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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是不喜歡他,這樣英俊的派頭男士,同他亮相,罩得住,有面子,但是余芒負擔不起。
  方僑生醫生語錄之一:男人分兩种,一种坏,另外一种要貼身服侍,世上沒有好男人這口事。
  兩种都叫余芒吃不消。
  不過看得這樣透徹的方醫生此刻自身難保。
  余芒動身到工程學院去,她想知得更多。
  學院背山面海,風景瑰麗。
  不消多久,余芒便找到那道欄杆。
  她獨自倚欄抬起頭問:“思慧,現在又怎么樣?”
  然后靜靜等待這特殊的心靈感應為她帶來下文,現在,知道得最多的人不是故事里任何一個角色,而是余芒。
  半晌不見回音,她轉過身子,小徑另一邊是幢五層樓高的建筑物,每一戶都擁有寬大露台,一看就知道是高級職員宿舍。
  余芒信步走過去。
  一只皮球滾過來。
  余芒順手拾起,球的主人是一個五六歲小男孩。
  孩子抬起頭,“阿姨請把球還我。”
  余芒笑笑把球交出。
  小男孩問:“阿姨你也來畫畫?”
  余芒立刻听出苗頭來,不動聲色,點點頭,成年人是好的多。
  “你也認識張叔叔?”
  余芒只是笑,她已經知道,這個重要的角色姓張。
  小男孩奔遠,余芒緩緩走近宿舍,見雜工淋花,因問:“張先生住哪一間?”
  雜工以為她是女生之一,笑問:“老張還是小張?”
  “年輕的張先生。”
  “張教授住三樓甲座,今天下午沒課,出去了。”
  余芒道謝。
  她赶下一班火車回到市區。
  余芒是導演,擅于安排情節,這位工程學院的張教授,究竟在什么時間在文思慧的生命中出現?
  他是思慧的一個秘密。
  文太太、許仲開、于世保,均不知道有這么一個人。
  唯一的線索自世真而來。
  假設世真比思慧認識他在先,然后介紹他給思慧,然后他眼中只剩思慧,至此思慧也不再看得到別人。
  感情在哪個階段發生?
  彼時仲開与世保已雙雙放棄思慧,也不關心她淪落到什么地步,思慧的身邊只有他,是他照顧她,最后由他把思慧送人醫院。
  他姓張。
  思慧遇見他的時候,好比一朵花開到茶麻,仍然蒙他不棄。
  難怪世真要不服气。
  余芒知道有一個地方可以找到他。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天色已暗,余芒坐在長凳上,她有种感覺,人家也在找她。
  太陽一下山就有點寒意,余芒扯一扯大衣領襟。
  “余小姐。”
  余芒笑著轉過頭去,他來了。
  “我叫張可立。”
  余芒馬上与他握手,“張先生,你好。”總算把這個重要的環節給扣上了。
  他的手強壯有力;余芒細細打量他,張可立是個与許仲開于世保完全不同的人物,衣著隨和,有兩道豪邁的濃眉、堅毅的眼神,渾身上下,不見一絲驕矜,十分可親。
  在姿勢上觀察,余芒斷定張可立是一個靠雙手打天下的人,她繼而驕傲地想:同我一樣。
  “余小姐,”是他先開口,“久聞大名,如雷貫耳。”
  余芒仰起頭笑,有沒有這樣厲害,國人真是夸張。
  “請坐。”她拍拍身邊空位。
  張可立坐下,身為教授,一點架子也無,只穿著粗布褲白球鞋。
  他說:“你是唯一注意到我存在的人。”
  余芒不由得在心中批評一句:仲開与世保,以致文太太,都太過自我中心,撥不出一點點時間与精神給旁人。
  余芒微笑,“看護也知道你。”
  張可立吁出一口气。
  “思慧今天怎么樣?”
  “還在休息。”語气并不悲觀。
  余芒看著他側臉一會儿,輕輕問:“你相信有一天她會醒來?”
