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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當夜我与姬娜約法三章。
  “本來我應當搬出來,但身邊沒錢,左文思可能會找上門來,你若透露我住這里,就一輩子不睬你。”
  “你們倆做什么戲?”姬娜笑眯眯,“何必給他看面色?”
  看樣子她不肯合作,我只好向她說老實話。
  “我不能再跟左文思在一起。”
  “為什么?因為他忘記自歐洲寄花給你?”
  “姬娜,你准備好了嗎?”我冷冷地說,“听著,因為他的姐夫是滕海圻。”
  姬娜呆住,接著尖叫一聲。
  “你還不為我守秘密?我已經受夠,不想与姓滕的人再發生任何關系,明白嗎?”
  “韻娜,你太倒霉了!”
  “是的,我的确就是那么倒霉。”我紅著眼睛。
  姬娜与我緊緊擁抱。我心如刀割,猶如啞子吃黃連,千般苦都說不出來。
  好不容易我倆才睡熟,門鈴在半夜卻震天价響個不停,我們兩人在夢中惊醒,一時間以為火警。
  姬娜在揉眼睛,我心思一動。
  “如果是左文思,”我說,“打發他,我躲到衣櫥去。”
  姬娜走出去開門,我連忙往衣柜里藏身,蹲在衣堆中。
  “誰?”我听著姬娜問。
  “左文思。快叫韻娜出來!”
  “她不在,她老早回紐約去了。”
  “有人前天才見過她,快開門。”
  “告訴你她不在。”
  “我不相信。”
  “半夜四點十五分,你想怎么樣?”
  “我知道她在你這里,給我進來查看。”
  “好笑,我為什么要給你查我的家?”
  “姬娜,我們至少也是朋友。”
  “你說話太無禮。”
  “姬娜,你不開門我就在門口站一夜。”
  “好,我給你進來看。文思,你越是這樣嚇人越是沒用,她早知道你會找來這里,已經回紐約了。”
  我听得開門關門的聲音。
  約有五分鐘的沉默,文思顯然找不到人。
  “要不要咖啡?”姬娜問。
  文思哭了。
  不要說是姬娜,連我在衣柜里都手足無措。
  “你一定知道她在哪里。”他聲音嗚咽。
  姬娜硬著心腸,“文思,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閉上雙眼,眼淚噗噗地落下來。
  他就坐在衣柜處的床頭上。
  “她有心避開你,你找到她也沒用。”
  “我走的前一日還是好好的,”他急問,“到底發生什么事?”
  “文思,我明天還要上班。”姬娜要打發他。
  “姬娜,你一定要幫我。”他似乎拉住了她。
  “感情的事,旁人怎么幫忙?”姬娜反問。
  又是一大堆沉默。
  我在衣櫥中僵立久了,雙腿漸漸麻痹,真怕會得一頭自衣柜中栽出來。
  “回去吧。”
  文思不出聲。
  “我很疲倦,文思,你當是同情我長期睡眠不足吧。”
  文思再也坐不下去,只得由姬娜送他出去,在門口他們嘰嘰咕咕又談很久,我一直忍耐著。
  姬娜把門重重地關上,回到房里,“好出來了。”她說。
  我四肢麻痹,動彈不得。
  她拉開衣柜,“你怎么了?”
  “沒什么。”我低聲說著爬出來。
  “我以為你悶暈了呢。”她打著呵欠。
  “謝謝你。”
  “不用客气。”她坐下來,“既然他与滕海圻有那么親密的關系,疏遠他是明智之舉。”
  “你亦認為如此?”我如遇到知音。
  “當然,”姬娜說,“天下男人那么多,我不相信人人同姓滕的有親戚關系。与他的家人發生糾纏,怎么都過不了一輩子,避之則吉。”
  我歎口气,“睡吧。”
  我們再進被窩。
  姬娜說:“文思待你,倒是真心。”
  我不出聲,緊緊閉著眼睛,欲阻止眼淚流出來。
  “其實他只要稍微留一下神,就知道你在這里住。”姬娜說:“床上蓋著兩張被。”
  “或許,他以為在這里留宿的,是你的男朋友。”
  “去你的!”
