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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孫并不是貪心的人,但也察覺憑這一句話,不知少走几許冤枉路,少兜几許無謂的圈子,不及道謝。
  這時鎖鎖才閒閒地問:“有沒有折扣?”
  南孫覺得十二分不好意思,連耳朵都是麻辣辣的想必紅得透明,連忙站起來,再一次告辭。
  李先生卻說:“蔣小姐,我這就走,你們慢慢談,騷騷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他之間開門去了,前后逗留不到十分鐘。
  而鎖鎖從頭到尾以同一姿勢坐在同一位置上,動也沒動過,但南孫卻感覺到室內不知什么一直在流動,引起人無限遐思。
  過了一陣子,鎖鎖用遙控手摯開了電視。
  熒幕上著名艷星穿著半透明的裙子一邊拋媚眼一邊唱情歌,宣傳新唱片。
  鎖鎖說:“看到沒有,這是李先生現任女朋友。”語气很平靜。
  那女人已上了年紀,濃妝打扮,露著中年女人應有的胖膀子及粗腰身,她不愿節食,瘦了只有更干更憔悴,一張臉仍算俏麗。
  年齡到了這种關頭,已不是好看抑或不好看的問題,再美也還給觀者一种折墮的感覺,夠不夠都該金盆洗手,還隱隱約約給人看大腿胸脯干什么。露了這么些年也該覺得涼颼颼的了。
  “你的情敵?”
  鎖鎖只是笑。
  哪是鎖鎖的對手。
  南孫說:“過了四十歲,我就學母親大人,除了打牌午睡吃燕窩,什么都不理。”
  “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种福气。”
  “禍福無門,唯獨人自召。”
  “你看她,”鎖鎖嘴巴呶呶電視,“無路可走,無事可做,無處可退,只好繼續唱游。”
  “听說她有積蓄。”
  “上一代的女人,老放不下空虛的心靈,我們不同,我們鐵石心腸,男人無机可乘。”
  “連戀愛都放棄?”
  鎖鎖避而不答,“昨天十二點半就睡,一直到今早十點三刻才醒,中間沒有做過夢,也沒有醒來,你看,像一顆心已經死亡,除了睡眠,不思其他。”
  聲音中有許多感慨。
  南孫終于告辭。
  她吧李某的卡片擱在書桌上,也沒同父母說起,蔣太太進來看見,問知因由,立即向丈夫去打報告。
  南孫看在眼中,益發可怜母親,多年來她不知什么叫自尊,卑躬屈膝待主子手指縫間漏些好處出來……一定要經濟獨立,否則簡直沒有資格講其他!
  南孫隨即又為自己的不忿暗暗好笑。
  她父親為一張六公分乘四公分的卡紙大大騷動,又迫不及待地打了電話,電話居然接通,他連聲音都顫抖起來,南孫只听他報上姓名后一連串的是是是是,挂上電話,滿面紅光,額角上泛著油,像是門楣都光彩起來。
  這种怪現象使南孫發呆。
  只听得蔣先生一聲“啊哈”,“這下老張可沒話說了吧,哈哈哈哈哈,他再也沒想到我同他老板直接交易!”他用力拍著桌子。
  鎖鎖說過會報答蔣家的。
  蔣先生又道:“李先生同我說,叫我不必下定洋,只需上去簽一個字,反正一星期后即可脫手賺錢。”他興奮地團團轉,“真有辦法,太令人佩服。”
  南孫不知父親佩服的是地產商李某抑或是小女子朱鎖鎖。
  蔣太太也跟著人逢喜事三分爽的樣子,搭訕地問:“朱小姐是李先生的朋友?”
