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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纜車徑一號是一所三層樓老房子,樓齡六十多年,四十年代已經蓋好,屬于一戶姓區的人家,祖先有理想:區氏三兄弟,共住三層樓,彼此照應,團結一起。
  可惜孩子們長大了,全部另有發展,到最后分了遺產移民外國,對這層只准住不准賣的祖屋不屑一顧,托銀行租了出去。
  二房東又另外分租給三房客,三層樓不同姓氏,卻也融洽。
  纜車徑一號几乎變成大雜院,全盛時期,三戶人家十二個孩子共養了兩只狗四只貓。
  房東換了又換,房客搬進搬出,老房子位置在一間英文書院旁邊,住客可以听得到上下課打鈴聲,它始終沒有拆卸改建,因為地盤狹小,救火車上不去,發展商束手無策,它反而生存下來。
  試想,老房子經過那么多人,每戶人家都有一個故事,如果牆有耳朵,靜靜聆听,如果牆會說話,把听到的故事都轉告我們,該是多么有趣的事。
  可是,牆不會說話,只得由人來說。
  第一個故事開始的時候,纜車徑一號的粵籍主人已經移民,一個從上海來的小生意人車炳榮帶著妻儿与積蓄南下,看中了這層沒有電梯但房間寬敞的房子,他把它頂了下來做二房東。
  “看”,車先生說:“這方向還可以看到一線海,全層房子用煤气,多方便。”
  車太太還未克服离鄉別井之苦,呆視那一角藍得如寶石般的海水,內心有絲愴惶。
  忽然之間听到一陣急驟的鈴聲,她惊問:“這是什么?”
  “隔壁華南英文書院放學了。”
  “什么叫書院?”
  “就是我們中學的意思。”
  “將來,安真也讀英文?”
  “不會英文怎么行,還得學廣東話。”
  九歲的車安真坐了三日三夜火車抵達新環境,一切新奇有趣,她追蹤一只玳瑁貓一直到二樓,二樓開著大門,她跑進客廳。
  一個年齡相若的小女孩抬起了頭,笑問:“你新搬來?”
  不知怎地,安真听懂了她的話,點了頭,“我叫車安真。”她寫給她看。
  “有人姓車子的車?”那小女孩訝异,“我叫忻芝蘭。”
  她也把三個字寫出來。
  玳瑁貓跳上她的膝頭,忻芝蘭有一對大眼睛,下巴尖尖,實在漂亮。
  安真記得非常非常清楚,那時是黃昏,一絲金光自木窗戶溜進來照在忻芝蘭身上,連人帶貓,似罩著金粉,好看极了。
  忻家有一部收音机,放在很高的柜頂,叫它話盒子真沒錯,正在呢喃著唱吟不知什么調子,似和尚誦經,難听得叫安真駭笑,安真比較喜歡國語時代曲,像《玫瑰玫瑰我愛你》。
  安真試探地問:“芝蘭一起玩?”
  芝蘭點點頭。
  那天晚上,安真听見母親說:“我与樓下忻太談過,她愿意續租。”
  “那很好。”
  “胡太太習慣嗎?”
  “她說民風是真正純朴,似君子國般,每日傍晚必下一場甘雨消暑,只是買不到塌苦菜及小棠菜,我到菜市去看過,這里也沒有雞毛菜。”
  車先生感慨,“四散了。”
  他妻子說:“我昨夜做夢看到堯哥同我說話。”
  車先生連忙安慰她:“安真倒是結交了新朋友。”
  “小孩子,無心事。”
  這時安真插嘴:“樓下住了什么人?”
  “一位姓簡的先生,你別去打扰他。”
  “為什么?”
  “人家是位作家,愛靜。”
  說到作家,人人肅然起敬,連小安真都好奇地問:“他是一個講故事的人?”
  “是呀,簡太太漂亮极了,像個女明星。”
  安真問:“他寫什么故事,可給孩子們看?”
  “簡先生寫武俠小說,刊登在《今晚報》上。”
  車先生問:“有名气嗎?”
  “還不,但將來一定出名。”
  車先生笑問:“你是車半仙?”
