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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出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我朝七街走去。
  妓女們已經在找客人,手持花傘站在路邊,朝我拋媚眼,嘴唇是深紫色的,我打寒顫。我從一個逃避現實的人,從來沒有打算拍一集妓女造型。我拍攝的對象都是高貴的女性,嬌俏動人的像幕容琅,或是已經得道成仙的,像宁馨儿。
  走不了多久,我發覺有人尾隨在我身后,我已知道是誰。
  我略略一轉身,“嗨。”我說。她穿著燈芯絨的衣褲,頭上壓一頂燈芯絨帽子,正是婀娜。
  “怎么?”我笑問,“打算落井下石?”
  她聳聳肩,“喬,我是那樣的人嗎?”
  “自然不是,”我大力拍打她的背部,“我們打虎不离親兄弟。”
  “請你吃飯好嗎?”婀娜問。
  我取過她的帽子,罩在自己的頭上,“來吧,難友。”
  “我只是你的飯友。”她訕笑。
  “罷。”我攤手。
  我們走到小意大利館子吃比薩,番茄肉醬意粉取出來,像教父机關槍下的模樣,幸虧有瓶好紅酒。此刻微有深秋的肅殺味,小館于暖烘烘的,別有風味,朋友是老的好,我吻了婀娜的手。
  婀娜說:“你老是瘋瘋癲癲的,對我不打緊,難怪慕容琅要誤會。”縮回了手。
  “我把她當小妹一般。”這是真心話。
  “人家可不那樣想。”
  我沉默了。
  隔了一會儿,婀娜笑問:“式微,式微,胡不歸?”
  我伸個懶腰,“真的,荷包式微。”
  “她拒絕了你?”婀娜又問。
  我跳起來,這鬼靈精,什么都知道。
  我點點頭。
  “不是老說得罪你的話,你連一成的希望都沒有。”
  “但是……但是她是那么神秘美麗,任何男人見了她,都會興起占為已有的欲念。”
  “這點我完全同意,她是真正的尤物,”婀娜點點頭,“她靈魂深處,隱藏著無限秘密,身世可惊可歎。”
  “她為人也可敬可佩。”
  “這倒是,單看她處處包涵慕容琅,就知道她難能可貴。”婀娜說道,“我要是男人,我也追求她哩。”
  我感動的說:“婀娜,你真是我的知己。”
  她牽牽嘴角,“明天我們表演時裝,你來拍照吧,后天收工一起回去。”
  我將頭擱在花格于台布上,“你不打算逛逛紐約?”
  “下次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逛。”她拍拍我手背,“今天晚上你睡哪里呀?”
  “到大個子的套房睡。”我說。
  她點點頭。
  “明天慕容琅登台,沒問題吧?”我也關心起來。
  “沒問題,有宁馨儿顧全大局,我才不怕她溜。”婀娜精明的時候也蠻厲害的。
  婀娜陪著我回華道夫,大個子見了我倆,會心的微笑。
  婀娜走了以后,大個子唏噓的說:“你們倆最幸福。”
  我把雙臂枕在腦后,不作答。
  一宵無話,第二天一早就背著相机,帶著哲特儿,跟婀娜出發。
  后台嫣紅奼紫,千嬌百媚,都擠滿了可人儿。我恨不得跟大個子說:“隨便挑一個,都胜過慕容琅,那妞沒良心,不是好人,划不來。”但是大個子情有獨鐘,仰著頭,偏偏等候慕容琅。
  我与婀娜第三千六百次重修舊好,故此使盡渾身解數,努力攝取珍貴鏡頭。
  彩排時分,慕容琅大駕光臨,緊繃著一副孩儿臉,大眼睛里滿是恨的火焰,我不敢与她的目光接触,怕燃燒起來。
  啊,宁馨儿也來了,兩個成衣界巨子馬上受寵若惊地迎上去,一左一右地傍住。
  她穿黑色,胸前一只老大的翡翠別針,頭發永遠挽在腦后,再沉朴的打扮也掩不住她的艷光,她的臉上沒有透露任何信息,含蓄地与我頷首打招呼。
  我頓時置身于第九層云霧中,啊,是斗率宮還是离恨天,我到底身在何處?