  我哭了一整夜,眼淚全被枕頭吸去,第二日起來,一大片濕,沉甸甸的。
  姬娜在洗臉,她說:“沒事不要出去,他一定會再來找你。”
  “我想避開他們。”我說。
  “那倒不必。這個島還不是他們的地方,有必要時,切莫猶豫,立刻報警。”
  她匆匆忙忙穿衣服,抓起大衣,出門去了。
  在樓下管理處,她打電話上來,“不要開門,樓下有几輛形跡可疑的車子在等。”
  “不會是等我吧?”
  “又怎么見得不是等你?”
  我只好在家看錄映帶。
  此后每隔半小時便有電話打進來,我覺得很煩躁,左文思有什么資格騷扰我的生活,決定离開他便是要离開,他再痴纏也不管用。
  到下午我實在煩不過,拿起話筒。
  “我知道你還在,”是左淑東的聲音,一本正經,像個抓到犯人的偵探。
  我冷冷地說:“請不要再騷扰我。”
  “你總得見文思。”她非常固執。
  “左小姐,我一直把你當朋友,不欲反臉,你也不要逼我太甚,為什么一定要讓我下不了台呢?你侵犯我生活,我隨時可以召警。”
  她沉默,大約也知道自己過分。
  “我不是小孩子,我懂得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到這里我的口气已經非常強硬。
  她說:“但是道義上你應當与文思解釋一下。”
  “我不愛解釋。道義上要做的事太多,我沒有興趣。”
  “你何必故意硬起心腸?”她還想挽回。
  “我有事,就這樣,請不要再騷扰我。”
  電話鈴總算停止了,沒想到左淑東這個人平日斯文,有必要時可以做得這么徹底,她并不是個好相處的女人。
  以火攻火。我同自己說,這是唯一的辦法。
  我找到滕海圻。
  他說:“文思回來了,你小心行事。”
  “我沒問題,但有人一定要逼我亮相,与左文思重修舊好。”我說。
  “誰?”滕問,“你父母?”
  “左淑東。”
  “什么?”他跳起來。
  “你管教管教令夫人。”
  “她認識你?”不知為何,滕的聲音發顫。
  原來他也有害怕的時候。
  “不,她只知道,我是文思的女朋友。”我說,“但是她很過分,派私家偵探盯我,將我的住所報告左文思,成日糾纏我——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你那么急于要我离開文思,而她那么急于要我与文思重修舊好?”
  “這事交給我,你馬上搬走。”
  “搬家要錢,滕先生。”
  “我給你。”
  “我才不要你的錢,你叫左淑東不要再煩我就是了”
  “她到底知道多少?”滕更著急。
  “你問她好了,你是她丈夫。”
  “最好的方法是,你回紐約去,我愿意資助你。”
  “我不需要你來支配我。”
  “出來,我想与你談談清楚。”
  “滕海圻,你沒有權命令我往東或往西,你們兩夫妻都有點毛病,你以為我仍是你手指下的一枚棋子?”我光火,“別再煩我,這是我唯一的要求。”
  姬挪下班回來問我發生過什么。
  我回答什么事也沒有。
  我愿意獨自處理這件事。
  能夠回紐約也好,只是不能要滕海圻幫忙。
  真沒想到剛掙脫一張网,又投入另一張网。
  我抱著手坐在電視机前,什么都看不進去。
  姬娜說:“你要再咬手指,十只指頭快掉下來了。”
  “嘎?”我問。
  “可怜的韻娜。”
  “可怜?許多人以享受不到如此錯綜复雜的感情為憾。”我強笑。
  “見工成績如何?”姬娜又問。
  “我穿了兩只顏色相异的同款鞋子去見工,一紅一綠,人家見了,你說還請不請我?”
  “也許人家認為此刻流行這樣。”
  “人家需要的是會計師,不是小丑。”
  我踱到窗口去,往樓下看。
  雖然大廈高達十來層,樓下的風景還是一清二楚。
  天空的一角是深灰色,非常令人消沉。
  我留意到街角有一個男人站在那里等車,站了好久,空車一輛輛開過,他仍舊不動。大約是等人,我想,如今也很少有人肯站在那里等女人,一等就大半小時。
  “出去吃碗面如何?”我問姬娜。
  “你居然有胃口?”
