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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他怎么可以那么笨,他連忙松開薔色的手。
  他應當一早自薔色眉梢眼角看出端倪。
  只見薔色心思有點恍惚,可是有掩不住的复雜神情,既高興又無奈且為難。
  那叫她的聲音,是何等沉著与自信。
  賈祥興不由得退后一步。
  他听得自己輕輕說:“适适做了一大盤肉醬意粉。”
  薔色點點頭。
  “你若不方便過來,我取來給你。”
  “麻煩你了。”
  賈祥興回家去。
  他妹妹看見他笑嘻嘻過去,灰頭灰腦過來,不胜訝异。
  “發生什么事?”
  “薔色的男朋友來了。”
  “她向你介紹?”
  “不,我沒見到他。”
  “那你怎知那是他?”
  賈祥興枕著雙臂,“我感覺到。”
  “我這就過去拜會他。”
  “你順便送食物過去吧。”
  “喂,別頹喪,不到最后一步,不知誰胜利。”
  “你說得我好象有机會下場決戰似。”
  “反正是零,不打這場仗白不打。”
  适适捧著食物過去。
  來開門的是一高大英俊的男子,他需欠身遷就适适的高度,他親切地笑道:“你必是賈小姐了。”
  适适凝視他。
  他只穿著普通襯衫西褲,可是整個人看上去是那樣瀟洒自然,身体語言可親之至,他立刻接過她手中盤子,并且延她進內。
  适适后悔叫哥哥打這一仗,她不應對親生同胞花言巧語。
  适适也看到了薔色,慢著,她應當心花怒放才是,為何反而臉帶愁容。
  噫,她同他的關系可能有點复雜。
  适适坐下說及天气,怎么樣整天沒有一個人客上門等等,然而扯到下雪實在可怕等。
  他們靜靜听她發表意見。
  适适終于識趣地的告辭。
  回去同哥哥報告:“他好似比她大彼多。”
  “長得怎么樣?”
  “我所見過最富魅力男士。”
  “嘩,你的職業便是看男人,見識無比廣闊,所言不虛。”
  “謝謝你。”适适啼笑皆非。
  “他如約會你,你會出去嗎?”
  “你開玩笑,天涯海角,在所不辭。”
  听見妹妹如此說,賈祥興怔住了。
  适适不會說謊。
  “為什么?”
  “那是一個使女人覺得像女人的男人。”
  “啐,我使你覺得像什么?”
  “妹妹。”
  “因為你真是我的妹妹。”
  “不,某些异性從不令我們心跳,他們永遠是兄弟、同事、好友。”
  賈祥興悻悻然,“我不幸就是這一類。”
  适适不再談這個話題。
  賈祥興把窗打開一條縫子,雪片紛紛竄進來,可是一遇暖空气,立刻融化。
  他寂寥地回到自己房間去。
  早上,雪停了,市政府鏟雪車天未亮就開始操作。
  薔色捧著熱茶杯在窗口看街道風景。
  利佳上在沙發上醒來,問道:“交通如何?”
  “步行最快。”
  “學校可開放?”
  “听收音机才知道。”薔色笑嘻嘻,“同幼儿園生一樣听特別新聞報告。”
  “你希望逃學一天?”
  薔色轉過頭來,“我一向是好學生。”
  “過來這邊。”
  薔色并沒有走過去,皆光靠著窗,身形苗條。
  利佳上歎口气。
  半晌,他說:“我該出門去辦事了。”
  薔色緩緩走向前,蹲下挫他身邊,“我一直納罕,靠在這樣的胸膛之上,滋味如何。”
  她輕輕把臉靠上去。
  她听到他心跳,体溫汨汨轉到她臉上。
  利佳上問她:“感覺如何?”
  “你仍穿著襯衫。”
  他揭開毯子,“多謝你提醒我,我得換件襯衫,行李袋放到何處去了?”
