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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夏荷生在圖書館附近的咖啡室吃早餐,這兩日她吃得比較多,肚子飽的時候有种非常滿足的感覺。
  今早,荷生覺得也該是把消息告訴她母親的時候了,只是,該怎么開口呢,真是難。
  這個時候,她最寬身的衣服也顯得有點緊,面孔圓圓,增長的体重似乎有一半囤積在那里。
  剛預備結賬上班的時候,荷生一抬頭,看到了她的母親,她几疑眼花,揉一揉雙目。
  可不正是夏太太。
  夏太太靜靜坐到女儿對面。
  荷生十分訝异,“你是怎么找來的?”
  “烈先生告訴我的時候,我還不相信。”
  荷生看看表,“我工作的時候到了。”
  “荷生,你應該讓烈先生照顧你。”夏太太的聲音相當鎮靜,“一個獨身女子流落在外,有許多不便。”
  荷生笑笑,喝一口咖啡。
  “烈先生讓我來勸你。”
  荷生說:“看樣子,娘家已經不歡迎我。”
  “你肯搬回家來嗎?”
  “我不想增加你的麻煩,”荷生說,“現在我這個身份,相信到任何地方去都不會太受歡迎,等多几個月再說。”
  “烈先生說你的倔強令他惱怒。”
  荷生說:“他的專橫也令我難堪。”
  這個時候,言諾赶到了,他付了茶資,笑說:“荷生,你去辦公,我陪伯母談談。”
  他永遠是夏荷生的救星。
  荷生如蒙大赦,披上外套,一溜煙逃走,動作依然靈敏。
  夏太太感動地看著言諾,“你一直在照顧她吧?”
  言諾說:“我們是好朋友。”
  夏太太抱怨,“你不應放她走,生出多少事來。”
  言諾安慰伯母,“即使如此,她也心甘情愿。”
  “我真的擔心她。”
  “不用費神,荷生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比我們都理智勇敢,我對她充滿信心。”
  夏太太苦笑一下,“你總是幫著她。”
  “相信我,伯母,荷生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女子。”
  這邊廂荷生出了咖啡室,走到街角,看到一輛黑色大車停在當眼之處,她看了看車牌號碼,慢慢走過去,伸出手,敲敲后座車窗。
  緊閉的黑色玻璃車窗過了一會儿落下來。
  后座位于上卻不是烈戰胜。
  荷生仍然對那陌生人說:“請回去同烈先生說,他的一番好意我心領了。”
  她緩緩走開。
  中午,言諾來接,荷生笑道:“難怪要支開你,你永遠在旁礙事。”
  言諾陪她散步到公園,“伯母已經回去了。”
  “我還得多謝烈先生,他免我對母親坦白之苦。”
  “在這几個月里邊,他仍然會不住努力。”
  “也好,”荷生說,“這樣他可以有點消遣。”
  “你那要命的幽默感好像恢复了有五成以上。”
  言諾說得對,荷生似已找到新力量。
  荷生停步,“吉諾,你去送烈云吧,這里我自己可以應付。”
  “也該有人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烈火了。”
  荷生看著足尖,“言諾,請勿違反我的意愿,對他來說,這不一定是好消息。”
  “我明白你的顧慮。”
  荷生說:“言諾,試想一想,假使我們這些人統共沒有出生過,上一代的生活豈非輕松得多。”
  言諾不出聲,過一會儿他問:“孩子取什么名字?”
  “不是有三天假期嗎,趁那個時候,好好地想一想。”
  言諾靈机一動,“荷生,我們可以一起去探訪烈云。”
  荷生意動,嘴里只說:“被言伯母知道我倆一起行動恐怕又會触發一場誤會。”
  言諾瞪她一眼,心里卻十分歡喜,荷生已大有進步。
  第二天早上,荷生照常到附近的郵筒去寄信,猛地想起,昨日并沒有收到退信。
  她不希望這是郵誤,她希望烈火已經把信收下拆開。
  她有點激動,連忙回憶那封信的內容,熱淚盈眶。
  中午,言諾來接她出門,她的心境猶未平复。
  荷生提著簡單的行李剛走到門口,已經有人過來攔截,荷生認得那人,她昨日在街角車廂內見過他。
  那人一時情急,竟冒昧地問:“夏小姐,請問你到什么地方去?”
  荷生大大詫异,反問:“你是誰?我因何要向你匯報?”
  那人退后一步,連忙返回車內。
  言諾与荷生出發往飛机場。
  言諾看看倒后鏡,“他跟在后面。”
  荷生無言,可以想象當年也有人這樣盯住烈云,這是何等巨大的壓力。
  荷生忽然說:“把車停到前面油站去。”
  言諾問:“什么?”一邊已經把車慢下來。
  荷生吁出一口气,待車停下,她說:“我去買一罐蘇打。”
  后面的黑色大車也跟著停下來。
  荷生走過去,司机佯裝看不見她。
  荷生輕輕說:“我不打算開始逃亡的生涯,請告訴烈先生,我此行是偕言諾到波士頓探訪烈云,我很安全,嬰儿也安全,請烈先生莫緊張。”
  司机听了荷生如此坦誠的一番說話,十分惊訝,臉容寬馳下來,終于說:“夏小姐,謝謝你,你使我的生涯易過許多。”
  “不用客气。”
  荷生回到車子里,言諾問:“你同他說什么?”
