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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傍晚,他到大學去找妹妹。
  宿舍是舊建筑,燈火通明,光洁長條木地板,走在上面,閣閣閣響。
  明珠在休息室溫習,面前堆滿了書本筆記以及一部手提電腦。
  看到他,她高興地站起來招呼。
  “外邊下雨?”
  “不,我剛洗了頭。”
  她陪他走到走廊上去說話。
  “快考試了吧?”
  “已經在考,晚晚夢見試題派下來一條也看不懂。”
  “真可怕。”年輕人笑,原來象牙塔里也有煩惱。
  “你有無噩夢。”
  “沒有。”
  “你真幸運。”
  可是,年輕人想說,我天天就是生活在噩夢里。
  “你想去掃墓?”
  年輕人點點頭。
  “我陪你。”明珠轉過頭去。
  “不,待考完之后我再來約你。”
  他把新電話地址連一疊鈔票給妹妹。
  “我還有。”
  “隨便買些什么,請同學喝香按。”
  “酒不能帶到宿舍里。”
  他笑笑,“我走了。”
  明珠一直送哥哥到門口。
  年輕人把車駛進市區,買了一些日用品,他并不疑心有人跟蹤,也沒前后留神,公眾場所人擠人,根本防不胜防,不如听其自然。
  非得沉得住气不可。
  有沒有害怕過?有,不是現在,是六年前,十八歲,父親剛辭世,拖著生病的母親,年幼的妹妹,生計無著落,借貸無門之際。
  之后,再也沒怕過。
  最食人的猛獸是逼人的生活,現在,他無牽無挂,即使有什么三長兩短,妹妹也有足夠生活費用。
  他相信他會看到她大學畢業,找到理想職業与對象。
  她會得丰盛的嫁妝,對生活她不用操心。
  無論受過几許侮辱,他始終感激一個人,他們叫她導演,絕對有充分理由,她要是看中了誰,就像導演塑造演員一樣,那小子稍假時日就會成為旅行社的明星。
  她教他進修,“開口粗俗,面孔英俊也不管用,至少要有大專程度,客人鄙俗,那是她們的事,你管你照行規行事。”
  她一直把最好的客人介紹給他。
  開了門,他走進新的家。
  客廳整面長窗看得到蔚藍色的海港,這幢三千平方尺的頂層公寓時值不菲,是李碧如的私人物業。
  他暫來借住。
  想必是她借個藉口把他搬到比較高貴的地段來,因她不慣在他住的區域出入。
  剛想關上門,有人打招呼:“新鄰居?我姓王。”
  年輕人抬起頭來,是一名艷女,身段好得不得了,穿粉色格子短褲、高跟拖鞋,白色小背心在腰際打一個結,露出一截腰肉,所有衣服都不夠大,繃在身上,可是她全身沒有一寸贅肉。
  年輕人點點頭。
  她怪羡慕,“你那座方向好,對海,我那座面山而已。”
  年輕人笑笑,也已經夠好了,寶貝。
  她上下打量他,“是租還是買的?”
  剛好電話鈴響了,救了他。
  他的芳鄰說:“我的是買的。”非常自豪。
  年輕人禮貌地說聲失陪,關上門,去听電話。
  是她問他可喜歡新地方。
  他答十分好。
  家具簡朴,完全照他的意思,同舊居差不多。
  她沒有提任何條件。
  有些客人就沒那么大方,起碼會提醒他“這個地方,是無論如何不可招待女客”等。
  正在挂襯衫,有人敲門,年輕人一看,仍是剛才的王小姐。
  “可以過來看看嗎,我好想換到這一邊來。”
  年輕人只得讓她入內參觀。
  她一走到露台上,“景色真美。”
  他站在她身后。
  局外人看到那樣年輕的俊男美女,怎么會料到他倆干的是什么營生。
  這時,他們已經明白彼此是同道中人。
  王小姐輕輕忠告年輕人:“記得叫她過戶,”停一停,“是位她吧。”隨即吃吃笑。
  幸虧沒有久留,看了一回風景,婀娜地离去。
  年輕人覺得她有點面熟。
  倘若拍過電影,身价又高些,好歹是個明星,有別于一般庸脂俗粉。
  過一刻,屋主人捧著一盆蘭花上來。
  那王小姐已換了衣裳,出外赴約,車匙套在食指上不住轉動,笑著与年輕人打招呼。
  她問:“認識她嗎?”
