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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一吹就后悔,連心都涼了,我太沉不住气,在這种關口,功虧一簣,說出來也沒有人同情。是,我恨溥家敏,但何必讓他知道,這一拳把我自己的底子全打了出來,我的恐懼,我的自卑,我的幼稚。
  我与太初就要結婚了,何苦為這种小事平白翻起風浪。我不想回家,到一間王老五呻酒館去喝啤酒,一進門就遇見熟人,大家坐在同一桌。開始時我喝悶酒,听他們說及工作及前途問題。
  張三發牢騷,“一般人以為咱們專業人士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其實有苦說不出,局里起薪點才七千三百元,真是啼笑皆非。”
  李四說:“若不懂得長袖善舞,一輩子出不了頭,屈居人下,白白浪費了大學六年的心血。”
  王五說:“周棠華沒有這個煩惱,幸運之神是跟定了他了,人家一出道就年薪三十万,老板即是妻舅,嘿,那种風光還用說嗎?朝中無人莫做官……”
  他們數人用鼻子發音說話,酸溜溜,听得我很不是勁,喝完一瓶酒,我就走了。
  回到家,我決定第二天便辭職,一個月期通知黃振華,我另謀高就去,七千三百元就七千三百元,不見得我周棠華,就從此不能娶妻生子。
  下了狠心,一轉側,也就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昨夜不愉快的事,忘了一半,陽光明媚地回到公司,覺得深宵三時半的決定在第二天十點半簡直不起作用,剛想打電話叫太初原諒,卻有公事絆住了。
  兩位同事在文件上与我起了爭執。
  我已經忍著气解釋,豈不知其中一個忽然急急說:“跟老周爭什么?未開口胜敗已分,人家皇親國戚——”
  另一位急急推他一下,又白他一眼,像是叫他學乖住嘴。
  我頓時呆住了,一陣心酸,差點急出眼淚來,一輩子都沒有受過這种委曲。
  啊,原來人們都這么看我嗎?
  原來我真受了黃家的恩澤——原來我是一文不值的一個人。
  我气噎住,過半晌,想必臉色已經變了,那兩位同事一聲不響,害怕地看著我。我站起來,取起外套,一言不發,轉頭就离開了辦公室了。
  我并沒有再回去。
  我在街上游蕩完畢,買了一份南華早報,在聘人廣告一欄中尋找工作。
  回到家中,我點起一支煙,搬出古老打字机,匆匆打了几封信寄出去。我的心在滴血,我必須要堅強起來,我告訴自己,不是為愛我的人,而是為恨我的人。
  傍晚時分,有電話找我。
  是黃振華。“你這小子,工作做了一半,坐了不管,開小差到什么地方去了?听說你打了溥家敏是不是?”
  我抓住听筒,不想說話。
  溥家敏可以告將官里去,我宁愿受罪。
  黃振華問:“喂,喂,你還在那邊嗎?”
  “我正式向你辭職,黃先生。”
  “你拿這要挾我?”
  “不不,沒這种事,我只是向你辭職。”
  “辭職也要一個月通知!”他惱怒地說。
  我勇敢地說:“我明天回來,從明天起計算,一個月內辭職。”
  “是因打了溥家敏?”他笑問。
  “我不想多說了。”
  “好,明天見。”他重重放下電話。
  我要自己出去打天下,等到稍有眉目,才娶太初過門,如果一輩子當個小公務員,那就做光棍好了,沒有本事,娶什么老婆。
  我側身躺在床上,臉枕在一只手臂上,真希望太初打個電話來,只要她給我机會,我愿意向她認錯。當年我們在大學宿舍,每個周末,都這樣子溫存,不是看書,就是听音樂,從來沒曾吵過一句嘴,那時的太初,是我的太初,我鼻子漸漸發酸,心內絞痛,眼睛發紅,冒起淚水,我把臉埋在手臂彎中。
  母親敲門:“電話,棠華。”
  我用袖子抹了抹眼淚,去取起听筒。
  母親看我一眼,欲語還休,搖搖頭走開。
  那邊問:“喂?”
  是太初的聲音。
  “太初——”我如獲救星般。
  她笑,“我不是太初,棠華——”
  “你當然是太初,太初,”我气急坏敗,“太初!”