  荷生回答:“原來走出迷宮的方法再簡單不過。”
  “說來听听。”
  “只要伸手推倒面前的障礙就行,我們一直犯了大錯,兜完一圈子又一個圈子,愚不可及。”
  言諾開動車子,直到抵達飛机場才覺悟過來,他說:“看情形你終于接受了烈先生。”
  “是的。”
  “并不容易。”
  “我知道,但我想再斗下去也沒有意思,我愿意作出适當的讓步,希望他也會体諒我。”
  言諾微笑,“烈先生只曉得進,不懂得退,商量一詞對他來說,是由他告訴你下一步該怎么做。”
  荷生說:“發生了這么多事情,難道他仍然一成不變?”
  “我不知道,或者你是對的,值得一試。”
  在候机室荷生輕輕推一推言諾,言諾朝她暗示的方向看過去,只見烈戰胜遠遠站著,朝他們點點頭,隨即轉身离去。
  可怜的人。
  將他的一生得失歸納一下,他過得极其貧乏。他的原配對他不忠實,他的長子并非由他所出,他与后妻感情破裂,烈戰胜是悲劇中的主角。
  奇怪的是,從來沒有人從這個角度看過他。
  言諾見荷生怔怔地,便在她耳邊說:“他已經走了。”
  荷生抬起頭問:“他到什么地方去,他可認得回家之路?”
  言諾一愕,“他是烈戰胜。”
  荷生隨即笑了,“的确是,他是烈戰胜。”
  到達陳府,管家不讓他們進去,守衛如此森嚴,可見是怕有人帶走烈云。
  言諾留下姓名及酒店電話后偕荷生离去。
  荷生在一間人工湖畔的小餐館內寫明信片。
  言諾以為她要寄給烈火,看到地址,原來是問候母親。
  荷生說:“我們极少照父母的意愿長大,三歲一過已經自由發展,各有各命運,各有各道路,難免叫大人失望。”
  “夏荷生將為人母,感慨突增。”
  荷生忽然想起來,“那位与你相親的漂亮小姐呢?”
  “她肯定我与舊情人藕斷絲連,已經避不見面。”
  “為這樣好的男孩子,她應當出來同我決一死戰。”
  “荷生,你總是高估我。”
  荷生笑了,她拍打著言諾的肩膀,心中也承認,能把從前狹義的感情升華到今日這個地步,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傍晚,電話接通,陳珊女士愿意見他們。
  她站在門口歡迎荷生,“我知道夏小姐一直是小云的朋友。”
  荷生十分慚愧。
  “請進來。”
  大家坐好,寒暄過后,不知道如何開口,三人只是面面相覷。
  隔了許久許久,大家靜靜坐著,但空气中不知有些什么,使荷生的鼻子有點酸意。
  終于,陳女士問:“最近有沒有人見過烈火?”
  他們搖搖頭。
  陳女士難堪地說:“他不肯見任何人。”她深深歎息。
  會客室里又靜下來。
  還是陳女士打破沉默,“夏小姐,我去帶烈云出來。”
  烈云胖了,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一見荷生,就把她認出來,趨到她身邊叫:“荷生。”
  荷生緊緊擁抱她,“烈云,你太好了,看,這是誰。”
  烈云只是笑,“原來是言哥哥,請過來這邊坐。”
  她母親臉上卻沒有歡容。
  荷生過去說:“烈太太——”
  “我早已恢复本姓。”她停一停,“結婚二十多年,真正做烈太太的時間,大約不超過一個月。我對丈夫并無認識,對子女甚為陌生,失敗得不能再失敗。”
  荷生笑了,見到陳女士仍然率直如故,覺得快慰。
  她接著問:“言諾,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老板搞什么鬼,約好我在紐約見面,卻叫我扑空。”
  言諾賠笑:“他另外有要緊的事走不開。”
  “你可以同他老實地說,十六年前我把烈云交給他是我最大的錯誤,今天我不會重犯。”
  荷生跟隨烈云走到溫室,烈云一轉身,看到荷生,非常惊訝,“荷生,你怎么在這里?”
  荷生陪她坐在長凳上,“我來看你。”心中明白,烈云已經失卻記憶,任何事,轉瞬即忘。
  荷生知道她不該這么想,但又禁不住這么想,能夠全盤忘卻,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正在感慨,忽有一股奇异的清香鑽進荷生的鼻孔,她轉過頭去尋找香气來源,看到花架子旁放著一式兩盆曼陀羅花,十個八個蓓蕾正盛放著,這香气勾起了荷生全身的七情六欲,她一生的悲歡离合紛紛繁繁,笑淚忽然都在剎那間泛過胸間。
  荷生忍不住,匆匆用手掩上面孔。
  “荷生,”烈云問,“你怎么了?”
