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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我在地上爬動。
  多虧她來救我,我扑出門口,左淑東持槍,一直往后退,等我們兩人出了門口,她將門緊緊關上,立刻上鎖。
  我站起來。
  左淑東問我:“你怎么樣?”
  我疲乏地用手護住喉部,“我——”
  “你怎么會跟他見面?”她拉著我匆匆下樓。
  我仍然發不出聲來。
  “向他討回證据?你別想,這只有助長他的气焰。”左淑東悲哀地說,“必要時,我只有殺死他!”
  我恐懼地搖頭,“不——”
  她拉我上她的車,風馳電掣地開出去。
  她把車一直駛到郊外,停住。
  她問我:“你不是要到美洲去?是不是對文思仍有愛念?”
  我只得點點頭。
  “等文思好起來,我助你們兩遠走高飛。”
  我歎口气。
  “你現在住在什么地方?仍是你表妹家?”
  我又點點頭。
  “我送你回去,你好好休息,這事交在我手中,我會擺平。”她說得很有把握,很冷靜。
  我拉住她的手,眼中盡是詢問。
  “我怎么查清你与滕海圻的事?出來走的人只要打听一下,不難知道。滕海圻在商場上無法立足,才會看上我的錢,与我結婚后,他一直有淪落感,他看不起我,踐踏我。”
  我的眼光轉向窗外。
  我們這一堆人,前世不知有什么夙怨,今生今世,又撞在一起,上演這樣一出曲折离奇的好戲。
  “我會同你聯絡,文思路為好轉,就把他接回家中,你不必到醫院看他。”
  我死里逃生,最后一絲勇气也煙消云散,只得點頭。
  左淑東把我送回家。
  姬娜駭然取鏡子過來我瞧。我脖子青紫色一條條,有几個指印,清晰地現在皮膚上。
  “你死不打緊,我問你父母怎么辦?”姬娜說。
  我眼前發黑,像是無數蚊蠅齊齊飛舞,終于暈過去。
  醒時母親在床頭哭泣。
  阿張陪著姬娜,一聲不響坐在沙發上。
  母親見我醒來,便停止流淚,喂我吃藥。
  這樣子她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到最后上來看我的是文思,他倒比我先痊愈,也比我更若無其事。
  他說:“我搬了家,搬在鄉下。”盡講些無關重要的事。
  我點點頭。
  他遞給我看一張報紙,上面用顯著的字標著:“左文恩等榮獲十大最有成就獎。”
  “咦——”我奇怪。他從來沒有与我提過這件事。
  他說:“是成衣商會提的名。”
  我說:“你彷佛不大相信這件事似的。”
  “要是你相信去年選出來的美后是全香港最標致的适齡女性,那么你也不妨相信這個獎。”
  “無异這是一項榮譽。”
  “是的。”他淡淡然。
  他一直淡淡的,對一切成就都沒表示詫异。
  “有沒有回公司?很久沒回去了吧?”
  “店上軌道,不是要我盯著才有生意。”
  說來說去,不到正題。
  終于他問:“你原諒我?”
  “沒有什么要原諒的,”我由衷地說,“這是個人自由的選擇,并不妨礙他人,絕不算錯,既然無錯,何必旁人原諒。”
  “你的量度真了不起。”他苦笑,“但是這并不代表你會嫁我。我還是不要太痴心妄想。”
  叫我怎么回答?“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我顧左右而言他。
  他沒有大方地遞出手來。
  “這些日子我与姐姐很接近,我們之間產生前所未有的了解,患難把我們拉近。”文思說。
  我點點頭,說道:“每一朵烏云都鑲有銀邊。”
  我們沉默。
  他握住我的手,貼在他的面孔上,很久才放下。
  我終于問:“他有沒有繼續逼害你?”