  “我是羅太太。”
  “是太太!”我呆住了。
  “是。”她輕笑,聲音在電話中听來跟太初一模一樣,分不出彼此。
  我作不了聲。
  “你干嗎打溥家敏?”她還是笑。
  “全世界人都擁著溥家敏!”我一發不可收拾,“如果我可以再做一次,我愿意補多一拳,我吃官司好了。太太,他到底是什么人?非親非故,為什么老找我麻煩?我受夠了這個人,我不要看見他。絕對不要!”我揮拳,异常激動。
  羅太太靜靜說:“你妒忌了。”
  “不是,太太,你听我說,我不是妒忌,你們都夾在一起欺侮我,你們霸占了太初全部時間,聯合起來對付我,想我知難而退,”我大聲說,“但我決不退縮!”
  我說完了,隔了几秒鐘,听見羅太太在電話那一邊鼓掌,“好,說得好。”她稱贊。
  這么美的女人居然這么具幽默感,我的臉紅了。
  “你總得幫幫我,太太。”
  “我不幫你幫誰呢,然而你出手傷人,太過理虧,君子動口不動手呵。”
  “總比那些卑鄙小人暗箭傷人的好。”
  “噯,誰是卑鄙小人啊?”她輕輕地問。
  羅太太真是,几句話,我的怒气便消了,只是作不得聲。
  “你過來,我請你吃飯。”她說,“你不能老把我們當仇人。”
  我不響。
  “我開車來接你吧,”她仿佛在那邊輕輕頓足,“罷罷罷,我半小時后到你家。”她挂了電話。
  我就像吃了一帖十全大補劑似的,個個毛孔都舒服熨帖起來,過去那些日子里受的怨气,竟也不算得什么了,凡事有個出頭的人才好,現在羅太太把這件事攬到身上,我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穿好衣服在樓下等羅太太,她非常准時,開一輛白色日本小車子,來到門口停下。
  我迎上去。
  她側側頭,斜斜向我看一眼。
  我坐在她身邊。
  她輕輕搶白我:“看樣子你要把黃家的親友全揍一頓才高興?”
  我響也不敢響,俯首無言。
  “你向你舅舅辭了職?”羅太太問。
  我委曲地說:“是,是,我不想借他的蔭頭,同事說我是皇親國戚,我要憑真本事打天下。”
  羅太太歎口气:“人家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自己一點主意也沒有?我說你像頭驢子,你信不信?”
  “信。”我据實說,她說的話哪還有什么商榷余地。
  她忍不住笑出來。
  羅太太今天又穿一件黑衣裳,料子柔軟服貼,腰間都是皺折,也不知是什么名牌子。脖子上一串指尖大圓潤的金珠,那晶瑩的光暈微微反映在她臉上,她那象牙白的皮膚益發洁淨美麗。頭發挽在腦后,發髻上插著一把梳子,精光閃閃。鑽石鑲成一朵花的模樣,如此俗的飾物,戴在她頭上,忽然十分華貴好看,羅太太真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羅太太都這种年紀了,尚有這般容貌,難怪溥家敏要死心不息地在她身邊幽云似的出沒,企圖在太初的身上尋覓她母親的過去。
  然而羅太太最大的万有引力尚不是她的美貌,而是她的溫柔。
  她對我說:“你別急躁,我帶你到我自己的家去,請你吃飯,你有什么話,可以慢慢對我說。”
  “你自己的家?”
  “是,我自己有一幢老房子,”她很為得意,“是老得几乎要塌下來那种,三千多尺大小,隔壁蓋大廈,想連我這邊也買下來,我不肯,留下它,有時想逃避一下,享受清靜,便去住上一兩天。”
  我納悶,難道那白色的平房還不夠清靜嗎,難道舊房子拆了不能再找一層新房子?她有非常稚气的單軌道思想,尤如一個孩子般。
  她將車子駛上半山,停在一條橫路上,我抬頭一看,面前是幢戰前蓋的洋房,寬大的露台,紫藤花低低地攀出露台,垂下來,還有一种白色紅芯不知名的花,夾雜其中。露台上挂著黃舊的竹帘,銀色的鉤子挽起帘子一半,在微風中搖晃,啊,整個露台像張愛玲小說中的布景,忽然有人探頭出來,是一個白上衣梳長辮子的女佣人,她听到車聲引身出來看,這不便是阿小的化身?
  我頓時樂開了怀,煩惱丟在腦后。
  羅太太笑眯眯地問:“我這個地方,是不是好?”
