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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結婚十周年那日,下班,我驅車去買了五十朵玫瑰花,然后開車回家。一路上塞車,但心情好得無与倫比,一路哼著歌,從《蘭花花》到《日升之屋》。
  到家已是一身臭汗,我那輛自動排檔的福士威根并沒有冷气。
  我用鎖匙開大門,女佣人正抱著小儿子在窗口看風景,她稱呼我,“先生。”然后叫小宙看我,“看看,爹爹回來了,叫爹爹呀。”
  小宙才一歲大,咿咿咿咿的喚我。
  我充滿幸福感。這是我的家,是我一手建立的家。
  “美眷!美眷!”我喊。
  女佣笑,“太太在廚房做明蝦沙拉。”
  美眷推開房門,笑問:“什么事?”
  “美眷!”我把花擱在桌上,“祝你快樂,希望我們還有許多的十周年。”
  “揚名,”她完完全全的被感動,“這么多的玫瑰。”
  “來,讓我們做一個擁抱。”我說。
  她張開雙手,我們擁成一堆,美眷咭咭的笑個不停,女佣佯裝看不見,抱著小宙進房間。
  我坐下,把雙腿擱在茶几上,舒出一口气。
  “美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盡量放松聲音。
  “嗯!”她早已揚起一條眉。
  “是,是的,”我說,“我已獲得升職,今天宣布的。”
  “揚名!”她尖叫起來,“噢,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起來,“我不是說過嗎,我知道他們會升我的!”
  “可是這么快!你現在職位是什么?”她狂喜,“告訴我!揚名,告訴我!”
  “創作部主任。”
  “揚名!”她親吻我。
  “而且加了薪水。”我說。
  她笑得像個孩子似的歡愉。
  我在這一刻覺得生命還是有意義的,我的勞苦得到了報酬。
  靜下來的時候我問:“小宇呢?”
  “外婆家。”美眷說,“今天晚上只我們兩個人去慶祝,是不是?”
  “當然。”
  她把玫瑰花插在一個瓶子里。
  瓶子深藍色,有金色的花。我從未見過這件東西。我問:“這花瓶是你買的?”
  “是。”美眷抬起頭。
  “下次買水晶的,水晶玻璃好看。”
  “太素了,揚名,”她責備我,“你最好什么都黑白兩色,沒些喜气。”
  我笑笑。“小宇這次測驗如何?”我問。
  “差透,錯字极多,”她答,“三年級功課就這么深,就快全部英語對白,我根本應付不來了。”
  我點點頭。“我們吃完晚飯去把他接回來。”
  “我去換衣服。”她說。
  美眷進去准備。
  我躺在沙發上。
  我會有一間私人寫字間,有專用電話,有女秘朽替我寫信。我得意地微笑,雖然工作又重又繁,人事關系复雜,到底任何人說起香江電視公司,也得提到施揚名這三個字。
  我雖然不是一個自大的人,此刻也有點暈陶陶。我決定縱容自己,好好的陶醉三天,然后再從七重天走下來,從頭苦干。
  美眷換好衣服,她穿一件花襯衫,配條鮮黃色褲子。
  “芽長褲嗎,”我詫异,“我們還要去跳舞呢。”
  “長褲也可以跳舞。”她說。
  “換裙好不好?”我建議。
  美眷笑著說:“真嚕嗦,在公司升職,回家也想升職。大儿子都八歲了,你還管我穿什么衣服。”
  但是她還是進去換好裙子出來。
  我告訴美眷:“將來我的工作會很忙很忙,你不要疑心,也不要擔心,你要了解,這是我的事業,我要證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美眷說道:“你知道我從來不是一個多疑的人。”
  “美眷,”我說,“多謝你把家里管得頭頭是道,這十年來,十年了,美眷,我們結婚竟十年了。”
  我們選有燭光的夜總會,吃法國菜,我還點好香檳。
  十年的婚姻,我們吵過架,鬧過意見,生活上不愉快的細節,不順利時的風浪,我們都一一克服,真不容易。
  美眷嫁我時才十九歲,我二十三,剛剛升中文大學。
  為追求她,几乎升不了級。
  我微笑,“那時多少人追求你。”
  美眷笑問:“是嗎,你認為是?”