  薔色亦喚醒自己,“我給你做早餐。”
  “一塊無牛油面包与一杯清茶即行。”
  “你是我所認識節食最成功的人。”
  利佳上笑笑。
  他也是少數清晨起床就好看的人。
  他淋浴更衣。
  薔色知道他行李里起碼帶著半打白襯衫。
  “百貨公司几點開門?”
  “你要買什么?””
  “女同事托我買件銀色面子羽絨外套給她女儿。”
  薔色駭笑,“銀色,那是一种可以穿在身上的顏色嗎?”
  利佳上笑了,“有人喜歡。”
  “所以這世界多姿多彩。”
  他們又開始回避對方,盡談些不著邊際的話。
  剛欲出門,适适過來問:“要不要同一輛車?交通非常擠塞。”
  利佳上很客气,“我要到皇后區探朋友。”
  适适只得聳聳肩离去。
  利君對薔色說:“朋友對你很好。”
  “出外靠朋友。”
  上一句是在家靠父母,可是,甄薔色并無父母。
  無論在何處,她靠的都是自己。
  怎么樣說每一句話,怎么樣走每一步路,都小心翼翼,沒有表示怕人家覺得她冷淡,太過熱情又怕人家嫌棄,無論坐同站,都似多了一只手或是一條腿,那种感覺,真是卑微傷心。
  再沉默、再低調,一個無人縱容的孩子仍是多余的孩子。
  即使將來出人頭地,名利雙收、家庭幸福,那烙印是永久的烙印。
  她陪他去買禮物,試穿示范,售貨員勸她也買一件,她連忙雙手亂搖。
  深藍色對她來講已經很好。
  利佳上忽然覺得肚餓,買路邊熱狗來吃。
  薔色坐在路邊等他。
  “你要遲到了。”
  “不怕,十一點才有課。”
  “我送你,放學我來接。”
  “小心駕駛。”
  她還是遲到了。
  講師与同學都以詫异目光看著她。
  脫下外套在角落坐下,薔色發覺白襯衫上有一點黃色芥辣印子。
  這一點芥辣分明是陪利住上剛才吃熱狗時濺上。
  她坐得有那么近嗎,不是有大衣罩著嗎,白衣上的漬子往往來得最神秘不過,而且,芥辣是無論如何洗不掉的漬子。
  薔色比往日更加沉默。
  講師不知說了什么,薔色沒听到,她惘然抬起頭,耳朵都燒紅了。
  放學時薔色撥電話給利佳上,他顯然在車上,立刻回答說:“告訴我怎么走。”
  薔色把地址說清楚。
  “給我二十分鐘。”
  她到圖書館坐下。
  史蔑夫看到她,馬上走到她身邊。
  “放學去喝杯熱可可。”
  “我有約。”
  “你有約?”他假裝大吃一惊,“誰會約你?”
  “信不信由你,”薔色微笑,“自然有人。”
  “我得問此君是誰。”
  “朋友。”
  “你初到本地,何來朋友?”
  薔色但笑不語。
  史万夫無論如何不服气。
  片刻時間到了,薔色挽起背包。
  史蔑夫靜靜跟在她身后。
  薔色已無暇理會是否有誰跟在她身后,走出校門,看到自己的車子便忽忽奔過馬路。
  史蔑夫呆呆看著她。
  只見一高大男子打開車門讓她上車。
  對面馬路并不是那么遠,史蔑夫可以清楚看見她如花笑靨。
  她從來沒有為誰那樣笑過。
  車子駛遠良久,這金發小子仍然呆呆站在馬路上。
  在車廂里薔色擦著冰冷鼻子,“去何處?”
  “周末無事?”
  “沒有。”
  “去拉斯維加斯。”這當然不是真的。
  薔色笑彎了腰,“好呀。”
  “不,去威屁斯。”
  那是陳騎羅最鐘愛的城市。
  薔色苦澀地思念繼母。
  “到倫敦。”
  “一定要到別處去嗎?”