  我一疊聲,“好,好。”
  我跟她上樓,她解說:“一共三戶人家,我是業主,樓下兩戶都住老人家,儿女在外國,他們也樂得在這儿享清福。”
  佣人替我們開了門,屋內天花板很高,低低垂著古董水晶燈与一些字畫,老式絲絨沙發,一張配搭相宜的波斯地毯,一只大花瓶內插著大叢黃玫瑰。呵,玫瑰花并沒有老。
  我馬上跑去坐在沙發上,攤開了手臂,舒出一大口气,這地方有股特別的味道,遠离塵囂的。
  女佣人倒出一杯茶給我。
  羅太太對我說:“到書房來,你有什么委屈,盡管告訴我。”
  委屈,委屈?呵,是委屈。
  那間書房非常寬大,一体酸枝家具,一只青花大瓷盆中放著新鮮佛手,冒出清香,一角是全套最好的音響設備与一疊疊的線裝書,真是別致的對比。
  羅太太忙說:“書不是我的。”
  她開了音樂。我注意到牆上架子放著一只小提琴。
  “在這書房里,我度過一生最愉快的時光。”她說。
  “是嗎?”
  “嗯。”她說,“這原是我父親的書房,后來傳給黃振華,自他又輪到我。”
  我點點頭。
  那甜蜜的回憶,是溥家敏的大哥帶給她的嗎?我想問而不敢問。
  “好了,棠華,你可以說話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到底為何辭職,為啥打人,你說一說。”
  我想了一想,答:“我信心不足,想霸占太初獨歸自用,又沒有那种膽量,因此心中矛盾。”
  羅太太膘我一眼,笑了:“你肯這么說,證明你是個聰明的孩子,還有得救。”
  我說:“我怕,我會失去太初。”
  “失去的東西,其實從來未曾真正的屬于你,也不必惋惜。”
  “可是我与太初在美國的時候——”我心頭一陣牽動,說不下去。
  “那段時間已經過去,留為回憶,好好珍惜。”
  我低下頭。
  “是不是得不到的東西一定是最好的?”羅太太問。
  我絕望地問:“太太,可是我真要失去她了?”
  “她不是已經跟你們議定婚期了嗎?”
  “离明年春天還有一大段日子,溥家敏又天天出現在她面前,我倒是不怕那些同年齡小子,我缺乏的他們不一定有,但是溥家敏已經有五個孩子,他竟如此……他妻子不管管他。”
  “妻子怎么管得了丈夫的心?”羅太太淺淺笑,“棠華,你也太天真了。”
  “他是不是追求太初?”
  “是的。”
  “太初的反應如何呢?”
  “我不知道。”
  我心急如焚,“太太,你總應該看得出來的。”
  她歎口气,“我最不懂得鑒貌辨色,什么人對我好,我也不知道。你也許不相信,我是很糊涂的,這种事情,你舅母最精明。你要是不能豁達地等事情明朗化,最好是在她身上尋找蛛絲馬跡。”
  我說:“你沒有失去過,不知道失去的痛苦。”
  “我沒有失去過?”羅太太苦笑。
  “呵,對不起,太太。”我忽然想起溥家的大少爺。
  “我失去太多太多,”她歎口气,“十七歲我第一次失去愛人。”
  我吃一惊,我并不知道這回事。
  “他娶了別人,拋棄了我,”羅太太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以后我沒有見過他。”
  “什么?”我不相信耳朵,“舍棄了你,娶了別人,以后你沒有見過他?你不會再見到他了,他早已后悔至死了。”
  “你也會講這樣浮滑的話?”她又笑了。
  可是我實在是由衷的。
  “不過我得到的也很多,”羅太太說,“德慶對我多好,我們相處得极愉快,足以抵得那失去的,況且我們為失去的痛心,不外是因為不甘心离開那最好的東西,至親愛的人……我老是把事情反過來想,既然得到過,已值得慶幸了,有些人一輩子也未曾經歷過呢。”
  “太太,你真豁達樂觀。”
  “溥家明說的,我們應該細數我們目前所得到擁有的一切,棠華,最寶貴的生命。”
  我握著自己的雙手,“太太,与你一席話,胜讀十年書。”
  “下星期我生日,如果太初不來,你來吧。我保證你一到,她也跟著來。”
  “是,太太。”
  女佣人走進來,“太太,開飯了。”
  小菜精致清淡,出乎意料,羅太太吃得很多,一點不像時下摩登女性,喝茶都不敢加糖,巴不得活活餓死殉道——愛美之道。”
  羅太太最自然不過,她的一切都是天賦的,沒有一絲做作矯情,這樣的人,即使不是長得万分美貌,也討人喜歡。
  飯后她的化妝有點糊,她也不去補粉,与我在露台上喝龍井茶。
  我指著露台上那种小巧有紅芯的花,不經意地問:“這是什么花呢?”