  車太太贊歎:“寫得好看极了,他送我一部江南奇俠,我不能釋手,整日帶在身邊。”
  車先生問:“忻家做什么?”
  “在政府机關做文員,升了幫辦,可住宿舍。什么叫幫辦?”
  車先生說:“是公務員中警官的意思。”
  “忻太太吸煙。”
  “你呢,愛打麻將,亦非好習慣。”
  車太太感慨,“不打了,找不到搭子,我不會搓廣東牌。”
  如果牆會說話,它會這樣講,車忻簡三戶人家,難得有緣共住一個屋檐下,應守望相助。
  才安頓下來,一日,車先生興奮地說:“安真安真,帶你出去看熱鬧。”
  安真問:“什么事?”
  “學校不是放假一天嗎,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慶祝游行。”
  車太太問:“英國女皇關我們什么事?”
  車先生頓足,“你真胡涂,這城叫殖民地,是英屬領土你可知道。”
  “什么,亦是租界?”
  “我明日找本歷史書你讀,你就明白了。”
  “呵對,我想起來,清朝戰敗,由慈禧太后把小島送給英人賠罪,可是這樣?”
  “安真,快換衣服。”
  安真記得那是一個夏季的黃昏,到了大馬路旁邊,已經有人比他們早到。
  許多人端了小凳子來,坐在他們父女前邊的是一對年輕男女,男的是外國人,金頭發,大眼高鼻子,長得十分英俊,女的卻是華人。
  安真在她身后,看不清她容貌,她穿著車太太口中剪去一截的旗袍,那种唐裝衫下襬被晚風掀起,露出她蜜黃色纖腰,那美好身段叫安真印象深刻。久久之后,仍然記得那一幕,至于游行有什么節目,她反而忘了。
  那外國男人与她態度親昵,一只手一直搭在她肩膀上。
  四周圍的人對這對華洋情侶似乎有點抗拒,但卻沒有非議。這本是一個華洋雜處的城市。
  安真天天一身白襯衫卡其褲,但芝蘭卻穿大蓬裙,裙子里還有一把傘似層層网紗做的大襯裙。
  她長得美,也愛美。
  她們在談一個嚴肅的問題,聲音很低很低,似在耳語。
  芝蘭歎息,“我想我是完全地愛上了他。”
  安真猶疑地問:“那感覺怎么樣?”
  “太好太好。”
  安真搔搔頭,“像吃巧克力冰淇淋嗎?”
  芝蘭的聲音更低,“我真愛接近他,把臉貼在他背脊,聞他气息,听他心跳,有說不出的滿足感覺,剎那間渾忘父親的病,母親的眼淚,我根本不想回家。”
  安真十分向往,嘩,戀愛。
  “他長得是否英俊?”
  “高大漂亮。”
  “多大年紀?”
  “二十一歲。”
  安真心想,啊!那么老。
  “他已經在航空公司工作。”
  “忻伯母可知道這件事?”
  芝蘭憂郁地說:“她傷心欲絕,整日陪父親進出醫院,已無暇理會我。”
  安真挺胸,“幸虧我們已經長大。”
  芝蘭站起來,走到牆壁面前,把整個身体平貼上去,像一只倚停在花瓣的蝴蝶,她忽然咕咕地笑。
  “安真,如果這牆有耳朵,我們的心事,它全知道。”
  這倒是真的,少女的憧憬,愛戀、恐懼,都在傾談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流瀉出來。
  “安真,牆知道的故事最多。”
  說著,芝蘭凄然流下淚來。
  樓上,車先生正問妻子:“安真什么地方去了?”
  “在芝蘭處吧。”
  “那女孩早熟,叫安真不要与她太接近。”
  “都十八九歲了,也該成熟啦。”車太太處之泰然。
  “你這安樂派。”車炳榮頓足,“我看到有男人深夜送她回來,二人在門口吻別,作風大膽。”
  “年輕人不知有長輩偷窺。”
  車炳榮拉長面孔,“安真對男女之間的事知多少?”
  車太太緘默。
  “你有無灌輸她兩性知識?”