  他抬起眼睛,看向遠方。“我已多次打算報警。”
  “如果將他落案,對你影響至大。”
  “我不在乎。在鬼門關里兜過圈子回來,我覺得只要能夠晒到太陽就是幸福。這一切總會過去,我總會擺脫他,我可以結束這里的一切,到外國去買一個小農場做農夫。”
  我被他說得笑出來。
  “但是姐姐仍然与他在談判。你知道,這些日子她節聚不少,她愿意拿出一切來換回證据。”
  我吃惊,“那滕海圻要發財了,數輛豪華車子,三層以上的住宅与別墅,七爿店,還有無數珠寶證券以及現款。他這下半輩子可以到海外做寓公了。”
  “到今日我才發覺,姐姐是這樣地愛護我。”文思的眼睛濕潤。
  “滕海圻愿意嗎?”我追問一句。
  “他不愿意。”
  這倒出乎意表,“他不會不肯的。”
  “這次你猜錯。”文思用雙手捧著頭,“他似抓到老鼠的貓,要好好地戲弄,把玩,以泄他心頭之恨。”
  “那你應該同他說明,你會不顧一切同警方坦白,大不了是鬧得全世界知道,大不了沒有資格去領十大成就獎,我最恨人恐嚇我要挾我,‘如果你不……我就……’沒完沒了,誰知道他印了多少個拷貝,總不能一輩子受他脅持。”
  “我會同他說。”文思面孔有點慘白。
  我歎口气。
  “但是姐姐認為事情不是全無挽回的,我們兩人掙扎二十多年才有今日,她的心情我可以了解,放下這一切到別處去,凡事都要從頭開始,她實在勞累……”
  “文思,希望事情有個好結果。”
  “你姐姐已經搬离滕家了吧,抑或一直都不是滕家,而是左宅?”
  我換個題目,“有沒有見朋友?小楊是那么可愛的人。”
  第一次見小楊就知道他是那一類人,但左文思,他完全不像。
  “韻娜,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我們會不會有机會結合?”
  我抬抬頭,說:“我不知道。”
  一切看當時有多需要結婚。
  真正渴望結婚的話,驢頭人身也可以當理想對象。不想結婚時,嫁入皇室還嫌沒有人身自由。
  認識文思的時候,我真的盼望有個歸宿,真的認為感情可以培養,真的覺得婚姻對我有好處。
  但現在一切不同。
  阿張說得對,他旁觀者清,文思永遠需要照顧,這也許便是他墮入滕氏彀中的原因。
  我此刻只覺得我有道義幫他振作。
  “听說你飛机票都買好要走了。”
  “嗯。”我低下頭。
  “是為我吧,你立意要与我渡過這段艱難的日子。”
  也因為滕海圻是我們共同的敵人。
  這段日子我們恢复來往,我們需要對方作伴,但這种感情很難發出火花來。我知道。
  大節當前,普天同慶,文思約我去大型舞會,我決定与他一起亮相。
  為什么不?左是死右是死,不如痛痛快快,与他趁著天還沒有壓下來之前,熱鬧地玩。
  他給我訂制一件鮮紅低胸的晚服。
  我笑問:“不是說只做黑白兩色的衣服?”
  他悄聲說:“黑白賣給她們,你穿紅色?”
  我揚起紅色的裙子,試穿時腰間的鯨骨令我透不過气來,我并沒有一條四十厘米的小腰。
  文思的助手提著我的頭發笑說:“舞會王后。”
  另一位說道:“這裙子只能穿一次,万人矚目,誰會忘記。”
  “謝謝你,文思。”
  “給她披上披肩。”文思說道。
  一張小小的白狐皮立刻搭上我光禿的肩膀,一切都襯得非常絕。
  “還有我向姐姐處借來的項鏈。”他說。
  一大球的晶光燦爛,如圣誕樹上的裝飾物。
  我摸摸頸項,真瘦,瘦得皮膚都沒有光彩,眼睛干燥,不過不要緊。有种粉會得閃光,滴一滴眼藥水,雙目又是水靈靈,一切都可以人造。
  但我們沒有去成功。
  那日下午,文思說:“我向滕攤了牌。”
  我已知道他不會有心情去跳舞。
  “他怎么說?”我焦急。
  “他叫我去召警。”文思很沮喪,“他不怕。”
  “他只是恐嚇你,”我希望滕知道他在做什么。
  “你知道他怎么說?他說沒有我活不下去,”文思堅決地說,“但是,我宁可身敗名裂也不會回去。”
  “是為我的緣故?”
  “也因為我厭倦那种生活。”文思說。
  “那么滕恨錯了人。”我覺得寬慰。
  “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纏住我,他可以找到比我更可愛更年輕的人。”文思說。
  “你有沒有听過不甘心?”我問,“不然秘聞周刊上怎么會有那么多自暴其丑的自白書?”
  “不要再說下去。”
  “文思,要不要到我這里來?”