  忘了,都忘了一年前他們曾經警告女儿,不能再与坏女孩來往。
  坏,也要大大的坏,坏到一流,也是個人物,照樣有人跪著拜。
  南孫感慨到想干一杯烈酒。
  看樣子鎖鎖在這三年間是孵出頭了。
  她与南孫說:“你明白了吧,我從沒在他手中接過現款,但是他指點我,教我投資,是我自己賺回來的。”
  南孫心中有一個譬喻,不敢說出來,假使有人把六合彩頭獎六個號碼告訴她,她也會拿兩塊錢出來投資,賺它一票。
  蔣氏雄赳赳、气昂昂地要設宴請朱小姐吃飯,最好她能把李先生也請出來。
  南孫并沒有把這個意思傳達給鎖鎖,只說她去了歐洲。
  過沒多久,鎖鎖真的偕李某到巴黎度假去了。
  南孫的學生生活乏善足陳。
  章安仁是唯一的清涼劑。這個建筑系的男生出身小康,本來同時考取英國一間大學,卻因比他小一歲的弟弟而留下來,把机會讓給他。
  像時下所有有之前的青年,出人頭地是他人生一大目標,名利心重,南孫有時覺得他把得失看得太要緊,但誰也不否認他是個好青年,老太太尤其喜歡他,連帶著對南孫也有點改觀,她現在老愛說:“女孩子命好即可,嫁得好便是命好。”
  最苦惱的是南孫以大學生身份竟沒法与無知老婦人辯駁,盡管有人要,女人嫁兩次三次也總不是正路。
  周末章安仁總來蔣家逗留一會儿。
  冬季,兩人沖了熱巧克力喝,背靠背听音樂聊天。
  南孫仍然留著一頭長發,編成一條大松辮,小章愛把辮梢擱在上唇裝胡髭。
  南孫為這頭發下的心思不可謂少,隔日便洗一次,印象中它從來沒干透過,因不能用熱風吹,怕折斷。
  几次想剪短,但章安仁說:“沒有這海藻似的頭發,我就不認得你了。”
  鎖鎖在巴黎拍的照片及兩人中學時留影一齊擱案頭,章安仁眼睛瞄到,便取過看。
  “后面的公寓房子是她的產業,凱旋門路一號。”南孫指与他看。
  “她真是你的同學?”
  “當然。”
  “這么有辦法的奇女子不像日常生活可以遇到。”
  “她只不過比較懂得做生意。”
  “什么生意?”章安仁聲音有一絲輕蔑。
  南孫覺察到這一點,便不搭腔。
  但小章并沒有停止,“一個年輕女人要弄錢,也不是什么困難的事,況且她又長得那樣,又叫騷騷這樣的名字。”
  南孫站起來,霍地轉身,堅決地說:“夠了。”
  章安仁大惑不解地抬起頭來。
  “她是我朋友,如果你不喜歡她,我不介意,但別對牢我批評她。”
  “可是我說的都是事實。”
  “男人,在任何情形之下,不得批評女性,免失風度。”
  章安仁見南孫如此決絕,倒是十分意外,一則他人物在甲女面前挑剔乙女,簡直是恭維,二則他覺得他同南孫已經夠親密,不應有任何人夾在當中,年輕人一時下不了台,便一聲不響站起來离開蔣家。
  在門外被風一吹,章安仁有輕微悔意,他故意逗留一會儿,待南孫追出來挽留他,他好趁勢將她一把摟在怀中,就像電影中那樣。
  但是他等了一刻,南孫并沒有出來,他只得走開,賭气去打了一個下午的球。
  球伴中不乏同年齡的女孩子,也都很活潑漂亮,剪了最時髦的發型,穿著最時款的衣裳,但章安仁卻獨獨愛上蔣南孫獨特气質,她是那种罕有的不自覺長得好的女孩,隨隨便便穿一件麻包呢大衣加條粗布褲,鞋子老似坦克車般笨重,益發顯得人敏感而細致,不著顏色的面孔有天然的濃眉及長睫,做起功課來像電腦,喜讀愛情小說這一點尤其可愛。
  換句話說,似南孫般尚未被大都會空气污染的少女已經不多了。
  一整個下午他都惦念她,早知這么吃苦,就不該開罪她。
  晚上電視演一個蕩气回腸的愛情片,章安仁想提醒南孫看,終于忍了下來,他不知這場賭气可以拖多久,遲早要投降的,但忍得一時是一時。
  熒幕中的女主角對情人說:“……我知有個沙灘,那沙白的耀眼,我帶你去,我帶你去。”
  但她犯了案子,他通知執法人員來把她帶走,他偷偷流淚,音樂奏起,黑人歌手以怨曲的味道唱出“你若要使我哭”。
