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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尹白一照鏡子,嚇得以雙手掩住嘴巴,免得失聲尖叫,眼袋,她看到臉上長出眼袋來。
  女友同她說過,皺紋雀斑這類東西,一旦出現,就立地生根,發揚光大,再也不會消失。
  尹白怔怔在洗臉盆前站半晌,簡直万念俱灰。
  “喂,”父親夸張地叫她,“順風車十分鐘后駛出,小姐,你准備好沒有。”
  太不值得。
  感情生活使人容光煥發是一個謊言,那一點點滿足象一只鉤子,似中可加因毒,剛吸開頭,的确精神一振,事半功倍,日后上了癮,服食量增加又增加,也不過只能維持一般狀態,然后每況愈下,淪至不能自拔。
  索性戒掉它。
  一個早上喝了三杯咖啡尹白猶自坐立不安,這是癮君子都經歷過的痛苦。
  近兩年來她習慣了紀君八點四十五分的問候,從今日開始,突然中斷,茫然若失。
  她又再叫多杯黑咖啡。
  生活真不是一塊蛋糕。
  下午,她收到一封信。
  字体娟秀,在本地寄出,拆開來一看,足足三四張紙,厚疊疊。
  誰會耐煩寫這几千字?尹白納罕地先看署名,只見簽著小小台青兩字,她立刻明白了。
  這是台青的說明書,在离開香港之前已經寫好,大抵在飛机場寄出。
  尹白溫和地把信擱下。
  其實一切解釋都是不必要的,尹白早已做出适當的措施,在類此情況下,決不可以被動,一定要主動作出取舍。
  看不看這封信都已經不重要,她決不會遷怒于人。
  尹白曾見過失意的女人与全世界全人類過不去,帳算到姨媽姑爹頭上,怪這個怪那個,怨絕人環,其實不過是她本人學藝不精。
  尹白喝著黑咖啡,一只手按著臉上新長的面瘡,一只手終于取過台青的信,讀了起來。
  台青的中文水准無懈可擊,自白書寫得似一篇散文,用字簡單,文句通順流暢,看得人舒服,把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講了一清二楚。
  她并不打算接受紀敦木的追求。
  尹白吁出一口气。
  最后台青寫:“倘若我們仍是好朋友象從前那樣,請你挂一通電話給我,從今天起,下午六時到九時,我不准任何人用電話。”
  台青認為尹白与紀君仍有挽回余地。
  說得太嚴重了。
  尹白不打算給任何人看到這封信,她把信送進碎紙机內切成一万條。
  “噯你。”
  尹白抬起頭來,她不認識這個人。
  那個人卻笑起來,“你欠我半品脫啤酒。”
  尹白陪笑,“我不明白。”
  “哦你忘了,讓我提醒閣下,昨天是我加入貴公司第一天,同事們為我在鷹獅慶祝,您一進來,就与我沖撞,打翻我手中啤酒。”
  尹白大悟,“原來是你,你要賠我一條白裙才真。”
  他看著她,“你叫沈尹白是嗎。”
  “尊姓大名?”
  “韓明生。”
  “你是韓明生。”尹白好不意外,“你就是應聘來重新修訂赤地角机場計划的顧問團團長。”
  “你說得對。”
  尹白沒想到他那么年輕,而且,外型完全似中國人。
  与紀敦木剛相反,紀君著上去象西方人多。
  尹白笑笑,“很高興認識你,祝你工作順利。”
  “噯,那啤酒。”
  尹白很明白這是要求約會。
  “改天,”她說:“改天我加上利息還給你。”
  今天實在沒有心情。
  女同事在尹白身后笑道:“韓明生未婚。”
  “又是歐亞混血儿。”尹白嘀咕。
  “這是大都會,你怎么可能要求整條村都同姓同宗。”
  “英國護照?”
  “是。”
  “你怎么知道?”
  “人事部給我的消息。”
  尹白笑,“還等什么,還不快追上去。”
  女同事說:“今年不曉得輪到誰,去年新聞組姓歐的助理新聞主任才厲害,一位留學生不過進來拿一點點資料,嘿,三下五除二,就給逮住了,立刻結婚辦移民手續出國定居,從此脫了苦海。”
  尹白笑著回座。
  她赶著下班去辦私事。
  尹白一連撥几次電話到台北都不通,足見台青真是個小滑頭,好話先說盡了再講。
  到八點半才接通,尹白听到她聲音便說:“是姐姐,加拿大校方有無消息?”
