊,很明顯,滕海圻沒同他說什么,滕要保留這一手資料作為后用。
  父親叫母親傳話出來:“文思到了叫他進來。”
  就在父親病榻之前,文思掏出戒指替我套在手上。指環是現買的,意大利設計,精致無比,燦爛地裝飾我的手指。
  文思取出訂婚文告原稿,給父親過目,出的是我們的名字。父母親看過之后,面孔上流露的歡欣之情,使我雙眼潤濕,一切都是值得的,這一切如果能夠使老人這么高興,再花多點力气還是值得的。
  文思輕輕地說:“后天登在兩英兩中文報章上。”
  父親點點頭,揚手叫我們出去。
  我心中一點喜气都沒有,同文思說:“幸虧只是訂婚,否則似造成圈套等你鑽進來似的。”
  “仍然是我的榮幸。”他深深吻我的手。
  母親說:“文思,自今日開始,大家是一家人,請姐姐來吃頓飯,我們好好地一聚。”
  我怕露馬腳,連忙顧左右而言他,“你讓他喘過气來好不好,逼死他誰也沒好處。”
  “你看這孩子,文思,我把她交給你,我才不管她放肆到什么地步。”母親訕訕地站起來走開。
  我同文思說:“你看她急得那個樣子,最好今晚就花燭,到時米已成炊,叫你反悔莫及,她真似生活在農業社會中,天真得要命,現在這個時勢,吃到肚里的鴨子還能飛掉,再也沒有一輩子的事,不知急什么。”
  文思訝异問:“你怎么了?一籮籮的牢騷。”
  我黯淡地笑。
  母親把整個下午用在通知親友上,一篇話說千百次,說得起茧。
  “——大約是到歐美旅行結婚吧,他們年輕人都愛這一套。快?不算快,也有一段日子了。婚后是小家庭。對方是位人才,自然沒話說……我是心滿意足的……”
  七年來受的委屈今日揚眉吐气。
  母親跟著父親這個不算是能干的生意人,三十年來大起大落,不知見過多少世面,到如今尚能為這件事興奮,可知是真的人逢喜事三分爽。
  文思与我一直握住手不放。“你會不會永遠愛我?”他輕聲問。
  “我總不离開你。”說了出口,才覺肉麻不堪。
  “無論發生什么?”他問我道。
  我微笑,“即使你六個以上前任女友要与我拼命,我也決定一一應戰。”
  我們相視而笑。
  “澳大利有人來看我設計,我去應酬他們。”
  “大客戶?”我關心地問。
  “不,我在等一組猶太商人來賞識我,這些,還都是小儿科。”
  文思取過外套离去。
  母親說得筋疲力盡,要喝口西洋參茶潤喉,她一副悲喜交集,女儿終于找到頭主,但丈夫的生意卻要關門。誰說老式女人容易做?還不是先天下之憂而憂。是夜我与母親兩個人相對吃晚飯。她還是老樣子,一直夾菜給我,叫我吃多一點,民以食為天,天要塌下來了嗎,不要緊,先填飽肚子,再說,一种無可奈何的樂觀,多么滑稽。
  我吃得很多,肚子痛,不舒服。
  初到紐約,瘦得只剩八十多磅,住下來以后,開始吃,拼死無大害,不如實際一點,甚至買一瓶覆盤子果醬,打開蓋子,用塑膠匙羹舀來吃,一個下午就吃得光光,也不怕甜膩,現在想起來都打冷顫。
  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整個人像只皮球,一個約會也沒有,才忽然省悟,几時才到五十歲?那么長的一條路要走,拖著多余的肉,更加賤多三成,于是努力節食,但是身材已經松弛,不能夠再穿兩截泳衣,有礙觀瞻。
  我也并不在乎,自從那次之后,一切無所謂。只要活著,翻不翻身并不重要,一個人在心灰意冷到极點的時候,往往會得積极起來。
  誰知道呢,也許文思就是愛上我這一點不在乎,旁人以為我是一個瀟洒的女人。
  那夜我看著挂鐘的時針向十字移動,我套上毛衣,輕輕出門。
  母親看見,半嗅半怪地說:“既是未婚夫婦,什么時候不能約會?偏偏像賊似的,三更半夜冒著寒風在樓下見面,也太有情趣了吧。”
  我不出聲,把圍巾拉緊一點。滕的車子早在等,果然准時。最時新的跑車,踩盡油門險些儿會飛上天那种。