  “當然,上門來求的人太多,門限為之穿,”我笑,“我都不知道排隊排在什么地方,几乎有种蓋士比等黛茜的感覺。”
  “你以前也就是那個樣子!”美眷橫我一眼,“說話只有自己明白,咕嚕咕嚕,來了就不走,賴在那里跟我弟妹鬧,除媽媽外,誰也不喜歡你。”
  “我是很感激媽媽的。”我笑說。
  “后來是怎么嫁給你的呢?”美眷罕納的問。
  “我有沒有恐嚇你說要自殺?”我問。
  “才不怕。”她說著一邊笑。
  我向她求婚,她不答應,那時她与一個紗厂小開走得很近。那小開天天開著雷鳥跑車去接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贏得她的芳心的。
  反正她當時嫁我是真的下嫁,她長得美,年輕的時候像個洋娃娃,十九歲還沒有中學畢業,功課极差,但是她品性溫柔,真像依人小鳥。
  我們結婚并不舖張,也沒有鑽石禮金,她真是個好女孩子,一點也沒有做奇貨可居狀,就這么跟定了我。
  她對大事小事都沒有主張,我說什么,她依賴性非常的重,同時也并不是個好主婦,她缺乏組織能力,不懂家務,因此我們一直有佣人。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美眷令我知道我的職責所在,因為我必需要照顧她的精神与物質生活,所以我不得不做下去,每個月終發薪水的時候,我非把現金支票交到她手中不可。這使我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覺。
  美眷。
  如花美眷,我的愛妻。
  她的溫馴永遠是我的強心劑。
  一個楚楚動人的小婦人,到現在為止,也不是不像一個孩子的,很多時候,我并不忍把我的勞累告訴她,她不會明白,我也不要她明白,我是男人,她的丈夫,一切應由我負責。如此便十年了。
  飯后我們跳舞盡興。
  美眷的舞步并沒有退步。
  我問:“記得嗎,當年我接你放學,然后去跳舞。”
  “是的。”她笑,“然后有一天你說零用錢花光了,替人補習的酬勞也用得一干二淨,我們才到公園去坐。”
  “為什么嫁給我?”我問。
  “十年后才問?”她笑。
  “當時太惊喜交集,十年后才鎮定下來,真的,為什么偏偏選中我?”
  “媽媽說你最好,覺得你是有出息的,小兩夫妻要相敬如賓,她說,嫁有錢人家未必有幸福,媽媽一向覺得我比較鈍胎。”
  “你才不鈍。”我說。
  “中學都沒念好。”她笑道。
  “沒關系,有什么遺憾呢?做妻子与母親并不需要學歷,需要的是愛心。”
  “揚名,你說話別這么文諂諂的好不好?”
  “我買給你看的書,看了沒有?”我問。
  “沒空,我到三姨家玩牌去了。”她說。
  “那兩本張愛玲實在很好,你不是鬧著要看書嗎?”
  “有空時看,小宙鬧肚子,我晚上沒睡好,沒精神看書。”
  我瞪她一眼,她嬌俏的笑。
  “揚名,你別像逼學生似的好不好?”妻說。
  “隨得你,老周小王他們說起張愛玲的時候,你別吵說我不叫你看。”
  “張愛玲?”她喃喃地,“名字一點也不像個作家。”
  我忍不住笑,“你懂什么。”
  “噯,探戈哈騷,揚名,陪我跳這個。”
  “我跳不好。”
  “來,別怕。”
  “好好。”
  美眷稚气還是很重,這是她特點。
  過了節日。慶祝過后,我又打回原形,開始變本加厲的忙。
  創作組的工作無窮無盡,屬下的每個職員都有點脾气,很難侍候,整天我就低聲下气的哄著他們,幸虧工作進度很好,雖然如此,上任以來,我從沒有准時下過班,常常留到七八點,然后与同事出去晚飯。
  開頭的時候美眷打過電話來聯絡,但每次我都在開會,她就很放心,漸漸不是每天來問,無論她什么時候找人,我永遠在忙。
  周末有時也要回公司。
  美眷說:“你快忙坏了,看看臉上已瘦掉一圈。”
  “放心,我的部門很上軌道,一切在控制之下。越來越穩,不久便可以輕松一點。”
  “老板請你倒是划算。”美眷說,“我已經有好久沒跟你說話了。你在香江電視公司的時間比在家多。”
  “老夫老妻,”我笑,“有什么好說的?”