  台青很明顯地松了一口气,尹白這才明白什么叫做助人為快樂之本。
  “有消息我馬上通知你。”
  “好,我們下次見面才詳談。”
  “姐姐。”
  “什么?”
  “謝謝你。”一謝數用。
  尹白只得大方到底,“好姐妹免提這些。”
  犧牲得這樣壯烈,尹白覺得光榮。
  但是為什么耳朵邊听見小小聲:“真笨,鑽進這种圈里去”?
  “母親,”尹白問:“可是你同我說話?”
  “沒有,”沈太太凝視她,“是你自說自活。”
  尹白不語。
  一家子受的都是英式教育,說話沾染了那种點到即止,各人自津之含蓄,若不用心,再也听不出端倪來。
  尹白的咖啡越喝越多,早上不再喝紅茶。
  小習慣因大事而更改。
  這一天早上八點四十五分,電話居然又響起來。
  尹白略有猶疑,會不會是老板提早發作?
  她即時回答。
  那邊說:“等啤酒喝的人快死于口渴。”
  連聲音都相似,充滿笑意,他們如一個師傅調教出來。
  尹白万分感慨,馬上有种歷盡滄桑的感覺。
  一定要從頭再來嗎,非得重新開始嗎?
  尹白完全了解,為什么有些人离了婚之后永遠不再重提舊事。
  尹白用手托住頭,不知如何措詞。
  “喂,喂?”
  她終于說:“五點半,鷹獅、”
  “不,你答應付我利息,六時正晚飯兼跳舞。”
  “七點半吧。”討价還价,“讓我回家換衣服。”
  那邊已經象皇恩大赦一樣,忙不迭答應下來。
  這個游戲,尹白并不陌生,她已經全盤玩過,象對付電子游戲机一樣,熟習之后,几時進几時退,對方會得在什么時候躊躇一下,以致她有机可乘,她自己的弱點在什么地方,應該額外留神,統統一清二楚,已經沒有新鮮感。
  開頭玩的時候,簡直廢寢忘餐,現在,純粹是為著消磨時間。
  想對方的感覺也一定類同吧。
  真不是人才,一下子就累了。
  許多強壯的女性,再接再勵,永不言倦。
  那天下班下得特別晚,卸了妝,皮膚有點疲態,尹白實在不忍心再把粉抹上去,對著鏡子,有點后悔答應了人家約會。
  沈太太進房來叫她:“尹白,你父親有話要說。”
  沈先生宣布:“你大伯伯來信,描紅已找到學校收她。”
  尹白心身雖然疲勞,听到這個消息,不禁綻出一絲笑容,“在哪里?”
  “看來你們三姐妹會在加拿大英屬哥倫布比亞省會面。”
  “太好了”
  沈太太卻說:“且慢高興,描紅尚欠三万美金保證金。”
  尹白不禁問:“對,費用由誰負擔?”
  她父親微笑,“不是你嗎?我們親口听見你拍胸口應允下來。”
  尹白立刻說:“保證金由我來墊付,人可以住我們家,至于學費嘛……”
  “描紅說她愿意半工半讀。”
  尹白搖搖頭,“學費那么貴,功課那么緊,時間与精力上沒有可能辦得到。”
  半工半讀不是玩笑事,尹白不止一次听人說,內地學生為了籌學費,長期抗戰做体力勞動,訴苦的時候,抱怨每天洗十二小時盤碗比勞改還要痛苦。
  描紅看樣子也被大伯伯養得很驕縱,全然不象個可以長期應付粗活的人。
  尹白想起她留英時期其中一個冬天,因看中件羽絨大衣,不好意思向家里要錢,于是跑到唐人街餐館去做了兩星期女侍應,捱得損手爛腳,取到薪水咬緊牙關去買了大衣,始終沒舍得穿。
  還有后遺症:事后她發覺腳漲大了半號,肯定是那個星期踏破鐵鞋的結果,還有,頭發里那股油膩气象是永遠沒洗清過。
  況且,那樣的外快,也不是時時找得到的。
  沈太太說:“公務員的退休金有限,我們只能出一半學費,余者還得靠小姑娘自己努力。”
  尹白說:“我來負擔,我可以找工作。”
  沈先生詫异:“我以為你想念法律。”
  “計划暫時擱置好了。”
  沈氏夫婦面面相覷,“這是怎么回事,我們認識的沈尹白到什么地方去了,從前她白鞋被雨水沾污都要抱怨上天對她不公平。”
  尹白啼笑皆非,“我從來未試過那般無理的取鬧。”
  沈先生哈出冷笑:“嘿!不知誰的座右名。揚言人貴自愛,不必愛人。”
  尹白不理,“請告訴大伯伯,描紅留學事不成問題。”
  “你做她擔保人?”
