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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到父親的家,父親不在,繼母在熨弟妹的校服。我不知道怎么開口,琉璃本不想陪我上來,現在也來了。我們手上一人提一只華麗的箱子,与這屋子污垢的磚地不配。繼母抬頭看我們一眼,半句話沒有。我們走向房間,我想起媽媽是敲門的,所以也學習她敲敲房門,才推門進去,弟弟在看武俠小說,沒其他的人,一間房里兩張雙層床,挂滿衣物。
  琉璃看我一眼,低聲說:“這些東西不拿也算了,不然你媽媽會難過,知道你過這种日子。”
  我不響,我這十六年過什么日子,媽媽不會不知道。
  “拿功課与書本吧。”琉璃說,“明年不必陪你到處走舊書攤了,可以買新的書。”
  我們收拾著書本,忽然抬頭,看見繼母靠在門邊,嘴角吊一根香煙,眯著眼睛看我們。我一怔,琉璃連忙往我身后躲,可是她沒說什么。我們對視很久,她轉身走了,我听見她關大門的聲音,知道她又是去買叉燒來下飯,她那雙廉价高跟鞋在磚地上敲出很大的響聲。磚地有很多塊已經碎了。
  琉璃說:“嚇坏我。”
  我們結果什么也沒有拿,連牙刷毛巾也沒拿,毛巾當中黑色的一團,用了一年多。
  再坐進計程車,琉璃問我:“你是怎么過的十六年?”
  我輕輕按按她鼻子,“你這勢利鬼。”
  “人都是勢利的吧?”她說,“我怕你祖母。也怕你繼母。”
  但是我不怕他們,我怕媽媽,怕我跟不上她的世界。回到媽媽那里,我才明白她為什么要星期六見我,原來可以方便我搬東西,不影響我上學。她什么都想到了。
  媽媽也在抽煙,長長的手指雪白的,見到我們按熄煙,茶几上是她的銀打火机。她做什么都叫人舒服。這么年輕的女人,有這么大的儿子,當她生我的時候,也還是個孩子,孩子生孩子。
  晚飯,熱烘烘三菜一湯,我想到父親弟妹仍然在冰冷的吃熟食店買來的食物。母親有沒有偶然想起父親?
  媽媽的臉明艷而鎮靜,她鬢角有一片頭發染成淡咖啡色。据說她在一間大銀行中做主管。
  一席飯都是她与琉璃對話。
  飯后媽媽問我:“去洗澡好嗎?”又說,“左手邊那一套毛巾是你的。”
  她与琉璃看電視。
  媽媽說話真奇怪,沒有叫我名字,從不提父親,那么客气那么含蓄,仿佛自天上落下一個十六歲的儿子。
  浴室什么都有,都是新的,一套牙膏牙刷漱口杯,有一只電須刀,還沒從盒子里取出呢。睡衣浴衣拖鞋在矮凳子上。我很感動,有點踏在云里的感覺。
  洗臉巾上一個奇形怪狀的“P”字,我記得琉璃有一條圍巾,也有這個標記。
  我好好放水洗澡洗頭,媽媽這里是這么不一樣,我不能丟她的臉,父親已經使她丟盡了面子,我不能再增加她的負擔。
  我穿上浴衣,柔軟的毛巾使我覺得舒服,我几乎馬上可以入睡了。琉璃敲浴室門,替我送來襯衫褲子。我換上新衣服,琉璃說架子上的男用可龍水爽身粉也是替我買的。我深深納罕著,媽媽的花樣比琉璃還多一百倍。
  媽媽轉頭看我,神色還是那么自然,她的臉是這么美麗,漂亮的女孩子与女人我都見到過,但她是這么美麗,她是与眾不同的。
  我難為情,我并不認識她,如今要与她共同生活,這种困難怎么樣克服?我只好坐下來,琉璃坐我旁邊,媽媽沉默了很久。
  然后媽媽開口說話,她說:“其實我記得小時候,我們叫你……小寶。”
  琉璃忽然笑起來,看著我:“哈!小寶!”她這個人,有時候要多頑皮就有多頑皮的,可是這么一下子,卻也的确緩和了气氛。
  媽媽微笑,“假如你不介意的話,我可否叫你小寶?”