  荷生輕輕答:“沒什么。”
  “荷生,你為什么哭?”小云握住她的手。
  荷生答:“我思念烈火。”
  烈云笑一笑:“呵,烈火。”
  這時言諾喚她們,“小云要加件外套嗎?”
  荷生對烈云說:“我們回去吧。”
  看護過來把烈云領走。
  言諾過來,只看見荷生嘴角挂著一個曖昧的笑容。
  他安慰她:“有朝一日,烈云會把前塵往事一一歸納起來。”
  荷生抬起頭,“彼時恐怕她會惊叫一聲,痛哭失聲。”
  言諾蹲下來,“這是什么話,我以為你已經振作起來。”
  茶點已經准備好。
  陳女士說:“荷生,我知道你一直想重組這個支离破碎的家庭。”
  荷生訝异說:“不,我從來沒想過要做能力不逮的事情。”
  陳女士微笑,“你很快會有得力助手。”視線落在荷生腹部。
  荷生有點尷尬。
  “真沒想到今天會得到一件這樣令人鼓舞的好消息。”
  荷生問:“你支持我?”
  陳珊毫不猶疑地擁抱荷生,“我多愚魯,要待言諾告訴我,我才注意到。”
  “你做祖母是太年輕了。”荷生微笑。
  “言諾說你打算自己照顧他。”
  荷生點點頭。
  這時候烈云走近,“你們在說什么,好像很高興。”
  荷生伸手招她,“過來,蹲下。”
  小云照荷生指示把耳朵貼向她腹部,胎儿碰巧踢動一下,小云嚇一跳,“喲,”她說:“有人。”
  言諾先大笑起來,“小云說得好,可不真是有人。”
  烈云也笑了,她仍把雙臂搭在荷生肩上。
  那天晚上,荷生把這個笑話寫出來,寄給烈火。
  言諾問荷生:“節目還稱心嗎?旅程還愉快嗎?”
  荷生答:“我擔心回去要看烈先生嚴厲的面色。”
  “你是我們當中唯一從來不理會他臉上顏色的人。”
  荷生歎日气,“我不應那么做,我該對他好一點。”
  第二天他們帶烈云到公園喂鴿子。
  看護与司机緊隨著,荷生有點不自在,烈云卻非常滿足。
  她如三歲奶娃似的滿草地追逐飛鳥。
  荷生忽然覺得烈家的孩子命運奇突,見得到母親便見不到父親,雙親猶如參商二星,不允團聚。
  她輕輕對胎儿說:“你恐怕也要過一段這樣的日子。”
  言諾一直不离烈云左右。
  吃完冰淇淋,他們送小云回家。
  烈云在門口拉住荷生,不舍得她走,神情茫然,卻想不起何故不肯讓荷生离開,荷生惻然。
  陳女士親自出來道謝,“有空再來,保重身体。”
  歸途中,荷生對言諾說:“你可以放心了吧,我已找到新的力气。”
  言諾點點頭,“我很佩服你,荷生。”
  “作為烈火与夏荷生的朋友,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更完美。”
  言諾說:“開頭,我不是沒有私心的。”
  “向烈先生辭工吧,也許你應該回家陪父母親,不然与長輩的誤會日深,終有一天筑起一道冰牆。”
  “現在輪到你安排我的生活了?”
  荷生笑笑。
  “有人說,最怕人家對他好,因無以為報。”
  荷生默然,的确是一种壓力,吉諾已經為她無條件犧牲太多太久,他比誰都應該去開始新生活。
  言諾問荷生:“你要我走?”
  荷生點點頭。
  “好的,我走,不過別說我不告訴你,一回到家,我馬上會開始大宴群芳。”
  荷生由衷地說:“太好了。”
  言諾沉默下來,“荷生,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已經良久。”
  “我知道。”
  “你曉得問題是什么?”
  “當然。”
  言諾不忿,“說給我听。”
  “‘大學一年級欠下的英國文學筆記,到底打不打算還我?’”
  言諾看著夏荷生,一直笑,笑得眼淚掉下來,然后他輕輕吻她的額角臉頰,“夏荷生夏荷生,你永遠令我絕倒。”
  荷生不敢讓他听見她的歎息聲。
  她當然知道言諾要問什么,他要問:荷生,到底從頭到尾,你有沒有愛過我。
  她一直怕他終于忍不住會問出口,她不想說謊,但是內心深處,到現在,她明白了,夏荷生不算真正的愛過言諾,因為假如有的話,她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她對烈火的感情。
  車子停在門口,言諾對荷生說:“需要我的話找我。”
  夏荷生回家推開門第一件事便是留意有無退信。
  沒有。
  地板上光光滑滑,什么都沒有,連電費單廣告函件零碎單張都沒有。
  荷生松弛下來,沐浴更衣休息。
  然后她發覺她還有一個舒服的原因,她走到客廳,刷刷拉開窗帘,直看到街上去,那种被偷窺的感覺到今日才算完全消失,監視她的人,已經离去,荷生希望他們以后都不要再來。
  是夜荷生睡得非常好。
  第二天一早她出門去上班,那輛再熟悉不過的黑色大車立刻駛到她面前,司机下車招呼她,“夏小姐你回來了。”
  荷生點點頭。
  “今天要用車嗎?夏小姐。”
  “不用,我步行,反正需要溫和的運動。”
  出乎荷生意料之外,那司机遞張卡片給荷生,“夏小姐,需要我的話,撥電話給我。”
  他隨即上車駛走。
  多么文明!