  “不用。”
  “要不要人陪?”
  “小楊會來。”
  “那么好,我們在家度過一個真正的平安夜,你要找我的話,我在家中。”
  “姬娜呢?”文思問我,“你有沒有伴?”
  “人家与阿張要跳舞至天明呢。”
  “對不起,韻娜。”
  “文思,別客气了。你与小楊聊聊天。”
  我獨自斟杯酒,想一個人哭一場,但是眼淚說什么都擠不出來。
  我睡了。
  姬娜回來的時候真的已近天明了,我听見她“噓”地一聲,囑咐阿張不要吵。
  我轉個身。
  听得姬娜摸黑上床來,也不知落妝沒有。
  我又睡熟了。
  到有人大力按門鈴時,我們倆才一起跳起床。
  睡眼朦朧,我叫出來,“如果是滕海圻,千万不要開口。”
  “知道。”姬娜披起外衣出去。
  我擁著被褥坐在床上,心噗噗跳。
  姬娜一會儿進來,面色訝异。
  “韻娜,警察找你。”
  “警察?”我張大嘴巴,睡意完全跑走。
  “快套上衣衫出去。”
  我只好在睡衣上面罩上運動衣,跑到客廳,只見兩個便衣警探向我出示證件。”
  “王韻娜小姐?”
  “是。”
  “請你跟我們到警局問話,協助調查一宗案件。”
  我吞一口涎沫。
  “什么,是什么事?”姬娜上前來問。
  “讓我拿手袋。”我說。
  “究竟是什么事?”姬娜問道。
  “我也不知道。”我說。
  “韻娜,我害怕。”
  “不要緊,你不要走開,在家里等我電話。”
  我跟著警察出去。
  到達派出所,他們把我請進小房間,待我坐下,問我喝什么,然后開門見山地問:“你可認識滕海圻?”
  事發了。文思已將一切交給警方處理?這里頭再也沒有轉彎的余地,而我當然成為第一號證人。
  “認識。”
  “認識多久?”
  我喝紙杯中的咖啡。
  “有九年。其中一大段時間沒有見面,我在外國。”
  “最近一次在什么時候見面?”
  “大半個月前。”
  “准确的時間。”
  “三個星期前的星期一。”
  “在什么地方?”
  “在一個朋友家。”
  “朋友是誰?”
  “叫左文思。”
  “地址是落山路七號三樓?”
  “是。”
  “你們可曾爭吵?”
  “有。”
  “可有動武?”
  “有。”
  “王小姐,你昨夜十二時至兩時在什么地方?”
  “在家中睡覺,你們來把我帶走的地方。”
  “有沒有證人?”
  “睡覺也需要證人?”
  “王小姐,幽默感不要用在不恰當的地方。”
  “沒有證人,我表妹當時在舞會。”
  “你的意思是,沒有人能夠證明當時你在上址?”
  我的心跌下深淵,說真的,的确沒有人能夠證明我當時千真万确地在家里睡覺。
  但是,警方為什么要知道我是否在家睡覺?
  就算文思報案,与昨夜我是否在家,也沒有關聯。
  我問:“是什么事?”
  “你与滕海圻起沖突,据說有身体上的接触?”警方說。
  “我不明白這句話,請說明白點。”
  “他用手扼住你脖子?”
  “這關你們什么事?”我站起來,說道,“我不想進一步回答這些問題,我要找一位律師來。”
  “你可以那么做,你可以借用我們的電話。”
  我反問他們,“文思呢,可是左文思出事?”
  一位便衣不停將我說過的話記錄下來。
  “我為什么會在這里?”我惊惶地問,“你們在查什么事?告訴我。”
  “你不知道?”
  “我當然不知道。”
  “与你曾有沖突的滕海圻,于今日凌晨十二時到二時間,倒斃在落山道七號三樓,胸部被利器所創,即時死亡。”
  我張大嘴巴与眼睛,四周圍的景物天旋地轉起來。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有人殺死他,而警方怀疑是我。
  “給王小姐再喝一杯熱茶。”警方說。
  我緊緊閉起嘴巴,我已經說得太多。
  他們有沒有發現七年前我与滕海圻之間的事?我尚有什么机會洗脫?