  章安仁按熄了電燈。
  第二天天气冷得不屬亞熱帶,他在課室門外看到南孫在等他,頭發毛毛的,大眼惺忪,鼻端紅紅的,雙手戴著他送的真皮紅手套。
  不知恁地,頓時有一股暖流流通他全身,他趨前去,溫柔地握住她的手。
  南孫抬起頭來看著他,“真冷。”她說。
  “冷死人。”章安仁說。
  當日傍晚,小章把南孫帶回家去見父母。
  伯父母很健談,看得出是勢利的,故此頗為喜歡南孫。
  南孫跟著鎖鎖學來一點皮毛,買了大盒名貴手制巧克力送禮,上海人极重視這些細節,她受到特殊待遇。
  小章帶她參觀家里,“這是我的房間,婚后你可以搬來住,”他開玩笑,“要是不滿意,我搬到你家也一樣,要不,叫雙方父母各投資一半,我們組織小家庭。”
  南孫但笑不語。
  他們确實成了一對,南孫一直沒有其他男朋友。
  鎖鎖在凱旋門路一號住了很久很久,初春才回來,她同李氏的關系,已經很公開,小報与一些雜志都渲染得很利害,听說開會的時候,李氏把她帶在身邊,令一些年高德劭的董事非常不滿,頻頻抗議,怨聲載道。
  每次讀到這种新聞,南孫總是大笑一場,樂不可支,覺得好友似一枝曼陀羅。
  至于她自己,已立定主意要做一棵樹。
  鎖鎖新家裝修完竣,南孫上去參觀,一桌一椅,燈飾窗帘,都是精心選購,甚至門上一到防盜鏈,都系出名門,別出心裁。
  非常非常豪華瑰麗,年輕如鎖鎖這樣的女主人簡直擔當不起。
  她穿著發白的粗布褲,舊襯衫,躺在織錦沙發上,鬈發几乎垂到地上,臉容無聊,南孫趁這种強烈的對比替她拍下照片,許多刊物爭著采用。
  鎖鎖看上去并不見得特別開心。
  自水晶瓶子斟出琥珀色的酒,她緩緩呷飲。
  樓下停著巨型房車,穿制服的司机侍侯。家中用著名廚,每天吃飯前研究菜單。
  南孫卻怀念區家尾房黝暗中傳來的面包香。
  她沒有同鎖鎖說起這些,也許她愛听,也許她不愛,誰知道,她決定不冒這個險。
  沒多久,南孫遇到生活中第一件棘手事。
  系里來了一名新講師,女性,年紀比她的學生大不了多少,照南孫的看法,一瞧就知道不是省油的燈:皮膚晒得黑黑,額角油油,單眼皮眼睛自有一股媚態,有种外國人最喜歡這种東方風味,加上她打扮另有一功,一時穿大襟寬身長袍,又一時系沙龍裙,引得大學里老中青三代不少洋人盡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但是她卻偏偏似看中了章安仁。
  若說南孫是好吃果子,那是騙人的,她也是被寵坏了的孩子,別人的卷子交出去,拿個乙等,她向同學借來抄一遍,反而拿甲等,這其中有什么巧妙,南孫自然不會公開,她有她的法子。
  如今歐陽小姐偏偏是她的講師,那女人不把她放在眼內,量南孫也不敢動彈,公開地約章安仁課余去打网球。
  南孫覺得一口气難以下咽。
  這樣下去,死忍死忍,難保不生癌。
  而章安仁,也不知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約他三次,他居然也肯去一次。
  南孫含蓄地諷刺過他一次,他卻說:“總要敷衍敷衍,到底是老師。”
  “她不是你那一系的人。”
  “他們時常在一起通消息的,對了,你別多心,真奇怪,我与珍妮伊利莎白她們在一起玩,你又不鬧。”她們是他的表姐妹。
  章安仁不知道其中訣竅,這里面有別瞄頭的成分,年輕人最著緊這個。
  南孫同鎖鎖說:“你看你看,我眼眉毛給人剃光光。”
  鎖鎖笑得前仰后合,“啊,蔣南孫,我實在愛你。”
  “你不知道,不是我小器,那女人掌握我的英國文學卷子,現在無論我寫什么,丙減,人家抄我的功課,甲加,這樣下去,我升不了級。”
  “那么,叫章安仁跟她回家。”
  “我不相信你!”