  我正在暈陶陶,不能自己的時候,忽然之間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我還以為是哪個美人儿,頭也不轉過去,就說:“什么事,蜜糖儿?”
  誰知身后冷笑一聲:“我剝你的皮,蜜糖儿。”
  我嚇得英雄气短,這聲音明明是爹爹,他怎么到這里來了?
  “爹。”我發抖地稱呼他,他要儿子怕他,儿子就得滿足他。
  他哼地一聲,“你這一輩子就打算這么過?拿著架相机在女人堆中打滾?”
  “你就燒了我吧,”我气也上來了,“你何必到哪儿都對著儿子臭罵呢?”
  “你說什么?”爹沒想到我敢駁嘴。
  “我叫你饒了我,要不,咱倆就干脆登報脫离關系亦可。”
  我僵了。
  “好,是誰指使你這樣子公開反叛父母的?說。”老爹手中拿著《華爾街日報》,卷成一支棍子狀,沒頭沒腦地朝我頭上打來。
  我縮成一團怪叫,“搞什么鬼?從香港罵到紐約,你自己更年期荷爾蒙失調,憋得緊,拿我來出气。”
  這時旁人也都紛紛轉過頭來看熱鬧。
  宁馨儿露出關切的神色來。
  我大聲問:“這里是私家場地,誰放這個瘋老頭進來的?”我豁出去了。
  老爹下不了台,忽然沖到宁馨儿面前,指著她問:“是你离間我父子感情?是你教他不務正業,跟著你進進出出?你當心,我不會放過你。”手指頭差點碰到她鼻子。
  宁馨儿呆住了,她平時這么鎮靜冰冷的一個人,此刻也不禁气白了一張俏臉。
  她清了清喉嚨:“這位是喬老先生吧?我想其中有誤會了。”
  “誤會,什么誤會?這件事,從頭到尾,我都非常清楚,慕容太太,你要動年輕人的腦筋,不該在喬家下手。”
  我大惊,“爹,你在說什么?快住口。”
  宁馨儿沉聲說:“喬老先生,你要是再沒完沒了,我可要對你不客气的了。”
  爹也冷笑一聲,“我見你是女流之輩,也不跟你碎嘴,你對我不客气?我沒叫你好看,你倒要對我不客气?”
  宁馨儿一張臉變得如白紙一般,她狠狠的說:“喬老,咱們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她轉身,拂袖而去。
  我心頭一陣涼。
  她動气了。
  宁馨儿聲音中的委曲、憤怒、仇恨,猶如白娘娘在水漫金山前夕之心情。
  “老爹,這下子你糟了,”我說,“你得罪了她。”
  “得罪她又怎么樣?我怕誰來著?三十五年前我喬某人憑兩万五千元港幣起家至今,我怕誰?”爹猶夷然地對牢宁馨儿背影大聲說。
  “爹,走江湖的俏女郎最不容忽視,你別托大了。”
  “你這個忤逆于,都是為了你,你還不跟我回去!”
  “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你以為我不敢与你脫离關系?”
  “你不該當眾侮辱女人家。”
  “這种女人就是狐狸精化身。”
  我呆呆的看著父親,“你老了,爹。”
  婀娜奔過來,“喬,什么事?宁馨儿跑掉了——咦,喬伯伯——”
  她怔住。
  “我來押喬穆回去。”老爹說,“下午三點我在肯尼迪机場等你。”他指著我說。
  完了。
  完了。
  阿琅撩起裙子急急地走來,“婀娜,阿馨到什么地方去了?她走了誰主持大局?”
  爹皺起眉頭:“這又是誰?”
  婀娜不能不答他:“慕容小姐。”
  爹罵:“一筆糊涂賬。”他轉身走了。
  婀娜問:“這是怎么回事?”