  年輕人想都不想:“從來沒見過。”
  “是電影明星王妃。”
  “我一向不看電影。”
  “她朝你笑得很熟絡。”
  “或許人注重禮貌。”
  她笑了,從未見過那樣滴水不入的人。
  過片刻她仍然沒放松那個話題:“你可覺得她漂亮?”
  他据實答:“不,我很少覺得异性長得美。”
  “因為你自己長得太好看吧?”
  “沒有的事,我無暇兼顧。”
  她把蘭花放在窗台近陽光之處。
  年輕人說:“樓下有室內泳池,我陪你去游泳。”
  她气妥,“我一直沒學好過游泳。”
  “能游水嗎?”
  “不能,只可以抱住浮板游。”
  “那已是七成工夫了,來。”
  “我沒有泳衣。”
  “誰說要泳衣!”
  “誰說要泳衣?”
  “裸泳!”
  “我從來不做那樣的事。”
  他穿上短褲,給她一件長T恤。
  泳池里只有一兩個洋童,水溫略高,可是非常舒服。
  年輕人真的教起游泳來,他用手輕輕托住她身体前進,她懵然不覺他已經放開手,一直努力往前游,忽然看見他在兩公尺外朝她笑,一惊,即時沉下水,喝了一大口水。
  他連忙過來扶起她。
  她抬起頭,“今天已經足夠,你看我頭發与化妝都一團糟。”
  他打量她,“看上去沒什么不對。”
  “叫我們中年太太浸入水中,真需要很大勇气。”
  年輕人覺得好笑。
  她在水中打一個滾,“真暢快。”
  洋童一個水球飛過來,年輕人一個反手打回去,洋童大樂,示意他加入耍樂,他擺擺手,洋童發出失望噓聲。
  年輕人怕他們無禮,連忙上池畔揚開大毛巾待女伴上來。
  他把她裹在毛巾里。
  她走到尼龍椅那邊去。
  一個洋重過來問:“你媽媽不讓你同我們玩?”
  年輕人停睛一看,發覺那十二三歲的女孩人小鬼大,朝他眨眼。
  他一言不發走開,如今,十多歲也已懂得很多。
  他過去同她說:“改天我們出海去。”
  “我怕冷。”
  年輕人溫柔地說:“你比你想象中勇敢得多。”
  返回公寓,他幫她吹干頭發。
  “噯噯噯,你不能按著我頭一個勁儿亂吹。”
  “這樣快。”
  “我是女人,要用發卷。”
  “才不需要,我自有主張。”
  他替她梳松頭發,“看,你一直打扮得太老气。”
  她看到鏡子里去,有點吃惊,有點意外,頭發蓬松的她居然不難看。
  她低下頭,感激地說:“謝謝你。”
  年輕人笑笑不語。
  “生活中沒有你不知怎么辦。”
  他看著她,“我不大會講話,不過,我還是要說你是言重了,未認識我之前,你也生活得很好。”
  “不,太空虛了。”
  “因為沒有人有空陪你。”
  她訕訕的說,“早上起來,漫無目的,根本不知做什么好,有一次特地出門去約會計師吃飯……每個人都那樣忙。”
  他好奇:“你可有正式工作過?”
  “正式支薪?從未試過。”
  年輕人笑笑,“很痛快,流汗的感覺會使你滿足。”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年輕人不欲回答。
  “你不用故意隱瞞。”
  他笑笑,“我怕我們一開始講話會一發不可收拾。”
  “你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在一間辦公室做信差,兼替同事倒咖啡。”
  “后來是怎么轉的行?”