  “有,把憂慮在食物中溺斃,是最佳措施。”
  “那么還等什么,請呀。”
  落得樓來,我們剛想過馬路,姬娜便低呼一聲,拉緊我,用手一指。
  我隨她手指方向看去,看到文思靠在街角,向我們看來,他穿著灰色褲子,灰色外套,我發覺正是我自樓上看到的那個男人。
  他不知道已在這里站了多久。
  姬娜欲迎上去,我拉住她,“別理他。”
  “韻娜——”
  “放心,他不見得會在此地站一輩子,”我說,“我看他不會就在此落地生根。”
  “你要打賭?”姬娜問,“別太沒良心,我跟他去說几句話。”她給我老大的白眼。
  “不准!”我急起來。
  “奇怪,我愛同他說話,是我的事。”她自顧自過去。
  我蹬足。
  女人都這樣,只要男人送一束花來,略站著等一會儿,就立刻心軟,坏了大事。現在等的還不是她,要她瞎起勁做什么?
  我站在一角等姬娜回來,故意不去看他們倆。
  幸虧隔五分鐘,姬娜回來了。
  我揚手叫一部車子。
  司机問:“到什么地方去?”
  我說:“市中心。”根本忘記出來是為什么。
  姬娜說:“他說他會站在那里,直到你同他說話為止。”
  我說:“路不是我的,他愛站就站個夠。”
  “你這么鐵石心腸?”姬娜責怪我。
  “你不也贊成我与他分開。”
  “但他是無辜的。你們至少還可以做朋友。”
  “做朋友?”我冷笑,“真的嗎?真的可以那么大方?你認為你做得到?”
  姬娜歎口气,“你真殘忍,你要他一直等下去?”
  “我沒有作出過任何類似的要求。”我板著面孔。
  “如果我們回去的時候,他還站著,怎么辦?”
  “馬路又不是我的,我管不了。”
  “韻娜,其實你心如刀割,是不是?”
  “你閉上尊嘴好不好?”
  姬娜悻悻然不出聲。
  我懊惱得吐血,還吃什么面?根本食而不知其味。
  那日我們兩個人故意在鬧市中大兜圈子,逃避現實。
  天气坏,開始下毛毛雨。姬娜橫我一眼,我假裝沒看見。文思不會那么笨,他自然會找得到避雨的地方。
  我們走得筋疲力盡,姬娜咕噥著說不但腳不行了,鞋子也泡了湯。
  但是換到家,我們看到左文思動也不動地站在路燈下。
  我几乎要尖叫起來。
  姬娜立刻撇下我走到左文思跟前去。
  我不顧一切地上樓。心一直跳得似乎要從口腔里跳出來。太可怕了,文思怎么會這樣。
  姬娜跟著上來,狠狠地責備我,我悶聲不響地坐著,做一個罪人。
  過不多久她到窗外張望,說道:“好了,小楊來了。”
  我忍不住也去掀開窗帘春。
  果然看見街角有兩個人站著,一個是小楊。姬娜喃喃自語:“真偉大,怎么可以站那么久不累?愛情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議。”
  久些不知會不會有更多的人來陪左文恩,也許他們會搭起帳篷,就在街角那里聚居,燒東西吃,听音樂,從此發展成為一個小鎮。
  文思實在太愚蠢,但我根本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使他离開。
  也許滕海圻可以來把他接走。
  也許警察會勸諭他离去。
  小楊上來,問姬娜借一件比較暖和的衣服。
  我听見他同姬娜說:“他不肯走,除非韻娜叫他上來。”
  “那么你去請他上來,叫他喝杯熱咖啡。”
  “他不肯。”
  “我替你裝一杯下去給他。”姬娜說。
  我知道在這個時候心腸一軟,就前功盡棄,因此熬住不發一言,雙目盯住一本詩集。
  “不用了,我看他熬過今夜,一定會倒下來。”小楊憤憤地說,我知道他巴不得放飛箭射殺我。
  “你叫他走吧。”姬娜說,“我不信他是鐵打的,這樣站到几時去?韻娜是不會軟下來的,我太清楚她。”
  “韻娜,你跟我說清楚,我好叫他死心!”他過來抓住我的手臂。我一手甩開他,“叫他死心。”
  “死你也讓他做一個明白鬼。”小楊怒气沖天。
  “這么簡單的一件事,怎么會被你們弄得那么复雜?這是我与他兩個人之間的糾紛,你們別理閒事好不好?”我大聲叫,“滾,滾!”我的聲音顫抖著,眼淚汩汩而下。小楊逼我,“為什么你要使文思痛苦,自己也痛苦?”我伸手抹去眼淚,背著他們良久,轉過頭來,我說:“我出去住。”
  “韻娜,算了,你饒了自己吧。”姬娜說,“外人不明白,我是明白的,你同文思去說一聲,叫他死了這條心。”
  “不去。”我回房間去。
  “你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小楊气憤地离開。
  我躺在床上,太陽穴炙痛,整個人如置身在火里,唇焦舌干,心中實在說不出的苦。
  隔許久許久,姬娜說:“他還在那里。”
  我不答。
  姬娜又說:“下雨呢。”
  我不響。
  “下大雨。”姬娜加重語气,“他成為落湯雞,恐怕會得肺炎。”
  我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來,順手抄起一把傘,便沖下樓去。
  他看准我一定會下去見他。
  姬娜說得不錯,是下大雨,文思仍然站在那里,瘦削的影子如鬼魅,我并沒有与他說話,叫了一部計程車,叫司机開到父母家去。
  我不要看。
  眼不見為淨。
  不然的話,他不生病,我倒是真的病了。我不信他會找到這里來,這段日子一定要忍下來。
  文思沒有。滕海圻卻找到我。
  他咬牙切齒地罵我:“你會落蠱還是怎么的?害得左文思這樣子,他一直病到如今!”