  荷生不相信烈戰胜會給她這么多的自由,尊重她的意愿。
  別看這輕描淡寫小小一項改變,對烈戰胜這樣的人來說,簡直是艱難的一大步。
  一整天都不再見有人前來談判說項。
  伏在案上工作久了,頸項背脊都有點酸軟。
  中午出去飯堂吃一客三文治,回來再做,一直到下班時分,都無人騷扰,荷生抬起頭來,恍若隔世。
  她喃喃自語,“孩子,都沒有人來理我們了,隨得我倆在這里自生自滅。”感覺非常矛盾。
  荷生害怕她會一輩子坐在這個位子上為圖書館修補破書一直到白發蕭蕭。
  原來一切在爭取到自由后才剛剛開始,難怪有許許多多女性根本不去向往海闊天空,她們情愿伏在熟悉巢穴中天天抱怨。
  圖書館八時正關門,同事見她遲走便問她:“你身体沒有不适吧?”
  “沒有。”
  她收拾好雜物回家。
  天色已經漆黑,荷生有退回室內撥個電話給司机的沖動,終于忍下來,自手袋取出一塊巧克力,咬一口,努力向前走。
  荷生听到有腳步追上來,連忙轉身。
  是适才那位熱心的女同事,荷生又失望了,她滿以為是言諾來接她。
  “我們一起走吧。”女同事笑說。
  荷生點點頭。
  開頭的時候,他們,包括她母親,把她纏得奄奄一息,几次三番,荷生在跡近窒息的情況下太想失聲痛哭,現在,他們終于听從她的哀告,荷生又覺了然一人之孤苦可怕。
  她仰頭看到天空里去,只見到疏落的星,她內心有點悲涼,世上難道真無中間路線,抑或還待苦苦追尋?
  女同事說:“我們一直嚷要獨立,現在丈夫們樂得輕松,都不再來接送我們。”
  荷生只得笑笑。
  女同事想起來,“我們好像見過你丈夫几次。”
  荷生簡單地答:“最近他比較忙。”
  她倆走到一個路口,女同事說:“我要在這里轉左,你好好當心。”
  “對了,”荷生問,“這冬季什么時候過去?”
  “快了,樹梢已經發芽,”同事笑,“第一個冬天的确難挨,不過我們的春季會使你惊艷。”
  荷生笑,“明天見。”
  她慢慢走回家,一路上想到許多形容詞,像蹣珊,像顛簸、像流离……
  街角的面包店剛要關門,荷生還來得及進店去買最后一只葡萄干卷,店東同她熟,“還以為你不來了。”
  荷生道謝。
  “好好照顧那嬰儿。”
  她打開門,仍然沒有退信。
  她假設烈火已經把信件收下閱讀,下一步,或許他會回她片言只字。
  目前荷生要做的是熟悉這种清淡的生活。
  睡到半夜,她听到有人叫她:“荷生、荷生。”
  又是那熟悉的夢。
  她游离著自床上飄浮起來,追溯聲音來源。
  她看到有人背著她坐在客廳那張小小椅子上,那人緩緩轉過頭來,她發覺他是烈火。
  他臉容滄桑許多,胡髭頭發已經清理過,他笑問荷生:“你還在等?”
  荷生答:“是,我一直在等。”
  她走近烈火,伸手過去,触及他的臉龐,感覺太真實了,荷生問:“你吃了很多苦吧。”
  烈火點點頭。
  荷生心底下明知道這是一個夢,卻也覺得十分歡愉,剛要進一步問候烈火,電話鈴驟然響起來。
  荷生的精魂遭此一惊,馬上歸回床上的軀体,她躍起來,掀起被褥,出去听電話。
  太殺風景了,是誰有什么要事,急急要与她說話?
  她看一看鐘,才七點正。
  那頭是個外國人,荷生一听,啼笑皆非,分明是打錯,剛欲開口,那洋男卻問:“你還在等?”
  荷生一怔,淚珠上涌,紛紛落下。
  對方聲線异常稚嫩,分明是個少年人,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大孩子,才會在晨曦撥電話問出如此傻气痴情的問題來。
  荷生忍不住答:“是,我一直在等。”
  那邊听到不是他期望的聲音,只當荷生開玩笑,卡一聲挂上電話,听筒內只剩下嗚嗚連聲。
  春寒料峭,荷生搭上一塊披肩,坐在窗前,掩著面孔。
  有人以為生老病死貧最苦,雖是事實,但思念之苦,也足以使人万劫不复。
  靜坐良久,她抬起頭來,看到門外的櫻桃樹枝上果然已經附著點點綠芽。
  十天之后,當這些嫩芽都生長伸展成為半透明翡翠葉的時候,荷生才再一次听到言諾的聲音。
  “身体好不好,生活如何?”