  “這嘛,”她笑一笑,“這花叫作‘滴血的心’。”
  我立刻呆住了。
  那白花,花瓣上圓下尖,裹在一起,真像一顆小小的、洁白的心,花芯吐出尖端,血紅的似一滴血。
  我們的心,都有過滴血的時候,傷口或許好了,但是疤痕長留。
  羅太太屋里的一切,都是為做夢的人所設。那些曾經流過淚、傷過心、失去過、有回憶、有感情的人,來到這里,賓至如歸,因為這屋子的女主人,是最最至情至圣的一個女人。
  我深深地感動,不能自己。
  “我送你回去。”她放下茶杯,“听我的話,做人無論如何要開朗。”
  “是,太太。”
  “明天還上班吧?”
  我點點頭,歎口气,“不幸明天太陽依舊升上來,花儿照樣的開,周棠華還是要上班。”
  “找到更好的工作才辭職不妨。”她笑一笑說。
  她把我送回家。
  一連六日,我循規蹈矩地上下班,不發一語,太初不給我電話,我也不打去。
  周末是太太生日,我決定獨自赴會。
  星期六上午太太親自提醒我,叫我早點去,說下午已經有人搓麻將了。我到花店去搜購黃玫瑰,一共四打,捧在手中上門去。
  羅太太親自來替我開門,“謝謝,謝謝”,她滿臉笑容地接過了花,拍拍我肩膀,招呼我進屋。
  一進客廳,我發覺茶几、飯桌、地上,滿滿堆著的都是黃玫瑰,我顯然并不是別出心裁的一個人,加上我買來的四打,恐怕連浴室都要容滿了。
  溥家敏還沒到,我只見到他六個安琪儿似的孩子。他妻子也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她,溥太太是個得体的淑女,六個儿女依偎在她身邊,使她有慈母的圣洁光輝。
  在這間屋子里聚會的,都是上上人物。
  羅德慶爵士穿一套深灰條子西裝,溫和地站在一邊笑。
  太太的打扮出乎意料鮮艷,紫紅絲絨裙子,兩只袖子上嵌著緞子的花朵,一雙同色麂皮鞋,大鑽石耳環。
  黃太太對我笑說:“我這個小姑的穿戴,与任何女子相比毫不遜色。”用手肘碰碰我腰部,擠著眼睛。
  黃振華過來說:“人齊了?咱們有歌唱表演。”
  我不安地說:“太初還沒到。”
  話還沒說完,門鈴一響,男仆去應門,進來的便是太初与溥家敏,他顯然是去接她的。
  我則轉了臉,溥家敏也不避諱一下,他妻子孩子都在此地呢,心中又不快起來。
  黃振華眉開眼笑,“過來過來,大家听我們歌頌壽星婆。”
  他去把溥家的孩子排成一行,舞動著手臂作指揮狀,孩子們先是小聲咯咯地笑,然后張口開始唱:
  coc1太陽下山明天照樣爬上來
  花儿謝了明年還是照樣的開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coc2
  聲音清脆甜蜜,歌詞幽默活潑,唱畢還齊齊一鞠躬,笑得我們軟成一堆,連太初都忍不住放松了緊繃的臉,羅爵士則搖頭大笑。
  我從沒有听過有人敢以這樣的一首歌去賀女人的生日,我只覺得別出心裁,這一家人可愛到巔峰。
  气氛馬上松弛下來。
  太太疊聲說:“你們就會糟蹋我,連我生日也不放過我。”
  在一片暄鬧聲中,我避到游泳池邊去坐著。
  泳池的水面上浮著一片片黃葉,別有風情。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抬起頭來,看到羅太太的臉,雪白的皮膚上一顆眼淚似的藍痣。她說:“你孤獨頭似地坐在這里干什么?”
  “避開溥家敏,見了他巴不得把他扼死。”我咬牙切齒地說。
  太太還想說話,羅爵士來喚她。老先生雖然一頭白發,卻是風度翩翩,言語又庄諧并重,与咱們并無代溝。
  太太轉頭跟他說:“小兩口在鬧意見呢,芝麻綠豆的事儿化得天那么大。”
  羅爵士說:“他們有的是時間,有什么關系?我与你卻得連耍花槍的功夫都省下來,誰讓我們認識得遲?”
  太太仰起頭笑,她的下巴還是那么精致。
  羅爵士說:“讓他留在此處思想他那維特的煩惱吧。”
  他們离去。我苦笑,躺在帆布床上,閉上眼睛。
  一陣輕盈的高跟鞋聲,在鵝卵石小路上傳來,我認得出這腳步聲,“太太。”我輕輕說。
  回答是一聲冷笑。
  這聲音縱然相似,也不是太太,太太不會冷笑,這是太初。
  該死的太初,倘若她也像她母親,任憑丈夫指使,豈不是好!我睜開一只眼睛,果然是太初站在我面前,即使是嘴扁扁,她還是那么美麗。
  “這下子你還叫她‘太太’,過一陣子,就好升級叫她為玫瑰了!我且問你,你日日夜夜纏住我母親干什么呢?”