  “老頭失心瘋,”我恨恨說,“把宁馨儿當作是采陽補陰的女妖,當眾給她沒臉。”
  阿琅“唉呀”一聲,“每個人都有傷心事,阿馨最恨別人視她如不正經女人,這次糟了。”她變色。
  “喬老先生怎么如此沖動?”婀娜問。
  阿琅呆了一會儿說:“阿馨是天崩于前不動于色的那种人,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動气,一動气非同小可。”
  我心頭涼颼颼的,“她會怎么樣?”我問。
  婀娜与阿琅面面相覷。
  婀娜說:“喬老先生小覷了慕容氏的影響力。”她跌足。
  “她一個女人,她能怎么樣?”我緊張的問。
  阿琅看著我,圓眼睛有一絲幸災樂禍的神情,拉一拉裙子,“我要回后台去了,表演快正式開始了。”她竟忘恩負義地离我而去。
  婀娜歎口气說:“血濃于水,信焉,兩父子再不和,遇到要緊關頭,你仍然關心他。”
  我抓著婀娜的手,“你說我該怎么辦?”
  “跟你父親回去吧。”婀娜說,“解鈴還是系鈴人,我不信宁馨儿為著几句气話就被得罪了。”
  “她是一個厲害的女人,”我說,“別低估她。”
  “你先回去吧。”婀娜說,“我來探探她們的口气,我一到香港就与你聯絡。”
  我只得听從婀娜的話,乖乖地跟父親回去。
  父親在飛机上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假睡,我偷偷瞧他,發覺他老得多了,一額頭的皺褶,不禁內疚起來。我引他說話:“爹,你也算是人精了,怎么一上來就得罪人家?”
  他仍然閉著雙目,隔了很久不出聲,我以為他不打算回
  我歉意問:“是為了我的緣故嗎?”
  “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
  這次足足隔了十分鐘,爹又說:“我年輕的時候,愛過一個女孩子,她嫌我沒錢,我失戀了,她的眉梢眼角,就是像這位慕容太太。”
  爹忽然自爆几十年前的內幕。
  我深深吃惊,“你怀恨這么久?你竟遷怒于別人?”
  爹長歎一聲,“一時竟控制不住。”
  天呀,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君子報仇,也未免太晚了一點,竟將气出到宁馨儿的頭上去,天若有情天亦老。
  女人的愛雖然泛濫,恨也不簡單,最怨毒的是:你說她丑,你說她不好看,你說她沒人要,你說她貪財,你說她是狐狸精。
  這是對一個女人最大的傷害。她不會饒你。
  “到了家,我要你搬回來住。”爹說。
  太過分了。
  家里每天三次開飯的時間有准則,開過了就不再有机會吃,連餅干也沒有一塊,車子每天早上八點半停在大門口,集合就開出,也不等,遲者向隅,閣下自誤,這种地方哪里住得人?
  我抗議:“我自己有個架步……”
  “解散它,回來要不念書,要不學做生意。過去我對你實在太縱容,現在我要將网收緊,否則就脫离關系,長痛不如短痛。”
  我想到母親,又看見老爹眼角額角的皺紋,應允下來。也罷,搬回去住一兩個月,到時說不定兩老愿意用一大筆現款來送我這個瘟神。
  解散我那架步?沒可能的事,任它空置一陣好了。我終于搬回家去住。
  婀娜回來的時候我立刻跟她聯絡上。
  “宁馨儿說什么?”我急急問。
  “你是關心她,還是你父親?”婀娜反問。
  我看了看自己的良心,答:“我父親。”
  “坏消息,我跟她提起喬老先生,她輕描淡寫地說:‘不要再提這個人,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只螞蟻一般。’”
  我的心直沉下去。
  “她又說:‘姓慕容的人待我好歹,我都看慕容先生的面子,我忍不得旁人對我囉嗦。’”婀娜說。
  “后來呢?”我說。
  “后來我就回來了。”
  “她人呢?”
  “留紐約辦些私人的事。”
  “婀娜,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不行,我赶著看大樣,下星期吧。”
  我像是有預兆似的,坐立不安。
  “大個子呢?阿琅呢?他們回來沒有?”我追問著。
  “阿琅回來了。”
  “哲特儿呢?”
  “那還用問嗎?阿琅在哪里,他自然也在哪里。”婀娜挂了電話。
  我連忙打電話到慕容府。
  那邊的女佣人說:“咱們小姐說,不認得什么喬先生。”
  “什么?”我跳得八丈高,“不認得我?”