  我連忙說:“當然。”
  媽媽說:“你們談談,我去休息了。”
  的确是,她今天也夠累的,我連忙站了起來送她。
  媽迸了房,我們又坐下來。
  琉璃說:“她故意要給你換一個名字,因為她不希望与別人一樣的叫你。她很有意思。”
  我看琉璃一眼,“你什么都曉得,你是人家肚子里的蛔虫。”
  琉璃說:“不敢當。我也該走了,時間不早,小寶,祝你新生活愉快。”
  “琉璃一一”
  “什么?”
  “沒什么,”我說,“你曉得,我心里只有一個母親。從小我想著她,無數次地想著她,我戀慕她。”
  琉璃點點頭,“我明白。”對于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子來說,琉璃算是最最了解与懂事的。有時候她的成熟令人吃惊,一張毛孩儿似的臉,大眼睛,可是她腦子里想很多東西。
  琉璃出身好,但是并沒有被寵坏,她這樣莫名其妙地愛上了我,我這樣莫名其妙的被愛著,幸福好像全在我這一面,我慚愧之余,她叫我找母親,我就听她的話,來找母親。
  我愛著媽媽,愛了她好多年,但是不為了琉璃,我并不敢這樣來打扰她。我坐在父親的屋子里,我習慣了那個地方,一切東西在習慣之后,就變得平常了,那种困苦的生活,精神上的壓逼,我覺得是与生俱來的,就像是寂寞,我們必需要承認寂寞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以否定它,寂寞像眼睛,像血液,沒有了寂寞,人是活不下去的。
  我躺在床上,并沒有馬上入睡,這么漂亮的小房間,新衣服,新用品,媽媽不是很有錢?我有沒有負累她?媽媽美麗而哀傷。像有一次,琉璃帽子上的花,那花是薄絹做的,一种米色杏粉紅,那么的單薄,像真又不似真的,我馬上覺得這是我母親。這种花就是我母親。媽媽并不是鮮花,鮮花不會堅持到今天。
  我到半夜還是沒睡著,忽然听到電話鈴響,母親出去接。她的聲音很低。這么晚誰打電話給她?她一定有男朋友吧,這么美麗的女人,還這么年輕,一定有男朋友,即使沒有可以結婚的人,也一定有可以聊天的人。
  電話鈴第二次響,我以為還是琉璃,但卻不是琉璃,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找媽媽。
  我說:“她不在家,上班去了。”
  那個男人問我:“你是誰?”聲音非常的狐疑与不安,口气很禮貌,但顯然有點恐懼。
  我想了一想,忽然很心平气和地答:“我是她的朋友。”
  他似乎更急了,遲疑一刻,他說:“好吧,我到寫字樓去找她。”
  我不能說我是媽媽的儿子,也許她的朋友并不知道她的過去,也許她一向不提這件事,我為什么要把她的過去一頁一頁地掀開來?每個人都有不愿意提的過去。我不是孩子,我懂得這些道理。一個女人出來闖世界,可以有無數的情人,但是不能有一個儿子,不能夠。
  我怔怔地坐在床上,我知道我做錯了,這樣子走來破坏她生活的規則,她已經習慣無親無友了吧?平地冒出一個儿子來,她只知道這是她的責任,但不是她愿意做的。這樣簡單的關系,卻弄得這么复雜。
  我原以為搬進來之后可以用功讀書,可是卻想得更多,對著一個美麗而陌生的少婦,這人是我母親?