  我一愕。我纏住太太?
  “你不要臉!”太初啐我。
  我連忙打開另一只眼睛,莫名其妙地看著她。
  我還來不及回答?她一轉身走掉了。
  喂,喂,這是怎么一回事?
  局勢簡直千變万化,事情怎么變成這樣了?
  在以后的時間內,太初不再与我說話,我們像捉迷藏似的在人群中躲來躲去。
  我抓得住她便說一句:“人家溥太太就在這里,你也不檢點一些。”
  她恨恨地跳腳,“你瞎說些什么?”
  我報她以冷笑,溜開了。
  隔了一會儿她又會閃到我身邊說:“你不過是希望我會讓你搓圓搓扁,告訴你,不可以!”
  我立刻反唇相譏:“你已經變得青面獠牙,你照照鏡子去。”
  太初的眼睛差些沒放出飛箭射殺我。
  我們要斗到几時呢?我躲進書房去。
  在那里,溥太太帶著大女儿在彈琴,一下沒一下,那曲子叫《如果愛你是錯了》:
  coc1如果愛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如果生命中沒有你
  我情愿走上錯誤的道路一生……coc2
  在長窗的掩映下,与感情應沒相干的太太与小女孩竟然在奏這樣的一首歌,呵,說不出的浪漫与凄艷。
  我依偎在門旁,輕輕咳嗽一聲。
  她倆轉過頭,一式秀麗的鵝蛋臉,母女非常相似,她們的美是沒有侵犯性的、溫和的,跟太初的美不一樣。
  溥太太站起來招呼我。
  那女孩獨自彈下去:
  coc1媽媽說這件事真是羞恥 簡直是不名譽
  只要我有你在身邊我可不管人們說什么
  如果愛上你是錯了
  我才不要做對
  我不要做對
  如果那意思是晚上獨自睡覺
  我不要//我不要做對……coc2
  小女孩彈得那么流暢,我怔住了。
  “美麗的曲子,是不是?”溥太太輕輕問。
  我點點頭。
  “她父親教會她。”溥太太說。
  我苦笑。
  小女孩自琴椅上跳下,擺動著淺藍色的紗衣,自長窗走到花園去玩了。
  溥太太輕輕說:“愛情是可怕的瘟疫,是不是?”
  我點點頭。
  “我是一個平凡的女人。”她的聲音低不可聞,“我只知道愛也是恒久忍耐。”
  小女孩在花園外叫媽媽,招手喊她,溥太太應著出去了。
  我心中万分苦澀。
  我顯然完全知道發生什么事,然而又怎樣呢?
  我坐在鋼琴面前。
  良久,我學著彈剛才的歌,叮叮咚咚。
  可是太初冷笑著探頭進來,罵我,“不要臉,居然搞到琴韻寄心聲。”
  我彈起來,“你才不要臉,搞得人家夫妻反目。”
  太初咬牙切齒,“好,周棠華,你嚼蛆來欺侮我,爸在的時候你敢?”
  我罵她,“你爸沒了,你的良知也沒了。”
  她眼睛都紅了,“我不要再見你,周棠華,我以后不要再見你了。”
  “好得很,咱們就這么辦。”我下了狠勁。
  她轉頭走。
  沒一會儿黃振華走進來,“棠華,你跟太初吵什么?婚期都訂下了,還吵架?”
  我臉色鐵青,“那婚期怕得取消了。”
  “棠華,你這小子——你們到底搞什么鬼呢?”
  “你是不會明白的,舅舅。”
  “是,我誠然不明白,他媽的!”黃振華忽然罵一句粗口,“你們這群人,廢寢忘食地搞戀愛,正經的事情全荒廢了,就我一個是俗人,死活挂住盤生意——”
  黃太太瞪他一眼:“你在罵誰呀你?人來瘋。”
  黃振華馬上收聲,噤如寒蟬,我忍不住搖頭,舅舅何嘗不怕舅母,他以為他自己是愛情免疫者,其實何嘗不為愛情犧牲良多。
  我取了外套,跟太太道別。
  “你怎么不吃晚飯?”太太問,“有你愛吃的八寶鴨子。”
  “我頭痛,最近身体各部分都發痛。”我埋怨。
  “呵,”太太很同情,“怕是水土不服呢,棠華。”
  黃振華冷笑:“別心痛就好了。”
  我喃喃說:“心絞痛。”滴血的心。
  太太說:“那么早點回家休息。”
  黃振華說:“你听他的,他哪里是累。”
  我恨舅舅不給我一個下台的机會,再加心情不安,一下子就上車回去了。
  回到家,母親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她說她有話跟我說。
  我擠出一個笑容,“家法伺候?”