  荷生十二分惊喜,“好家伙,我以為你要避我一輩子。”
  他只是笑,“真正物以罕為貴,以前看到我一直有厭惡感,今日口气卻如獲至寶。”
  荷生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可是,荷生,你說得對,我們過往企圖經營你的生活也太過分了。”
  “言諾,現在連烈先生都放棄我,司机保鏢統統不再包圍我。不是沒有一點點遺憾的。”
  言諾意外,“真的?沒想到烈先生會這么做。”
  “我們今天晚上能否一聚詳談?”
  “呃——”
  “言諾,不是晚晚皆佳人有約吧。”
  他笑,“荷生,我在家里,這是長途電話,只怕今夜赶不到你處赴約,后晚如何?”
  “你回了家!”
  “是,父母与我已經冰釋誤會。”
  “我真替你高興。”
  “芥蒂仍存,真沒想到家母會這樣橫蠻盲目。”
  “噓,當心她听見。”
  “幸虧你不用嫁到我們家來。”
  這時候,荷生隔著一個大西洋,忽然听到言諾那邊有人鶯聲嚦嚦地問:“‘誰呀,誰不嫁給你?’”
  言諾有點尷尬,“荷生,那是——”
  荷生連忙接上去,“你的英文補習老師。”
  “不——”
  “你的表妹之一,那簡直是一定的,言諾,我們后天晚上一起吃飯。”
  言諾一直陪笑,“要不要我帶什么來?”
  “要,烈火的消息。”
  言諾沉默一會儿,“我盡力而為。”
  大學人事部約見荷生,向她透露一個喜訊。
  他們想聘她為永久雇員,那樣,她可以享用醫療服務、產假以及其他福利。
  荷生馬上答應下來。
  一定有哪個善心人替她遞了推荐書,幫她一個大忙。
  是誰呢?
  回到位置上剛坐下,那位女同事便朝荷生笑笑。
  荷生明白了,她過去說:“謝謝你。”
  “申請文書才遞上去,還要看你履歷經驗适不适合,況且,這亦不是一份華麗的工作。”
  “我衷心感激。”沒想到在這里也結識到朋友。
  “看得出,你本來不止過目前這樣的生活。”
  “不不不,我比較喜歡現在。”
  “其中一定有個感人的故事,在适當時候你或許愿意告訴我。”
  荷生微笑,重新回到位子上去工作。
  如果想在這里落地生根的話,机會已經來臨,可以把握。
  她母親是此地的永久居民,可以申請女儿入籍,并在此工作。
  噫,多久沒有處理民生問題了。
  荷生這才發覺,無論如何,人原來都得活下去。
  言諾帶了一只小巧美味的巧克力蛋糕來看她。
  荷生決定先吃一塊再出發去吃飯,誰知一塊不足,又添一角,然后以為言諾沒留意,再偷偷塞半件進嘴巴,足足吃了小半個蛋糕。
  言諾沒想到短短兩星期內荷生會胖這么多。
  她像是很滿足很平和,這真令言諾傷心,他情愿她敏感而悲傷,他心目中美麗的女人,應該永遠抱怨現實,處處感到不足,但是荷生仿佛已經習慣生活中种种不如意的挫折,甚至身為悲劇主角亦已麻木。
  言諾一心一胸都是淚意。
  剛在傷感,荷生卻問他:“你的表妹好嗎?”
  當晚電話旁的确是他遠房表妹,他不想解釋,只答:“好,謝謝。”
  荷生又問:“見過烈火沒有?”
  “烈先生正与律師商議明年保釋的事宜。”
  荷生已經猜到烈火仍然不肯見朋友,她低下頭。
  果然,言諾說:“我只跟他說過几句話。”
  “有無提到我?”
  “有。”
  “有沒有好消息?”
  言諾答:“听他的聲音,心境像是十分平靜。”
  荷生要求低,听了這句話,已經滿足地吁下一口气。
  “我們出去用晚餐。”
  荷生問:“言諾,時間是否真的治愈一切憂傷?”
  言諾答:“可能會,但是如果要等二十年傷口才愈合,又有什么益處?”
  言諾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溫和,与他相處,那感覺就像喝下极之香醇的陳年佳釀。
  荷生不由得說:“你表妹是位幸運的女郎。”
  言諾在荷生寓所樓下四處張望,果然不再看得見烈氏派來的人馬。
  但是他了解烈戰胜遠比荷生深,他知道烈氏不會全盤放棄。
  他們一定還在附近,悄悄地執行任務,只不過略把行動收斂。
  言諾想起烈火同他說:“我真不愿再給荷生任何虛假的希望。”
  烈火的聲音鎮定而蒼老,异常冷淡,提到夏荷生,像是在說陳年往事。
  “荷生也需要精神支持。”
  “我知道。”
  “你應該回她的信。”
  烈火沒有回答。
  言諾得不到答复,心里一酸,荷生那卑微的盼望又落了空。
  烈火說:“世上确有從頭開始這件事,最好她由她開始,我由我開始。”
  “烈火——”
  “談話時候已經到了,再見。”烈火像是毫無留戀地挂上電話。
  言諾這才發覺,烈火是多么的像他的父親烈戰胜。
  荷生看到言諾對著丰盛的食物不能下咽,詫异地打趣:“表妹同你有齬齟?”