  鎖鎖說:“她只是一個小小講師。”
  南孫心一動,她說得對。
  “擒賊擒王。”
  一言提醒了南孫,歐陽的老板是羅布臣,羅布臣還有上司,這上司的鼎爺是系主任張良棟教授。
  張良棟非常精明,系中每個學生都認得,特別是蔣南孫。
  最后一次見面在禮堂,中文系邀請金庸來演講,各派各系的老師學生慕名而來,傾巢而出,擠得禮堂水泄不通,為免触犯消防條例,一部分人只得站在門口听,而不能看,南孫就是其中一名。
  站累了,她往后靠,那人也大方地借出一邊臂膀,南孫手里拿著一套射雕,本來想叫講者簽名,現在恐怕要失望,怎么擠得過人牆呢?
  她歎一口气。
  這時她听到身后有人說:“交給我。”
  南孫轉過頭去,才發覺那人是張良棟教授,她立時漲紅了臉,但把握机會,把書交給他。
  他笑笑:“半小時后,在這里原位等你。”
  他向講台走去,學生認得是張教授,紛紛讓路。
  南孫想:那個時候可以,為什么現在不可以?
  他已經那么明顯地表露過好感。
  半小時后演講結束,人群散去,南孫才等了一會儿,就看到張教授出來,她接過書,忙不迭翻到扉頁,看到她所崇拜的作家清懼的書法,還具有上款。
  南孫歡呼,抬起頭。
  她接触到張良棟含蓄但相當熱烈的目光,不禁一呆,匆匆道謝,轉身离去。
  只听得鎖鎖笑;“想通了?”
  南孫點點頭。
  鎖鎖說:“我不大喜歡章安仁,我覺得你要在他手里吃虧。”
  南孫詫异,“你怕我應付不來?”
  “不是小覷你,”鎖鎖說,“你与我不同,我……已經習慣了。”
  這話說得隱約,又有點心酸,南孫听了便不響。
  “把章安仁讓出去算了,省多少事,他這個人,又与你學業跟生活一點影響都沒有。”鎖鎖語气意興闌珊。
  南孫不是不想息事宁人,只是已經來不及了,歐陽小姐接二連三打擊她的功課,羅布臣皺著眉頭接見她,第一句便是“你本來是個好學生……”南孫气得發起抖來,直接走到三樓張教授的房間去。
  不,她同秘書小姐說,她沒有預約,但他相信張教授會得見她。
  估計得沒有錯,張良棟親自出迎出來,南孫微笑。
  他們坐下,張教授問:“你找我,有什么事?”
  南孫輕描淡寫地說:“啊,我來看看你。”
  張良棟一呆,一邊耳朵忽然微微發麻,那感覺卻無比舒暢。
  他是個苦學出身的學者,今年已有五十二歲,妻子与他同年,看上去也就像老太太,他已有多年沒有听過秀麗的少女說出如此溫情含蓄別有用意的話,雖然是正人君子,應怜惜自身而有點辛酸,故此竟輕佻起來。
  他俏皮地說:“那應當早些。”
  “現在正是吃茶時分。”南孫抬起清晰的大眼睛。
  張教授忙命女秘書送茶進來。
  他們開頭是談文學,漸漸聊到功課,南孫自書包中取出不公平給分的卷子,送到他面前,說到激動處,眼眶有點紅。
  張良棟心中明白,這些是非實在稀松平常,不過是兩個年少气盛的女孩子,互相要對方好看的故事,但不知恁地,他卻允許南孫講下去。
  因為她漂亮,是,因為她可愛,也是,他根本不可能在她身上得到什么便宜,他也沒打算這樣做。為她,把系里講師調走,也太小題大做,并且惹人議論,照規矩,他應當公事公辦,把責任客客气气推給手下,拍拍手把學生送出去。
  但是他沒有。
  張良棟看著南孫的小面孔,思想飛得老遠老遠,那年他十六歲,家里要把他送到上海去寄宿讀書,他同小女朋友道別時,她就是這個表情這個聲音。
  戰爭爆發,他以后都沒有再見過她,他沒想到數十年后會在華南一間大學里与她相遇,她們長得一個印子似的。
  南孫終于統統說完了。
  張良棟輕輕問:“你是個會得保守秘密的人嗎?”