  太現實了,太卑鄙了。不認得我?我倒抽一口冷气,好,我如今也明白世情的冷暖,原來就那么簡單:男女之間根本沒有友誼存在,除了婀娜,世間沒有講義气的人。
  我大力摔了電話。
  我在家度過七個寂寞的日子,唯一的工作是在媽媽打麻將的時候,我端張椅子在身后看著侍候。
  媽媽是高興的,几乎掉了一根針也得叫“穆儿”撿起來。
  一切靜得不像話。
  太靜了,像置身于暴風雨的前夕。
  第八天,我坐在那里吃早餐,忽然之間听見書房內傳出一聲慘叫——
  “不可能!不可能,這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
  是父親的聲音,我“霍”地站起來,發生了什么事?
  接著有重物墮地。
  我連忙跳起來,奔到書房,用腳踢開門。
  “怎么了?”媽媽也搶到,“老頭,你怎么了?”
  父親仰臥在沙發上,還穿著織錦晨樓,如离了水的金魚股喘著气,指著攤在地上的一份報紙。
  母親過去扶住他,我拾起報紙,是財經版,血紅的大字:
  “某財團高价搜購喬氏股票,出手奇闊全不符合經濟原則,內因耐人尋味真相有待發掘,市面紛紛拋售一夜間奇峰突出。”
  我惊問:“這么什么意思?嚇,這是什么意思?”
  母親將報紙奪過來看,“什么會這樣?”她也目瞪口呆。
  這時候書房里三只電話同時響起來,我連忙接听。
  全是喬氏企業的總經理、會計、助理,他們在電話里嚷:“這是怎么一回事?快請老板來听電話,老板有什打算?老板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股權?我們的飯碗保不保得住?”
  “哥哥呢?”我問,“我那些有生意頭腦的哥哥們呢?”我慌作一團。
  父親掙扎著起來,將電話的插頭全部拔掉。
  書房內剎那間又靜了下來。
  他沉聲對母親說:“你回房去,不要理這里的事,打扮得漂漂亮亮去逛公司,快去。”
  母親哭喪增臉,“老頭……”
  “去呀。”他揮舞著雙手。
  母親不得不听他的話。
  父親接著說:“穆儿,你留下來。”
  “是。”我立刻答應。
  心中隱隱佩服老父,這樣的大事也不過只令他失態一陣子。
  他立刻打了見個電話,把三個哥哥与七個總經理召了來。
  不到半小時,書房里黑壓壓地擠滿了人,像二次大戰盟軍的總司令部。
  父親仍然穿著晨褸。他深深吸一口气,說道:“很明顯,有人要喬氏垮台。”
  大哥說:“為什么?沒有人會這么笨,喬氏一向有實力。”
  二哥說:“所以三十五元的股票有人以四十八元收購。”
  三哥說:“但是要整垮喬氏,他們得耗資十億,有沒有這樣笨的人?”
  “為什么不?”父親反問,“喬氏一向賺錢,他們以這個資本做生意,未必年年有進賬,現在除笨有精,過三年喬氏保證替他們賺回來。”
  七個總經理一聲不響,我發誓他們一回家就會打開《南華早報》聘人欄尋新的工作,他們有什么良知?
  我很憤怒,一個人除了骨肉至親,誰都不要相信。
  “是哪個財團在做攪手?”二哥問。
  “國際證券,當然。”大哥說,“幕后主持人是誰,我們永不會知道。”
  二哥問:“結果會怎么樣?”
  “三天之內可以分曉。”大哥說道。
  父親慘笑:“最多我下台好了。”
  七個總經理齊聲問:“喬氏企業是否會易名?”
  父親答:“我這個董事長一垮台,喬氏兩個字還站得住腳嗎?”
  他們面面相覷。
  大哥說:“老三,你盡量去打听看是誰的杰作,我不慣被人整死了不知仇人是誰。”
  父親說:“我心中知道是誰。”
  我也知道。
  太毒了,曼陀羅還不比她毒。
  二哥問:“誰?進行得這么快,這么順,完全是迅雷不及掩耳,誰?”