  “我知道了,到長島。”
  “好的,一言為定。”
  “太冷了,我渴望脫掉襯衫。”
  “那最容易不過,讓我們到墨西哥。”
  利君看她一眼,“我以為你會說家中最暖和。”
  薔色低下頭微笑,“你一直在等我先有表示。”
  他溫柔地說:“那是不對的,我人已經主動來到你面前。”
  薔色仍然微笑,“我無此勇气。”
  利佳上低聲問:“你另有他人?”
  “沒有。”
  “那么,我可以等。”
  薔色落下淚來。
  “我不會催你。”
  “對不起。”
  “誰也沒有做錯,何用道歉。”
  他把車停下來,擁抱她。
  “你會等我?”
  “永遠。”
  “永遠是很長的一段日子。”
  他微笑,“在我的年齡不是。”
  那一天,他搬到酒店去住。
  薔色微笑,“你怕人說話。”
  他沒有解釋,只是笑笑。
  后來才知道他特地來參加的會議便在酒店舉行。
  薔色坐在一角看他發言,他有一股自然的學者風度,他知道他的功課,有比而來。
  資料充份,言語簡洁幽默,听眾反應熱烈。
  會后薔色幫他收拾講義,有人問:“這位漂亮的小姐是——”
  他順口答:“甄薔色小姐。”
  從前他會說:“我的女儿。”
  現在,薔色失去了原有的身份,可是將來的新身份又未敲定。
  她笑笑不語,心中卻有一絲凄惶。
  周末過后,利佳上折返多倫多。
  “有時間過來看看。”
  薔色頷首話別。
  寒假頭一個星期她原本打算与賈适适一起到邁亞米度假。
  她等他來叫她,可是他讓她自己作決定。
  薔色躊躇得很厲害。
  适适勸:“听從你的心。”
  薔色歎口气,“我的心從來不予我忠告。”
  适适笑,“我的也是,可是它說什么?”
  “它叫我到多倫多去。”
  “那么去好了。”
  薔色意外,“我以為你會反對。”
  适适溫和地說:“可能是一個錯誤,你与他只能相處一段短時期,但又怎么樣呢,你才十九歲,不犯錯又似乎不像年輕人。”
  薔色不住點頭。
  “我會給他一個意外。”
  适适豎起一只手指,“千万不要給任何人意外,詳細把日期時間通知他。”
  薔色很為難,她額角冒出亮晶晶的汗珠。
  适适知道,只有一個人在最愛另一人之際,任何一點點小事,才會引起如此大躊躇。
  她非常同情薔色。
  适适揚著手,歎著气,“去吧去吧,給他意外吧。”
  薔色收拾簡單行李,乘飛机到多市。
  在飛机場她想撥電話到他宿舍,可是心想不過尚余二十分鐘車程而已。
  她叫了出租車。
  到他門口按鈴時是黃昏七時。
  這時才認為适适所說十分真确,他要是不在家可怎么辦呢。
  但是他來找她,也從來不預先張揚。
  薔色按鈴。
  听到腳步聲傳來,她十分高興,可是門打開了,薔色一怔,應門的人竟是一名金發女。
  几乎百份之九十的金發全是染的,深棕色的發根露了出來,未及補染,約近三十歲的她臉上有點泛油,妝褪了一半,可是略具風姿。
  她看著薔色問:“找誰?”
  薔色沉著應付:“利教授。”
  “利出外替我買香煙。”
  薔色說:“那我進來等他。”
  那女子忽然冷笑一聲,“你是他學生?你可有預約?”
  薔色忽然很尖銳地答:“我是他的女儿,我同他終身有約。”
  那女子退后一步,面露詫异尷尬之色。
  薔色進屋,乘胜追擊:“他沒告訴你嗎?”