  南孫知道有眉目了,她點點頭。
  張良棟微笑,“你可以回去了。”
  南孫來的時候一鼓作气,完全沒想到后果結局,此刻反而怔住,慢慢開始感動,她根本無權貿貿然走進來要張良棟替她出气,使他為難,他要是做不到,顯得一點能耐沒有,真為她去做,又擔干系。
  張良棟心里想的又是另一樣,這個漂亮的女學生前來申訴她心中的委屈,是信任他,輕而易舉的一件事,博得美麗少女一笑,确是值得。
  這是他表露權利的一個好机會,何必做一個圣人,并且,一間小大學的文科教授,有多少這樣的机會呢,教學生涯,寂寞透頂。
  “南孫,你要找我聊天,隨時歡迎。”
  “謝謝你。”
  “不送。”
  南孫离開他的書房,趾高气揚地回家去。
  公路車轉彎抹角地向山下駕駛去,節奏使用盡了精力的南孫渴睡,朦朦朧朧之間,她听到一個极細极細的聲音鑽進耳朵,說:“你這樣,同朱騷騷有什么分別呢?”
  如五雷轟頂,南孫惊醒,背脊一身冷汗,這是她良知的聲音,來向她報夢。
  南孫隨即同良知說:“有几個女子,可以說她一生中未曾用一個笑一個眼色來換過她所要的東西?”
  良知沒有回答。
  南孫又說:“是,我同鎖鎖是沒有分別,或有,那是我會比她更加厲害。”
  她交疊起雙手,抱在胸前,勇敢地冷笑。
  笑完之后,有點失落,有點疲倦,原來一切事情,都是這樣開始的,南孫覺得并沒有什么不好,并不是太難。她再次閉上眼睛,直至公路車駛抵家門。
  上車的時候,她是蔣南孫,下車的時候,她也是蔣南孫,但是有什么已經碎掉,她心中知道。
  三個星期后,南孫与歐陽小姐之間的戰爭結束。
  歐陽的合同屆滿,系主任不推荐續約,親筆撰寫一個簡短的報告遞上去,歐陽變相被革除職位。
  她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從未防過万一,平地一聲雷,震得整個人呆掉,忙托羅布臣等人去探听兼夾設法挽回,卻是木已成舟,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大哭一場,卷舖蓋,离開宿舍,結束一學期的風光,并不知死在誰的手上。
  南孫大將風度在這個時候現出來,講得出做得到,嘴巴密封,只字不漏,連章安仁都蒙在鼓里。
  既然打胜了仗,目的達到,就無謂再去踐踏失敗者。
  有人搞了一個歡送會。
  南孫發覺所有人都在,張良棟居然笑吟吟地与歐陽話別,歐陽不敢不強顏歡笑敷衍他。
  殘忍、冷酷、虛偽,身為凶手,南孫渾身顫抖,殺人自衛,或可原諒,強逼身上中刀的犧牲者娛樂大眾這一層,可否赦免?實在有礙觀瞻。
  南孫永遠永遠記得歐陽小姐的笑臉,因為她比哭還難看。
  這件事情之后,南孫那份少女的天真蕩然無存。
  夏季。
  鎖鎖邀南孫出海。
  公眾碼頭上停著只長約一百米的白色游艇,鎖鎖伸手招南孫,“這邊,這邊。”