  言諾強笑,“她哪里敢逆我意。”
  荷生覺得言諾越來越可愛,忍不住拍拍他的肩膀。
  “現在,你可以告訴我,烈火肯不肯見我。”
  言諾輕輕說:“他仍然躲在茧里,不愿意出來。”
  荷生忽然生气了,“他們兩兄妹不約而同采取這种自私的方式來保護自己,卻造成他人更大的痛苦。”
  言諾只得三分同意,烈火的心情可以了解,他不想荷生繼續為他犧牲。
  他空肚子喝著酒,漸漸有點醉意。
  荷生說:“我們回去吧。”
  “荷生,看樣子你要獨自熬過這個難關。”
  “我早有心理准備。”
  話是這樣說,荷生還是覺得气餒了。
  隔日荷生悵惘地去醫務所。
  醫生笑著同她說:“是女孩子。”
  荷生一怔。
  “不喜歡女孩子?”
  女孩往往比男孩更令父母擔心。
  醫生說:“我喜歡女孩。”
  回到圖書館,女同事前來慰問:“檢驗結果如何?”
  “一切正常,謝謝。”
  “那我要与你去慶祝一下,你還沒有約人午餐吧?”
  荷生微笑,“一言為定。”
  誰知道她忽然說漏了嘴,“我也喜歡女孩子。”
  荷生靈光一閃,電光火石間一切都明白了,她不禁啞然失笑,哪里來的那么多好心人,原來醫生同事都是烈戰胜的手下。
  但是這一次荷生卻沒有反感,她佯裝听不出破綻,若無其事地做她日常工作。
  烈戰胜比從前含蓄得多了。
  夏荷生也是。
  女同事忐忑不安,試探荷生數次,荷生一點痕跡都不露出來,她們仍是朋友。
  烈戰胜煞費苦心,才作出這樣的安排,荷生實在不忍心拆穿。
  他們之間,已經產生了解。
  荷生在下班時分,撥電話給他。
  烈戰胜再也沒想到夏荷生會主動与他接触,本來正与私人助理商討一些重要事宜,也立即宣布休會,他問荷生:“可是有要緊事?”
  “沒有,能不能一起喝杯茶?”
  那口气,完全就像女儿對父親般自然平和。
  烈戰胜卻受了极大的震蕩,因為從來沒有人這樣對他說過話。
  他清清喉嚨,“明日下午四點,我來看你。”
  “烈先生,明天見。”
  荷生准備了茶點,又特地把一只書架子移到房中,使客廳寬敞一點。
  她備下蒸漏咖啡壺,試喝過制成品,頗覺可口,才決定拿它來招呼客人。
  听到敲門聲的時候,荷生記得她看了看表,才三點三刻,她抹干手,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老婦,驟然間荷生沒有把她認出來,她佝僂背脊,雙手緊緊扣在胸前,最离奇是她的一把花發,分成兩截顏色,前白后黑,原來染慣了頭發停下來便會如此怪誕。
  荷生并不認識她。
  她也不認得荷生,因為她問:“夏荷生在嗎?”
  “我就是夏荷生。”
  “你就是夏荷生?”
  荷生暗笑,這些日子來胖了十多公斤,但是,這是誰,她們以前難道見過面?
  “你不記得我?”老婦抬起頭怨忽地問。
  荷生搖搖頭。
  “都過去了是不是,連琪園都忘記了?”
  荷生一震,渾身寒毛豎起來,不可能,這不會是周女士,這名老婦看上去足足有七十多歲,怎么會是她。
  荷生退后一步。
  她撫摸著面孔,“我真的變得那么厲害?”
  荷生慌忙答:“大家都跟以前不同了。”
  “是的,”她喃喃地說,“你也完全不一樣。”
  “請進來。”
  “你讓我進來?”
  “你不是來看我嗎?”
  她點點頭,“不錯,烈風一直說,只有你沒有偏見。”
  荷生惻然,不忍看她。
  “我來問你一個問題。”
  荷生不顧三七二十一,搶了机會說:“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
  老婦凝視荷生,雙目綠幽幽十分可怕,“好,你先問。”
  “烈風不是烈家的孩子,是不是?”
  她被荷生著了先机,十分不悅,但不得不拿她所知,來換她想知,她點點頭。
  荷生松一口气,她終于釋了疑。
  “輪到我發問了。”
  “請問。”
  “那件事,真是一宗意外?”
  荷生點點頭,“的确是意外,墮樓的可以是他們兩人中任何一人。”
  “你發誓?”