  順手打開所有窗戶,皺著眉頭。
  她轉過頭去,“一有人抽煙,整間屋子都臭。”
  然后在最好的一張沙發上坐下,雙目炯炯地看著那女子。
  那女子适才的自信忽然消逝,她不知如何應付屋主女儿無禮的控訴。
  薔色發覺女子身上穿著混合人造纖維料子制的一套紫色衣裙,半跟鞋已踢得十分殘舊,這是北美洲典型白領女打扮,年薪約三万美元左右。
  薔色忽然吃惊,她掩住了嘴,這等刻薄的目光莫非似她生母。
  養母感化了她,可是她身体里流著生母的血,一到要緊關頭,遺傳因子會得發作,簡直情不自禁。
  剛才一連串動作是多么叫人難堪。
  就在這個時候,利佳上推門進來。
  他一眼看到了薔色,愣住。
  假金發女郎連忙上前,“利,她是你的女儿?”
  利佳上立刻笑,“你們已經互相介紹過了,薔色,真是意外的惊喜。”
  齒色冷冰冰地坐著,不為所動。
  那女子猶豫一會儿,取過架子上一件大衣,“利,我先走一步,明日在辦公室見。”
  可是薔色的坏因子一發不可收拾。
  她伸出手來,“香煙呢,”自利佳上處取過紙袋,塞到女郎怀中,“別忘記你的香煙。”
  利佳上錯愕地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應付這個場面。
  那女子勉強一笑,“再見。”
  利佳上還想說什么,被薔色凌厲目光阻住,她在女子身后大力關上門。
  她冷笑,“你不是想送她回家吧。”
  利佳上駭笑,“你怎么會忽然出現,而且舉止言行統統不像甄薔色?”
  女客一走,薔色靜了下來,“不,也許這個才是真薔色。”
  “你好嗎,你沒有事吧。”
  “我很好,我無事。”
  “那位小姐是我的臨時秘書,好心來幫忙處理文件,慢著,我為什么要對你解釋?”
  薔色質問:“你讓她在屋內抽煙,還替她做跑腿去買香煙?這种洋婦一個銅板一打。”
  利佳上大吃一惊,“你并不認識她,為何仇視她?”
  “因她有非份之想!她前來啟門之際先仇視我。”
  “那不是真的。”
  “我的感覺錯不了。”
  利佳上看著她,“你語气似一個妒意不可收拾的愛侶。”
  “我,妒忌那洋婦?”薔色提高聲線。
  利佳上笑出來,“更像了。”
  薔色剎那間恢复了沉靜憂郁本色。
  “你到多市來度假?”
  她輕輕答:“不,我來邀請你私奔。”
  利佳上顯然仍在介怀,“你倒處告訴別人你是我女儿,還如何私奔?”
  “我以為你一向不管別人說些什么。”
  “可是我卻十分關心你說些什么。”
  “我這次特地來同你吵架才真。”
  薔色站起來拉開大門。
  “慢著,”利佳上搶過來,“你以為你要走到哪里去。”
  他緊緊把她摟在怀中。
  薔色听得他深深歎息一聲。
  “對不起在你同事面前失態。”
  “你是第一個管我的人。”
  “我遠遠不如綺羅大方可愛。”
  “綺羅叫我永遠怀念。”
  “她仍然在生多好,我亦不會有非份之想。”
  這不是真話,她一直覬覦他的胸膛。
  “來,看看這里的客房。”
  薔色說:“我還算幸運,假使她穿著睡袍來開門,吃不消兜著走的是我。”
  利佳上這時已完全原諒了她,“那你要在清晨來。”
  “你會嗎?”