  “我已過甘一歲,有正當職業,品格良好,自有資格具保。”
  沈太太說:“尹白,你可要記得一句話。”
  尹白回頭嫣然一笑,“我知道:施恩莫望報。”
  她回房去換衣服。
  沈太太問丈夫:“可記得她幼時如何苦苦哀求要一個妹妹?”
  沈先生點頭。
  “今日她如愿以償,但愿妹妹一般愛她。”
  門鈴一響,沈先生親自應門,他与訪者同時一呆。
  韓明生沒料到時髦的沈尹白居然還与父母同住。
  沈先生則猜不到舊人剛去,新人已上門應征。
  但兩位男士隨即高興起來,寒暄一番,坐下等尹白出來。
  尹白在房內听見聲響,只套上一件花裙,便前來招呼客人。
  韓明生一抬頭,看到日間英姿勃發的女同事已除下戎裝,倚在門口,臉容略見憔悴,只抹了一點紫色口紅,仿佛有點心事,無意間把女性溫柔一面露出,他情不自禁呆視尹白。
  沈太太留他倆在家吃飯,尹白沒有答應,取過手袋,便与韓明生外出。
  尹白建議找一家隨便點的館子。
  她有意跳過裝模作樣的第一階段。
  韓明生的實力比紀敦木強大,但外型上輸了些許。
  大約大了三兩歲,態度也比較穩重,第一次約會尹白就感覺与他在一起非常舒服。
  這是一個新發現兼新收獲。
  是夜還有意外之喜,說起來,韓父還是沈先生的師兄,也在政府机關任過職。
  尹白覺得韓明生溫文爾雅,她不介意再次出來。
  回家時,尹白的精神反而比离家時好一點。
  沈先生在寫信,尹白趨向前問:“彼時建筑署可有一位韓先生?”
  沈先生想一想,“是有這么一個人,娶的是我們最漂亮的女同事,不過早已經回國去了,嗯,難道——”
  尹白笑,“世界是有點細小。”
  沈先生一怔。
  沒想到仍然是混血儿。
  他不忍掃尹白的興,便机靈地說:“原來是自己人。”
  沈先生想遠了,心中嘀咕,將來小外孫出生,會不會雪雪白皮膚,似牛奶缸里撈出來的小外國人?
  看樣子他們不會這么快結婚,樂得大方,暫且眼開眼閉。
  沈先生放下筆,也難怪尹白想對描紅盡一點心意,當年三兄弟抽簽決定去留,總得有一個留下照顧父母,結果老二老三中了簽。
  假如他沒抽到,尹白就是描紅了。
  命運這件事,真是無話可說。
  如今台青的環境最富裕,尹白自己有能力,描紅就吃力一點。
  是應該助一臂之力。
  沈先生熄掉台燈。
  三個星期后,他們收到挂號寄來的移民入境許可證,限期最后一天為翌年六月四日。
  這次行動已經籌備兩年,一切在意料之中,但生活總有意外,沒想到是描紅已經批准南下。
  這次,尹白肯定要勻出一半房間來。
  明明早已有心理准備,待真正開口辭職的時候,尹白還是覺得惆悵。
  消息一下子傳開,下午,韓明生過來,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她不出聲。
  尹白攤攤手,“我記得跟你說過我會走。”
  “我知道,但听起來是一回事,等你真的要走,又是另外一回事。”
  尹白完全明白。
  “几月?”
  “我們將在冬季出發。”
  “我會來看你。”
  尹白沒想到他會有這個表示,心中十分喜悅。
  “那份報告六個月內可以完成,”韓明生說:“做完一宗那么辛苦的大事,暫時休息也是應該,你說可是。”
  尹白笑答:“呵是,是得很。”
  “那么,我就在你們家附近的露易斯湖休息三兩個月,順道看看有無适合的工作,你說可好。”
  尹白仍是笑,“好,當然好。”
  “既然無人反對,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了。”
  說罷他便走開,什么要求都沒有,尹白卻更加敬重他。
  下班后,尹白留在辦公室里,吃一只苹果當點心,把大學章程取出細閱。
  科目种類之多,超乎想象,令人神往,做一個職業學生,讀完一科又一科,應是最佳生活方式。
  尹白數一數,粗略地算,便包括建筑、商管、牙科、教育、工程、法律、圖書管理、醫、音樂、護理、配藥、社工……總有一門能使她沉醉其中。
  “尹白。”
  她抬起頭來,呆住在座位上。
  站在她面前的是紀敦木。仍然是皺皺的西裝,英俊的面孔,吊儿郎當的神情,關切的眼神。
  他一張嘴便問:“你要离開我們?”