  琉璃來了,帶一大包水果,我与她坐在房中剝橘子吃。
  我說有佣人好,剛剛吃完早餐,一站起身就走,自有她們來收拾,真不懂得憑什么這樣享受,也許,媽媽也辛辛苦苦地賺錢,這是她應得的方便。
  媽媽不煮飯,她甚至不走近廚房,我知道她不喜歡煮飯,她也不像是那种煮飯的人。
  琉璃說:“你似乎比以前更不快樂了。”她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為什么?你應該高興,有几個人可以有這樣的媽媽?你也不想一想。”
  “我不愿意想,或許她太美麗了,作為一個女人……”
  “我們會不會結婚?”琉璃忽然問。
  “我希望會,在結婚之前,我要找到一份很好很好的職業,我要賺很多錢,我要使我的妻子儿女舒服,我不要學我的爸爸。”
  “媽媽回來了。”我說。
  琉璃看我一眼,“不會啦!她不是去上班嗎?不會這么早回來,一定是客人。”
  佣人去開門,我听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問媽媽在不在家,他叫媽媽“明明”。“明明在不在?”他問。他是誰?叫媽媽叫得這么親呢?
  佣人說:“王先生,小姐出去上班了。”
  那王先生間:“家中有客人嗎?”
  我忽然想起,這王先生正是方才打電話來的人,他因為在電話中听到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所以不放心,老遠地赶了來看。他是誰?媽媽的男朋友?我跳起來,想走出去看一看,琉璃卻拉住我。
  她瞪我一眼,“你看你,你懂不懂禮貌?”
  我這時候听到女佣人說:“沒有客人,但是小姐的孩子來了,恐怕你沒見過。”
  我忍不住開了門。
  那王先生抬起頭來,看著我,他是一個美麗的男人,年紀非常輕,不會比我大很多,絕對比媽媽要小十年八年,大概只肴二十五六歲。媽媽。的一切都是美麗的,男朋友也這個樣子。
  他穿一件藍白花的襯衫,淡藍燈芯絨長褲,一件深藍鑲白邊的毛衣,口袋上一個“P”字。
  他看著我很久很久,我也看著他很久很久。
  然后他問:“你是小寶?”他伸出手來。
  我也只好伸出手,“是,王先生。”
  他笑,皺著鼻子,臉上一派稚气,比我更像一個大孩子。我覺得溫暖,從腳底一直暖上去,暖上去,我媽媽也愛我,她已經告訴朋友了,她的朋友知道我是小寶,她并沒有以我為恥,她沒有否定我,她沒有把我隱藏起來,她沒有做這种事,她是一個徹頭徹尾漂亮而驕傲的人,即使她在微笑,她還是驕傲的。
  “看見你很高興。”王先生說,“我們改天再見,我還有點要緊的事。”
  “再見,王先生。”
  “叫我喬其。”他笑說。
  我點點頭,他拍著我的肩膀。
  我忽然問:“你是我母親的男朋友?”
  他想一想,“不,她是我好兄弟。”
  我詫异了,睜大眼睛,我說:“好兄弟?”
  他又笑,“你的眼睛,跟你媽媽長得一模一樣。”
  然后他走了,我替他關上門。
  媽媽的一切都是在陽光里沾過金的,媽媽的生命像一片烏云,可是太陽在云后,云鑲著金邊。
  琉璃說:“那男孩子!真奇怪,你,你媽媽,他,都長得那么像,尤其是笑容,一模一樣,太可怕了。”她又說又笑,“怎么可以,我太不明白,這間屋子里進進出出的人都那么特別。”
  女佣人笑說:“王先生是我們小姐的助手,他們是一個建筑公司的。”
  女佣人叫媽媽為“小姐”,小姐忽然多了一個儿子出來,真叫人受不了。我低下了頭,喬其是媽媽的好兄弟——恐怕不止這种關系吧,誰會听到好兄弟家一個陌生的男聲而前來調查呢?好兄弟。
  我覺得這么寂寞,在父親的家中,我像是污泥里長出來的蓮花,人人以贊賞怜愛的眼光看著我,到了母親家中……我只是一個眼睛像她的孩子,我覺得寂寞。
  琉璃問:“你妒忌了?不高興了?”