  “不一定,看情形,一個男人是一個男人。”
  薔色笑了。
  金發女子留下一只粉紅色塑料打火机。
  品味需龐大的基金支持,可是金錢又未必買到品味。
  薔色把廉价打火机丟進垃圾桶。
  她們都喜歡東方男人,因為他們手頭比較寬裕,又愿意照顧女性。
  洋婦一直以為大多數華人太太都不用工作,家中雇有佣人,而且有能力戴名貴珠寶。
  羡慕得十分妒忌,可是又佯裝看不起人。
  她也想來插一腳。
  薔色冷笑一聲:待我死了再說吧。
  一抬頭,看到牆上鏡子里的反映,只見自己睜圓雙眼,吊起眉梢,咬牙切齒的樣子,哎呀,好象一個人,這是誰?
  活脫脫是一個較為年輕的方國寶女士。
  薔色呆呆地看著鏡子,多年來養尊處优的生活并未能抹煞她的本性,一到要緊關頭,原形畢露。
  利佳上問:“看牢鏡子干什么?”
  薔色轉過頭來,“你說呢?”
  利佳上笑,“可怜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那是什么意思?”
  利佳上溫柔地答:“那是說,不要在任何地方挂鏡子。”
  薔色低下頭。
  午夜醒來,十分歉意,利教授明朝該如何向女同事解釋呢,那女子一口气下不去,又會否再上門來同她斗三百回合?
  都叫薔色難以入寐。
  她起來,披上大衣,走到窗前。
  貼近玻璃已經覺得冷。
  她索性打開窗,哆嗦几下,反而精神。
  窗外有什么在蠕動,是浣熊嗎。
  看清楚一點,樹叢下有兩個人。
  那對少年男女緊緊擁抱熱吻,因為年經的緣故,并不覺猥瑣,反而有點像荷哩活電影中蓄意安排的性愛場面。
  他的手伸到她毛衣底下,這樣零度天气一點也不覺得冷,什么時候了,時鐘顯示是凌晨三時,那么晚還不回家,父母有無挂念他們?
  薔色歎息一聲。
  如果她有父母,她才不會叫父母擔心。
  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發覺有人在看他們,倒底是一類,忽覺有羞恥之心,摟著底頭离去。
  薔色猶自在窗前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手足冰冷,才回到房間去。
  她撥電話到賈祥興家去。
  “吵醒了你。”
  “不不,已經是早上,該起來了。”
  “你那邊天亮沒有?”
  “多倫多与紐約并無時差呀。”
  無論說什么,賈祥興都不介意,聲音喜孜孜,她自動找他,那意思是,在她心里,還有他的位置,只得一點點,也不要緊。
  “几時回來?”
  “過兩天。”
  “可要我來接飛机?”
  “還以為你永遠不會問。”
  “我一定來。”
  “帶我參觀你的店舖。”
  “隨時歡迎。”
  薔色說:“我怪想念你們。”
  賈祥興覺得蕩气回腸,活到八十歲,他都不會忘記這個破曉時分的電話。
  薔色輕輕向他道別,挂上電話。
  賈祥興用手抹一把臉,看向銜外,天蒙蒙亮了。
  他在博物館第一眼看到這個女孩子就愛上她。
  老成持重的他從未見過那么秀麗沉靜的人儿,鵝蛋臉、短發、白襯衫、藍長褲、平跟鞋,身段無比纖美,上帝偏心,在制造某些人的時候,特別精工。
  她渾身上下一點裝飾品都沒有,朴素得不似真實世界里的少女。
  那少女在同一個早上向利佳上攤牌。
  她一邊微笑一邊悲哀的說:“我要走了。”
  利佳上靜靜等待下文。
  甄薔色輕經說:“沒有人會同深愛的人結婚吧。”
  利佳上不作聲。
  “何等辛苦。”
  利佳上輕輕問:“那么你認為我同綺羅并不相愛?”
  “你們是例外。”
  “你又緣何這樣年輕就考慮婚姻?”
  “我与其它家庭幸福的女孩子不同,我很想早點有個自己的窩,生儿育女,得到精神寄托。”
  “這是否意味著我將失去你?”