  “我以為兩年前你就曉得這件事。”
  “我總不相信這一天會真的發生。”
  他仍然關心,尹白想。
  他借机問:“尹白,我們仍是朋友不是?”
  尹白答:“你我并無足夠理由成為敵人。”
  小紀松口气坐在尹白對面,取走一枝鉛筆把玩。
  尹白笑問:“你的台北攻勢進展如何?”
  小紀看尹白一眼,不作聲。
  尹白打趣他,“紀敦木也會怕難為情?”
  “不,有犯罪的感覺:你一點都不怪我。”
  尹白故作輕松,“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們兩人齊齊叫我一聲姐姐。”
  小紀長歎一聲,“也許失去這位姐姐是我終身遺憾的事。”
  尹白微笑“你已作出選擇,紀,別再往回想。”
  “尹白——”
  身后有人咳嗽一聲。
  尹白連忙立起來,“我給你們介紹。”她過去站在韓明生身邊。
  兩位男生自動互報姓名。
  紀敦木只得說:“我先走一步,明天再聯絡。”
  他不喜歡韓明生,直覺認為此人配不上尹白,韓某至少應當減掉三公斤脂肪,還有,他領帶的花式是去年的,況且,年紀也略大了一點。
  尹白注視紀君的背影,神情矛盾,早落在細心的韓明生眼中。
  這是誰?
  与其藏在心里,不如直接問出來:“他是誰?”
  尹白坦白地回答這個直率的問題:“我妹妹眾多追求者之一。”
  “我可沒注意到你有位妹妹。”
  “她住在台北。”
  原來如此,韓明生很高興他選擇了有話直說的方式,“此人有几成希望?”
  “零分。”
  韓明生駭笑,他慶幸遇到的是尹白。
  “不過,”尹白又說:“妹妹快要到外國讀書,在陌生環境里,情緒比較波動,或許,他有机可乘。”
  韓明生一怔,之所以他要追尹白追到加拿大,就是為著這個理由。
  難道已經被她識穿?
  他看著尹白小小的面孔,忽然沖動地伸出手,輕輕擰一擰她的耳朵,這是他第一次接触她的肌膚。
  尹白措手不及,只得側著頭笑,韓明生見她沒有不悅,放下心來。
  他搭訕問:“那人不會追不到妹妹改追姐姐吧?”
  尹白一怔,感慨万千。
  她永遠不會把真相說出來,韓小覷了這個人,事實上他追到姐姐,又再去追妹妹。
  尹白問:“要不要到我們家來吃冷面,芝麻醬同藥芹拌一拌,其味無窮。”
  “令尊令堂看到我會怎么想?你妹妹的對象如此高大英俊。”
  尹白訝异,“韓明生,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多心的人。”
  他漲紅了面孔。
  吃完面他倆出去看電影。
  沈先生同妻子說:“奇怪,年輕人的夜永遠不盡,我們一下班一整天已經結束。”
  沈太太卻在想別的事,“香港不但物資丰富,連找男朋友都比別的地方容易點。”
  沈先生說:“尹白同別人不一樣。”
  “對,別人的手腕比她高。”
  “小韓比那一位成熟得多。”
  沈太太歎口气,“兩個我都不喜歡。”
  沈老三吐吐舌頭,“幸虧如此,否則我地位堪虞。”
  沈太太給他看老大的白眼,“您老可真是越活越輕松了。”
  描紅乘火車抵達香港那一日,天气特別炎熱,秋老虎,燜得她一襯衫汗。
  站里頭人如過江之鯽,她還是一眼就看到尹白。
  沈尹白穿件花襯衫,窄褲管牛仔褲、高統子球鞋,架副墨鏡,活脫脫一個小阿飛。
  描紅人地生疏,正在心怯,視線抓到尹白,松口气,連忙提著行李擠上去。
  尹白一把抱住她。
  不見三數個月,描紅瘦了許多,三十六小時的火車旅途中大概也沒有睡好,本來晶光閃閃的大眼睛失卻七分神采,她緊緊握著尹白的手,在這個陌生的都會中,數百万人口,她只認識沈尹白。
  尹白在她耳邊說:“我會保護你,沒人敢欺侮你。”
  講完之后,自己先感動起來,眼眶發紅,做人,要不被保護,要不保護人,能叫人犧牲,或為人犧牲,都有足夠意義,最不好就自己顧自己,寂寞孤清至死。
  描紅听到這兩句話,忍不住的把頭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來,”尹白說:“把行李交給我,你三叔在外頭等呢。”
