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3


  他在飛机場租了一部車駛出去,非常小心路面,在公路上拐錯彎駛進紅番區有性命之虞。
  終于到了第五街才松口气,一轉頭,發覺紀元已在后座睡著。
  他用外套罩住她抱她下車。
  女儿是他的瑰寶,他的生命,他緊緊擁抱她,在微雨中走進一間公寓大廈。
  司机認識他:“李先生。”滿面笑容。
  由此可知小費給得多真是有好處。
  李育台乘電梯上樓。
  這一層公寓屬于他的伙伴陳旭明。
  疏爽大方的他時常把公寓借給朋友,育台不止來過一次了。
  打開門,小小一房一廳,他把女儿輕輕放床上,替她脫去鞋子蓋上被子。
  電話鈴響了。
  育台接听,那邊是老陳的聲音:“來了?”
  育台意外,“好不湊巧,我剛進門。”
  “非也非也,我天天打來,不過沒人听電話。”
  育台沉默片刻,“多謝關心。”
  “我們都愛你。”
  “謝謝,別老挂嘴上,被人听到了不大好。”
  老陳有點意外,“育台,語气詼諧,你有進展。”
  “是嗎?”
  “紀元可好?”
  “在痊愈中。”
  “該回來了。”
  李育台只是笑。
  “我們都想念你,特別是一位姓伍的小姐。”
  “別說笑,人家名譽要緊。”
  “你們好好休息吧。”
  “喂,別老騷扰我。”
  老好人陳旭明挂了線。
  听到他聲音育台還頂高興。
  他寬衣淋了一個浴,扭開電視机,去查看冰箱里有什么食物,正是,大人不吃,孩子也要吃。
  這時候門鈴響了。
  咦,這是誰?
  李育台去開門。
  真意外,門外站著一位美貌妙齡女郎,艷妝、穿晚服,風情万种地笑,她是華人。
  育台連忙說:“找錯門了。”
  她眨眨眼,“慢著,是李先生嗎?”
  “我是,”更加訝异,“你是哪一位?”
  “陳先生叫我來。”
  老陳?
  “那么請進來。”
  女郎款擺身子,“陳先生叫我來陪你,我叫德琵。”
  育台明白了,非常好笑,“不用了,德琵,我付你車資。”
  “陳先生已經付過了。”
  這么周到!
  “真的不用,請走。”
  那女郎無奈,“至少讓我坐下喝杯水。”
  “我女儿才七歲,就在房里。”
  “我會降低聲線。”
  李育台非常抗拒,巴不得即時臭罵陳旭明一頓。
  “陳先生撥電話到愛克米伴游公司,指明要一位會聊天的小姐。”
  李育台吁出一口气。
  “你會說普通話嗎?”她問客。
  李育台答:“一點點。”
  她的國語帶著上海口音,“他們見我是學生,便以為我會聊天,叫我來。”
  李育台說:“哪里的學生?”
  她打開小手袋,取出一張學生證,給李育台看。
  李育台一看,吃惊,她是紐約大學戲劇系學生。
  生活逼人。
  她聳聳肩,“不做學生,就得走,做了學生,沒生活費。”
  半晌李育台問:“請問芳名?”
  “德琵。”
  “不不,想請問你的中文名字。”
  女郎低下頭,半晌才答:“形影。”
  李育台更加意外,“那是一個美麗的名字。”
  “是,”女郎輕輕說,“有人這樣說過。”
  “离開上海有多久了?”
  “三年。
  李育台斟杯茶給她,“可想家?”
  “每夜的夢。”
  “為什么不回去?”
  “總不甘心入寶山而空手回。”
  李育台低聲嚷;“這并非一座寶山!”
  “現在我也知道了。”
  “回去吧。”
  “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還回得去嗎?”
  李育台非常唏噓。
  “對不起,我應該講些開心的題目。”
  “不要緊。”
  “太太沒一起來?”
  李育台忽然說:“她一年前已病逝。”
  女郎露出惋惜的神情來,“對不起。”
  李育台沉默。
  “那痛楚一定很可怕。”
  “是。”
  “要不要講出來?”
  “要不要听?”
  “呵,”女郎笑,“我是收費的。”
  李育台欣賞她的幽默感。
  他第一次向人透露心聲:“開頭知道她患癌症,是不置信:這种事怎么會在我家發生?第二天睡醒了一定沒事。”
  女郎頷首。
  “然后,是震惊,全身麻痹發抖,汗流浹背,不能工作睡眠,食不下咽。”
  李育台黯然。
  女郎哀痛地做注解:“真是人間慘事。”
  “然后,我就哭了。”
  說出來之后,也并沒有更舒服一點。
  “現在呢?”
  “希望時間快點過,女儿快長大。”
  “你們是相愛的呵。”
  “是。”
  “相愛夫妻不到冬。”
  過半晌李育台問:“你呢,你希望什么?”