  車太太打敗仗,“那怎么好意思說,像我們,漸漸也不是都明白了。”
  “我想你還是直接与她講一講的好。”
  “難以啟齒。”
  安真從樓下上來,剛好听到這一句。
  那夜,她臨睡之前,決定有空到大會堂圖書館去尋找有關知識資料,免叫母親大人為難。
  她躲在一個角落,翻閱生理宪生書籍,深切了解到兩性身体內外結构。
  然后,大膽地跑到游客區窄巷的外文圖書文件,一本正經要求購買有關畫冊。
  叫安真訝异的有兩件事,第一:圖書售价极之高昂,第二:圖片所示,不堪入目,胃口倒足。
  她不敢帶回家,把圖書棄置在街邊垃圾桶里,才吁出一口气。
  連平常談得來的馬逸迅叫她,她都偽裝听不見,匆匆避開。
  那天晚上,她做功課到深夜,心血來潮,忽然走到長窗往樓下看。
  纜車徑還有城中僅存的一盞煤气路燈,燈下有一對年輕男女,在小小斜路上緊緊擁抱,女的分明是俏麗的忻芝蘭。
  男的身形高大,長著寬肩膀,与芝蘭緊緊擁抱,兩人之間無一絲空隙。
  良久良久,終于,遠處傳來犬吠,三樓有人開燈,他們才戀戀不舍地分開。
  安真那晚失眠。
  不久之前,她們一起去看電影,戲演到一半,男女主角接吻了,兩人還會异口同聲地喊:“唷、肉酸!”
  可是今晚,不知在什么人的英明領導下,她竟然親身演出這一幕。
  安真覺得她与童年好友之間忽然有了距离。
  第二天在早餐桌子上,車炳榮同妻子說:“昨夜,你親眼看見了?”
  車太太咳嗽一聲,看了安真一眼。
  車先生說:“安真,忻芝蘭是坏女孩,你不要同她做朋友。”
  安真為著保護朋友,忽然說:“他們快要結婚了。”
  听到結婚二字,車氏伉儷的面色馬上緩和下來,“怎么沒听忻家提起?”
  “因為忻先生有病,婚事不得不押后,要不然,一早舉行婚禮。”
  車太太點頭,“早點結婚也好。”
  安真乘机顧左右,“媽媽,你几歲結婚?”
  “我們那一代多數早婚,二十歲已算遲了。”
  車先生卻打蛇隨棍上,“安真,你給我好好讀書,我拚了老本讓你做大學生,為著自己前途設想,你一定要努力學業。”
  安真低著頭唯唯諾諾。
  車太太想起來,“安真,你那位馬同學呢?”
  安真喝完豆漿,站起來,拎起書包,“我上學去了。”
  輕快的走到一樓,看見忻先生坐在藤椅子上晒太陽,一邊逗小貓玩。
  安真說聲早。
  忻先生抬起頭來,瞇著雙眼看著安真,像是不認識她似的,瘦削的面孔如骷髏般,了無生气,分明已經病入膏肓。
  安真害怕了,退后一步,繞路匆匆上學去。
  在學校里,馬逸迅追上來,“安真,安真,你為什么不睬我?”
  安真見他問得那么有趣,不禁回頭嫣然一笑。
  少女的嬌嗔叫那年輕人神往,他松口气,“不是說在設計上有點困難嗎?”
  安真點點頭。
  “三時在圖書館見。”
  安真說好。
  馬逸迅提醒她:“建筑系畢業生只得入學生四分之一。”
  安真立刻感覺到壓力,小臉上添了陰霾。
  馬逸迅又即刻安慰她:“不過安真你成績平均。”
  這時,另外有同學過來同安真說:“星期六聶健人家開舞會,你也一起來吧。”
  安真搖頭:“我家里有事。”父母一向不准她參加這种舞會。
  同學不以為然,“安真你什么都好,就是反社交。”
  可是馬逸迅反而高興,“我也沒空。”
  “你,”同學揶揄他:“你是安真的侍從,安真說什么都是命令。”
  馬逸迅漲紅面孔。
  待同學走了,安真轉過頭來問:“他們為什么那樣說?我是那么霸道的人嗎?”