  小時候此類車最吸引我,坐上去興奮無比,刺激官能,現在,車子對我來說,只是有四個輪子的交通工具,哪一類都一樣。
  人的本性也許不會變,但觀點、嗜好、習慣、品味,這些,都隨時日成熟,留于原地不長大是极其可怕的一件事,滕海圻不會認為我仍是十九歲的王韻娜吧。
  他一見我,馬上替我拉開車門。
  我一聲不響地坐上去。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他說。
  我的兩只手一直藏在口袋里。
  “我們去喝一杯東西。”
  滕海圻把我帶到私人會所的咖啡室,在這种幽靜的地方,我們可以把任何事都攤開來講。
  “我先說。”
  “請。”他攤攤手。
  “我父親的厂欠薪若干万,這件事,你一定知道。”
  “已欠了三個月,自然通行都知道。”
  “你要想法子幫他。”
  “你開玩笑,韻娜,這件事關系一百數十万不在話下,他經營不得法,在這种時勢下,幫他也無用,一下子又拖垮,不是替他償債一次可以圓滿解決。”
  我沉吟,覺得他說得很有理。
  我說:“那么你先替他救急,然后替他妥善地結束生意。”
  “你命令我?這是你今夜出來見我的原因?”他怪笑起來,“我為什么要那么做?”
  “你欠我們王家。”
  “欠什么?”他毫不容情,“你倒說說看。”
  “你并吞他的生意,你利用他,你使他一蹶不振。”
  “商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天都多少人倒下來,只能怪學藝不精,有勇气的從頭來過,沒膽色的請退出江湖,你不是小孩子,韻娜,我并不欠王家什么。”
  “道義上你應當拉他一把。”我臉色發白。
  “道義對我滕海圻來說,一向是奢侈品。”
  我們倆狠狠地對視一會儿,我的眼睛欲噴出火來。
  “好,看在我們兩人的過去——。”
  “不用看過去,”我打斷他,“當年你情我愿,你并沒有用強。”
  “我可以幫他。”
  “說。”
  “不但幫,而且可以做得不露痕跡,但是他的厂不得不收蓬。”
  我揚起一條眉毛,“為什么?我知道這里面有蹊蹺,你不見得忽然生了善心,今夜你見我,究竟為什么?”
  滕海圻說:“韻娜,你學聰明了。”
  “別吞吞吐吐的。”我說。
  “我有條件。”
  “什么條件?不見得是要我重歸你的怀抱?”
  “呵呵呵呵。”他笑。
  我冷靜地等他笑完。
  他整整表情,“我要你离開左文思。”
  我側側頭,一時間沒有弄明白,不准我見左文思,這有什么作用?
  我冷靜地說:“但我今日已与文思訂婚。”我伸出手給他看那只戒指。
  “結了婚也可以分手,這是我的條件。”他很堅決。
  “為什么?”
  “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可是你需要我的合作。”
  “你又不是白白与我合作,我給你异常丰厚的報酬。”
  我心中的疑云積得山那么厚。
  “為什么你會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叫左文思离開我?”
  他凝視我,隔一會儿才說:“因為你是一個可怕的女人,韻娜,我不想一個大好青年為你毀掉前程。”
  “我可怕?”我盯牢他笑出來。
  “當然,你以為只有我是魔鬼?我們是一對,韻娜。”
  我覺得蒼涼,因為什么都給他說中。
  “你并沒有愛上左文思,他是一個天真的孩子,他并不知道你的來龍去脈,你選擇他,只不過感動于他的痴心。”
  “你低估了我。”
  “不會,韻娜,我太清楚你。”
  “我也很清楚你,你的确不會為了一個大好青年的前途而叫我与他分手。”這里面一定有秘密。
  “看,韻娜,我已給足你面子,這條件你到底接受不接受?”