  我緩緩搖頭。我怎么會妒忌媽媽,她的快樂是我的快樂,她的悲哀我不懂得,但是我只希望她快樂,只是我這個人無法在她的生活里插足,她的屋子,她的朋友,她的美麗,甚至她的一條洗臉毛巾,我都配不上。我一點也不開玩笑。
  下午琉璃与我分手,她回家之前說:“慢慢你就習慣了。”
  下午張阿姨打電話來問我:“你習慣不習慣?”她有一張那么冷的臉,又有一顆那么熱的心。
  我溫習了几個小時,一個人吃晚飯。我什么都說“謝謝”,佣人把一切布置得整整齊齊,我摸摸筷子摸摸碗。我奇怪父親在做什么,像我還可以回到親生母親這里來,繼母生的孩子們又該往什么地方去?繼母對我并不坏,就因為如此,連愛憎都沒有,更加不像親生的母親。我的媽媽,她對我的態度,像一個极愛极親熱的人,在我頸后呵了一口气,我有被愛感覺,但太像踏在云上,一切隨時會消散無蹤,沒有安全感。
  或者媽媽對每個人都這么好這么客气,不像繼母,繼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可以一跤坐倒在地,拍手拍腳,眼淚鼻涕,撕胸捶肺的。媽媽永遠淡淡站在一角,標致的,黯然的,一個美麗的姿勢,她有文化教養牽牽絆絆拉著她,不給她自由,我相信她從來沒有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她是不哭的,她的眼淚化為蝴蝶,還是那种淡藍的蝴蝶,一點不彩色繽紛。
  吃完飯我洗澡,躺在床上看書。我想到媽媽的房間去看看,但是深覺那是不禮貌的,她房間里有什么?布置成什么顏色,有多少故事?
  把書壓在胸前,我睡著了。
  自夢中醒來,因為听見媽媽的聲音。
  她低低地在跟人說什么,我睜開眼睛,听到她問:“在黃昏的時候,你有沒有想我?”聲音低低的,沙啞的,并不性感,但是那种黯然留在空气中良久。
  我側著身于靜靜地听著,我愛上了我的媽媽。
  另外一個人是喬其,他答:“你要我怎么說呢?”
  “回去吧,時間不早了。”媽媽說。
  “明明一一”
  “明天見。”
  “好的,明天見。”
  開門的聲音。他有沒有吻她?關門的聲音。
  過了很久很久,我以為媽媽已經睡了,又轉一個身,身上的書本落在地下。三十多歲的女人當然有資格談戀愛,我憑什么叫她心如止水?她是不是在戀愛?像她這樣的女人,每一次戀愛都應該是簇新的。
  我歎一口气,口渴,想取水喝,于是起床,開門,一走到客廳,看見小小的燈亮著,媽媽斜斜地坐在絲絨沙發上,見到我,她抬起頭來,微微張著嘴,沒說話。她以為我睡了,我以為她睡了,其實兩個人都沒有睡。
  她換了打扮,一件雪白真絲的唐裝男式上衣充為襯衫,一條牛仔褲,頭發有點亂,仿佛喝了點酒,鼻頭与臉頰紅紅。
  我張嘴,想叫她媽媽。
  她說:“小寶,還沒睡?”
  我說:“我拿水喝。”
  “我跟你倒。”她站起來進廚房去,出來的時候手上一杯水,杯子是水晶刻花的。
  我接過了,慢慢喝下去,她的世界不是我的世界,不是。
  “請坐。”她說。
  仿佛是一個客人,我坐了下來。
  她說:“這些日子,你住在那邊,受的委曲,我是明白的。”
  我放下杯子,默然低下頭。
  她的目光這么愛戀,又這么不可靠,她不是一個可靠的女人,不能相信她,她撇下我十六年那么久,再多的溫柔也可以隨時散滅。不能相信。
  “人家告訴我,你与你爸爸生气,他罰你不吃飯,气消了,叫你回去吃,你宁可俄肚子。有沒有?”