  “我?”女郎訕笑,“我實事求是,不再勞駕希望。”
  “那很好。”育台點點頭。
  “她長得可美?”
  “誰?”
  “你的亡妻。”
  “當然,最有气質最雅致的一個女子。”
  女郎看看腕表,“我离去的時間到了。”
  “不送。”
  女郎走到門前,李育台塞一卷鈔票給她。
  “謝謝!”
  李育台忽然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女郎凄涼地笑。
  李育台再次忠告:“回家去。”
  “我的确是回家。”
  她走了。
  關上門,看見紀元站在寢室旁,她問:“誰?”
  “陳叔叔的朋友。”這是真的。
  也許說出來真有用,李育台那晚躺在長沙發上發一會子呆,終于睡著了。
  他已有兩年多沒睡好過,一覺醒來,天尚未亮,才四點多,可是已經十分滿足。
  心仍然痛,感覺一樣坏,但至少己睡了一覺,這也是一种進步。
  他們說時間可以治療一切傷口,但是這個傷勢等于全身百分之九十皮膚炙傷,必死無疑。
  李育台閉上雙目,滾燙的眼淚流下來。
  還在哭。
  哭得出的那天又比哭不出那天舒服,他希望可以哭久點,悲哀的毒素隨眼淚排出,但是又怕影響紀元。
  他听見冰箱開合之聲。
  “紀元,是你嗎?”
  “爸爸你早。”
  “一直到四歲你才會說這句話。”
  “我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吳瑤瑤才是。”
  “不,她是庸脂俗粉。”
  “我肯定她是。”
  父女二人苦中作樂,笑了片刻。
  李育台長歎一聲。
  父女二人到中央公園散步。
  因天蒙亮,在半明半滅的天色下,尚能見到流鶯蹤跡。
  小紀元頗懂事,問父親:“這些是夜之女?”
  李育台點點頭。
  他忽然想起昨晚上來找他,那個叫作形影的女子。
  一個正當人家出身的女子,怎么會淪落到這种地步?他打了一個冷戰,緊緊握住女儿的手,她們在幼時,也曾經受到父母呵護的吧,父母對她們,也曾經有過期望的吧,他為之黯然。
  早餐后他与紀元在自然歷史博物館前排隊等開門。
  陸續有游客排在他們后面,九時正門打開了,一涌而入,李育台是識途老馬,立刻帶紀元走到暴君恐龍的骨骼架前。
  雅正時常取笑他:“去自然歷史博物館看老朋友?”
  育台對恐龍并無研究,但這一具骨骼不同,他第一次認為自己失戀,曾跑到它跟前來歎息。
  現在,他要把這老朋友介紹給女儿。
  紀元敬佩地問:“二億五千万歲?”
  “是。”
  “嘩,還有比這更古老的生物嗎?”
  “有,三億年前的寒武紀,生物統是虫。”
  “噫,我最怕虫。”
  父女逛完博物館后在街邊檔買熱狗吃。
  育台替女儿拍照留念。
  下午,育台在公寓開洗衣机洗滌衣物,紀元看電視。
  他像一個母親那樣問:“想家嗎,想同學嗎?”
  紀元不加思索地答:“不想。”
  但是适齡儿童不上學在所有先進城市都是違法的。
  紀元說下去:“現在不知多好,吃吃玩玩睡睡。”
  衣服烘干后逐件歸類折好,厚厚一疊如小山一樣高,李育台慨歎做人真麻煩,世上沒有另外一种動物需要擔心那么多事,而且生活得那么不愉快。
  他把衣服分類放好。
  門鈴響了。
  因是紐約,李育台十分警惕,“我來。”
  拉開一條縫問:“誰?”
  “是我。”
  “你是誰?”育台定睛細看,只見門外站一短發年輕女子,手中挽著一只藤籃。
  “我找李先生。”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
  她嫣然一笑,“李先生不記得我了?”
  李育台猛然發覺她就是昨夜那個艷女,白天落了妝除下假發,變了另外一個人。
  可是育台并不想跟這一類女子來往,同情管同情,接近又是另外一回事,于是他咳嗽一聲,“我們剛要出去。”
  “啊沒問題,我包了些上海云吞,順路拿點上來,我這就走。”
  她把籃子遞過來,轉頭离去,因知道被嫌棄,腳步甚急,左腳未去盡,右腳已跟上,撞在一起,踉蹌了一下。
  “走好!”
  她一句話不說,低頭往電梯走。
  “等等,”忽然傳來第三者的聲音,“請等等。”
  兩人轉過身子去,留客的原來是紀元。
  她一臉笑容:“這位姐姐,云吞怎么煮法?”