  張可立點點頭,“她一定會蘇醒。”
  余芒很佩服他的信心,原來他一直在等。
  張可立問:“一定已經有人告訴你,你若干習慣神情,同思慧十分相似。”
  余芒點點頭,指指大衣,“思慧也喜歡這种玫瑰紅。”
  剛才他走出來,看到她的背影,也是一怔,太熟悉的顏色了。
  他第一次見到思慧的時候,她坐在一輛敞篷車的后座,背著他伏在車門上看風景,也穿著玫瑰紅,叫她,她轉過頭來,原以為會看到一張慣坏了的刁鑽、傲慢、驕矜的臉,但不。
  文思慧的面孔細小精致,非常蒼白、厭倦,眼神徬徨、矛盾、散漫,郁郁寡歡,朝他看一看,不感興趣,隨即別轉臉去。
  這是他們第一次會面。
  她對他沒有印象。
  他們的介紹人是于世真。
  張可立說:“當然,你們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他的眼光比許仲開与于世保又略有不同。
  文思慧的异性朋友,各有各的优點,羡煞旁人。
  余芒忍不住問:“你怎么會認識文思慧?”
  不冒昧開口的話,恐怕永遠猜不到謎底。
  張可立并不介意,他答:“我的正職在工學院,課余,擔任義務社工。”
  余芒立即明白了。
  他負責輔導文思慧,這個案卻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章。
  “但是,你認識世真在先。”
  “思慧被派出所拘留,由于世真偕我同往保釋,我們抵達警察局,她已經被律師接出去。”
  她坐在敞篷車里,叫她,她轉過頭來。
  她對他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卻一直沒有忘記她的眼睛。
  “思慧那次犯什么事?”
  “醉酒鬧事,把一個陌生男人几乎打瞎。”
  奇怪,那人竟然沒還手。
  張可立看著余芒,“思慧也被人打斷過肋骨。”
  余芒忍無可忍,“好玩嗎?”
  “相信不。”
  余芒深覺詫异,很明顯張可立性格完全屬于光明面,怎么愛上沉淪靡爛的文思慧,真是不可思議。
  這個時候,張可立輕輕地說:“該你上去看她了。”
  余芒點點頭。
  病房气氛祥和,她一進內就說:“思慧,余芒來看你,几時掙脫這些管子同我說說笑笑?”一邊脫下外套搭椅子上。
  又往衛生間洗干淨雙手出來握住思慧的手,“迷迭香這個名字比較适合你,此刻外國人只叫我‘芒’,難不難听?像忙忙忙。”
  這才抬起頭來,發現思慧嘴角笑意仿佛增濃。
  余芒趨過臉去,“思慧,你笑了?”
  這個時候,她听到輕輕一聲咳嗽。
  余芒抬起頭來,她一直以為坐在角落的是看護,不加以注意,但此刻站起來的竟是文太太。
  “伯母,”余芒意外到极點,“你不是走了嗎?”
  文太太清清喉嚨,“走了可以回來。”
  余芒忍不住用另外一只手握住文太太的手,“思慧一定很高興。”
  話還沒有說完,文太太身体忽然震動一下,臉上露出惊异神色。
  “怎么了?”余芒問。
  “思慧,”文太太惊惶失措,“我听到思慧說,她很喜悅。”
  余芒這才發覺她左右兩手同時握著她們母女的手,她的身体像是一具三用插頭,把她們倆的電源接通。
  余芒追問:“你感覺得到思慧十分高興?”
  文太太惊駭地點頭。
  “叫她醒來。”
  文太太顫聲說:“思慧,請蘇醒。”
  過一會儿,沒有動靜,余芒又問:“感覺到什么嗎?”
  文太太歎口气,頹然搖頭,“完全是我思念她過度,幻由心生。”
  余芒溫和地說:“你是思慧母親,有奇异感應,也不稀奇。”
  文太太苦笑,“人家說,知女者莫若母,我卻不認識思慧。”
  “從今天開始,也還恰恰好。”
  “不遲嗎?”
  “遲好過永不。”
  “謝謝你余芒。”
  余芒說:“你不是已經回到她身邊嗎?思慧一直渴望有這樣一天,她的愿望其實最簡單不過。”
  到這個時候,余芒才輕輕放下她們母女的手。
  “余芒,你累了。”
  噯,剛才還是好好的,剎那間疲倦不堪。
  文太太說:“你且先回去休息。”
  “你呢伯母?”