  “我發誓。”
  “照你腹中的孩子發誓。”
  還是不肯放過任何人,但是荷生心平气和,她說:“我可以我孩子發誓,那是一件意外。”
  老婦仰起頭吁出一口長長怨气,荷生听在耳中,只覺無限陰森渾身皮膚起了雞皮疙瘩,胎儿忽然鼓躁起來,不住踢動。
  荷生輕聲安慰,“沒有事不要怕。”
  但忍不住又退后一步。
  “這么說來,你在法庭上沒有說謊。”
  荷生瞪著她。
  “我走了。”
  她站起來,顫巍巍走到門口,打開門,离去。
  荷生一直僵在角落,過半晌,門鈴再度響起,她方回過神來,看看時間,才剛剛四點正。
  她去開門,烈戰胜吃惊地說:“荷生,你臉色好坏。”
  荷生連忙說:“我一定是等急了。”
  “荷生,讓我再看看你。”
  荷生忍不住,“烈先生。”
  她把臉埋到他胸前,假如她有父親,她也會這樣做。
  “你渾身顫抖,告訴我,是怎么一回事?”
  烈戰胜扶她坐下來,漸漸荷生灰敗的臉色才恢复一點點紅潤。
  她忍不住告訴烈戰胜,“我看到她。”
  “誰?”
  “琪園的舊主。”
  烈戰胜吁出一口气,“那是你的噩夢,那人臥病在床,況且,即使你看見她,也不會認識她,她已經衰老不堪。”
  荷生更加肯定她沒有看錯人,“是她,我真看見她。”
  烈戰胜的語气十分肯定“健康情形早不允許她遠渡重洋,那不可能是她。”
  荷生知道他一時不會相信,只得斟出咖啡招待。
  烈戰胜嘗一口,“比上次那杯好得多了。”
  荷生笑一笑。
  “你可是有話同我說?”
  荷生低著頭看著杯子,“一家人,也別太生疏了,烈火把我們拒絕在門外,我們又忙著制造糾紛,這樣下去好像沒有什么幫助,將來烈火看到這個情形,恐怕會失望。”
  烈戰胜訝异,“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荷生伸出手來,“讓我們做朋友。”
  這個女孩子之倔強,令烈戰胜深感詫异,她毫不妥協,亦不愿听他擺布,但她愿意与他平起平坐,握手言和。
  烈戰胜只得伸出手來,他很清楚,只有這個辦法可行。
  “我知道身邊仍然都是你的人。”荷生微笑說。
  烈戰胜有點尷尬,隨即說:“我覺得你需要照顧。”
  “我這才知道十五元一小時的工作也得靠人事成就。”
  正漸漸談得融洽,忽然有人敲門。
  烈戰胜問:“荷生,你在等人?”
  荷生訝异,“不,我沒有約其他人。”
  她去開門,門外是她見慣見熟的那位司机,當然,到這個時候,荷生也很明白這位先生的地位斷不止司机那么簡單,他是烈戰胜的親信之一。
  “夏小姐,請問烈先生在嗎?”
  烈戰胜已經迎出來,“什么事?”
  “烈先生。”他趨向前,在烈戰胜耳畔說了几句話。
  夏荷生看著烈戰胜的面色驟變,知道這宗消息非同小可。
  只听得烈戰胜問:“什么時候的事?”
  親信又輕輕說了一句話。
  要過半晌烈戰胜才能說:“你先回去。”
  然后他轉過頭來凝視荷生,荷生此時已經不再恐懼,她完全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她溫和地說:“周琪女士方才過世,是不是。”
  烈戰胜點點頭。
  荷生心中明白,她只有一件事放不下,想知道答案,荷生已經把實情告訴她,她可以瞑目。
  “荷生,你說你方才見過誰?”
  荷生鎮定地說:“日有所思的緣故,我做夢了,剛才等你等得有點累,一定是盹著了。”
  烈戰胜知道她不肯多說,于是低頭道:“我要替她去辦理后事。”
  荷生為之惻然,“我猜想她已經沒有親人。”
  烈戰胜搖搖頭,證實這一點。
  荷生問:“是什么疾病使她外型猝然衰老?”
  烈戰胜佯裝沒有听出破綻來,“癌症。”
  荷生一直送他到停車場。
  烈戰胜問:“荷生,你決定等?”
  荷生答:“不,我決定生活下去。”
  唯有采取這樣的態度,才能挨過這段日子。荷生并沒有准備閒下來,她并沒有打算看日出日落便當作一天,日日呻吟,夜夜流淚,她真的想正常生活。
  “請告訴烈火,我并沒有為什么人犧牲。”
  烈戰胜說:“听說會是個女孩。”
  荷生微笑,“不論男女,你都會失望,我帶孩子的方法,与烈家大有出入。”
  “她會姓烈吧?”烈戰胜還存有最后一線希望。
  荷生非常坦白,“我不認為會。”
  烈戰胜十分气餒,“我希望你會回心轉意。”
  荷生笑,替他關上車門。
  “荷生,”他按下車窗,“我們有空再喝茶。”
  “當然。”
  他去了。
  荷生回家,看到自己的影子,怀疑不速之客又來探訪,驀然回首,走廊空無一人。
  恐懼亦會用罄,一如眼淚,去到盡頭,黑暗化作黎明,往往有出人意表的發現。
  荷生時常怀疑烈風就在街角等她,她相信他會挑選樹蔭最最濃密之處,但枝葉再茂也遮不住,他削薄的臉容,憔悴的大眼,瘦長的身段。
  荷生相信在百步之遙便可以把他認出來。
  好几次在黃昏穿過公園,她都仿佛看到他。
  她趨向前去,輕輕問:“烈風,你在那里嗎?”