  李育台也自覺抗拒過甚,乘這机會拉開了大門。
  那女子見情況轉變,便大大方方說:“由我來好了,”又問,“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紀元。”
  “我叫尹形影。”
  她一徑進廚房去了。
  育台輕輕問女儿:“為什么叫住她?”
  紀元答:“多個人講話也是好的。”
  她也進廚房去學下云吞。
  算了,當一個節目也好,這個孩子一向寂寞,能夠順她的意,就隨她去。
  育台坐下來翻閱報紙。
  他無意翻到訃聞欄。
  某,七十三歲,逝于圣保羅醫院,三子一女,又某,二十九歲,遺下一子一女……
  每個人逗留在人世的時間長短不一樣,苦樂亦絕然不同。
  這些人都有至親,都在哀哀痛哭。
  李育台掩上報紙,看向窗外,默默不語。
  不到一會見,紀元笑嘻嘻捧出一只碗,“爸,快趁熱吃。”
  育台笑了,她語气似一個小主婦。
  紀元的最佳最忠心導師已不在人世間,她必須無師自通,學到什么是什么。
  育台當下微笑,不忍掃女儿的興,“拿來,我肚子餓到极點。”
  隨后,紀元邀請客人一起到附近小店去喝咖啡。
  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談得似乎相當投机。
  尹形影卸下夜妝,舉止談吐与一般女大學生無异,日里,她是她自己,晚上,她把軀殼租借給另外一個靈魂。
  紀元說:“爸,對街有名信片賣。”
  “我陪你去。”
  “我自己去得了。”
  “不行,十八歲之前我不會讓你單獨行動。”
  紀元在前邊走,兩個大人跟身后。
  形影忽然說:“世上原來沒有完全快樂的人。”
  育台微笑,“你說得對,而且,原來金錢也真的并非万能。”
  他倆一齊苦笑起來。
  形影勸說:“不要太過悲切,你的哀傷直接感染孩子。”
  育台撫摸面孔,“我還以為我已經掩飾得很好。”
  “你應該到我們這里來多多學習。”
  “對,還有多久畢業?”
  “明年,不過,畢業也等于失業,所以在修打字速記,要不,就做嬰儿保姆,反正在這個大都會,隨便在哪條門縫里掃些渣滓出來,就吃飽好些人。”
  說得無限蒼涼,可是說得真好。
  她又道:“紐約是一個舊都會,像從前的上海,門檻极多,鑽進鑽出,已是大半輩子,一有余錢我就匯回去。”
  紀元在那邊已經挑了一大疊名信片,李育台連忙過去為她付錢。
  尹形影在一角看著。
  有些女性永遠有人照顧,小時候是好父親,長大有好伴侶。
  有些就得完全靠自己,尹形影吁出一口气。
  她看看表,過去道別。
  紀元問:“几時再出來?”
  尹形影微笑,“這几天我比較忙。”
  “你有我們的電話嗎?”
  “你們也不過逗留几天而已。”
  “那,只有以后再聯絡了。”
  尹形影与紀元握手,“很高興認識你。”英語倒是相當標准。
  “后會有期。”
  他們就在街上話別。
  紀元隨即忙著近別的店舖,她倒是很會隨遇而安,反而是李育台,看著那婀娜的背影感慨万千。
  晚上父女在百老匯看歌劇,紀元不喜歡,半途离場。
  万家燈火,李育台与女儿在街頭躑躅,尋找人生的真諦。
  回公寓接到老陳的電話。
  “鳥倦知返未?”
  李育台冷笑一聲,“謝謝你的好安排。”
  “听說你沒接受。”
  育台一怔,“你怎么知道?”
  “伴游公司沒收費,說那位小姐沒找到你。”
  李育台不出聲。
  “育台,人生得意須盡歡,又云,莫待無花空折枝。”
  “謝謝你。”這次語气已不那么諷刺了。
  “做人不必那么認真,老朋友,新朋友,都是朋友,反正那個晚上有人陪著說說笑笑,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你說是不是育台,總比獨個儿胡思亂想的好。
  “我不知道我的處境那么悲哀。”
  “育台,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這時候有人按鈴。
  “又是誰?”李育台沒好气。
  “是我們老同學蘇南成一家四口,快去開門,請他們吃頓好菜。”
  “老陳——”
  “相信我,說說笑笑一個晚上容易過。
  育台無奈,只得挂了電話去開門。
  門外果然站著蘇南成一家,滿面笑容,一子一女年齡与紀元相仿,李育台不禁高興得与老蘇擁抱。
  紀元看到小朋友也跑出來招呼,三個孩子很快坐在一堆說話。
  蘇南成絮絮說起別后之事,搔著頭皮,“你們能干,你們都發財了,你看我,教一份書,千辛万苦,清貧如故。
  李育台接著他的手,“你比我們都有成就,你看你一子一女,他們是你的瑰寶。”
  蘇成南愉快地問:“育台,真的嗎,你真的那么想?”