  父親嘴里迸出三個字:“慕容氏。”
  總經理們嘩然。
  我跌坐在沙發上,用手掩往臉。
  “她要我好看。”父親喃喃的說,“太厲害了,我遠遠低估了她,我應遭此報。”
  大哥遞一個眼色給二哥,“爹,你累了,一切交給我們,事到如今,只好听其自然,你先休息一下吧。”
  三哥扶父親上樓去休息。
  二哥說:“各位請回到工作崗位,切勿作任何聲張,對所有新聞媒介均表示無可奉告,切記切記。”
  那些總經理們面如死灰般走了。
  我們四兄弟坐在書房內沉思,每人面前一杯黑咖啡。
  忽然之間我有一絲高興,我們四兄弟多久沒有這樣赤裸裸心對心的互相商量一件事了?平時各管各忙:追女郎、享樂、做生意,各怀鬼胎,几時有試過這么團結?
  只听得大哥問:“慕容氏有什么能力來与喬氏打這么大的一仗?”
  二哥說:“慕容氏很神秘,他們的基地根本不在東南亞,一向陰私得很,高深莫測。”
  三哥問:“那年輕的寡婦有什么作為?”
  大哥說:“很難講,我去打听打听,去問問几個師公,就可以知道幕容氏的來龍去脈。”
  二哥說:“好,就算敵人是慕容氏,他們為什么要做這一宗損人不利己的生意?”
  三哥沉吟,“你不听爹說嗎?三五年,他始終有利可圖,或許只為了制造聳人听聞的新聞,打擊商場高手的信念,很難說,這根本是一場戰爭。”
  大哥苦笑,“但愿老兵不死。”
  二哥看著我:“小弟怎么一言不發?”
  我囁囁說:“我不懂。”
  大哥說:“講講你的意見,局外人往往最清楚,旁觀者清。”
  我問:“喬氏企業是輸定了?”
  “這還用問嗎?”大哥苦笑。
  “爹手頭上仍有些許控制權,”我說,“我們不致餓飯。”
  “說得很好,繼續下去。”
  我吞一日誕沫,“爹也是少六望七的人了,雖然不顯老,可是在商場打滾達半個世紀,也很累的了,依我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索性退休了也好。”
  大哥听了頓時不悅:“小弟真是,說出這樣外行的話來,爹与喬氏企業,兩為一体,這么多年來,喬氏企業便是他的生命的全部,一旦失去這個依傍,他還活得下去嗎?”
  二哥說:“各人有各人的嗜好与志向,小弟,叫你來上班開會,你是無論如何不肯的,是不是?叫爹閒在家中養魚种盆栽,他也不會快樂。”
  三哥歎口气,“公司落在旁人手上,第一步要做的,便是讓父親宣布退休。”
  我茫然站起來,踱出書房門,可怜的父親,近五十年來的心血……他生命的全部。
  而曼陀羅說:“我摁死他,猶如摁死一只螞蟻一般。”
  我深深戰栗,為了人家几句話得罪了她,她就叫人傾家蕩產,太可怕了。
  我走到婀娜那里去躺著。她的雜志本月已經截稿付印,所以有空听我訴苦。
  我說:“我現在恨透這個女人了。”
  “因愛生恨?”婀娜一貫地取笑我。
  “隨便你說什么。”
  “傳說自古傾國傾城的女人,大多如此,有這种本事。”
  “這么小器?為了這么小的事情?”
  “烽火戲諸侯不過是為了一個微笑而且。”婀娜提醒我。
  “我父親并沒有惡意……”
  “也許她最忌諱就是這個。”
  “我一定要找到她,我愿意向她道歉,這不過是一件小事。”
  “也講她寂寞久了,難得有這個机會,借此大施法力。”婀娜怔怔地說。
  “可是我父親年邁,受不了這种刺激,不能夠陪她玩這個游戲。”我說。
  婀娜說:“患難見真情,我覺得你真是孝順仔。”
  “爹很苦惱,他根本沒有自己,一輩子就想出人頭地,找點事業來做……”
  “喬老先生不見得是這樣的一個弱者,在過去五十年中,被他并吞的公司會少嘛?人家又找誰算賬?好比關羽去向太乙真人討他的尊頭,太乙問他:那你閣下過五關斬六將那些頭呢?問誰要去?”