  馬逸迅看著安真的苹果臉,忽然溫柔地說:“你這蠢女。”
  “什么,你說什么?”安真笑著把一本筆記簿朝他丟過去。
  放學,馬逸迅替她補習完畢,安真帶著茅塞頓開的快感回家。
  經過二樓,看到人影一閃。
  她警惕地輕喝:“誰?”
  有人輕輕咳嗽一聲,“是安真嗎?”
  “是,你是誰?”
  “我是芝蘭的朋友甄子謂。”
  他自樓梯后走出來。
  呵,長得真是英俊,皮膚金棕色,不像是純种華人。
  安真詫异,“芝蘭叫你在這里等?”
  他笑答:“是。”
  “為什么不到二樓她家去?”
  這甄子謂倒也老實,“芝蘭的家人不歡迎我。”
  安真掏出一樓鎖匙,開了空屋的大門,“你不介意的話,請進去等。”
  叫人看見了,特別是房東車先生,可能會召警。
  “謝謝你。”
  安真問:“你怎么會認識我?”
  “芝蘭說,你是她最好的朋友。”
  安真點點頭。
  她忽然想起芝蘭說過,如果牆有耳朵……這個黃昏,它一定會听到情話綿綿。
  安真一邊抄筆記一邊咕噥;年輕情人,有什么地方可去?雙方家長都不贊成子女談戀愛,戲院、咖啡室,都不能久留,偏偏他們又有說不完的話。
  天快黑了,芝蘭上來找安真。
  “一起去吃豬扒飯。”
  安真笑,“功課忙,我不去了。”
  “謝謝你,安真。”
  安真似有預感,“芝蘭,你小心點。”
  芝蘭笑而不語。
  “忻伯身体如何?”
  芝蘭凄然答:“醫生說只不過等日子罷了,半夜,時常听見母親伏在他身上哭泣。”
  安真愛莫能助,低下頭來。
  “日后,她打算返回內地靠親戚,我絕對不會跟她回去。”
  安真沖口而出:“那么,同甄子謂結婚吧。”
  芝蘭忽然伸出手來,擰一擰好友的面孔,“你真可愛。”
  安真當然听出語气中的貶意,可是不明白芝蘭為何揶揄。
  這時,車先生咳嗽一聲,“誰,誰在門口?”
  芝蘭連忙說再見。
  那甄子謂高大身影就在她背后,他倆拉手离去。
  安真只想好友快樂。
  過兩日她看到母親与忻太太說話。
  忻太太長年累月穿著深色衣裳,人非常瘦,非常沉默,十足十是悲劇主角。
  安真知道母親可以說的有限,做得到的更有限。
  她們絮絮談了很久,忻太太不住流淚。
  隨后安真才知道,忻先生又被送到醫院去了,芝蘭終日不在家似不甚關心父親病情。
  安真說:“她不是麻木,她只是逃避。”
  車太太不以為然,“做女儿應當侍候父母,安真,你不會棄父母不顧吧。”
  安真連忙握住母親的手,把臉貼上去,“噫,我要纏住你不放,做了外婆,你要為我帶孩子,好讓我放心發展事業。”
  車太太笑了,“真一樣自私。”
  那日安真拉了芝蘭去飲冰室。
  兩人叫了菠蘿刨冰,安真說:“多陪陪母親。”
  “我們之間沒有話題。”
  “怎么會,世上只有母女最親密。”
  “因升學問題吵過一場,以后無話。”
  “你盼望升學?從來沒与我說過。”
  “安真,好羡慕你仍然同十二歲時一般純真。”
  安真跳起來:“幼稚,你是說我智能低。”
  “不不,我是真心贊美你。”
  “馬逸迅也那樣取笑我。”
  芝蘭微笑,“那是你的男朋友吧。”
  “不不,我們手都沒拉過。”
  芝蘭又笑。
  安真問好友:“芝蘭,為何狂躁不安?逆境始終會過去,請忍耐一下。”
  “這些都是你那本‘我的日記’寫下的格言嗎?”