  我立刻放下電話。
  全世界都把我當罪人。我不知從什么地方激發一股勇气,覺得這是去見左文思的時候。
  我們兩個人都被折磨得不像樣,我認為我要同他攤牌,他要做個明白鬼,就該讓他知道因由。
  我在路上下定決心,握緊拳頭沖上去,心頭熱烘烘。
  這條熟悉的小路,這座老房子,我努力一步步爬上樓梯,他住在三樓,我知道。
  我伸出手來按鈴,又怔住。
  告訴他我的過去?我遲疑。
  我蹲在他門口,很久很久,沒有動作。
  有女佣出來,看到我,嚇一跳,“你,你是什么人?”
  我凄苦地掩住面孔,不作答。
  我是什么人?我是天涯淪落人。
  “快走快走,不然我會報警。”她以為我是乞丐、流浪漢。
  真是報應。
  “我走,我走。”我站起來。
  女佣沒想到我身型那么高大,再加上形容憔悴,尖叫起來,逃回屋內。
  我呆呆地站一會儿,也覺害怕。
  我是怎么跑來的?我答應滕海圻要离開文思,如果我食言,他會殺掉我,我保證他會。
  我被寒冷的過堂風一吹,清醒過來。
  我轉身就走。
  “韻娜。”是文思的聲音。我僵住,緩緩側過頭來。
  “韻娜,這真是你?”他問,“這真是你?”他扶著我肩膀,把我身子扳過來,“你來看我?”
  我与他打個照面,嚇一跳,這是文思?雙頰陷進去,眼睛通紅,頭發長長,臉色灰敗,我几乎都不認得他。
  “我的天,”他說,“韻娜,你都變成骷髏了,怎么這么瘦這么黃?”他沙啞著聲音。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
  “進來,韻娜,進來。”
  我搖搖頭,掙脫他的手。
  “你有什么難言之隱?不妨同我細說。”
  我還是搖頭。
  “我要走了。”我的聲音亦是干枯的,喉嚨如塞滿沙子。
  “這是我這里的門匙,歡迎你隨時來。”
  我搖頭,手一摔,那條門匙落在地下。
  “韻娜——”他迫近來。
  “你讓我再想想清楚。”我說,“我要再想一想。”
  他拾起門匙,“我把鎖匙放在這條門氈下,你隨時可以來。”
  “太危險了。”我說,“門匙不要隨處擱。”
  “沒有關系,我家里什么都沒有。”
  文思苦笑說:“記住,韻娜,這扇門永遠為你開。”
  我慘笑,奔下樓去。
  文思沒有追上來。他只是在露台上張望我。他不但喜歡我,而且容忍我,他知道對我不能操之過急。
  我找出左淑東的名片,与她約時間,要求見她。
  我需要她的意見。
  她見到我大吃一惊。
  “韻娜,這是你?你把另一半体重投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喝著咖啡,有點瑟縮,往日穿這件大衣已經足夠,現在仍然覺得冷,大約是瘦得太多。
  她說:“有兩种人減磅最快,如有神助。第一种是癌病患者,第二种是感情失意者。”
  我囁嚅問:“你認為,我与文思,是否還有希望?”