  “哼!听說你手下有几個頂風騷的女編劇。”美眷笑道。
  “別亂說話。”我正容道,“我的編劇都是最优秀的。”
  “我開玩笑。”美眷說。
  “你別多心,知道嗎?”我拍拍她肩膀。
  “星期六下午帶小宇去游泳好不好?”美眷問道。
  小宇放下功課,馬上應,“爹爹帶我們去游泳。”
  美眷說:“快做算術,問你功課的時候怎么不見你如此熱心?”
  小宇裝個鬼臉,走到我面前,“爹爹,星期六去游泳。”
  “好,一定去。”我答應他。
  小宇仰起頭笑。
  但是我接到通知,星期六要開一個大會。
  “為什么?”我問秘書瑪莉。
  瑪莉說:“總經理說營業部來了新經理,要介紹一下,并且大家听听營業部的新方針。”
  我說:“哦,新奶媽來了。”
  “奶媽?”瑪莉不解。
  我笑,“你不知道嗎,總經理一直說我們所有的劇集都是嬰儿,如果營業部拿不到廣告,就等于嬰儿沒有奶粉供應,營業部經理還不就是奶媽?”
  瑪莉笑著出去。
  制作部老周過來找我說話。
  “營業部怎么老換人?”他問我。
  “咦,”我笑,“你問我,我問誰?”
  “听說換了個女人來。”老周說。
  “不稀奇,現在身居要職的女人很多。”我說。
  “你肯替女人做事嗎?”老周問,“你不介意?”
  “只要她有工作能力,男人女人難道還兩樣不成?”
  老周搖搖頭,“女人該坐在家中看孩子,不應出來跟男人搶飯碗。”
  “你這是什么年代的古老想法?”我取笑他。
  “男主外,女主內,千古不移的道理。”老周說。
  小王加進一張嘴,“這姓任的女人很厲害,是哈佛大學工商管理的MBA。”
  “跟我們沒關系。”我說。
  “怎么沒關系?當然有,同一個机构的人。”老周道。
  我聳聳肩,“河水不犯井水。”
  “哼,你走著瞧。”老周歎道,“不是好相与的。”
  老周小王走后我問瑪莉:“真有這么厲害?真的?”
  瑪莉說:“周先生一向不喜歡与女人打交道的。”
  呵。
  第二天老周受營業部經理修理的事,全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制作部提上去供廣告客戶參考的計划慘被駁回。營業部發信回來,警告制作部不得再做越權舉動。
  老周臉色發白,“真是倒霉!誰要管這种閒事,可不也就是他們那個部門開始建議的!”
  我笑,“看,吃力不討好!”
  “制作部當然知道片集有什么特色!建議一下,有什么不對勁?”老周气得那樣子,“牡丹雖好,也還需綠葉扶持,我看她單人匹馬走到几時去!”
  老周把文件夾子丟在桌上,我一打開,滿滿的紅字改正了他的英文文法,其中有數句旁邊用中文批著:“不明所以然,不通,無可救藥!”
  我笑。
  典型女人作風。
  我問瑪莉:“是任小姐的筆跡?”
  瑪莉看我一眼,“不是,是任小姐秘書琳達的字。”
  老周气呼呼,“小鬼升城隍。”
  我說:“老周,你是制作部主任,身居要職,不要与他們一般見識,別鬧笑話給別人知道。”
  “是,我知道,我明白,以后我就管制作拍攝的事,什么都別來問我。”
  “這又不對了,這變成斗气了。”我笑。
  “你別管。”老周面色煞白,“事不關己,己不操心,這個任思龍實在太過分。”
  我問:“她叫什么名字?”
  老周沖出我的房間,大力關上門走。
  我問瑪莉:“她叫什么名字?”
  “任思龍。”
  “很好听的名字。”我說,“新上台的官儿,總得顯顯威風。但是老周為什么又跑去提供營業方針?”
  “是總經理要的,說是三個臭皮匠,抵得一個諸葛亮。”
  “可是找皮匠也只該在營業部找,不該找到制作部去。”我說,“他們外國回來的人,最恨越權。你讀過彼得·杜拉克的(管理實鑒》沒有?”