  “被導演無意中發掘。”
  “有無抗拒?”
  “嗨,這是什么,這是研究我身世?”他笑,“我已經說得太多。”
  她非常固執,“告訴我。”
  “那時家里需要錢,母親病了一段日子,妹妹的學費、房租水電……”
  “父親呢?”
  “他已辭世。”
  “啊,所以你一早要當家。”
  “是,我從未正式后悔過,頭一年的收入全部用在家里,母親藉此搬入私家醫院,由護士照料,錢在某些時候非常受用,她去得十分安樂。”
  “令堂沒有痊愈?”她吃惊。
  “沒有,”年輕人低聲說,“妹妹在同年考進大學。”
  她不再說話,躺在沙發里,眼睛看著他。
  年輕人握著雙手,垂著頭,訕笑道:“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了。”
  “第一個客人是什么人?”
  年輕人躺下來,雙臂枕著頸后,“我不記得了。”
  “真的不記得?”
  “我選擇忘記。”
  “因為恥辱?”
  “不不不,怎么可以這樣說,客人即老板,都對我生活有貢獻,我徹頭徹尾由衷感激所有人客。”
  “你十分有職業道德。”
  “我同你說過,我是自愿的。”
  “你妹妹可知你職業?”
  “她不知,可是她很明白,一個大學生第一份工作,月薪不過万余元,哥哥的优差,非同凡響,一定是偏門生意。”
  她看著他,倦慵地說:“你怎么會長得那么漂亮。”
  他也看著她,“喂,已經談了半天,肚子餓了。”
  “好,我們出去吃頓得了。”
  第二天,年輕人在電梯里碰到王小姐。
  她老實不客气走近,撥動他外套領子。
  鶯聲嚦嚦地說:“原來,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中國人。”
  年輕人好不尷尬,退后一步。
  那女演員看著他,“你居然還會臉紅,”她摸摸自己的面孔,“我不行了,臉紅不是可以扮得來。”
  年輕人退在電梯一角,一味笑,不想得罪這名美女。
  “那位李女士,是你的朋友吧,傳說,你能叫女性……那真是難得的,”她笑,“我都想試試。”
  電梯門打開,年輕人還能有禮貌地讓她先走出去。
  她回過頭來,疑惑地說:“你真的可以——”
  外頭汽車響起號來。
  她匆匆扭著腰出去了。
  年輕人一邊耳朵麻辣辣的發熱,這种恥辱,是他一直不能習慣的一件事。
  他開動車子,駛到街上,勁風扑面,隔了很久,心情才平靜下來。
  約了明珠在碼頭等。
  她總是那么准時,上得車來,告訴兄長,“終于考完了,有一兩張試題頗難。”
  “我對你有信心。”
  短發圓臉的她笑笑,“假如我打算往外國升學呢?”
  “我希望你早日結婚生子。”
  明珠靦腆地說:“我志不在此。”
  “無論怎樣,我支持你。”
  “那將是一筆可觀的費用。”
  “不妨,讀多少年亦不成問題。”
  “謝謝你。”
  到了山頂,找個地方停好車,他与妹妹拾級而下,真是步步為營,一邊數著號碼,終于找到要找的墓穴。
  明珠放下一盒小小毋忘我。
  兄妹深深鞠躬。
  年輕人輕輕問:“母親可看得見我們?”