  左淑東握緊我的手,“當然,他一直在等你。”
  “我有我的苦衷。”我說。
  “為什么不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
  “我不是一個純洁的人。”我遺憾地說。
  “你不會比誰更髒,”左淑東詫异,“你怎么了?你不像是這么盲塞的人。”
  “我欠人一大筆錢一大筆人情。”
  “有必要還便還清債務,沒有必要便賴債,我可以幫你,你欠誰的?”
  “一個很可怕的人。”我哆嗦地說。
  她一直握著我的手,使我手暖和。
  “他是誰?”左淑東問,“我不信他三頭六臂。”
  我不響。
  “是他欠你,抑或你欠他?這里面的分別只有一線之隔,很多欠人的人自以為人欠他,又有很多人無端端以為欠人一大筆債要償還,你搞清楚沒有?”
  “你會幫助我?”我問她。
  “我會盡一切力來幫助文思,所以我也必需幫你。”
  “為什么?”我問。
  她凝視我,隔一會儿才說:“很好,在這种情況之下,你還怀疑我的動机。”
  “對不起,我不得不小心一點。”我說。
  “你已經一無所有,韻娜,何必還疑神疑鬼?”左淑東諷刺我。
  我微笑說:“不,我還年輕,我有時間,我不如你們想的那么絕望。”
  她半晌才點點頭,“好,好得很,你很強悍,文思需要的正是你這樣的一個人。”
  “那么說呀,為什么幫我?我与文思在一起,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
  她思考一會儿,答道:“我愛我兄弟,看到他快樂,我也快樂,他与你在一起很好,所以我要幫你。信不信由你。”
  “我相信你愛文思。”
  “那足夠沒有?”
  我點點頭。
  “你愿意見文思?”
  “我內心還是很矛盾。”
  左淑東歎口气,“充其量不過是你以前有過一個男人,何必這么猖介?”
  我很蒼白,“你們太豁達而已。”
  “你不是說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雙手抱在胸前,“是,這是我唯一的財產。”
  “讓我去告訴文思,你會愿意見他。”她征求我同意。
  “好的,請說我在考慮。”
  “你們兩個人此刻都似納粹集中營中歷劫余生的囚徒,皮包著骨頭,雙目深陷空洞絕望。”
  愛的囚徒。
  父親一直問文思怎么不再上門來。
  母親跟我說:“姬娜今天會帶男朋友上來。”
  “她?男朋友?”我愕然。
  “是,”母親說,“沒想到吧?論到婚嫁了呢。她母親不十分喜歡這個男孩子,嫌他窮,但又不想姬娜再蹉跎下去,所以——”
  “人品好嗎?”我問。
  “同姬娜差不多年紀,很單純的一個男孩子,只有一個姐姐,在公立醫院做護士,他自己是土大學生。”
  “姬娜并沒有直接向我提過這件事。間接地說過。”
  “姬娜心頭是高的,恐怕有點愧意。”
  “那就不對,不以一個人為榮,就不能与他在一起。”
  “恐怕她已經克服這一點,不然不會拉他來吃晚飯。”
  “我要見見這個男孩子,她有沒有說不准我在場?”
  “不會吧。”媽說,“最好你把文思也叫來。”
  我不出聲。
  “你若喜歡他,就不必理會他是誰的親戚。每個人都看得出你已不似人形。”
  “媽一一”
  “你与滕海圻已沒有瓜葛,你可以將事情向他坦白,我相信他并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現在這种事稀疏平常。”
  我還是不出聲,隔一會儿我問:“我們做什么菜請姬娜?”
  “我會弄什么菜?不過是那几只最普通的。”母親說,“我很想看到她的男朋友。”
  姬娜在四五點鐘時來到。很客气,挽著許多糖果點心。
  看得出都是她的主意,因為她的男朋友最老實不過。
  他長得是那么普通,四平八穩的一個人,平凡的五官,中等身材,一點性格都沒有,唯一明顯得可取之處是他的整洁。
  這樣一個人,到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一千數百個。我猜他是教師,姬娜揭露說他是公務員,像得很。
  他姓張,叫建忠。
  真妙,人如其姓,上億成万的中國人都姓張,他不會寂寞。
  坐下來吃飯的時候,我發覺為什么姬娜會得把自己許于阿張。
  他事事以她為重,他不但尊重她,簡直視她為拱壁。她要坐,他便拉椅子,替她夾菜,替她倒茶,替她取牙簽,而且阿張做這些瑣碎的事做得极其自然。他的殷勤不肉麻,而且處處表露關怀之情。
  我忽然覺得姬娜的眼光妙到毫巔。
  真的,人長大了非要這樣實際不可。
  何必單為風光,見人歡笑背人愁,丈夫,最主要是對妻子好,不能托終身倒不要緊,現代女人對自己的終身早在籌謀,不必假手別人。阿張深愛姬娜,已經足夠。
  這個頓悟使我真正為姬娜高興,神情形于色,她立刻發覺了。
  飯后她把我拉在一旁感激地說:“你不討厭他?”