  “我這次回來,再也沒有別的事做,專程為看思慧,有的是時間。”
  這時看護推門進來。
  余芒見文太太有人作伴,便告辭离去。
  走到大堂,她忍不住走到飲品銷售机器前買杯咖啡喝,真的累得雙腳都抬不起來,仿佛同誰狠狠打了一架似的。
  余芒真沒想到才做三分鐘導電体會這樣消耗精力。
  喝完咖啡之后余芒照例喃喃抱怨:味道像洗碗水。
  身后忽然傳來一個聲音,“請讓我送你一程。”
  是張可立君,真是善心人。
  余芒上了他的車,強制著自己不倒下來,眼皮卻越來越重,雙目澀得張不開來。
  不知恁地,她竟在陌生人車上睡著。
  腦海中出現二幅幅圖畫,像電視錄像机上快速搜畫,終于在某處停下,她做起夢來。
  這也并不是余芒的記憶,余芒的思維最最簡單,用兩個字便可交代,便是電影、電影、電影。
  夢中她感染一种奇特的快樂喜悅,余芒脫口說出夢吃:可立,我打算重新生活。
  張可立大吃一惊,把車子駛入避車灣停下。
  只見余芒滿臉笑容,睡得好不香甜。
  張可立怔怔地看著她的臉,一個陌生女子怎么知道思慧生前對他說過的話?
  這個時候,余芒又說:“多年來只會把失望失意推卸在父母身上,太過分了。”
  張可立呆半晌,輕輕推余芒肩膀,“醒醒,醒醒。”
  余芒這才慢慢睜開雙眼,回到現實世界來。
  她對夢境有記憶,輕輕地說:“原來思慧早已解開心鎖。”
  張可立且不管余芒怎么會知道,已經點頭說:“是,她心靈早已康复,罹病的只是身体。”
  余芒搖下車窗,伸出頭去吸口新鮮冷空气。
  然后轉過來,問張君:由什么導致昏迷?
  “醫生說可能是急時間戒除麻醉劑,引起心髒麻痹,繼而腦部缺氧。”
  啊,女主角并沒有掉進泳池里,細節又要改。
  余芒輕輕地說:“要是我告訴你,思慧的經歷時常入我的夢來,你相不相信?”
  張君微笑,“我也時常夢見思慧,假使你們是好朋友,日有所思,夜即有夢。”
  余芒答:“但是我認識思慧,是在她昏迷之后。”
  張可立是科學家,他想一想說:“干文藝創作的人,聯想力難免丰富點。”
  輪到余芒微笑,“是,真不能怪我們。”
  張可立重新發動車子引擎,“我有种感覺,思慧同你會成為好朋友。”
  “會嗎,我們有相同之處?”
  “有,你們兩人都愛好藝術,熱情、敏感、相當的固執。”
  余芒仰高頭笑起來。
  張可立在心中加一句:小動作异常相似。
  余芒說:“多希望思慧能夠痊愈。”
  張可立用堅毅的語气答:“‘她會蘇醒。”
  有這樣的一個人在等,思慧不醒太過可惜。
  在門口余芒与他交換了通訊號碼。
  張君把車駛走,余芒袋中的手提電話響起來。
  “我一直等了三個鐘頭。”于世保的聲音。
  余芒轉過頭去,看見世保坐在一輛小轎車里握著汽車電話。
  余芒笑著走過去,“那為什么不早些撥電話?”
  此言一出,才歎聲錯矣,等是追求術中最重要一環,盛行百年不衰,一早已經有人風露立了中宵,借此感動佳人,對方心腸一軟,容易說話。
  余芒識穿他伎倆,便毫不動容,笑問:“你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世保悻悻地說:“我有重要消息,阿姨回來了。”
  余芒早已見過文太太。
  世保下車來,“你不認識我姨父吧,思慧的父親明天到。”
  啊,這才是新聞。
  “姨丈与阿姨已經二十年沒見面,我都不曉得怎么樣安排,所以特地來同你商量,不曉得你這么忙。”有點諷刺。
  余芒莞爾,導演當然不是閒職。
  他們這一票人,自己不做工,終日游蕩,朋友忙,他們也不耐煩,非我族類,余芒可以肯定。
  世保接著說:“像你這种身負盛名的女孩子,交朋友要小心,不少人想利用你。”
  這樣言重,余芒不得不安慰他:“放心,導演不比女明星,幕后人物,鋒頭有限。”
  他們身后有人咳嗽一聲。
  許仲開到了。
  世保揮一揮手,“我們一起上樓商量大事。”可見是他約仲開前來。
  他們倆終于言和,余芒十分高興。
  仲開告訴余芒:姨丈這次回來,据說是因為收了一封感人長信。
  世保看看余芒,“我們猜想你是發信人。”
  余芒搖搖頭,“不是我。”
  “那么是誰,誰統知文家的事,誰又与思慧熟稔,誰有此動人文筆?”