  瑪莉說:“是。”她笑。
  我問:“下午我有什么事?”
  “有。有得很。兩點鐘我們長篇劇集所有導播与編劇開大會。三點你得過海去見總經理与任小姐,早約好的。”瑪莉如數家珍。
  “真好!”我說,“我真愛這份工作,我小儿子都快不懂叫爹爹,我賣身給香江電視了。”
  “還有,方小姐說做不下去,要跟你辭職。”
  我跳起來,“方薇?我的天,我的台柱,這次又是什么的道理?”
  “方小姐說她与林士香無法合作。”
  “為什么?”我問,“他非禮她?抑或他不肯非禮她?”
  瑪莉笑,“你知道方小姐主觀太強,脾气坏,她与林士香吵嘴。”
  “林是當今最好的電視導演,我真不明白。”我捧著頭,“他們倆真是一對。”
  “我看你并沒有時間見方小姐。”瑪莉說,“你一一”
  我的房門被踢開來,“誰說沒有時間見我?”方薇杏眼圓睜,“我拼著一死,敢把皇帝拉下馬!”
  我虛弱的說:“方薇,這是創作組,不是革命組。”
  她坐在我對面,一個個字說出來,“我不干了。”
  我苦笑說:“我讓林士香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誰要這种狗屎導演向我道歉?”方薇大聲說道。
  瑪莉說:“施先生,電話。”
  我接過話筒:“哪一位?”
  “揚名!”是美眷,“小宇在這里大跳大叫,要去游泳。”
  我忍不住了,“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在對牢我大跳大叫,我有什么辦法?”
  “可是你答應過小宇去游泳的。”美眷說,“你向他解釋,不然他不肯罷休,”
  “你替我好好揍他一頓,”我說,“辦公時間不要來騷扰我。”我重重放下電話。
  我轉頭跟瑪莉說:“明天叫林士香來一次。”
  “明天星期日。”
  “那么星期一。”
  “是。”瑪莉說。
  “方薇方小姐,”我說,“讓我們先出去開會好不好?過了今天才說,乖一點。我會叫林士香來好好審他。”
  “我不出去。”她說。
  “外頭全世界人在等我們,你別這樣好不好?”
  “星期一。”她說出限期。
  “一定,星期一,編劇跟導演沒有殺父大仇,方小姐,星期一一定為你擺平。”
  “你告訴林士香,我的本子要改拿回來我親手改,我不要別人亂動,尤其是他。我總得對我的出品負責任吧?”
  “一定。”我保證。
  她走了。
  我才到會議室坐下,瑪莉又說:“施太太找你。”
  “說我沒空。”我說。
  一坐下來就直說到三點半,有好几個問題爭論不下,我很想獨裁地下個決定,但是我必需要令我的編劇快樂,不快樂的人做不出成績。
  于是——
  “女主角為什么一定要穿白色,衣服的色素根本無關重要。虛偽、做作。”
  “你懂什么,白色代表什么你知不知道?”
  “服裝的顏色有統一的必要,白色在這里代表孤僻,潛意識對現實不滿,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以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狗屎。”瑪莉說。
  “有道理,白色配冷艷的性格正好。”我說。
  “黑色才冷艷。”
  “女主角出走以后,回頭的理由不充分,她根本与丈夫不和,他病了不關她事。”
  “一夜夫妻百夜恩啊!”
  “現在不是粵語式的情感,老天,夜夜換情郎的女人豈不是欠下數億年的恩典?”
  “另外找一個理由。為了子女如何?”
  我心中暗暗著急。
  瑪莉說:“那邊催你去開會,車子在門口已經等了三十分鐘。”
  我說:“這里比較重要,問問香港那邊能不能改期?”
  “任小姐要与你說話呢,總經理的秘書來催了。”
  我歎气,“為什么任小姐非見我不可?創作組与營業部風馬牛不相及。”
  “但是任小姐要知道我們這邊的事。”
  “給我兩粒阿斯匹林,我頭痛。”
  瑪莉把藥給我。
  我對在場的審閱說:“你們談下去吧。我跟瑪莉到香港去見個人。”
  在車子上的時候,我還是在問:“為什么任小姐不到創作組來?”