  描紅只帶了一只小小旅行袋。
  反正什么都可以現買,身外物并不重要。
  驟离本家的描紅神情萎靡,尹白想逗妹妹開心,一直講著笑話。
  要另外一個人快樂!這是多么艱苦的任務,許多佳侶尚且因失敗而終告离异,尹白急忙警告自己,切忌勉為其難。
  這樣精神才松弛下來。
  車子兜過市區,街道整洁,過馬路的人群打扮合時,走路采取敏捷活潑的節拍,建筑物的玻璃窗在陽光下閃爍,尹白不禁為這個城市驕傲,她是它的一份子,出過力潑過光,對它的成就有貢獻。
  描紅處處留神,她沒有時間,不能象尹白那樣,自出生那日學起,沈描紅必須在最快的速度下完成課程,使自己看上去听上去都似与這個大都會混為一体。
  描紅心怯了。
  為著達到目的,她可是要加倍努力。不擇手段,隨時預備犧牲?描紅根本不知道這次出來是禍是福。
  尹白問她:“我們這城市如何?”
  描紅答:“太整齊太清靜了。”
  尹白笑道:“我還以為你說新加坡呢,人家地方才真的似一座大花園,走在路上,都嗅到花香。”
  描紅陪著笑听尹白分析。
  “香港是世界第四大金融中心,商業社會發展到最繁華的階段,便是這個模樣,坦白的說,在此地,沒有什么不是買賣性質的,以物易物,公平交易,看你當時最需要的是什么便拿你所擁有的來換取,原始而簡單。”
  這話連沈太太听罷都發呆,連忙阻止:“尹白,你別嚇坏描紅。”
  尹白說:“我講的都是真相,我不打算給描紅任何幻覺,資本主義式生活并不易過,并非遍地黃金,我們此地盛行一句俗話,叫做“英雄被困筲箕灣,不知何日到中環”,關云長付不出那程卑微的車費,也只得徒呼荷荷,多么辛酸無奈。”
  描紅呆住,低頭只會得看牢自己的手心。
  沈先生說:“夠了尹白。”
  尹白說:“听完最恐怖的一部分,剩下的就是光明的一面,在這里,只要你奉公守法,多勞一定多得,有志者,事竟成。”
  沈太太問丈夫:“這是你調教出來的好女儿?”
  沈先生說:“描紅,你別理尹白,她想做姐姐想瘋了,不放過任何机會來教誨妹妹,你這次出來純為讀書進修,不用理會其他事情。”
  描紅努力擠出笑容,大力點頭,仍然握著尹白的手。
  她輕輕說:“我想找工作做。”
  晚飯后浴罷,兩姐妹把茶談心,尹白為描紅詳細分析。
  是一條很簡單的算題,黑市勞工酬勞刻薄,以目前工資計,為求賺得低限度生活費用及學書簿,每人每日必須工作十三小時以上,除出上課時間五小時,睡眠時間低至四五個鐘頭,長此以往,鐵人都會崩潰。
  尹白知道內地盛傳一出國便買屋買車,再隔三個月發財即把父母都接出享福的神話。
  她輕輕告訴描紅,這是不值得相信的,以她自己為例,畢了業,長久都還寄居大人檐下,未能獨立,不知尚要奮斗多少日子,才能有點眉目。
  描紅傍徨的問:“那我怎么辦?”
  “像所有人一樣,按部就班,慢慢來。”
  “但時不我与。”
  尹白笑著反問:“你要赶著去哪里?”
  夜闌人靜,描紅只得睡下。
  尹白知道她不可能睡得著。
  過了許久,描紅輕輕說:“臨行前父親叮囑我,叫我顧全中國人的自尊,作人,千万不要企圖不勞而獲。”
  尹白對她大伯伯的人格毫無直疑,便以家長式口吻說:“單是這兩句話就夠你受用一輩子。”
  描紅在黑暗中忽然笑了。
  尹白有點不好意思,也笑了一陣。
  兩人終于墮入睡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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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朗掃校  阿敏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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