  明珠平和地回答:“我認為不,人死如燈滅,心身不再操作,否則仍須擔憂惊怖。”
  “你說得對,明珠。”
  “無知無覺才叫永息。”
  年輕人低下頭,“我十分想念母親。”
  “那是一定的,我們為她所出,在她子宮孕育,總有所牽連。”
  他看著妹妹,“你的智慧遠胜于我。”
  “學堂里學來的東西不外如此,出來找生活,靠的是街頭經驗。”
  年輕人不語。
  “書讀得多了,總有包袱,又得為生活妥協,徒然弄得像個四不像,許多講師与教授都如此。”
  兄妹再深深鞠躬。
  地方擠逼,几無容身之處,他倆只得离去。
  明珠說:“將來,如有机會到外國定居,必定把先人骨灰也帶走。”
  “你仿佛已決定飛出去。”
  “是,我對此地并無太多感情,發生過太多不愉快,一點好的回憶也無。”明珠的聲音漸漸低下去。
  年輕人搭住妹妹肩膀,輕輕拍兩下。
  他們沿著狹窄通道上去。
  “送我到市區得了。”
  “朋友們對你好嗎?”
  “當然好,我是极為疏爽的一個人,”妹妹笑,“功課本子隨便借,又天天請客。”
  “人家來找你,是你的面子。”
  分手前他与妹妹擁抱了一下。
  車子里的電話響了。
  “中國人,我是小郭,你來一下好不好,我在皇冠鑽飾店。”
  年輕人十分訝异,“我就在附近,好不湊巧,停好車即可赶到,什么事?”
  “來了再說。”
  一走進店里,小郭便迎出來,皇冠是一間小小珠寶店,相當出名,它專售古董首飾,亦即是二手珠寶,亦代客賣買收購修理,小郭在該店兼任保安經理。
  小郭一見年輕人即說:“謝偉行在經理室。”
  年輕人不置信,“她犯了什么事?”
  “偷竊,人贓并獲。”
  “叫她把貨物買下來好了。”
  “中國人先生,那樣做是不對的,即是鼓勵他們賭一記:過不了關才付錢不遲,怎么可以!”
  “你想怎么辦,即時召警?”
  “她母親是大顧客。”
  “看,又礙著情面。”
  “是,生意越來越難做。”
  “把我叫來有什么用?”
  “你是她母親的朋友。”小郭笑嘻嘻。
  “被你這樣一嚷,全世界都知道了。”年輕人沒好气。
  “你去把她母親喚來。”
  年輕人坐下,“為什么一定要叫她母親來听教訓?打幼稚園開始,一見家長,就由母親代表,父親們去了何處?你我都知道她父親在本市,怎么樣,惹不起?”
  小郭看著年輕人,“把她令堂叫來,她會感激我們,把她父親叫來,她會憎恨我們,男女看面子是兩回事。”
  “這個女孩子很討厭。”
  “我也知道,可是現在的當務之急是把她赶出店去。我們好做生意。”
  年輕人舉起手,“此事与我無關。”
  小郭惱怒,“這种小忙你都不肯幫?”
  “店主為什么不動手?”
  “店主不欲得罪熟客。”
  這時,一個穿黑色傳統旗袍的中年女子出現了,相貌娟秀,身段丰碩,她朝年輕人點點頭,微微笑。
  年輕人沉默片刻,“把電話給我。”
  店主同小郭有特殊關系。
  這是很奇怪的感覺,毋須很机靈或是很敏感的人都可以感覺得到,當事人亦不必眉來眼去,一切都在空气里,也許,那是一种電池,微弱,但的确存在。
  電話接通,年輕人簡單扼要地報告了事實,放下電話,他說:“我到門口去等人。”
  小郭松了口气,拍打他的肩膀。
  年輕人給他一個毋須客气的手勢。
  他在門口等她,不消十分鐘,她已由司机送到,姿勢還算鎮定,可是面色出賣了她。
  年輕人過去安慰她,把她送進店內。
  小郭出來。
  年輕人問:“此事將如何解決?”
  “把貨包買下來,道歉,將女孩送至心理醫生處治療。”
  “她偷的是什么?”
  “一條碎鑽手鏈,上面拼出‘快樂生日甜心’字樣。”
  “今天是她的生日?”