  有感情即有誠意,有誠意即能感人,余芒猜到信是誰寫的:張可立。
  余芒問:“信里說些什么?”
  “能夠把姨丈拉回來,文字一定十分有力,我們不知詳情,但可以猜想。”
  仲開說:“姨丈也應該回來看看思慧。”
  門鈴響起來,余芒放下他倆去開門,原來是副導演小張送定型照來。
  余芒同小張說兩句,小張赶去辦事,余芒順手把照片放在書桌上。
  仲開講下去,“怎么安排他們見面呢,早已不是一家人。”
  世保好奇問余芒:“照片可否給我看看?”
  仲開皺起眉頭不以為然,“世保,專注點。”
  那邊廂于世保早已取過整疊照片觀賞,一看到女主角部分,臉色突變,“多么像思慧。”他低嚷。
  仲開不加理睬,人人都像思慧,那還了得。
  “余芒,快告訴我這是誰。”
  余芒笑笑,“這是我下部戲女主角,當今最炙手可燙的紅花旦。”
  “簡直是思慧影子。”
  許仲開忍不住,接過相片看一眼,只覺型似神不似,世保大抵是不會變的了,一見漂亮女孩再也不肯放過,來不及想結交。
  果然,他向余芒提出要求:導演,几時開戲?我來捧場。
  “歡迎歡迎”是余芒的答案。
  她向仲開看一眼,仲開會心微笑。
  從此以后,大蓬花大盒糖恐怕要易主。
  世保見他倆眉來眼去,不服气悻悻道:“余芒永遠是我的好朋友。”過來搭住她的肩膀。
  余芒笑說:“一定一定。”
  “喂,”世保賊喊捉賊,“我們還有正經事商量。”
  余芒想一想,“我雖与文伯母新近認識,她卻待我親厚,不如由我來說。”
  仲開感激,“可能是個苦差。”
  她且沒有恢复本姓,人前一直用文太太身份。
  仲開輕輕為她解答:同金錢有關,文家規矩:媳婦一旦改嫁,基金立刻停止撥款。
  余芒問:“我們約文先生什么時候?”
  “明天下午可好?”
  “那么我明早去見文伯母。”
  “還有一點,最好同阿姨講明,姨丈的新太太堅持要在場。”
  仲開与余芒面面相覷,這名女子恁地不識事務,真正討厭,害他們棘手。
  過半晌余芒才說:“我一并同文伯母講。”
  仲開問:“我們最終目的是什么?”
  世保說:“讓他們一家三口恢复朋友關系。”
  “可是思慧她——”
  余芒忽然听見她自己說:“思慧會醒來。”
  仲開与世保齊齊看住她問:“什么?”
  余芒緊握雙手。
  世保歎口气,“希望歸希望,現實管現實,醫學報告說——”
  余芒再次打斷他,“我不管,我相信思慧會醒來。”
  仲開与世保只得緘默。
  還是世保恢复得快,他說:“余芒,送張照片給我。”
  仲開忍無可忍,一把拉過世保,把他押出門去。
  余芒卻欣賞世保這种危急不忘快活的樂觀態度。
  他們三人,各有各好處,各有各优點。
  余芒寫稿到深夜,把編劇未知的一段赶出來。
  孤燈、冷凳、禿筆。
  她也曾經深愛過,從一個故事到另一個故事,時常喜新忘舊,有時拍攝到中途已經不愛那個本子,可是還得拍至完場,痛苦好比不愉快的婚姻。
  有時拍完,下了片子,仍然津津樂道,念念不忘,舊歡有舊歡百般好處。
  余芒都沒有空去愛別人。
  夜深,她思念過去令她名利雙收的作品,只希望可以精益求精。
  一般女郎最常見的心頭愿是盼望那個人愛她多一點。
  余芒只想拍得好一點。
  從零到五十,她像是忽然開竅,速度惊人,轟一聲抵壘,自五十到七十五,步伐忽然減慢,但進展仍然顯著,之后,她自覺仿佛長時間逗留平原之上,再也沒有上升趨勢。
  余芒很少不耐煩別人,她淨不耐煩自己。
  西伯利亞也是一個平原,說得文藝腔一點,再走下去,難保不會冰封了創作的火焰。
  余芒苦笑,“思慧,迷迭香,幫我找到新的方向。”
  但是思慧本身是只迷途的羔羊。
  余芒真的累了,伸伸懶腰,回到臥室去。
  下一個計划開始,她的世界除出拍攝場地,也就只得一張床。
  這一覺睡得比較長,電話鈴聲永遠是她的鬧鐘,那邊是方僑生醫生的聲音。
  “余芒,我明天回來。”
  呵,這么快,戀火不知讓什么給淋熄掉。
  “一個人還是兩個人?”余芒笑問。
  “一個人。”語气懊惱得不能再懊惱。
  余芒試探問:“另一位呢?”