  “怎么會,你在我生命中永遠地位超然。”
  “真沒白在英國受教育,現在說話學會語气雷霆万鈞,實則毫無份量。”
  “真了不起是不是。”薔色笑了。
  “我會一直在這里等你。”
  “胡說,不久將來,你便會再婚。”
  利佳上不語。
  “答應我,求婚之前,查清楚她的金發是否真的。”
  “能這樣捉狹,可見還是愛我。”
  真的,對賈祥興,她才不會如此計較。
  她見到賈祥興兄妹,一直微笑。
  适适高興得團團轉。
  她一直嘰嘰呱呱說話,男女主角反而無言。
  “薔色,趁假期剛開始,到長島我父母家去玩,好不好。”
  薔色說好好好。
  她最羡慕人家有娘家,一切都是現成的,在那里,家長撐著一把大傘,擋風擋雨,還有,付清一切賬單。
  現成的床舖被褥食物冷熱水隨時享用,有事大喊“爸爸媽媽”,無他,就因為運气好,說不定多吃一碗飯就有大人拍手贊好。
  還有,嫁出去十年八載之后,少女時期的房間還照原來式樣布置,像間紀念館。
  老佣人捧出三菜一湯來,一邊抱怨沒有新花樣一邊吃個碗腳朝天。
  适适有娘家,而薔色沒有。
  “你會喜歡我爸媽的,他們十分大方。”
  接著的一段日子,薔色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由賈祥興中午自店舖回來把她叫醒陪她吃早點。
  下午她找資料寫功課,然后出去接質祥興打烊。
  賈氏老家接近海堤,風景如畫。
  賈先生太太年紀不小,仍然相敬如賓,對世事及子女根本全無要求,自然非常快樂。
  管家是墨西哥人,已經做了超過十年,似半個自己人,賈家歡迎每一個客人,對甄薔色更加另眼相看。
  薔色對這樣的家境非常滿意。
  這里可沒有追著女儿要錢的生母。
  賈祥興未料薔色會這樣松弛。
  她躺在繩网床里晒太陽可以睡熟。
  他怜愛地說:“餐餐吃三碗飯也不見你胖。”
  “三十歲時才發肉。”
  “我不怕。”
  薔色笑了,“現在你當然這樣說。”
  賈祥興說:“薔色,讓我們結婚吧。”
  “我還沒有畢業。”
  “婚后繼續讀書大不乏人。”
  “你對我并無充份了解。”
  賈祥興笑,“這世上所有的婚姻其實都是盲婚。”
  說得也真确無比。
  知人口面不知心,日久才見得到真面目,吃惊兼傷心,即刻离异。
  他同她到鐵芬尼去看指環。
  “喜歡哪一只,告訴我。”
  薔色說:“如果決定結婚,指環不重要。”
  賈祥興卻道:“指環是男方對女方的一种尊重,文藝小說中一條草做指環是不切實際虛幻飄渺可笑的承諾,不足以信。”
  他說得很好。
  “鑽石白金可永久保存。”
  結果薔色只挑了一副耳環。
  翌日,指環卻送了上來,尺寸剛剛好。
  薔色戴上細細觀賞。
  “很漂亮。”
  薔色隨即除下,放回淺藍色小盒子,還給賈祥興。
  “好,我暫時保存。”他蠻有信心。
  她把這件事告訴利佳上,他說:“如果這是叫我妒忌,你注定失敗,而且,對方無辜,你別太傷害他人,那不公平。”
  薔色在電話中說:“我是真有意結婚。”
  “若果賭气,那是傷害自己。”
  薔色忽然說:“我已長大,我与你無話可說。”
  她挂上電話。
  她跑到賈家,幫适适做賬。
  回到家,已是深夜,電話錄音并無留言。
  這不是賭气,這是無話可說。
  薔色沒睡好,做了一個噩夢,進了一間鬼屋,但是她卻沒有惊怖,在樣子古怪的魑魅魍魎中穿插,直至夢醒,雖然不太愉快,但是真正令薔色害怕的,卻是一直向她要錢的生母。
  那清早薔色去敲門:“我的指環呢。”
  好一個賈祥興,睡眼惺松,立刻打開小型夾万把指環遞給甄薔色。
  薔色套上指環自顧自上學去。
  賈祥興大聲叫:“YES!”