  一剎那我精神無法集中,連自己姓名都不能記憶。
  我疲倦地說:“把燈拿開,我眼睛痛。”
  他們立刻關上燈。
  “王小姐,要不要通知親人來保釋你出去?”
  “不。”不能叫父母知道。
  我靜下來,姬娜不懂得處理這件事。我不能麻煩阿張,在這里,我所認識的,也不過只有左淑東与左文思。
  我思維漸漸清晰起來。
  警方找得到我,自然已經与他們有所接触,他們說過些什么?我气憤,竟把滕海圻与我于三星期前見面的事都說給警方知道。
  他們太急于要洗脫自身了。
  我很辛酸,一時手足無措。
  警探很耐心地等我恢复神智。
  我或許可以聯絡我以前的老板曹氏,求助于他。
  我拿起電話,打到他家里去。
  曹一時間沒想起我是誰,這時我已經很后悔冒昧向他求助。
  我吞吞吐吐地用飄忽的聲音向他告苦:“我想請你幫一個忙。”
  他机靈地問:“可是等錢用?”
  我說:“不——”
  “怎么,還沒找到工作?社會不景气呀,韻娜,小款子我是有的,稍遲我要出去,我交給內子,你要是上來,我叫她給你三千塊,韻娜,你替我做過帳,你該知道我的苦況,我真是慘淡經營——喂喂?左文思怎樣?他可是要得獎?你們還有來往嗎?”
  我終于說:“我不是問你借錢。”
  “啊?那是什么?”他大大訝异。
  “我——只是來問候你,再見。”我挂上電話。
  警探們搖頭歎息,同情我的遭遇。
  其中一位和藹地說:“朋友,原是用來陪吃飯的。”
  我說:“是我太异想天開。”
  我在毫無選擇之下通知姬娜,叫她与阿張同到警署接我。
  我慘白地說:“你們都怀疑是我吧。”
  “王小姐,請在這里簽一個名,證明适才那些對話,的确出自你口。”
  我只好在供詞上簽名。
  姬娜与阿張匆匆赶到,辦手續把我接出來,時間已近中午。
  在報攤上阿張買了張晚報。
  頭條新聞是“富商胸部中刀离奇斃命。”
  我閉上眼睛。
  所有人最害怕的事終于發生了。
  阿張說:“警方會得隨時傳你再度問話,我已替你聘下律師。”
  姬娜說:“最頭痛的地方是,你沒有人證。”
  他們兩人都非常震惊。
  我默不作聲。
  “試跟左文思聯絡。”阿張說。
  阿張已代我撥通電話,那邊是繁忙訊號。阿張只好放下話筒。
  姬娜問:“避而不听?”
  “不會,”我說,“他不會。”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我知道是文思,在同一時間,我打電話給他,他也忙著打給我。
  “文思。”我的眼淚忽然涌出來,流滿一面孔。
  “你到警局去過?”文思急急問。
  “是。”
  “聘律師沒有?”
  “有。”我泣不成聲。
  “不怕不怕,千万不要害怕,我也到他們那里答過話。”
  我哭泣:“我沒有人證,他們怀疑我半夜潛离家去謀殺滕海圻,一切證据都不利于我的,文思,我害怕到极點。”
  “不要怕,不會有事,他們不會將你落案,”他不住地安慰我,“這些不過是表面證据,我馬上來看你。”
  我含淚坐下。
  阿張說:“鎮靜些。”
  姬娜說:“左文思也很值得怀疑,”她放下報紙,“是在他家里出的事。”
  “但是我也有他家的鎖匙。”我說,“每個人都有,大家都自由進出,也許連小楊都有。”
  “小楊是誰?”阿張說。
  “文思的攝影師,出事那日,他跟文思在一起。”
  阿張皺起眉頭,他說:“我約了彭來這里。”
  “誰?”
  “彭律師。”
  “阿張,我沒有錢,”我掩臉,“我什么都沒有,我已山窮水盡。”
  “彭是我的中學同學,不要緊,也許他比你還窮,他一直幫法律援助處做事。”
  彭世玉律師比文思還早到。
  他与阿張在房內談話的時候,文思赶至。
  我如遇到救星般迎上去,他与我擁抱。
  我与他在露台坐下,我問他,“是你告訴他們,我与滕之間的事?”
  “不,姐姐說的。姐姐在清晨發現凶案。”
  左淑東!