  “回來才告訴你,照這故事可以拍一部戲。”
  “僑生,但它會不會是一部精彩的戲?”
  “我是女主角,當然覺得劇情哀艷動人。”
  “非常想念你,我來接飛机,見面詳談,分析你心理狀況,不另收費。”
  方僑生把班机號碼及時間說出。
  來得急,去得快,一切恢复正常,一大班病人在巴巴等她回來,有職業的女性才不愁寂寞。
  余芒并不為僑生擔心。
  看看時間,她赶著出門。
  推開病房門,只見病床空著,思慧不知所蹤,余芒尖叫一聲,一顆心像要在喉嚨躍出。
  她叫著奔到走廊,迎面而來的正是思慧的特別看護,余芒抓住她,瞪大雙眼喘气。
  看護知道她受惊,大聲說:“余小姐,別怕,思慧正接受檢查,一切如常。”
  余芒這才再度大叫一聲,背脊靠在牆上,慢慢滑下來,姿勢滑稽地蹲在地上,用手掩著臉。
  看護幫助她站起來。
  “嚇煞人。”眼淚委曲地滾下面頰。
  “真是我不好,我該守在房內知會你們。”
  慢慢壓下惊惶,余芒問:“為什么又檢查身体?”
  “文太太請來一位專家,正与原來醫生會診。”
  余芒點點頭,感到寬慰。
  正在這個時候,身后忽然傳來急促腳步聲,余芒与看護轉過頭去,只見許仲開气急敗坏奔來。
  看護知道這也是個有心人,正想說思慧沒事,已經來不及,仲開心神大亂,腳底一滑,結結棍棍摔一跤,蓬一聲才扑倒在地。
  當值護士忍無可忍朝著這邊過來警告:醫院,肅靜!
  她們去扶起仲開。
  “思慧她——”仲開掙扎著起來。
  “思慧很好,她在接受檢查。”
  仲開頹然坐倒在地,“我足踝受創。”
  看護立刻陪他到樓下門診部求醫。
  余芒好不容易才坐下來与文太太細談。
  文太太顏容大不如前,十分憔悴,一手煙,另一手酒。
  余芒過去握住她的手,“醫生怎么說?”
  “可以動一次腦部手術,切除敗坏部分,但成功率只得百分之五。”
  余芒沖口而出,“有希望!”
  文太太猛地轉過頭來,“思慧极有可能會在手術中死亡。”
  余芒張大嘴。
  她頹然坐下,“文先生明天回來,只有他可以与你商量該等大事。”
  文太太放下酒杯,“誰,誰明天回來?”她一時沒听明白。
  “思慧的父親。”
  文太太失笑,“他,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需要他的時候出現過。”
  “這次不一樣,他決定回來看思慧,仲開与世保都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上他當,多少次。”文太太仰起頭苦澀他說:“多少次他叫我們空等失望。”
  “人會變。”余芒求情。
  “文軒利才不會變,你不認識他。”
  “等到明天謎底便可揭曉。”
  文太太呆一會儿,問余芒:“你會不會讓思慧接受手術?”
  余芒想都不想,“會。”
  “我一直知道你是勇敢的女孩。”
  “文太太,請答應我們,明天与文先生見個面。”
  文太太冷笑一聲,“他若出現,我必定見他。”
  余芒松下一口气,“對了,若有旁人在場,你會否介意?”
  文太太淡淡地說:“文軒利此刻對我來說,亦与旁人無异。”
  太好了。
  文太太凝視余芒,“是你把思慧的詳情告知文軒利的吧?”