  那日下午,兩兄妹去接薔色放學。
  融雪,一片濕滑泥泞,道路骯髒到极點。
  他倆坐在車內等候,一邊看附近公園內一群年輕人踢泥球。
  伸腿一踢,整只球帶著大團泥巴飛出去,樂趣無窮。
  适适問:“到什么地方結婚?”
  “當然是風和日麗的地方。”
  “要早點訂做婚紗禮服。”
  “她穿很簡單式樣就像公主一樣。”
  适适看著哥哥,“我真替你高興。”
  “你呢,你有打算無?”
  “你少理我,盡管自己游上岸是正經。”
  兄妹相視而笑。
  賈祥興忽然說:“薔色出來了。”
  可不就是她。
  薔色一走進公園范圍,立刻听見有人叫她。
  她抬起頭,看到同學史蔑夫,那洋小子故意濺几點泥巴到她身上,惹她注意。
  本來笑笑走開就無事。
  這也一貫是甄薔色處世作風,可是今日她人卻异常不甘心,她伸手去抓史蔑夫。
  眾球友大聲喝采。
  史蔑夫如泥揪一般滑出去,怎會給她逮到,薔色追上去。
  賈祥興大惊失色,立刻下車。
  适适在一旁喃喃說:“甄薔色這一面我們好似還沒看清楚。”
  賈祥興聞言怔住。
  說時遲那時快,薔色手一長,已抓住史蔑夫球衫,說怎么都不放,掙扎間她亦變成泥人。
  史蔑夫服輸,薔色逼他道歉。
  只听得薔色清脆笑聲在春寒料峭的空气中如銀鈴般傳出去。
  适适又說:“至少她快活。”
  賈祥興問:“是因為訂了婚的緣故嗎?”
  “希望是。”
  賈祥興奔過去。
  薔色看到他,十分不好意思,迅速恢复常態。
  “你都看見了?”
  賈祥興點點頭。
  薔色端詳自己,解嘲說:“幸虧耳環戒指都還在這里。”
  賈祥興語气十分溫和,“不見了也不要緊。”
  适适在一旁歎口气。
  薔色問她:“他說的是真的嗎?”
  适适頷首:“全真。”
  賈祥興摟著一個泥人回家去。
  薔色淋浴時他在浴室門口問:“那人是你同學?”
  “同系同班。”
  “真幼稚。”
  “有人還踩花式滑板呢,長人不長腦,真羡慕。”
  賈祥興感慨:“華人的确老得快。”
  “是呀,即使在外國出世,到了五六歲,也得到中文班去上課。”
  賈祥興笑,“我就是叫這個整得死去活來未老先衰。”
  薔色里著毛巾浴泡出來,整張臉亮晶晶。
  賈祥興看得呆了。
  他伸手過去握住她的臉。
  薔色掙脫。
  他詫异,“我以為我們已經訂婚。”
  薔色坐到一角,“我還沒准備好。”
  賈祥興也不是全無脾气,“你得好好准備。”
  薔色一臉落寞,“我知道。”
  賈祥興又自覺言重,不舍得她不開心,但終于不能再說什么,他開門离去。
  整件事是失敗的。
  電話錄音上仍然沒有留言。
  第二天,史蔑夫追上來,“薔色,你身手好不敏捷。”
  薔色不去理他。
  “喂,我道過歉,你也笑了。”
  “回家后越想越气。”
  “我賠你衣裳。”
  “算了吧你。”
  史蔑夫還想說什么,薔色忽然趨過身子在他唇上重重一吻。
  史蔑夫呆若木雞,好一會儿才迥過神來,怪叫:“好家伙,這是怎么一回事?”