  我說:“很久之前的事了。”
  她點點頭。
  “你恨我嗎?”她輕輕地問。
  她的口气,她跟一切男人說話的口气都一樣,她分不出來,誰是她儿子,誰是她的男朋友,剛才她問喬其——你在黃昏有想我嗎?那口气就像在与我說話,我的天,她到底是個怎么樣的女人呀。
  我心里有气,我淡淡地說:“我不恨人,從來不。”
  她又點點頭,她真是喝了酒了,我痛恨人喝酒,父親喝了酒老是跌跌撞撞,鬼叫怀才不遇,孩子一個個生下來,也像醉了酒的糊里糊涂,活是活下來了,可是又怎么樣呢?醒著不能解決的事要靠醉酒來解決,我帶給她多少的不便?以前喬其不會這么快走吧?以前喬其還要做些什么的吧?
  我說:“我要睡了。”
  她說:“晚安。”
  我才走到房門,才想到無論如何,她把我留在這里,她對我是有交代的,我對她有什么交代?我轉過頭去。
  她向我微笑。
  我走回她面前說:“媽媽。”
  她一怔,隨即笑了。還是那种笑,并不勉強,但有很多的難言之隱。
  她說:“小寶。”
  并沒有擁抱我。并不是我想象中的母子相聚,一點也不像,我只好回房去躺下。我終于叫了媽媽,我們并沒有相擁痛哭。她問我有否恨她,不過是因為她喝醉了酒,她并不是個介意人家恨不恨她的人,她這樣的超然,她最愛的人無异是她自己,因為沒有人愛她,所以她要更愛自己。這個我懂得,我是媽媽的儿子。
  第二天我早起。
  媽媽的一件麂皮夾克放在沙發上。巴黎制造。她把它像抹桌干布似的擱在那里。她沒有錢,她就是有這种气派,我服貼她。
  我去上學,一整天上課都心思不集中。向校務處報告換了住址。打電話回父親家,父親問我好不好,父親那德性永遠叫我難為情,一份工作做不了三個月,父親這個人,也只有配繼母,繼母也是倒霉的,活在媽媽的陰影下,一直希望超脫,但是怎么有可能,然后繼母也開始抽煙喝酒,向父親看齊,這總是好的,有家庭樂趣。
  父親說:“設法叫你母親送你出去念書,她欠你的。”
  為什么這樣說。她誰也不欠。我不會做這种要求,不會。
  我放學回家,用鎖匙開門,看見喬其在那里。
  他抬頭,“小寶。”他叫我。
  我明白他是好意,但是我不想每個人都叫我小寶。我有正式的名字。
  我向他點點頭,走到房間去,但是又走出來。
  “我媽媽呢?”我問。
  “我也在等。”喬其說,“她永遠這么忙,”
  “你們不是同事嗎?”我反問:“你不知道她在何處?”
  “是呀,但她是我上司。”喬其說,“我等她去打网球。”
  喬其手中抓著网球拍子,把一個苹果綠的球拍上拍落。他的眉毛從頭到尾都那么濃,就憑他的一雙眼睛便可以追求到很多女孩子。我冷冷地看著他,媽媽會愛他?
  喬其再美也不過只有一層皮膚那么深。他懂多少?看《紅樓夢》嗎?
  “你也在等她?”喬其問我。
  他真的不討厭,我并不是不喜歡他,但是因為媽媽的緣故,我希望他不要乘人之危,媽媽這么寂寞,已經像站在危牆底下一樣了。
  “你為什么不回答我?”喬其問。
  “我現在住這里,”我心平气和地答,“我總得回來,不一定是在等她。”
  喬其嘴巴扁一扁,似笑非笑,“咱們去打單打吧?你會不會网球?”