  “你運气很好,姬娜,他是一個正派光明的人。”
  “但像木頭一樣!”
  “他是一塊愛你的木頭。”我笑。
  她也笑,“我們快了。”
  “恭喜,”我停一停,“上次你同我說的那個人,就是他吧?”
  “嗯。”
  “你們會白頭偕老。”我預言。
  “但是小時候的理想——”姬娜笑,“男伴要高大,英俊,有風度,月黑風高的熱情,艷陽下激烈擁吻……”
  我看她一眼,“你不是都試過了嗎?你應當慶幸你沒有嫁予這等大情人,否則一天到晚穿著紫色的長披風擁吻,嘴唇會爆裂。”
  姬娜笑得眼淚都流出來。
  阿張詫异地說:“你們笑什么?”
  我攤攤手,“你的女友听見阿嚏聲都可以笑十五分鐘。”
  阿張也笑。
  “你現在明白了嗎?是韻娜那張嘴累事。”
  我問:“娶到美麗的姬娜,有沒有光榮感?”
  阿張靦腆地答:“我畢生的愿望便是娶姬娜以及對她好。”臉上似有圣洁的光輝。
  “太好了,”我拍拍她手臂,“我想母親也會喜歡我嫁一個這樣的對象。”
  “但是虞伯母不喜歡我。”老實人居然也告起狀來。
  “如何見得?”
  姬娜帶一分不悅的神色,她說:“媽媽听完這話,冷笑一聲,說道:‘對老婆好要講實力,不是嘴巴嚷嚷算數。’”
  咦,姬娜也有道理。
  “我會努力的,”阿張充滿信心說,“我不會令她失望。”
  我說:“你倒是不必急急滿足她,”我指一指姬娜,“你最重要的是滿足她。”
  姬娜忽然問:“你呢?”
  我變色道:“別把我拉在內。”
  “你的事,我全告訴張,他非常同情你。”
  我立現慍色,“你有完沒有,我看你快要把這個故事唱出去,或是以說書的方式宣揚。”
  “韻娜,我們都是自己人。”
  我拂開她的手,她有什么資格把我的私生活公開。
  這時候我發覺張的第二個好處:他的沉著鎮靜。他連忙護住姬娜,“韻娜,真是自己人,況且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共同商計,總有個辦法,是不是?”
  他訪佛是正義的化身,那么誠懇,那么熱心,我又一次感動,只好默不作聲。
  “左文思管左文思,”他說,“何必為一個不值得的人放棄值得的人,大不了欠債還錢,你擔心什么?”
  我呆住。
  姬娜打蛇隨棍上,“你看你瘦多少,我告訴張,你以前是挺美的一個人。”
  我哭笑,“你們也該走了吧。”
  姬娜說:“無端端地赶我們走。不如一起出去喝杯咖啡,把文思也叫出來。”
  “我怎么叫得動他。”
  “我來。”姬娜蠢蠢欲動。
  我按住她,“別瘋。”
  張看姬娜一眼,“那么我們出去散散心。”他對我說。
  “我不去。”
  “不去也要去。”姬娜來拉我。
  “你別討厭。”
  “哼,愛你才肯這么做,不然誰耐煩來惹你討厭,管你是否爛成一灘濃血。”
  我听了這話,覺得其中有道理,便披上外套,与他們出去。
  三人在咖啡室坐良久,他們兩人雖沒有當我面卿卿我我,但眉梢眼角卻如膠如漆,看在我眼里,高興之余,不免有所感触。
  小時候我們都喜歡舞男式的男人。
  至要緊是漂亮,甚至連長睫毛都計分,其次是要懂得玩,開車游泳跳舞必須精,然后要會說話哄人得舒服。
  阿張恐怕一項都不及格,但他比我見過所有男人都要好。
  文思也好,我想到他。無論在什么情況底下,他仍然是溫柔的。
  喝著酒,我心暖和起來,神經也松弛得多。
  結果他們說疲倦,把我送回家,放在門口,才開著小車子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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