  安真气結。
  “我与你不同,安真,我与父母不和,我只覺得我需要的他們無法供給我,我不滿現實,我虛榮,我愿意出外尋找我想要的生活。”
  “芝蘭,危險。”
  “顧不得了,總得拿東西去換。”
  “你說得似一場賭博。”
  芝蘭歎息:“我看不到前途,一片黑暗,叫我心煩。”
  盡管父親垂危,忻芝蘭仍然穿著大篷裙与极高的細跟鞋在樓梯間奔上奔落,花蝴蝶似。
  翌日下午,車炳榮收到一封挂號英文律師信。
  他讀過一遍,皺起眉頭,不放心,叫女儿:“安真,過來,把這信讀一次。”
  安真說:“是。”
  一邊讀一邊變色。
  車太太過來問:“什么事,告訴我呀。”
  車炳榮答:“業主通知我們,年底之前要收回纜車徑一號。”
  “啊,終于要搬了。”
  車炳榮說:“已經住了十年,租金廉宜,也算是造化。”
  哎呀,安真驀然想起,不知忻家搬往何處。
  車太太攤攤手,“要准備搬家啦。”
  “仍然在山上找吧,方便安真上學。”
  安真感激不已,也許,芝蘭所欠缺的,就是父母這一份關怀,忻氏夫婦自顧亦難。
  “山上租金貴。”
  誰知車先生笑笑說:“誰說租,趁早買下來是正經,地皮會一年比一年值錢。”
  他們母女放心了。
  “你去同忻家說一聲。”
  “他們……”
  “太太,我們只能顧自己,近半年他們也沒交房租,我都不打算追討。”
  車太太黯然,“也只能這樣。”
  安真咳嗽一聲,“芝蘭可否暫住我們家……”
  這次連車太太都搖頭,“安真,她對你沒有好影響。”
  安真不出聲。
  她看著母親把業主收樓的消息告訴忻家,忻太太卻意外地沉著,只“嗯嗯”地應著,彷佛是別人的事,又似苦惱已夠多,再多一件亦無所謂。
  安真從露台看出去,同母親說:“業主是打算拆掉重建吧。”
  車太太沒有回答她,她正聚精會神研究新居間隔。
  馬逸迅在課室外等安真的次數漸多。
  有時手上還拿著安真愛吃的三色冰淇淋。
  “搬到什么地方住?”他挺關心。
  “是一幢叫福宁台的大廈。”
  “咦,就在我家附近,我住福慶樓。”
  安真倒有點高興,但她仍然舍不得纜車徑。
  “等等,冰淇淋濺到鼻尖上了。”
  安真?腆地笑,她以為馬逸迅會用手帕替她揩掉,誰知那小馬做了一件令她惊怖戰栗的事。
  他忽然趨近她,伸出舌頭,把她鼻尖上那點奶油舔去。
  安真只覺一絲麻痒,似被蛇咬似,忍不住尖叫起來,扔下冰淇淋以及書本筆記,發瘋似狂奔回家。
  跑到一半她痛哭起來,一時不敢見母親,用鎖匙開了二樓大門,進洗手間,把鼻子狠狠的洗了又洗,直至通紅,然后,坐在那張舊沙發上發呆。
  可怕,馬逸迅撞了邪,竟像野獸般冒犯她,她還一直把他當好人。
  出了一身熱汗的安真漸漸安靜下來。
  她忽然听見极輕俏的咕咕笑聲。
  安真霍地站起來,“是你嗎,芝蘭,你一直在這里?”
  她逐間房間找過去,但二樓空無一人。
  純是她的幻覺,不是有人嘲笑她,抑或,是牆會說話?
  又隔了一會儿,安真才走上三樓回家。
  車太太看見她,詫异地問:“你到什么地方去了?馬逸迅把你筆記本子送回來。”
  安真猶有余悸,“他走了沒有?”