  看,毫無困難。
  可是,同樣的親熱用不到賈祥興身上。
  真是悲哀。
  薔色默默走開。
  當日下午,她去找賈祥興。
  自玻璃門看進去,見他細心招呼客人。
  古時中國人把生意人地位排得相當低,實在有其原因,士農工商,只見賈祥興小心翼翼,稍微欠著身子,佝僂著背脊,賠著笑,無限殷勤地跟著一對洋人夫婦背后走。
  一日要服侍多少客人?將來,她是否要出任他的助手?還有,孩子們可得承繼事業?
  薔色惊出一身冷汗。
  她想轉身走,可是賈祥興已經見到玻璃門外的她。
  他過來拉開玻璃門,歡喜地叫:“薔色。”
  薔色看到他有一絡頭發疲乏地挂在額角上,招呼客人原來是這樣勞累的一件事。
  她輕輕說:“我一會儿再來。”
  “不,”他极不舍得她來回來回那樣跑,“為什么不進來呢。”
  薔色只得進店去。
  小小畫廊里擺滿未成名畫家試探之作,十分討好,作品适宜點綴客廳牆壁。
  洋夫婦見到薔色,十分訝异她秀麗外型,指著其中一幅畫里穿清朝服飾的少女問:“你是模特儿?”
  真有點像,同樣的鵝蛋臉、大眼睛。
  薔色笑了。
  以前流行香港水上人家旦家漁女畫像,后來中國開放藝術家們眼光拓大,又畫旗裝,妙哉。
  他倆終于選購一張少女持荷花像。
  賈祥興笑逐顏開。
  薔色瀏覽一下,真沒想到標价如此高,所以說,逢商必奸。
  做成那一軍生意后,賈祥興恢复平時神態,“請坐,我斟杯茶給你。”
  那邊有小小一張茶几,兩張沙發。
  薔色過去坐下。
  茶几上有适才客人喝剩的意大利咖啡,將來,斟咖啡的必定是她。
  “适适呢?”
  賈祥興答:“在第五街逛百貨公司。”
  薔色覺得有口難言,“我去找她。”
  賈祥興笑,“你怎知她在哪一家?”
  薔色答:“我有靈感。”
  “緣何精神恍惚?”
  “我沒事。”
  “有什么話,可直接對我說。”
  這是對的,何必先對适适說,然后才叫适适對他講。
  薔色也反對一走了之。
  她鼻尖泛著油,取出手帕,細細抹一下。
  終于她說:“我尚未准備好。”
  “我們有的是時間。”
  “我想,我永遠都不會准備好。”
  賈祥興詫异了,“你欲悔約?”
  薔色答:“我們彼此不适合。”
  賈祥興說:“可是,你這樣反复,會傷害到無辜。”聲音相當平靜。
  “對不起。”
  “一句對不起,不足彌補他人終身的創傷。”
  薔色也忿慨了,“終身?哪里會那么嚴重。”
  至多將來拖儿帶女,路過馬路,看到一個皮膚白皙少女之際,剎那間許會聯想到甄薔色,一輩子?不要說笑了。
  他們總愛把創傷夸大,以便說話。
  賈祥興抬起頭來,臉上哀傷之色使薔色心惊。
  他沉默一會儿才說:“你連試也不肯試。”
  薔色伸手去安慰他。
  他避開,“別碰我,別拍我的頭拍我肩膀,我不是一條狗。”
  薔色為難地縮回手,脫下指環,放柜台上,轉身离去。
  她回公寓,開了一瓶白酒,坐在露台上,對著夕陽獨飲。
  翌日,醒來,已紅日高照,她梳洗完畢,去拍賈家大門,希望獲得原諒。
  可是看到工人在搬家具。
  “喂,”她大聲問:“搬去何處?”
  “長島。”
  真沒想到賈氏兄妹決定避開她。
  薔色立刻尷尬地走到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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