  我低頭想一想,我沒有選擇,我不能讓父親宣布破產,弄得狼狽不堪,晚節不保,他已六十歲,根本不可能東山再起,滕的插手可以使他多多少少挽回一些面子,他与母親也有個存身之處。
  “我答應你。”我說。
  “很好。”滕海圻說,“從明天起,你不能再見左文思。”
  我說:“派他到歐洲去三個月好了。”
  “我早已想到,小姐,他將去展覽他的新作。”
  我問:“他是你一手捧起來的人吧。”
  “小姐,你何必知道得太多。”
  “你說得對。還有,我父親的情形已經火燒眼眉毛了,不容再拖。”
  “明天就替你解決。”
  我說:“你真是一個痛快的人。”
  “閣下也是。”
  他送我返家。
  我自嘲地想:七年前,為他要生要死呢,現在如同陌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滕吁出一口气,“韻娜,你也真狠,我險些儿為你身敗名裂。”
  “險些儿,又不是真的。”
  “我可是捏過一把汗的。”
  “滕先生,什么都要付出代价,沒有兔費的事,亦沒有偶然的事。”我板起面孔。
  “這已成為你的座右銘?”他譏諷地問,“沒想到你這么有學習的精神,這原以為你會心碎而死。”
  他真厲害,無論我如何掩飾,他總有辦法拆穿我。
  “不要把丟臉的事放在嘴里咀嚼出味道來,老皮老肉的女人是最最可怕的女人。”他加一句。
  沒想到他恨我,同我恨他一樣。
  我們兩個人都挂著笑容,作若無其事狀,但這場斗爭,剛剛才開始。
  “离開文思,你不會后悔,你們倆根本不适合在一起,你需要一個強壯原始的男人,像香煙廣告中的男主角那么粗獷,可以帶你走遍天下……文思只是個文弱書生,你不能為結婚而結婚。”
  我覺得好笑,他關心我?
  他說的不愧是至理名言,但出自他的嘴巴,那才是滑稽。
  我看著腕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在你下車之前,我要你看一樣東西。”
  我抬起頭。
  他伸手解開襯衫的鈕扣,拉開衣襟,“看。”
  我吸進一口气,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傷痕,在夢中見過多次了,但實際上還是第一次見。
  在他的胸膛上,自左至右,是一條极長的疤痕,肉痕糾結,彎彎曲曲,凹凸不平,鮮紅色像是染上去般,恐怖之至,像影片中的科學怪人,被人剖腹,取走內髒,再度縫合。
  他很快拉好前襟,很平靜地說:“這便是我付出的代价。韻娜,請不要再以受害人的姿態出現,你并不是為男人犧牲的小女人,你撫心自問,在我身上留下這樣的疤痕,還不足報复?”
  我渾身發抖,用雙手掩住面孔。
  那一日,我去找他,他來開門,面孔上還帶著笑,我不由分說,一手拉出刀,出盡吃奶的力气砍過去……他笑容凝結,用手推開我,鋒利的刀像開膛似划過他胸口,血如噴泉似涌出來……
  “只因為我不肯同你結婚。”他靜靜地說。
  我額角冒出汗。我的代价卻是從此活在噩夢中。
  我喃喃地說:“你講得對,我不配再有新生命,我將永遠生存在這肮髒的回憶中。”
  他冷笑,“悉听尊便,但是你一定要离開左文思。”
  我開了車門,蹣跚回家。
  但……
  但他答應娶我,我心酸地想:我才十九歲,我相信他。我將一切都交出來,什么都沒剩下。
  依今日的標准來說,我太不夠瀟洒,太放不開,太幼稚。
  但當年我只有十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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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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