  婀娜分析得那么有理,我作不得聲。
  “自古大魚吃小魚,弱肉強食,是自然規律,被吃著自然怨聲載道,吃人者悠然自得。放心吧,喬老這樣的雄才偉略,适應力极強的,他早已屆退休之齡,說不定真的塞翁失馬呢。”
  婀娜這樣喜囑善禱的勸我,我听得几乎沒落下淚來。
  “阿琅与你是勢不兩立了?”她問。
  “她說不認識我這個人。”
  “她不知道你是個瘋子,”婀娜歎口气,“每個女人都是你的好兄弟,我要是像阿琅,我早一頭撞死了。”
  “她誤會了。”
  “你怪得了她嗎?一團火似的在她身邊鑽來鑽去獻殷勤,好了,你看。”
  “好心沒好報,早知道把她扔在尼泊爾。”
  “小人。”婀娜蔑視。
  “我真不明白,慕容氏哪來那么多的錢。”
  “山外有山,天外有天。”
  我糊涂了。
  婀娜歎口气,“這樣好不好,我替你去聯絡慕容琅,讓你有話跟她說個明白。”
  婀娜對我太好了。“拜托你,婀娜。”
  “瞧你,真像只熱鍋上的螞蟻。”她說。
  离開她的家,我就到梁教授那里去。
  師母的心緒最清,她見我就說正想找我。
  各報章頭條新聞如火如荼地報道某財團收購喬氏企業的經過。
  師母問:“怎么一回事?”
  教授說:“你問他?他怎么會曉得?”
  我答道:“几曾識于戈!”
  師母說:“這肯定是本年度最轟動的新聞之一了。”
  我說:“別再說了,別再說了,孩子們呢?快叫他們出來陪我玩,只有孩子們的容顏令人覺得生命尚有意義,真不明白為什么人一長大身体就成了罪的窩,血腥肮髒。孩子們呢?”
  師母微笑,“稍不如意,牢騷便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
  “孩子們跟祖父母去露營呢。”教授說。
  “這位仁兄,”師母問,“請問婀娜呢?”
  “她很好,她仍是我的心腹死党。”我略覺安慰。
  教授問:“這件事的后果如何?”
  “后果?全歸幕容氏。”
  “那喬老先生呢?”
  “退休。”我說,“三個哥哥則會被動辭職。”
  “太可惜了。”
  “我擔心的是三個哥哥,平時在父親的地盤里,呼么喝六,不知道得罪多少人,如今要他們創業,他們未必有這個本事,要他們出去找年薪六十万的工作,談何容易。”
  “最不受影響的反而是你了。”
  “是呀,”我說,“我自己顧自己,背著相机走天涯。”
  師母問:“婀娜對你的態度一成不變?”
  “千真万确,貫徹始終。”
  梁師母反問道:“你夫复何求呢?”
  教授笑說:“他現在臥薪嘗膽,你卻跟他談這個。”
  我攤開手,“如果我是女人,說不定就以身相許了。”
  師母說:“如今男女平等呵。”
  這時他們家的女佣人前來說:“喬穆先生的電話。”
  師母說:“快去听,找到這里來了,一定是要事。”
  是大哥找我,我匆匆赶回家中,一邊抱怨自己在這种時候還到處跑,累得腿都几乎沒掉下來,但是我非找朋友訴苦不可,憋在心中久了,只怕生肺病了。
  大哥他們在書房等我。
  “有什么新發現?”
  “爹的猜測不錯,确是慕容氏,我們在國際證券有熟人,證明慕容氏在一個星期前開始行動,他們拋售了大量黃金套取現金,同時將國際上值錢的地皮拍賣籌款,這宗買賣真可謂損人不利己,志在必得,鷸蚌相爭,漁翁是喬氏股票持有人,這場戰爭之后,市面上又冒出不少新貴。”
  二哥說:“奇是奇在我們家一向与慕容氏沒有瓜葛,這件事像一個謎般。”
  我看看牆上的電子鐘,下午三點四十五分。
  我問:“收購成功了嗎?”