  她希望他會慢慢走出來,就像以前那樣,似笑非笑看著她,對她似有好感,但明明又是對立的一個人物。
  荷生比什么時候都想念他,假如現在才開始認識他,荷生會把關系處理得比較好一點,也許悲劇不會發生。
  現在她只希望与他說几句話。
  每日上下班她都故意走同一條路,等他前來相會,但她始終沒有再見到他,或許他不再信任她,或許他對她不滿,荷生覺得深深失望。
  她的行動漸漸不便,母親來探訪她,仍然問:“言諾呢?”夏太太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可愛的男生。
  他兩地穿梭,忙著事業跟學業。
  夏太太說:“他也不大來看你了。”十分遺憾。
  “相信他已經開始了新生活。”
  自母親眼中,荷生猜到她想些什么。
  母親一定在想,烈火同言諾兩個人,夏荷生明明認識言諾在先。
  不知恁地,荷生沒有嫁給言諾,但也沒有嫁給烈火。
  她落得子然一人。
  言諾終于抽空來看她的時候,并沒有帶來好消息。
  “荷生,你要有心理准備,烈火即使出來,未必肯与你見面。”
  荷生靜靜地說:“還有兩年多時間,誰能預言未來。”
  “說得很對,也許決定不再等待的會是你。”
  “不,”荷生微笑,“那是你。”
  言諾尷尬地看著她,“荷生,我永遠說不過你。”
  “噯,你說得過表妹不就行了。”
  荷生最記得這一天,櫻花開了一樹,不用風亦滿枝亂顛,紛紛墮下。
  司閽正把落花掃到小徑兩邊,看到荷生,微笑道:“春天到了。”
  她點點頭。
  “孩子几時到?”
  “下個月。”
  “要額外留神。”
  “謝謝你的關怀。”
  她開啟大門,看到一封信。
  荷生并沒有特別留神,她并沒有即時拾起它,因為她此刻的身材,做蹲下的動作已經不十分方便。
  荷生先去打開窗戶,放些新鮮空气進屋。
  然后做一杯熱茶,喝將起來。
  胎儿似乎有點不安,又似努力嘗試在有限的空間內轉動身軀。
  荷生感到一陣劇痛,她失手掉了杯子,猛然記起醫生的吩咐,連忙作深呼吸,松馳手足。
  辛苦了五分鐘,那种劇痛停頓下來,她取起電話,与醫生聯絡,醫生說:“你盡快向醫院報到吧,我隨即赶來,春光明媚,恐怕小客人等不及要出來看看這世界。”
  荷生一時不知道應該收拾些什么,看到杯子滾在地上,便用手托著腰,慢慢蹲下拾起它,它的旁邊便是那封信,荷生亦順帶將之揀起放在桌上。
  她取出卡片,打電話給烈家的司机。
  “我是夏小姐,我想從公寓到醫院去,你們可方便來接我?”
  “十分鐘即到。”
  荷生道了謝。
  她對剛才那劇痛猶有余怖,呆坐桌旁。
  她低下頭,看到白信封上寫著她的名字,忽然之間,荷生察覺,這不是一封退信,也不是一封廣告信,這是一封私人信件。
  字跡完全陌生。
  她輕輕拆開,信上短短三行字,她的名字之后,留了許多白,像是表示一個人的沉默,不知話該從何說起,然后,那人這樣寫:你信中的白字,也實在太多了一點。
  荷生愕然,信,什么信?接著一個簽名映入她的眼帘:烈火。
  荷生發呆,不知是虛是實,是夢是真,隨即想起,原來她從來沒有見過烈火的簽名,他們之間根本沒有時間去發掘這些細節。
  這會不會是什么人的惡作劇?
  荷生不住撫摸著白信紙上的簽名。
  這時听見敲門聲:“夏小姐,夏小姐,有車子來接你。”
  荷生抹一抹額角的汗珠,起身去開門,那封信緊緊握在手中。
  門外是一臉笑容的言諾,“夏小姐,你准備好沒有?”
  荷生連忙拉住他,“言諾,言諾,你來看,這是誰的簽名。”
  言諾一看,“烈火!”
  “這是烈火的筆跡?”
  “的确是。”
  荷生松下一口气來。
  言諾明白了,他什么也不說,只是扶著荷生的手臂出門。
  他感覺到有一股喜悅自荷生的手臂傳過來,直達他的体內,連帶感應了他,后來吉諾覺得不對,荷生正緊皺眉頭,歪曲著五官,正盡力忍痛,這股喜悅來自何處?
  言諾忽然明白了,這快樂來自胎儿,是她,她在雀躍,她在鼓舞。
  言諾輕輕對她說:“你有什么故事要告訴我?”
  即使有,也不在上一代的篇幅之內了。
  此刻,司机將車子飛馳到醫院去,她的母親手中,緊緊握著她父親的一封來信。
  一個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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