  “姐姐的精神亦近崩潰,她逗留在警署近五個小時,把所有不應該說的話都說出來,警方已把她送往醫院靜養,兼檢查精神科。”文思也非常沮喪。
  我問:“文思,會不會是她?”
  文思一震,“怎么會是她?”
  “文思,我不只一次听到她說過,她要除掉滕海圻。”
  “韻娜,你千万不能告訴警方!”
  “但是文思,警方怀疑是我做的。”
  “他們會查清楚,但是韻娜——”
  我“霍”地站起來,“文思,我愛莫能助,我要維護自己。”
  “韻娜,她曾經救你。”
  我气餒,“你都知道了?”我顫聲問。
  “我都知道。”他點點頭。
  我還有什么話好說,我閉口不語。
  “韻娜,我替你請了最好的律師,你放心好了。昨天晚上,姐姐整夜在白天鵝夜總會吃老酒,成千上万的人与她打過招呼——”
  我瞪眼尖叫:“凶手是我,凶手是我?”
  阿張推門出來,很敵意地看牢文思,把我拉在一旁。
  “左先生,”阿張發話,“請你不要刺激韻娜,這里的事,我們會得處理。”
  我痛哭失聲。
  文思說:“韻娜,韻娜——”他的焦急也不是假裝出來的。
  我整個人如墮冰窖里,我失聲說:“連你都以為我是殺人凶手。”
  這時候忽然有人插嘴問:“那你是不是?”
  我也沒弄清楚,誰在發問,馬上大叫起來,“我不是我不是!”我握拳頭,大哭起來。
  姬娜過來抱住我。
  我將頭伏在姬娜的胸上,抬不起頭來。
  “韻娜,”阿張說,“你有什么事,跟彭世玉說去,他會盡力幫你。”
  我說:“沒有人可以幫我,太遲了,”我恐懼地張大嘴,“姬娜,沒有人救得了我。”
  那位姓彭的陌生人大力拍我的背脊,有節奏地,緩慢地,像是哄一個不听話受惊嚇的嬰儿睡覺。大家都靜下來,姬娜倒熱茶捧在手中給我喝。
  過很久很久,仿佛一世紀長,我揩干眼淚。
  “文思呢?”我問。
  “他一直在露台上。”姬娜說。
  我看著彭律師,“我沒有干過。”
  “你有沒有想過要做?”他暗暗地問。
  “有,一千次。有一次付之于行動,几乎成功,但他沒有死。”
  姬娜急了,“這話可不能說。”
  我低聲繼續,“但我最近,看他如看一只蟑螂,非常丑惡、肮髒、討厭,但我不會殺他。”
  “為什么?”
  “不值得。”
  “要是他要挾你呢?”
  “我會報警。”
  “要是這件事對你以后的生活有很大的影響呢?”
  “我已經買好飛机票到美洲去。”
  “那邊也有華人社會。一傳十,十傳百,你始終不得安宁。”
  “是嗎?那么我到安哥拉,天不吐去,那里可沒有華人。”
  “你不怕?”
  “一切都己過去,我不怕他。”
  “他現在死了,你有沒有一絲高興。”
  “沒有。”我說。
  “沒有?”大家都惊异起來。
  “我為什么要因牆角一只蟑螂的生死而覺得哀樂?況且,我替凶手擔心,因為太不值得。”
  彭世玉問:“你所說一切屬實。”
  “是。”
  隔了一會儿他說:“我相信你。”
  阿張歡呼,姬娜白他一眼,“警方是講實憑實据的。”
  “昨天晚上,是平安夜,你在哪里?”
  “睡覺。”
  “發生了那么多事,你還睡得著?”
  “我很沮喪,但是我不愿倒下來。”
  彭看阿張一眼,點點頭。他又問:“你一直在睡覺?”
  “一直睡覺,我听到阿張送姬娜回來。”
  姬娜插嘴,“那時已經四點多。”
  “然后我与姬娜一直睡到天亮。”
  姬娜說:“你不是應該与文思去跳舞的?”
  “文思心情不好,決定不去,叫小楊陪他。”
  彭世玉問道:“在十二點与兩點之間,你有沒有接過電話。”
  “沒有,甚至沒有人打錯電話。”
  彭世玉猶疑,“你一直穿著睡衣?直至警方向你接触?”