  “稍坐一會就告辭了,”車太太微笑。
  “非常有禮,伯母前伯母后,十分關心你。”
  安真不出聲。
  “我問了他几句,他家里三兄弟,兩個哥哥都是專業人士,父親是建筑事務所東主,母親是真理女中校長,雖然是廣東人,卻不算高大。”
  嘩,短短几分鐘把人家身世調查得一清二楚。
  安真咬牙切齒的說:“求學時期,我不會交男朋友。”
  車太太輕輕說:“留意一下也是好的。”
  “我會先努力功課。”
  “女孩子做書虫也不好,喂,安真,我同你說話,你想到什么地方去?”
  筆記里夾著一封信,用英文書寫,措辭流利,不愧是高材生,他一味致歉,并且要求安真給他一次机會,他以后一定守禮。
  但是,他也陳情:“是你那俏麗天真似幼儿般神情使我情不自禁,想來,是我未能克制誘惑之故,我一向理智,人人說我品學皆优,不知為何這次失態,乞請原諒。”
  安真把信撕掉。
  她知道母親時時來搜她房間,做得頗為含蓄,主要是看她有無吸孼之類,万一看到這封信就麻煩了,她是否原諒他倒全是另外一回事。
  安真找到芝蘭,把心中煩惱盡訴。
  芝蘭只是笑,笑完又笑,像是听到世上至好笑的事一樣。
  “安真,你好象只比我小九個月。”
  安真愕然,“這有什么關系?”
  她指著安真,“你的內分泌同八歲女童毫無分別,奇哉怪也。”
  安真气結,“依你說怎么辦才是?”
  “他很喜歡你,想趁勢吻你一下,也屬平常。”
  安真怒不可遏,“我看錯了他。”
  芝蘭又笑,“一時也与你講不通,你別小題大做,明日見了他,
  處之泰然,也就是了。”
  “我想告訴教務主任。”
  “拜托你!”芝蘭笑得滾倒在舊沙發中。
  她好似渾無煩惱。
  “芝蘭,你們家打算搬到什么地方去?”
  她毫不在乎搖搖頭,“不知道,過一天算一天。”可是聲音里有一絲外人听不出的凄惶。
  “芝蘭——”
  “安真,我們且說些開心的事。”
  “芝蘭,別忘記到福宁台來探訪我。”
  “真是個好地名,安真住在福宁台,于是福壽康宁。安真,你是前生修過的一個人。”
  “芝蘭,近日你說的話我都不太明白。”
  “是嗎,不要緊,不影響我倆友誼。”
  “芝蘭,為什么這陣子不見甄子謂?”
  “航空公司調他到星馬工作,三個月后回來。”
  “你与他——”
  芝蘭忽然趨到安真身邊,輕輕講了几句。
  安真听完,十分震惊,用手掩住嘴,不知說什么才好。
  芝蘭微笑,“所以,只有你還是孩子。”
  天色漸漸暗了。
  第二天一早,車炳榮特地出去買了張報紙,放在桌子上,笑著与
  妻子說:“現在要叫他簡老板了。”
  “這就是他創辦的報紙嗎?”
  “我已向報檔訂閱,一定要捧場。”
  車太太說:“啊,叫港報。”
  “看不出一個文人有那樣的魄力,安真,記得簡先生嗎?送武俠小說給你那一位。”
  安真過去打開報紙,第一版新聞圖片惊心動魄,安真本來在吃早餐,一塊湐包硬是哽在喉嚨咽不下去。
  新聞圖片中漫山遍野都是衣衫襤褸的難民,被軍裝警察似狗般追赶,抓上警車,奇是奇在有大量普通市民送糧食給這批難民,他們搶到湐包就往嘴里塞,叫人心酸。
  車太太哎呀一聲,握緊丈夫的手。
  車炳榮低聲說:“幸虧出來了。”
  副刊有簡先生親筆撰寫的招牌武俠小說,叫做《玉劍痕》,安真如獲至寶,立刻拜讀起來。
  車先生指著報紙,哈哈大笑,“我有個名人房客。”
  在學校斜坡上,馬逸迅朝安真追上來。
  安真猶有余悸,“不要走近我!”