  “誰管這些,家里已經堆山積海,還要往街上偷,神經有毛病。”
  “也許——”
  小郭不耐煩,“我對富人的各种病態特別不予容忍。”
  他出身貧苦,卻能洁身自愛,故自覺高人一等。
  “我先走一步,我不想看到那女孩。”
  “我不怪你,那真是一名怪胎。”
  他們有一怪招,叫遷怒,無論如何,不會怪到自己頭上,可是身邊有誰便生誰的气。
  年輕人离開了是非之地。
  他去辦一點事才回寓所,意外的是,發覺她已經在露台上看風景。
  “這么快便回來了?”
  她歎口气。“我們母女無話可說。”
  “怎么會,家母与妹妹一直喁喁細語說個不盡。”
  “那是一种恩寵。”
  “或者……”年輕人搔著頭皮,“努力改善……”
  她無奈,“偉行一离開珠寶店就對我不瞅不睬。”
  年輕人輕輕說:“寵坏了。”
  她怪不好意思,“怎么會用這种事來麻煩你——”
  “噓,別道歉,我們還有別的要做。”
  “你是世上惟一能叫我歡樂的人。”
  “這是什么?眼淚,你哭了。”
  “對不起。看我是多么失敗。”
  “能叫少女流淚不算本事,可是感動我這种——”
  “少抱怨,多享樂。”
  她轉個身,暗暗垂淚。
  他輕輕安撫她。
  晚上,小郭的電話來了。
  “下了班沒有?出來喝一杯,琦琦請客。”
  琦琦一定是珠寶店老板娘。
  他出去赴約。
  那琦琦女士真是風華動人,尤其難得的是沒有話,沉默如金。
  小郭說:“已經查到是什么人向你下的毒手。”
  “是日本幫吧?”
  “你也不是胡涂人,他們惱恨導演搶盡生意,存心要毀她台柱給點顏色看。”
  年輕人十分幽默,“幸好對事不對人。”
  “導演已飛到東京去談判。”
  “孤身上路?”
  “自然不,有勢力人士陪著她去。”
  “我們這一行也越來越難做。”
  “利之所在,自然多人覬覦。”
  “小郭,我們一起退休如何?”
  “咄,無端端又扯上我,我与你風馬牛不相及。”
  年輕人自管自說下去:“到加拿大某小城買一幢共管公寓,約十來個單位,把親友都帶到一起住,日日聊天喝老酒,多好。”
  琦琦在一旁只是笑。
  小郭溫和地說:“一個人想過平凡宁靜的日子,不外因為他有了意中人,你有了心上人嗎”
  年輕人不語。
  小郭說:“人客是人客,你別混淆,那純粹是一項交易。”
  年輕人不出聲。
  “有些客人喜歡假戲真做,藉此增加情趣,你可別誤會。”
  年輕人欠欠身,“多謝指教。”
  “你趁早退下,再讀几年書,從頭開始。”
  年輕人唯唯諾諾,道謝告辭先走。
  琦琦看著他背影,開口笑道:“連我的法眼都看不出他是這种人,堪稱出污泥而不染。”
  “由此可知他內心必定比人痛苦。”
  “那么多行業,揀什么做不好,”琦琦唏噓,“雖然說女客總比男客斯文,可是出賣的是靈魂。”她像是想到了往事。
  “他會上岸的。”
  “可記得我貨腰的時候?”