  “她要与總經理說話。”
  “大買賣!”我揮手,“香江電視就她這個人是舉足輕重的,要命。”
  “施太太說小宇哭得一頭汗,睡了。”
  “我回家才能管這些,以后施太太再來電話,告訴她,我忙的時候別來煩我。”
  “是。”
  車子到中環,我与瑪莉下車赶到寫字樓。
  總經理一臉笑容迎過來,“施,我看過連續劇的大綱,好极了。”
  “謝謝。”我放下公事包。
  偌長的會議桌那一頭坐著一個女子,她板著臉,几乎是瞪著我的。
  我看一看總經理。
  “我來介紹,”總經理還是個老好人的態度,
  “思龍,這是施揚名,創作組負責人。”
  我賠笑,想伸手,但馬上想到西洋禮節,要等她先伸,可是她動也不動。
  她看看手表,“遲到四十八分鐘,施先生。久仰大名,久候光臨。”她冷冷地說。
  我僵住了。
  總經理打圓場,“來來,大家都忙,交通不便,時間不容易控制。”
  我坐下,瑪莉坐我身后。
  到這個時候我才有机會看清楚任思龍。
  她看上去約二十七二十八歲,頭發梳在頂上,臉是長圓型,鼻子嘴唇都不見得很美,但是眼睛很圓很有神,濃眉,皮膚帶一种奇怪的顏色,白膩中透點青色,略略化妝過,可惜看上去還是稍嫌病態。
  她的發腳很長,耳上戴珠耳環,一身白色的細麻長裳。
  我忽然想到剛才創作組開會的對白——
  “……白色在這里代表孤僻,潛意識對現實不滿,她要用白色把自己隔開,以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老總開口,“施,你听听思龍的意見。”
  她把頭側一側,看牢我說道:“施先生,我們要出去兜售的貨品來自創作組,希望你多多合作。”
  我欠欠身,“我會盡力而為。”
  “我們需要資料。”
  “一切資料已經由制作部与宣傳部奉上。”我說。
  “制作部給我們的是意見,我們不需要意見,我們已有太多的人材提供新意見。”
  我想到老周的慘案。
  “那么宣傳部——”
  “他們是飯桶。”
  我惊震,“任小姐——”
  她不耐煩的揮手,“我看見飯桶的時候認得出來!”
  我轉頭看著老總。我簡直不相信有這樣的女暴君,說話如此不留余地。
  但老總只是微笑。
  我忽然覺得疲倦、勞累。
  我們只是老板手下的一群斗蟀,老板并不在乎我們互相吞噬,只要對他有利益。我們工作的狂熱……真可怜,何必呢。這是我自從出來工作開始,第一次覺得累。
  我抬起頭,看牢任思龍。不。我不會成為她的踏腳板。
  我問:“任小姐,你希望我如何与你合作?”
  她順手拿起一個文件夾子扔在桌上。
  她冷冰冰的說:“机密!一切都是机密。為什么你們不在臉上也蓋一個机密的印子?”
  我的怒气漸漸上來,我也淡淡的說:“任小姐,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你們告訴營業部什么?你想我可能做得成生意嗎?‘長篇時裝連續劇’、‘香江劇場’,這有什么意思?客戶問我,內容如何?對不起,机密。什么人主演?對不起,机密。劇集叫什么名字?對不起,机密。你以為客戶是第一號羊牯瘟生?”
  “任小姐,我認為你不明白我們的制作方針……”
  “我不需要明白,我只想把廣告時間賣出去,給我合理、充分的資料,以便我去做生意。”
  “任小姐,我們不能夠。”
  “為什么?”
  “你大概沒有在電視台做過工,我們一定要保密。籌備多時的劇集,稍不小心泄露情節,容易被抄襲。”
  “只有千年做賊的,哪有千年防賊的?”
  “至于客戶買与不買,”我站起來,“那是你的責任,你的本事,你的工作,我不能幫忙,除非公司整個政策改變,否則我不能提供資料,人多嘴雜,全香港在問要知道整個故事的發展,我們也不用玩了。”
  任思龍緊閉著嘴,看老總。
  老總咳一聲,“可否略略使思龍易做一點?”
  “我們一向讓客戶看第一二三集,但是在現在還未開拍,透露過多實在太擔風險。”我說。
  “但是思龍想早點爭取客戶。”
  “客戶買的將是對我們的信心。”我說,“我們不能印了本子到處站在街上分發。”
  任思龍說:“你叫他們如何拿錢出來買看不見的東西?”