  二哥苦笑:“已經成功了。”
  大哥說:“新董事接收喬氏企業,后天上午九時正召開緊急會議。”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
  錢。
  有錢真好,錢的聲音最大,人人要听它說話。
  二哥問:“我們出不出席?”
  “當然出席,”大哥斷然,“愿賭服輸,輸要輸得漂亮。”
  二哥說:“很好,我們去准備一下。小弟,這里沒你事了,大家散會。”
  我揮舞拳頭,“十八年后又是一條好漢。”
  大哥二哥一齊笑出來。
  當夜父親与我們一起吃飯,為儿子們布菜,母親眼中含著眼淚。
  父親喝她:“你也太想不開了,自出娘胎,享足了福气,如今一點挫折,就淌眼抹淚的。”
  母親答:“我是喜极而泣,老頭,你錯了。”
  我們呆呆的听著。
  “老頭,你多久沒与四個儿子一起聚餐了?我過了五十多年富貴榮華的寂寞凄清日子,如今總算苦盡甘來,叫我們一家團聚,以前為了這勞什子的喬氏企業,連吃頓年夜飯都沒有齊全的人,想老公發財的女人都來看著,現在我可以去還神了。”
  父親默然.
  我過去摟住母親,“老媽,你不必再演妲己消磨時間了。”
  “我演李靖,”母親啐我,“收服你這個哪吒。”
  大哥搖搖頭,“小弟真被媽寵坏了。”
  “這些年來也只有他陪你媽起哄,”父親說,“算了算了。”
  我說:“這叫做彩衣娛親。”
  二哥白我一眼,“你還上二十四孝的榜呢。”
  母親問父親:“老頭,以后打算怎么辦?”
  我說:“叫爹收拾收拾,掃一掃,門縫里怕就掃出几千万,索性到外國做寓公去吧,還在這里湊什么熱鬧呢。”
  二哥點頭,“小弟說得是。”
  父親不響,他正低頭喝著津白雞湯,過了很久,他說:“听說溫哥華天气還不錯。”
  我舉手歡呼,“嘩,太好了,可是老媽,你可別樂极生悲,現在爹閒了下來,時間無處打發,說不定老尚風流起來,你可要當心,把他看緊一點。”
  父親罵,“狗口里真長不出象牙來,這是什么話?”
  我不服,“怎么,你那老打鈴呢——”
  母親臉上變得煞白I,“什么老打鈴?嗄?什么?”
  三個哥哥眼睛睜得銅鈴般大。
  我支吾,“我怕爹閒著慌,老打門鈴。”
  母親逼視我,“嚼舌頭。”
  大哥說:“小弟別老打岔,听爹說往后的計划。”
  “我還有什么計划?”爹反問,“后天早上開會,那女人一定會挽留我作受薪董事,以便天天半夜叫我去為她做跑腿,我當然是一口拒絕,光榮撤退,使她無計可施,這是敗仗中之胜著。”他得意起來,“這种年輕女人,膽敢与我斗,不外是仗著有几個錢而已。”
  二哥問道:“那我們呢?”
  父親說:“你們要自己爭气,我鼓勵你們開的衛星公司,現在是一展身手的机會了,做得成,固然好,做不成,家里也有現成飯吃,不比我小時候,可真是后有追兵,前無去路,那才慘呢……”
  爹心情出乎意外的好,竟滔滔不絕說起他的創業史來,老媽直打呵欠,哥哥們面色尷尬,心情沉重。
  老爹原來有的是幽默感,錢從哪里來,就從哪里去,反正他已經知道他可以做得到,這才是最最重要的,現在輪到哥哥們去證明自己了。可怜的哥哥。
  我推開身前的碗筷,心中如放下一塊大石,這一頓飯足足吃了兩小時,他們再說下去的商場戰略我也不懂,因此就退回房間去。
  剛巧听到婀娜的電話。
  婀娜說:“喬穆,敏敏哲特儿在此地,你要不要來?他想見你。”
  “你給我安排了見慕容琅沒有?”我追問。
  “你來了便知分曉,哲特儿愿意帶你去。”
  “我馬上來。”
  真是疲于奔命,我匆匆赶到婀娜那里。敏敏哲特儿叫我感動,天下竟還有如此恩怨分明的好男子,他急得什么似的,端張椅子坐在門口等我出現。
  一見我,哲特儿就說:“兄弟,你怎么搞得如此狼狽?”