  朱鎖鎖穿件渾身是碎縫的衣裳,像是被暴徒用刀片划破,南孫才要取笑几句,一眼看到船身漆著“騷騷”兩字,大樂。
  這是她的杰作,今日獲公開發表,即使只是兩個字,也不禁歡呼一聲。
  水手接她上船。
  南孫看到李先生坐在艙里,白衣白褲,戴副墨鏡,手中拿著杯桃紅色飲料,正朝她們微笑。
  鎖鎖瞄他一眼,“要是周末,人家是沒有空的,那是家庭日。”
  南孫覺得有點肉麻,但李先生卻听得舒服透頂,他呵呵呵似圣誕老人般笑起來。
  蠻貼切的,他作風也似圣誕老人。
  這么大一艘船,以私人命名,也不怕人非議,由此也可見騷騷受寵到什么地步。
  “他本來把船叫恒昌號,難听死了,關我什么事,才不要它。”
  适才那一招叫假吃醋,現在這招叫真發嗲。
  李先生站起來,吩咐水手開船,輕輕搭住鎖鎖的腰,問她:“不怕蔣小姐笑你?”
  鎖鎖笑說:“南孫幫我還來不及呢。”
  李先生問:“蔣小姐今年要畢業了吧?”
  “明年。”
  鎖鎖卻又來打岔,“有怎么樣呢,又不是想替人家找個优差。”
  在鎖鎖的世界里,每個人都沒頭沒腦,無名無姓,個個是“人家”,偏偏這些人家都与她有親密關系,十分刺激。
  “功課很繁重吧?”
  鎖鎖又說:“不相信人家有高貴的朋友還是恁的,忙不迭打听,一會儿,說不定還要南孫背書。”
  南孫忍不住笑出來。
  李先生言若有撼,“你看看她。”
  鎖鎖懶洋洋脫下那件破衣裳,露出一身泳裝,那樣的皮膚,那樣的身段,不要說在東方首屈一指,簡直世界性水准。
  李某十分滿意,幸虧目光如欣賞一件藝術品,不至淪為猥瑣。
  “你們女孩子慢慢談。”他回到艙下。
  戴他走了,鎖鎖才說:“他去午睡,我們自己玩。”
  南孫不敢好奇,乖乖躺甲板晒太陽。
  “你同章安仁進展如何?”
  “就是他了吧。”
  鎖鎖看她一眼,“不需要再看看?”
  南孫只是笑。
  鎖鎖歎口气,“老太太好嗎?”
  “托賴,不錯。”
  “听說令尊大人在買賣樓宇上頗有斬獲。”
  “哎,他都快成為專業經紀了,一轉手便賺它十元八塊,要買李氏名下的公寓,都來找他。”
  鎖鎖說:“叫他小心點。”
  “不用吧,人總要找地方住,比抓別的貨安全得多,本市旺地有限。”
  鎖鎖向船艙呶一呶嘴,“我听他說,气球脹到一個地步,總會爆開來。”
  “啊,那我跟父親說一說。”
  鎖鎖低頭,“你我要過二十一歲生日了。”
  “真沒想到我們也會到二十一歲,時間過得太快,很不甘心。”
  “他們說過了三十,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像骨牌一張張接著倒下,年年貶值,”鎖鎖黯然,“我們的好時光,不過這么多。”
  “啐啐啐,二十一歲就怕老,怕到几時去?”
  “你不同,你有本事,學問不會老,而我,”她伸出大腿,擰一擰,“皮肉一松,就完蛋。”
  南孫白她一眼,“財產呢,財產也會老嗎?”