  “你瘋了你,棠華?”她厲聲問。
  “我沒有瘋,母親大人,你有話慢慢說。”我分辯,“沒有人會承認自己是瘋子。”
  “你在追求你的丈母娘?”母親的聲音尖得可怕。
  我益發詫异,“你從哪里听來的謠言?”
  “你不用理,只說是不是真的。”
  “啊,母親,自然不是真的,她再美也還是我的丈母娘,這誤會從何而起?”
  母親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儿子,可是你也總听過曾參殺人的故事。”
  “是誰要害我?你告訴我,這故事是怎么傳出來的。”我大力在桌上拍一下,令得茶壺茶杯全跳起來,“我必不放過他。”
  “你就避避鋒頭,別跟那美麗的羅太太單獨進進出出的,好不好?難怪最近太初都不來了,想必……”
  “你別搞錯,太初來不來是另外一件事,”我鐵青著臉,“她變了,她根本沒心思与我結婚,眼前有更好的,她就——”
  “你亂說!”一個女子的聲音自房內傳出來。
  太初!
  她扑出來,可不就是太初。
  “你怎么來了,你應該在舞會里呀。”我說。
  我說:“你益發能干了,你連奇門遁甲都學會了。”
  “我若不來,豈不是讓你在媽媽面前用話垢了我?”
  我冷笑,“我明白了,說我追太太那謠言,是你傳出來的。”
  “胡說,”太初漲紅了臉。
  “住嘴!”老媽暴喝一聲。
  我与太初停了嘴。
  “太令我失望了,太經不起考驗了,未婚夫妻一天到晚吵架,你們累不累?”
  我不出聲,在母親面前,我總是給足面子給她。
  “不過,”老太太忽然和顏悅色起來,“你們兩個人肯一起赶到我面前來分辯,這證明你們心中還是放不下,是好現象。”
  這句話說到我心坎里去。放不下,豈止放不下!我斜眼看太初,她小臉煞白,雖是如此,側面的線條還是美麗得像一尊雕像。
  我歎口气。
  我說:“你這話從何說起?我怎么會跑去追求丈母娘?我難道不想活了?這根本是一場誤會,我看有人不想我們生活得太愉快倒是真。”
  “那么你又相信我跟溥家敏有囉嗦?”太初發話。
  “他追求你是實,你沒有拒絕他也是真,我有冤枉你嗎?”我怒火暴升。
  “他是我們家親友,我如何視他是陌路人?”太初搶白我。
  我冷笑,“倒是我不講道理了?”
  “根本就是。”
  “溥家敏与你黃家非親非故,他有妻有子,你沒有見到溥太太痛苦的表情?你不覺得溥某對你傾心?”
  “不但不忌諱,你還間接鼓勵他,這筆帳怎么算?”我說。
  “所以說你根本不明白!”太初說,“我要是避開他,更加令人疑心。”
  “哈哈哈,”我皮笑肉不笑,“我從未听過比這更好笑的笑話。”
  太初說:“你笑死了算了。”
  老媽說:“太初,我只有這么一個儿子,也只有你這么一個媳婦,你們互相別詛咒了好不好?”
  “你從此刻就不准再見溥家敏。”
  “我不讓你見太太行不行?”她反問。
  “太太是我岳母,咱們一家人,溥家敏算老几,他也來軋一腳?”我把聲音提高。
  房門一打開,黃振華太太推門出來。
  我嚇得張大了嘴巴,“我的天,我的睡房變了乾坤袋,里面還躲著多少個人?”
  黃太太說:“我出現了,你就該收口了,”她和藹地說:“還吵什么呢?”
  “舅母,”太初扑過去說:“他這么糊涂——”
  “再糊涂——誰叫你愛他呢?”
  太初沒有聲,過了一會儿,她忽然說:“咱們在圣荷西的時候,非常快樂,從來沒有這么复雜的事,現在他怪我,溥家敏怪我,溥太太也怪我,媽媽也不高興,我變了豬八戒照鏡子,怎么照都不是人,我不喜歡香港。”
  “太初!我們回去吧,我不要年薪三十万了,我不要成為第二個黃振華,我沒有這种天份,”我激動地說,“太初,倘若賺得全世界,而失去了你,還有什么意義呢?”