  “是的。”
  “韻娜,一切對你太不利。你与滕氏的過去,他与你在日前的糾葛,況且,你還欠他大量金錢。”
  “我欠他錢?”我張大嘴。
  怎么不是!确是由他拿出錢來替父親還債,怎么不是?雖然沒有借据,這一切卻是事實。
  我失措地問彭:“你怎么知道?”
  “有一位祝太太,已自告奮勇,協助警方調查,把這件事全盤托出,她說你人品甚差,刻薄成性。”
  她這么恨我,就因為我諷刺她年老色衰?
  我張大嘴巴,我簡直不能相信一個人會因這么小的事恨另一個人至要對方死的地步。
  “韻娜,你的仇人很多,但是這些人不會承認同你有仇,他們會在法庭說,他們是為正義說話。”彭世玉提醒。
  那簡直是一定的,我脫身的机會微之又微。
  “這一切加在一起,韻娜,我恐怕警方將你落案的成分是很大的。”
  我可怜的父母。
  彭世玉深深歎口气。“你要做最坏的打算,韻娜。在人們眼中,你比蛇蠍不如——十年前你恃青春貌美,企圖破坏滕氏家庭不果,殺傷他身体泄憤,十年后你又回來,向他勒索金錢,進一步要挾他,更加成功地奪去他的生命——。”
  我憤慨地仰頭哈哈哈笑起來,“是嗎,在人們眼中,我是這樣的一個人?我不在乎,我不管人們怎么想。”
  彭世玉瞪著我,“當這些人是陪審員的時候,韻娜,你最好還是在乎一點。”
  姬娜忍不住哭泣起來。
  我倔強說,“我仍然不在乎。”
  “你要在乎。”彭世玉也固執。
  “我為什么要解釋?一個人是忠是奸,社會早已將之定型,正如你說,證据鑿鑿,像祝太太這种人,不知憎恨我之存在有多久,向她解釋有什么用?說破了嘴皮她還不是更得意——她所恨的人終于向她搖尾乞怜了。”
  彭世玉說:“現在不是鬧這种意气的時候。”
  我別轉面孔。
  彭世玉吁出一口气,“我要去作准備,暫時告辭,有什么事立刻召我。”
  阿張送他出去。
  文思仍然伏在露台上俯視街道。
  這是一個略為寒冷,陽光普照的日子,空气干燥,天高气朗,如果沒有心事或具体的煩惱,在假日站在這小小的露台上,凝視風景,應是賞心樂事。
  在今日,我与他寢食不安,他如何還有心情注意風景。
  “文思。”我喚他。
  他轉過頭來,面色灰敗,雙眼布滿紅筋。
  我早已經把一切豁出去,攤開手說:“沒想到吧,你心目中的天使,原來是罪惡的魔鬼。”
  他哽咽地說:“你只是運气不好。”
  真的,再說下去,連我都不再相信自己的清白。
  我心中有許多疑團。那些錄映帶呢?相片呢?為什么他們都有人證?
  文思用手掩住面孔。
  阿張忍不住說:“左先生,我覺得你需要休息吧。”
  文思便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出去,姬娜替他開的門。
  我叫住他,“文思——”姬娜一把將我拉住。
  姬娜說:“如果他昨日同你出去玩,什么事都沒有。”
  我說:“怎么可以這樣子混賴他。”
  連阿張都說:“我不喜歡他。我直覺認為他整個人發散著淫邪。”他非常武斷。
  社會上一般人對于有异于傳統嗜好的人都有偏見。我為文思悲哀。
  我說:“文思不是一個坏人。”
  姬娜沖口而說:“在韻娜眼中,非得殺人越貨,才算坏得——”她掩住嘴。
  我轉頭看著她慘笑,現在我正是殺人嫌疑犯。
  我隨時等待警方來把我鎖走,故此惊惶之情反而漸淡。
  我取出文思為我縫制的晚服給姬娜看,“如果你不嫌它不祥,送給你。”
  “左文思确有才華。”姬娜也不得不歎道。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快樂過,”我邊說邊撫摸著裙身,“感性強的藝術家很難為常人的喜怒哀樂產生共鳴,他不為世人諒解,他一直寂寞。”
  “你是他的知己。”姬娜說道。
  “是的。”我承認。
  從頭到尾,我自以為愛上他,而其實,我不過是他的知己。
  我深深歎口气。
  我把裙子擱在沙發上,轉入房內,坐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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