  余芒一愣,“你的意思是,文先生只知女儿有病,但直至此時,才曉得思慧昏迷?”
  “他根本不關心任何人。”
  “文伯母,他有權知道,他是思慧之父,你為何瞞他。”剎那問余芒不知怪誰才好。
  文太太沉痛內疚,為著意气,她誤了人也誤了己。
  “磋跎半年有多,這對思慧不公平。”
  文太太不語。
  “我知道我只是外人,也許沒有人稀罕我的意見,你有權叫我閉嘴,但是感覺上我一直与思慧非常親密,有資格代她發言:我要我的父母陪我動這次手術,好歹一家子在一起,成功与否,毫無怨言。”
  說完之后,余芒一額頭汗。
  室內一片死寂。
  過半晌文太大說:“你說得對,余芒,我會心平气和的与文軒利商談這件事。”
  世保在這個時候來找阿姨,單看表情,便知事情已經說妥,不由得向余芒投過去感激的一眼。
  文太太用手撐著頭,“世保,你文叔如果方便,請他到這里來一趟。”
  世保打鐵趁熱,“文叔請來一位腦科醫生,他倆已赶醫院去了。”
  文太太与余芒都呵地一聲,一個是意外,一個是安慰。
  世保又說:“他一會儿來,吩咐我們在此等他。”
  文太太呆半晌,“那我且先去休息一下,你們請便。”
  等她上了樓,余芒才伸出舌頭,“适才我把文伯母狠狠教訓了一頓。”
  世保笑著接上去,“好像還打斷了仲開的狗腿。”
  “對,他的腳怎么樣?”
  “扭傷了筋,得用拐杖走路。”
  余芒抬起頭呆半晌,三個醫生會診結局不知如何。
  只听得世保低聲說:“我知道思慧,她不會甘心一輩子躺在床上。”
  余芒也說:“她要父母愛她,愿望已達。”
  “多謝你寫信給文叔。”
  “世保,那封信不是我寫的。”
  世保微笑,“你要逸名,便讓你逸名。”
  “真不是我。”余芒不敢掠美。
  “替你保守秘密,有個條件。”
  余芒說:“我知道,介紹美麗的女主角給你認識。”
  世保笑了。
  余芒不服气,“我還以為你愛的是我。”
  “我的确愛你。”
  余芒悻悻地說:“最好不要忘記。”
  “說真的,余芒,老老實實告訴我,假如非要挑一個不可,你會選誰?”
  余芒抬起頭,看著天花板良久,煞費思量,只准挑一個,終于她咬了咬牙關:“維斯康蒂。”
  世保為之气結,“盡愛洋人,無恥。”
  “電影原來由老外發明,你不知道?”
  正爭持不下,門鈴一響。
  世保說:“文叔到了。”
  余芒主觀极強,腦海中馬上出現一腸滿腦肥大腹賈,神情傲慢粗淺,躊躇志滿地拖著一年青俗艷大耳環女郎,大模大樣踏進來……
  門一開,余芒看見文軒利与他新婚妻子,几乎沒打自己的腦袋,老套言情片著太多了,才有這樣幼稚的結論。
  文軒利高大瘦削,文質彬彬,一點也不似生意人,憂心忡忡,態度何嘗有半絲囂張。
  世保迎上去,他立即介紹妻子給小輩認識:“談綺華醫生,我們剛自醫院回來。”
  余芒實實在在沒想到文某帶來的腦科醫生原來就是他的第三任妻房,難怪事先說好她必須在場,真的,醫生非得大駕光臨不能診症。
  談醫生向他們頷首。
  相由心生,她是個清秀脫俗的年輕女子,穿黑,混身沒有裝飾品,工余大抵已沒有時間往唐人街看電影,不認得余芒,但態度親切。
  沒一會儿,仲開拄著拐杖也來了。
  余芒從旁觀察,左看右看,文軒利都不像拋妻离子的歹角,現實世界的悲劇正在此,沒有人真正企圖做個坏人,可是身不由己地傷害了人。
  文軒利不好不惡,文大太也十分善良,可是他倆水火不容,反目成仇。
  感情這件事一旦腐敗,就會有此丑陋結局,下次誰再來問余芒挑哪一個,她就說杜魯福。
  愛電影安全得多。
  這時文軒利抬起頭來,“把你們的阿姨請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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