  “我完全應付不來這里的生活,棠哥哥,你跟媽媽說一聲,我們回去吧。”太初說。
  我們的手又緊緊握在一起。
  媽媽眼睛濡濕,點點頭,“好,結了婚你們馬上走,做外國人去,只要是快樂就好了,十億中國人不見得不能少你們兩個。”
  “媽媽,”我說,“我与太初都是普通人,我倆經不起試練,不要說擱在曠野四十天,四天我們就完蛋了。請你原諒我們,我在港耽擱下去,只怕我們兩人都沒有好結果。”
  “得了得了,”媽媽說,“我看這半年來你們倆也受夠了,各人瘦了三十磅。”她掏出手帕來抹眼淚。
  太初說:“真對不起,媽媽。”
  “你自己的媽媽呢?”老媽問。
  太初臉色有點僵,不回答。
  黃太太在一邊說:“她旁騖甚多,不打緊的,又是個時常走動的人,她要見太初,自然見得到。只是太初——你舍得香港這一切繁華?”她攤攤手。
  “我不舍得,”太初老老實實地說,“我喜歡夏天坐船出海,我喜歡這些舞會,我也愛穿美麗的衣裳,戴精致的首飾,但比起這些,棠哥哥更為重要。我跟他嘔气的這些日子里,并不開怀,我不爭气。舅母,我無法成為香港上流社會的名媛,我應付不來,我覺得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像回去念滿學分畢業,像跟棠哥哥結婚,住在一間大屋子里,養五個孩子,每個孩子養一只貓。舅母,我想我像爸爸,我永遠不會成為第二朵玫瑰花,我想我是一株樹。”
  大家呆呆地听著。
  我的房門慢慢推開,出來的竟是溥家敏。
  我想問:“房里到底還有誰?”但一切已不重要了,我已明白太初的心,最重要是她不變的心。
  太初說:“每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天下沒有白白得來的東西。在太太這里,我的代价是失去自己与失去棠哥哥,失去其中一件都不可以,何況是兩件。不,我不能同時沒有棠哥哥又沒有自己。”
  太初挺了挺胸膛,“我們回美國,這里留給太太,她适合這里。”
  舅母抬頭看見溥家敏,輕輕跟他說:“你明白了吧,我跟你說過,太初是她自己,太初不是玫瑰的影子。”
  溥家敏臉色蒼白,失魂落魄地站在一角。
  舅母說:“家敏,你現在清楚了吧?”
  溥家敏低下了頭,看到那么英俊的男人,臉上有那么憔悴的表情,真叫人難過。我再比我自己刻簿十倍,也說不出諷刺的話。
  太初開口:“我也想這么說,其實溥太太是最适合你的人——”
  黃太太朝太初丟一個眼色,太初不出聲了。
  溥家敏的臉轉過去,并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我們都難過地看著他,他把頭轉過來,輕輕說:“諸位,我想我要回去了。”
  黃太太說:“我与你同走。”
  他倆打開門就走了。
  我与太初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顧不得那么多,就當老媽的面,表示親密。
  我低聲說:“許多人把戀愛、同居、結婚分為三樁事來進行,各有各的對象。但太初,我們是幸運的,我們又戀愛又同居又結婚。”
  太初依偎在我胸前。
  “最主要的是,”我說,“我們承認自己是弱者,何必要試練自己?我們情愿活在氧气箱中一輩子。”我問太初,“是不是?”
  沒過多久我們就結婚了。
  婚是在香港結的,太初穿著糖衣娃娃似的禮服,雪白的紗一層一層,頭上戴鑽石小皇冠,低胸,胸脯上挂一串拇指大的珍珠項鏈,真怕珠寶壓得她透不過气來。
  然而她是那么美麗,娶妻若此,夫复何求。
  給她一根魔杖,她就是卡通神話中的仙子。
  一到注冊處,人人的目光降在她身上,不能轉移,目瞪口呆。
  父母笑得心花怒放,兩老擠眉弄眼,無限得意。
  可是當我丈母娘出現的時候,呵,大家的心神都被她攝住,不能動。
  她不過是穿著一件月白色的絲棉旗袍与一件同色貂皮外套,臉上有股凝重的光輝。她依靠在羅爵土身邊,眼睛卻朝我們。
  我們都愛她,就當她是件至美的藝術品,心中并無褻瀆之意。
  我傾心地看著太太,這個偉大的女人,美了這么些年,還不肯罷休,轟轟烈烈地要美下去——怎么辦呢?