  不知是哪個冰雪聰明的人,揶揄地發明了這兩個字,傳神貼切,舞女販賣的正是一條纖細的妖媚的腰肢。
  可是小郭溫和地說:“忘了。”
  年輕人沒有忘記。
  睡到半夜之時,他忽然惊醒,睜大雙眼,他同自己說:“過去的已是過去,母親亦已辭世,再無人可以欺侮我們。”
  可是母親在病榻上的容顏歷歷在目。
  自一個公寓被赶到另外一個公寓,皆因欠租,終于他考慮清楚,跑到導演處說:“該怎么做,你教我。”
  母親到去世之際,還以為是哪個好心的親戚接濟他們一家。
  “……怎么報答人家呢。”
  “我自有分寸。”
  “待病好了必定去答謝。”
  她沒有痊愈。
  之后,他想退出,可是導演自有一套。
  她輕輕倚在門框上,腰身斜斜地,她一有要求便擺這個姿勢,像是十分柔弱地知道理虧,可是無奈地不得不開口求人:“再幫我一年,我手下都沒有好人,一班手足要支薪,舖子燈油火蜡都是開銷,你紅了,走俏,若撇下我們,影響好大。”
  是她給他先墊著醫藥費學費,是她找房子給他住,他不好推辭。
  她說:“一年。”
  他終于點頭。
  又一年之后,他已懂得思想,离開旅行社,又能做什么,穿慣阿曼尼西裝的他不見得可以再回去做信差:“阿文,會議室要三杯咖啡”、“阿文,這封文件上午十一時之前一定要交到”、“阿文,今日開夜班……”
  他一直做了下來。
  技藝純熟,導演越發寵著他。
  在某一個程度,用艷名四播來形容他并不為過。
  年輕人起床淋浴,到樓下跑步。
  真沒想到天蒙蒙亮就碰到芳鄰王小姐。
  她也覺得意外,“這么早,我還以為你會睡到日上三竿。”
  他微笑。
  那是五十年代的做法,那時似乎沒有人懂得好好控制時間与收支。
  現在無論從事什么職業,人人知道健康重要,還有,非得有節蓄不可。
  “一起跑吧。”
  她腿長而結實,十分悅目,霧重,頭發有點潤濕,年輕真好,毋須刻意打扮已夠誘惑。
  年輕人說:“我有一個朋友,叫安琪,早几年,她有點像你。”
  “陸安琪?”她笑笑,“是我們的前輩,我哪里及她一半,她長得好漂亮。”
  “你認識她?”
  “既然做了這行業,誰是誰總得搞清楚吧,切忌有眼不識泰山,出丑的是自己。”
  年輕人不語。
  “陸安琪到馬來亞嫁人去了。”
  “是嗎,”這對他來講是新聞,“是否好人家?”
  “好得不得了,現在私人飛机往返,隨身有保鏢。”
  “真替她高興。”
  “不過,同以前的朋友是勢不能繼續往來了。”
  年輕人點點頭。
  “孝文,”她又來了,“听說有一位女客差些咬下你肩膀上一塊肉,要送到急救室縫針,可是真事?”
  年輕人苦笑,“你又何必揶揄我。”
  “不,我真的好奇。”
  “那么,容我這樣回答:拆穿了也就沒意思了。”
  她頷首:“都說你最佳优點是很少開口說話。”
  “真的,禍從口出。”
  “寂寞呀,怎么忍得住不講話,發了財,得意之秋,舍得不講出來嗎,又吃苦之時,能不訴苦乎。”
  年輕人笑,“近來可有新片開拍?”
  “市道欠佳,暫時休息。”
  他們又繞著跑回住宅來。
  她又問:“女朋友對你很好?”
  年輕人眼尖,看到門外停著一輛車子,他走近去,說到曹操,曹操即到。
  “早。”他微笑。
  那王小姐朝他倆笑笑,上樓去了。
  “請上車來。”
  他坐到她身邊。
  她卻還在看王小姐背影,“小時候不知給喂過什么,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打一百分。”
  年輕人笑,她倒是不歧視她,換了一些女士,可能就揚言要搬家了,恥以為伍嘛。
  為了這一點,他由衷地喜歡她。
  她說:“本來想在車里耽到七點才去按鈴。”
  “有什么特別的事?”
  “想見你。”
  年輕人不出聲。
  “會笑我嗎?”