  鎖鎖笑了,取過草帽,遮住眼睛。
  “李先生對你那么好,你為什么不跟他做生意,或是學一門本事,將來就更有保障。”
  “小姐,你都不知道做一件事要花多少時間心血,我已經懶慣,早上七點鐘實在爬不起來。”
  “我不相信,你功課一直比我好。”
  鎖鎖笑,“那是多年前的事,掙扎到中學畢業,虧你們一家。”
  “你看你,說起這种話來了。”
  這時候李先生走到甲板來,“騷騷,公司有急事找我,我乘快艇到游艇會上岸,你們好好玩。”
  南孫极識趣:“我們也晒夠了,改天再出來,不如一起回去。”
  鎖鎖說:“他常常是這樣,別理他。”
  李先生笑,“不理我,嗯?”伸手擰擰鎖鎖面頰。
  他落快艇坐好,一枝箭似地去了。
  這時海灣已經聚集了若干游艇,有人把音響設備開得震天价響,紅男綠女在甲板上扭舞。
  南孫眯起眼睛用手遮住太陽看過去。
  “這一看他就要更得意了。”鎖鎖說。
  南孫好奇,“誰?”
  “你也認識。”
  “才怪,我的朋友都住岸上,腳踏實地。”
  “謝宏祖。”
  南孫搜索枯腸,才想起有這么一個人,連忙吐吐舌頭,“他還在追你?”
  鎖鎖但笑不語。
  乖乖不得了,去了老的,又來小的,南孫倒是想看她老友如何應付。
  只見那邊船上有一個晒得金棕的青年自船舷躍下,奮力游過來。
  “別睬他,正牌人來瘋。”
  南孫看著他乘風破浪而來,“他不認識李先生?”
  鎖鎖沒有回答。
  “他不怕?”
  這時謝宏祖已經抓著騷騷號的浮梯,一躍而上。
  鎖鎖坐在藤沙發上,視若無睹。
  謝小生向南孫點點頭,露露雪白整齊的牙齒。
  南孫有點緊張,這樣的場面不是每天可以遇見,喜讀愛情小說的她立志要看好戲。
  只听得鎖鎖問;“你不怕?”
  小生反問:“我怕誰?”
  鎖鎖懶洋洋:“你老子。”
  “他。”謝宏祖有點僵。
  “可不就是他,他一生气,你的林寶基尼,你的董事銜頭,你的白金信用卡,統統泡湯,我是你,怕得發抖,怕得下跪。”
  謝宏祖臉上一陣青一陣藍。
  過了一會儿,他說:“誰叫我愛上了你。”
  听到這句話,南孫一呆。
  鎖鎖前仰后合嘻嘻哈哈笑起來,像是听到什么最好笑的大笑話一樣。
  南孫受了感染,一方面也壓根儿不相信謝宏祖這樣的人除了自身還肯愛別人,忍不住也微笑。
  謝宏祖急了,“我們即時可以到美國去結婚。”
  噫,南孫想,說到結婚,可真有點可愛了,不禁對他細細打量。
  小謝的賣相無瑕可擊,又會得玩,又有時間玩,但是朱鎖鎖人未老心已老,當下她縮一縮肩膀,皺一皺鼻子,“你不怕,我怕。”
  “你怕李老頭。”
  “宏祖,你認識我在先,你有過你的机會,去吧。”說罷她复用大草帽遮住臉,不再睬他。
  南孫也坐下,學著鎖鎖的樣子。
  過半晌,她們听見“扑通”一聲,是謝宏祖回到海里去。
  鎖鎖長歎一聲。
  “他有誠意。”南孫說。
  “那是不夠的,況且,瑪琳趙在那里等他呢。”
  “是名媛嗎,比起你如何?”
  “我?我所擁有的一針一線,由我自己賺取,人家一切來自世襲,你說一樣不一樣。”
  “多多少少,要憑自己力气爭取。”
  “是,但你們或多或少,總有個底,至少晚上睡在父母身邊,我,要一片一片從碎屑開始收集,個中滋味,不說也罷。”
  南孫黯然。
  太陽下山,船往回駛,鎖鎖站在船尾,手捧著新鮮椰子汁喝,長發披在肩上,糾纏不清地飛揚,泳衣只遮住十分之一皮膚,渾身輪廓在夕陽下捆著一道金邊,南孫連忙取過照相机,替她拍下一卷底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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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儿掃描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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