  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難題。
  黃振華興高采烈地發著牢騷,“好了,太初的畫展下個月開了,是沒問題,可是畫家本人卻不在香港,有沒有更別出心裁的事?”
  隔一會儿:“如今的年輕人太懂得享受,根本不想競爭与接受挑戰。”
  又說:“記者們都聞風而來……”
  觀禮的人都有數十個,都擠在一間宣誓室中,熱鬧非凡。
  好不容易簽了名,滿頭大汗地擠出注冊處,黃振華說:“預備了一個小小的茶會,勞駕你們移一移玉步。”
  我与太初面面相覷,只得登了車,跟著去。
  那個“小小的茶會”,客人有五百名以上,衣香鬢影,太初換了准備好的衣裳,偷偷告訴我“我很累。”
  我連忙警告她:“你可不准問‘完了沒有’,据說宣統皇帝坐龍廷的時候,一直說累,太監安慰他說:‘快了快了,完了完了。’清朝可不就完了?你當心你嘴巴。”
  太初彎下腰笑。
  我吻她的臉。這太初,是大學時期的太初,我的太初。
  等到客人滿意地离去,我們真是筋疲力盡。
  太初拉著“可宜”的裙子就往椅子一坐,腳擱茶几上。
  我看到她鞋子,跳起來,“球鞋!原來你一直穿著球鞋?”
  “不行啊!”我叫,“我的腳如穿高跟鞋站那么久,簡直會破掉。”她呼呼地笑。
  我過去呵她的痒,兩人倒成一堆。
  黃太太見到,歎气說:“一万八千元一件衣裳,就那么泡了湯。”
  我扶太初起來,出力一拉,袖子上“撕”地一聲,不見一半,我們又笑。
  黃太太笑說:“啐,啐,回去圣荷西穿球衣球鞋吧。”她實在是替我們慶幸。
  可是溥家敏呢,一整天都沒見到溥家敏。
  “他沒有來。”黃太太輕描淡寫地帶過。
  啊,溥家敏真是千古傷心人。
  因為心情太好的緣故,我怜愛我的仇敵。
  “他怎么了?”我問道。
  黃太太微笑,“每個人活在世界上,總有一個宗旨,否則如何過了一個沉悶的日子又一個沉悶的日子,有些人只為卑微地養妻活儿,有些人為升官發財。而溥家敏呢,他為追來一段虛無縹緲的感情,你們為他難過嗎?不必,他不知道在這里面得到多少痛苦的快感,這簡直是他唯一的享受,放心吧。”
  黃太太簡直是一具分析感情的電腦,什么事經她一解釋,馬上水落石出,我開始了解到黃振華的痛苦。
  太初是最适中的,她性格在她母親与舅母之間。做女人,能夠糊涂的時候,不妨糊涂一點,靠自己雙手打仗的時候,又不妨精明點,只有太初具這個本事。誰能想像黃玫瑰有朝一日坐寫字間呢?又有誰相信黃振華夫人肯一心一意靠丈夫呢?但太初真的能文能武。
  得到太初,真是我畢生的幸運。
  回到美國,我們住三藩市,我找到一份普通但舒服的工作。太初繼續念書,課余為我煮飯洗衣服。
  我常常告訴她,“你看你的福气多好,老公賺錢你讀書,多少洋妞得賺了錢來供老公讀書呢。”
  太初含笑,然后說:“多謝指教,多謝指教。”
  黃振華先生自香港叫秘書速記,寫了一封長達五張紙的信來,主要是告訴我們,太初那個畫展如何成功,有一個神秘的客人,買了她十張畫之多。
  我扁扁嘴說:“有什么神秘?這人八成是溥家敏,買了畫回去,飯廳挂一張,廁所挂一張……哼!”
  太初抿著嘴笑,一雙眼睛在我的臉上溜來溜去。
  我老羞成怒,咆哮道:“快到廚房去做飯,肚子餓了。”
  太初很會做人,一溜煙地進廚房去了。
  我不好意思,連忙跟進廚房,搭訕地說:“近來萊式益發做得好了,是照這本烹任書做的嗎?唔……南施魯菜譜……”我忽然歉意起來,“從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的畫冊到南施魯的菜譜,太初……”
  太初轉頭過來,瞪著她那美麗的大眼睛,“但丁加畢利奧羅昔蒂?那是什么東西,一种意大利新家具?好難念的名字!”
  噢,太初。
  我們在廚房內擁抱良久。
  我們的故事到此為止,也應該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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