  “會,去年暑假在球場做拾球童學的,但是我今天不想打,我要溫習,失陪了。”
  他看著我,過一會儿說:“你知道嗎?你的眼睛,長得跟你媽媽一模一樣。”
  “我知道,昨天你已經說了。”
  “你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你竟是她的儿子!”喬其笑,“你應該慶幸。”
  “我知道。”我說,“我得溫習了。”
  我回房間,留他一個在那里坐,我知道我幸運,我不需要他來提醒我,真的不需要,我打開書,心中從來沒有這么的不安,我把鉛筆含在嘴里。我是媽媽惟一的孩子,但是我卻不能得到她的全部。
  媽媽沒多久便回來了,她与喬其說話,我故意不走出去,他們在輕輕爭論。媽媽不要去打网球,喬其要去,結果喬其悻悻的走了。
  我低頭佯裝看書,媽媽推門進來,“小寶?肚子餓嗎?”聲音若無其事,我心內暗暗吃惊,怎么媽媽這么深藏不露?太了不起,一個美婦人走江湖,除了真才實學,還得要有手段。
  我馬上抬起頭,“不餓。”
  “我給你做點吃的,下碗面要不要?”她問。
  “不要,謝謝。”我再三地拒絕。
  她微笑,坐下來,“那么我陪你聊聊,我知道你很用功,這真好。有沒有人告訴過你,我讀書成績一直好?”
  沒有,那么我是像她,父親做什么事都沒做妥,他是那种賣咸魚都會出虫的人。
  她又說:“喬其……他是個孩子,才二十五歲,与女朋友鬧翻了,一直來這里訴苦,那女孩子其實是一种很小家子气的漂亮,五官很小巧,但是一點不特別,說話態度k不怎么樣,不是舞女也像小舞廳出來的頭牌小姐,雖然紅,但因為是小舞廳,再好看也比不過明星歌星,喬其喜歡她,后來不要她了,可是又想她。”媽媽笑了。
  我興致勃勃地听著,難得她分析得這么厲害,黑白分明,絕不含糊,又肯告訴我,不認為我是個孩子,從來沒有人對我這樣,我忽然受寵若惊了,希望她多說一點,我愛听。
  “……所以,”她聳聳肩微笑,“喬其這樣子。”
  但是喬其在黃昏會想她嗎?黃昏的時候,暮色合攏來,她又有沒有想他?
  媽媽把錄音帶放出來,翻翻覆覆的是那首《諾言》,來來去去。誰對誰都下了諾言,誰的諾言沒有實現,又有什么重要呢?實不實現是以后的問題,只要被許過諾言,已經夠開心的了,我的要求非常非常的低,低到塵埃里去。
  媽媽說:“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說,我總是盡量為你做的,你不要存在心里。”
  她坐得我那么近,身上香水的味道發散著,混著香煙味,奇异得很。叫我說什么呢?我有太多的話要說,太多的話要問,都不敢開口,她為什么從小就把我扔在父親那里?為什么現在又肯接收我?她到底是因為無可奈何,還是因為內疚。沒有她,這世界上不會有我。
  “媽媽,我沒什么事,過一會儿就習慣了。”
  她客气地笑笑,“那我回房了。”
  我點點頭。
  她站起來,身材像水一樣,是有她這种女子的,天生應該在外頭表演她自己,但是她不會滿足,沒有大眾,她不滿足,有了大眾,她還需要一個特別觀眾,我明白她,所以她是很寂寞的。
  我覺得我把媽媽想得太坏了。或許她只是一個普通的美貌女子,一直在等一個愛她的男人——會嗎?
  我合上書。見了她反而問得更多,想得更多,沒見她的時候什么電不想。
  我沒有去找琉璃,我与媽媽同看電視,可是沒有多說話,沒有必要,媽媽是個很有幽默感的女人,該笑的時候笑,不笑的時候不笑。她比較喜歡看儿童節目与廣告,一邊看一邊換姿勢。
  然后我們就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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