  “安真”,他垂頭喪气,“你听我講。”
  “我討厭你。”
  同學們听見呼喝聲,紛紛轉過頭來看個究竟,馬逸迅只得看著車安真走開。
  安真躲得男生遠。像他們身上有惡性傳染細菌,同時,她覺得自己也有責任,于是更加慎于言行,穿中性服裝,不施脂粉,目不斜視。
  一星期后的一天,放學回家,听見哭聲。
  安真知道忻先生已經辭世。
  在旁人眼中,病人掙扎了那么久,吃盡苦頭,到最后,皮色䴐黑,焦痕處處,慘不忍睹,能夠解脫也是好事,可是當事人孤苦無依,不得不哀哀痛哭。
  忻芝蘭一個人坐在梯間發呆。
  安真跑過去坐在她身邊,芝蘭把頭靠在好友肩上,她輕輕說:“記得嗎,九歲時,我們時時坐在簡先生門口談天。”
  “簡先生會給我們吃果仁巧克力。”
  “我多土,不知果仁好吃,竟當核那般吐出來。”
  芝蘭終于擁抱著安真痛哭。
  車太太探頭到梯間,“芝蘭,請過來一下,我有話同你說。”
  車太太斟杯熱可可給芝蘭,安真遞上熱毛巾給她抹臉。
  車太太輕輕說:“車先生會幫你辦事。”
  “麻煩車伯伯。”
  “你不必客气,我与你母親談過,她決定回鄉,也難怪她,她對這個城市沒有好印象,离開傷心地,去投奔親戚,好過孤零零一個人,听她說,你不愿跟她。”
  “我會照顧自己。”
  “芝蘭,年底這所房子要交還業主。”
  “我知道。”
  “下個月我家要搬走。”
  “我知道。”
  “你一個人住這里方便嗎?”
  “我沒有問題。”
  “你有錢付水電費用嗎?”
  “車伯母不要為我擔心。”
  “這是我們新地址電話,你有急事,不妨找我們。”
  “謝謝車伯母。”
  一般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才發覺一個水靈靈,老練成熟,而她的女儿仍似一團粉,表情像幼儿,車太太歎口气。芝蘭來到梯間,忽然劇烈嘔吐起來。
  安真拍著她的背脊,“什么事?什么事?”
  芝蘭摀著嘴,“我自小這樣,哭過了頭,就會吐。”
  安真耳畔一直听見嗚嗚啼哭聲。
  車炳榮也睡不著,同妻子說:“纜車徑一號似一個微型社會,有人歡喜有人愁,三戶人家,各有運程,各有緣法。”長歎一聲。
  “中國人那樣相信宿命,是真有其事吧。”
  “不由你不信。”
  “我在想,”車太太說:“能不能暫時收留忻芝蘭。”
  “太太,我知道你動了善心,可是忻芝蘭不比安真,那是一個不安分的女子,人大心大,想法不一樣,她一進門,吃的用的,要求都与安真不同,男朋友一定跟著上門,看樣子還不止一個二個,屆時教訓她不是,管教她又不是,白白吃力不討好,得罪人家,你看她打扮行為,都不是一個小女孩了,那不是加雙筷子那樣簡單的事。”
  半晌,車太太不得不說:“你講得對。”
  安真全听到了。
  接著一段日子,忻太太回鄉,車家搬新居,都是大變遷,安真忙,芝蘭似乎更忙,碰不到頭。
  新居入伙,地方簇新光洁,安真的寢室有扇大窗可以看到海景,她不由得喜新嫌舊,況且,這房子是車家的。
  車先生得意地說:“九九九年期,待我百年歸老,房子屬于安真。”
  安真問:“九百九十九年?”
  “不,”車太太說:“地權租借期不過到一九九七年。”
  “呵,那也是多年之后的事了。”
  “安真,時間比你想象中要過得快。”
  安真不以為意,那句話是中老年人的口頭禪。
  “安真有嫁妝了。”
  安真忽然板起面孔,“我不嫁人。”
  “神經病,怎么說這种話。”
  “男生討厭。”她一別轉頭走開。
  車太太叫:“安真——”
  車炳榮說:“隨她去,難得她肯勤力讀書,總比天天有男同學來找的好。”
  一日放學,安真發覺家中有客,她不相信雙眼,馬逸迅居然找上門來,而車太太居然与他談笑甚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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