  “我不覺得有什么可笑。”
  “很年輕的時候,看中了一位打网球的同學,感覺也是一樣,大清早跑到球場去看他練球。”
  她的頭倚在駕駛盤上,該剎那,雙眼恢复了少女時代的明澄。
  她欷噓地說:“我需要的是時光隧道。”
  “不,你需要另外一件東西。”
  她提心吊膽,“那是什么?”
  “一把熨斗,把皺著的眉頭熨平。”
  他伸出手去撫摸她深鎖至几乎打結的眉頭。
  “真是,”她歎口气,“一皺眉看上去又愁又老又苦。”
  “解開它。”
  “可以嗎,皺了几十年了。”
  她自己也伸手去搓揉。
  “試試看。”
  她輕輕放平了一張臉,像變魔術一般,簇聚在面孔中央的五官忽然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臉容祥和柔美,年輕十年不止。
  “就是這樣,不要動。”
  “不動,怎可不動?”她大笑起來。
  笑起來更是嫵媚,把歲月全丟在腦后。
  年輕人十分高興,“看,成功了。”
  “我來是為著一項建議。”
  “請講。
  “你可愿意陪我到溫哥華去?”
  “沒想到你那么喜歡旅行。”
  “不,是長住在那邊,把你家人也帶過去,我們不回來了。”他沉默,這是很嚴肅的一件事。
  “不會是一輩子的事,你放心,十多二十年之后,我息勞歸主,你便得以釋放,屆時海闊天空。”
  “你果然會說笑。”
  “真的,我們一起走。”
  他溫柔地說:“你是有夫之婦。”
  “不,我已單方面申請离婚,正式分居也已有數年。”
  “那是為著什么緣故?”
  “為著自由,”她長歎一聲,“你見過那种衣著華麗的瓷制人型玩偶嗎,玻璃眼珠像真的一樣,栩栩如生,可是沒有生命,擺著當一件飾物,我自幼便看我自己像這种玩偶,已几乎一輩子了,想享有自由,不為過分吧。”
  年輕人是聆听好手。
  “鼓勵我,幫助我,給我力量。”
  “你要考慮周詳。”
  這時,忽然有人敲車窗。
  年輕人按下車窗,原來是王小姐。
  她已換過了衣服,詫异地道:“你們還在車里?多局促,有話為什么不出來講?”
  補過妝的她面孔油光水滑,明艷照人,這番話說得甚有戲劇效果。
  她轉身离去。
  李碧如吸口气,“你別看她,她有自由。”
  年輕人笑笑,“每個人下了班都是自由身,不用艷羡。”
  她用手指緩緩划過他英俊的眼,“与我一起走。”
  說得真是客气,是一起走,不是跟她走。
  還要怎么樣,真是大家閨秀,從來不看不起人,越對下人,越是客气,言語上從不分尊卑,口頭上從不占便宜。
  年輕人吸一口气,指指腦袋,“讓我想想。”
  “不要想太久。”
  車子引掣仍然開動,年輕人把頭靠在車墊上,閉上雙目。
  他認識有人利用引擎噴出的一氧化碳自殺身亡,死者面孔是粉紅色的,一點也不可怕。
  車廂雖小,座位卻十分舒服。
  他听見她問他:“今天我們去何處?”
  開頭,他最怕女伴同他這句話,因為真的無處可去,可是現在工作經驗丰富了,知道縫子里自有玩的地方。
  “我們去賭一記。”
  “你嗜賭?”她略為意外。
  “不,我從來不賭,我的信條是一鳥在手,胜過二鳥在林。”
  她笑笑。
  他有什么資格賭,生活擔子一直壓在他肩膀上。
  “時間還早。”
  年輕人詫异,“賭也分時間?”
  “我以為晚上才開賭。”
  “是嗎,那,輸了的人客如何翻本?”
  她也訝异,“輸了真可以翻本?”
  “每個人都那樣想,否則,誰還去賭。”
  “好,我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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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動百分百制作 月朗掃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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