  我說:“那是你們家的事,香江電視營業部閣下自理。”
  任思龍看牢我,不響,隔了良久,她的臉色反而緩和下來。
  她說:“很好,謝謝你的合作,施先生。”
  我說:“老總,我沒什么話要說了,如果你早通知我不過是這么簡單一回事,我可以派瑪莉來。”
  任思龍打開皮包,拿出一支煙,自己用打火机打著。
  我站起來,“我要走了。”
  “好的,”老總送我,“施,好好的干。”
  我點點頭,拿起我的公事包,瑪莉跟在我身后。
  在電梯里瑪莉微笑。
  她說:“波士,說得好,替我們出了一口气。
  我答:“任小姐應該把精力用在對外,不應与內部起哄。”
  “是。”
  我們找到車子,瑪莉問:“還回創作組嗎?”我說不,我要回家,我倦得要死,而且心情不大好。
  瑪莉說:“明天看開會記錄也是一樣的。”
  “自然。”我說。
  車子先送瑪莉,等我到家的時候,已是晚上七點。
  我用鎖匙開門進去,看到一地的玩具。
  我揚聲,“美眷。”
  美眷并沒有應,我皺起眉頭。“美眷!”
  “什么事?”有聲不見人,像劇本中的OS。
  “把客廳收拾一下。”
  美眷自房內出來,一邊抱怨,“小宇不過想你在電話中安慰他兩句,你連電話都不听。”
  “下次有事沒事別找到辦公地方來,”我說,“小宇你應該制得住他。”
  “你今天是怎么了?”美眷奇异,“一定有事,對不對?平常你不是這么急躁。”
  “自然。”我倒在沙發上,“今天累极了。”
  “你天天都累,但是不見得像今天這么坏脾气。”
  “有沒有冰牛奶?拿一杯來。”
  “好的。”她進廚房去。
  我听到開冰箱關冰箱的聲音,美眷拿著牛奶杯子出來,我接過一連喝了半杯。妻子到底是妻子,一個男人累得不想動的時候,妻子是鼓舞。
  我說:“今天在老總那邊碰到個怪物。”
  “呵?是什么人?”
  “女人。”
  “女人?什么女人?”
  “營業部經理,真受不了,”我說,“天下竟有這种女人,把我對女人的良好印象全部破坏無遺,我沒有見過這么可惡的女人。”
  “你對女人的印象一向如何?”美眷笑問。
  我微笑,“像媽媽,像你,好印象。”
  “你媽媽在你七歲時就去世了,你記得?”
  “當然記得。”我說,“我怎么不記得。”
  “這女人對你做了些什么?”美眷很好奇。
  “沒做什么,我跟她爭辯一場,毫無結果。”
  “長得美嗎?”
  我仔細想一想。“毫不起眼,很普通。”
  美眷說:“他們說有才干的女人通常長得不好看。”
  “她穿得很好,舉止也上等,就是凶得緊。”
  “算了。”美眷說,“快上床休息吧。”
  “以后看樣子還有得煩呢。”我笑,“咱們已經鬧僵了。”
  “這就是你的不對!好男不与女斗。”
  “誰也不是如來佛,我簡直忍無可忍,”
  “洗澡吧。”妻說。
  “對了,小宇結果如何?”我問,“吵得很厲害?”
  “大哭大叫,我哄了半天,婆婆又答應給他買玩具,他這才不響了。”
  “你太縱容孩子。”我不滿,“弄得他沒大沒小。”
  美眷埋怨,“他日日与我在家混得爛熟,自然不怕我,孩子們忌你,你又不教。”
  “太太,”我也埋怨,“我哪里有空呢。”
  “行了行了,”她說,“講來講去沒個結果,睡吧。”
  我靜靜的喝完牛奶。佣人在工人房里顯然還在看電視,我听見有音響傳出來。
  電視。
  我洗完澡倒在床上睡了。
  做個惡夢。看到任思龍穿了黑皮衣黑皮褲,手中揮舞棍鞭子,在寫字樓操來操去,大聲呼喝職員做工。
  真是惡夢。
  跟現實生活也差不了多少。
  我真是不喜歡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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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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