  我悲從中來,簡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好。
  “事情我都知道了:婀娜与阿琅都告訴我。”哲特儿說,“你爹精神還好吧?”
  我說:“他在金錢上并沒有太大的損失,不過在‘名’字上就一敗涂地。他應付得很好。”
  哲特儿忽然說:“這是一場金錢戰爭,如果我有廿億,就可以將慕容公司再買回來,變成敏敏企業。”他童心未泯。
  婀娜說:“如果你有廿億的話,請花到別的地方去,別在此地亂搞。”
  “算了。”我搔搔頭皮。
  “兄弟,你有事,即等于我有事,你不必見外。”
  “敏敏,你真是個好朋友,”我拍拍他肩膀,“你自己家里還有好些事情沒辦妥呢。”
  “穆兄,多得你相助,事情大有進展,慕容琅答應与我去見小儿。”
  “好消息,恭喜恭喜。”我由衷地替他高興。
  婀娜說:“他認為是你幫他說項的緣故。”
  我苦笑,“我并沒有一張會燦出蓮花的嘴巴。”
  婀娜又說:“他又認定慕容琅是你讓出給他的。”
  大個子說:“你們中國人說過的,君子不奪人之所好。”
  我拍大腿,說道:“我根本不喜歡慕容琅。”
  婀娜瞪我一眼:“你婉轉點好不好?”
  我問哲特儿:“三十年風水輪流轉,你現在成了慕容府的稀客了?据說可以替我安排見一見慕容琅?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哲特儿有點尷尬。
  真笑話,早一個月我在慕容家自由出入,差點沒配條門匙做長期食客,現在居然要別人引見,真是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敏敏哲特儿此刻已非吳下阿蒙,他說道:“要見你的是慕容太太。”
  我一怔,“啊,她。”做不得聲。婀娜在一旁冷冷的說:“‘啊她’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要与這女妖算賬嗎?”
  “慕容太太明天上午九時在他們總公司見你。”哲特儿說。
  她有什么話要說?
  婀娜問:“你去不去呢?”
  “我當然去。”我說。
  “那么我向她報告一聲。”敏敏說。
  我說:“真厲害,令一個尼泊爾的酋長乖乖地做信差,阿琅什么時候跟你回去?”
  哲特儿不好意思的說:“她沒答應回尼泊爾,但是我已令親信將小儿送到瑞士,我們后天一起到蘇黎世去。”
  婀娜說:“更好,大家退一步才是相處之道。”
  “祝福,以后就瞧你自己的了。”我与他握手。
  他說:“阿琅的心情很低落,她与我說,命中注定她愛的人老是愛上她的繼母。”大個子大惑不解,“我不明白,我可沒有愛上慕容太太呀,那個女人仿佛新自墳墓走出來,渾身不帶一點人气,多可怕。”他形容得极妙。
  我心虛,不敢多話。
  “穆兄,你有什么事,盡管來找我,我做得到的,一定幫你。”他再三的叮囑,然后走了。
  真是個好漢子,不枉結識他一場。
  婀娜說:“慕容琅的福气不錯呀,碰上這樣一個有情郎,我要是他,想也不要想,馬上跟了他去波曼城。”
  “怎么,你對香港不滿意?”我故意岔開去。
  “香港的男人都歪心腸。”她說。
  我說:“婀娜,你對我好,我現在也知道了。”
  婀娜忽然漲紅了臉,“誰要听你說這個?”
  我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
  “還不快走?”她赶我,“明日一早還有重要的約會。”
  “我累死了,你讓我在這儿胡亂憩一會儿。”
  “人家就是想見到姓喬的一夜落泊,你應當回家好好睡一覺,明天清早穿得整整齊齊的過去,也算是爭口气。”
  我悚然肅立,“是,遵令。”
  即使躺在床上睡不著,養養神也是好的。
  我這一養神就養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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