  “老陳囑我代他請客,你愛去何處?”
  老友蘇南成笑道:“那我不客气了,我已有三年未吃魚翅。”
  育台立刻打電話到魚翅酒家訂座。
  老蘇很幽默地說:“金錢万能。”
  誰知育台很認真地說:“不,除卻用來吃吃喝喝,沒有什么大用。”
  “育台你真客气。”
  “到了后期,雅正什么都吃不下,和著血吐出來。”
  蘇南成欠欠身,“我們也聞說這件不幸事。”
  育台歎口气。
  紀元与蘇家兄妹談笑甚歡。
  “紀元念的私校吧?”
  李育台不知如何回答,支支吾吾。
  “私校現在放假嗎?”
  育台看看時間,“來,我們出發吧。”
  那是一家中萊西吃的菜館,裝修情調十分好,頗有點名气,消費也自然高昂。
  比起其他客人,他們一行數人打扮算比較朴素。
  坐下,由育台叫菜,五六個全是名貴菜式,領班臉色分外親切。
  忽然有人過來叫:“李叔叔,紀元,你們好。”
  紀元一見,大喜,“黃主文,你怎么在這里?”
  可不就是他,李育台的目光隨著看過去,只見另一桌上坐著他母親,她朝他頷首。
  她也与朋友在一起。
  紀元這時懇求小朋友:“要不要坐到我們這邊來?”
  黃主文有點抱歉,“對不起,我得陪母親。”
  紀元低聲問:“都是些什么人?”
  “我大舅同三舅。”
  紀元說:“打電話給我。”
  “我已經打過,你們大概是出來了,沒人听。”
  黃主文回到原位上去。
  李育台忍不往又看了那邊桌子一眼。
  一桌都是优雅的男女,穿的衣服不顯顏色款式,只是覺得舒服熨帖。
  李育台不好意思多看,仍与老蘇閒談。
  老蘇在說:“……异鄉生活真是辛酸。”
  李育台接上去:“孩子們會習慣的。”
  “是,我們至多可以做到麻木不仁,哈哈哈,且來嘗一嘗這個珍珠翅。”
  紀元輕輕同父親說:“我想過去与黃主文說几句話。”
  李育台答:“女孩子不要在台子与台子之間轉來轉去。”
  紀元知道父親很有點原則,只得坐著不出聲。
  蘇家四口吃得很多很高興,等到結帳的時候,領班一臉笑容說:“那邊黃先生付過了。”
  育台這才知道,黃主文從母姓,他母親是黃女士。
  他笑著同老蘇說:“我居然沒做成主人。”
  隨即走過去道謝,黃家十分客气,李育台只逗留了三分鐘,匆忙間他好像看到黃女士戴著一串塔型珍珠。
  雅正有一串塔型珠,就是那种當中大顆兩頭越來越小的珠子,她几乎天天戴,無論配什么衣飾都可以:裙子、晚裝、牛仔褲……
  此際他听得老蘇說:“謝謝,謝謝,下次再見。”
  “以后我們要多多聯絡。”
  老蘇緊緊握著他的手。
  那老好人帶著他的家人走了。
  一家四口穿著新衣出來赴約,可是那些是像新衣的新衣,硬邦邦,不貼身,老蘇的經濟情況看樣子的确不大好。
  紀元問:“為什么不送他們回家?”
  “我路不熟。”
  李育台不愿意在太陽落山之后駕車到皇后區。
  所以朋友同朋友之間要門當戶對。
  “蘇大弟說他們一家難得出來一次。”
  李育台抬起頭,“那也不妨礙他們將來成為成功人物。”
  “可是,”紀元說,“那會使他們的童年失卻許多樂趣。”
  “世上并無十全十美的事。”
  紀元說:“是,我也發覺了。”
  人生總有缺憾,否則女媧不必煉石補青天。
  李育台想了想說:“幸虧有命運做主宰,決定一切,不然的話,如何做出取舍呢。”
  “假如媽媽可以回來,你愿意少活几年嗎?”
  李育台笑,“當然愿意,可是事与愿違,她不會回來,我則可能活到九十八歲。”一個人心碎之后,還可以活那么久嗎?為著紀元,他會盡力而為。
  可是那是沒有質素的生命,越長越辛苦。
  “下一站去什么地方?”
  “還沒決定,你呢,你有什么心緒?”
  第二天早上,李育台醒的時候,紀元已經梳洗定當伏案在寫明信片。
  天气已經相當涼快,出門之際沒帶厚大衣,一會儿要同紀元去買。
  他沖了杯咖啡,翻開雅正的攝影集。
  這一天她如此寫:“紀元,在世上只有短短數十年,我竟節聚了那么多身外物,有許多,想留給你作為紀念,不知你可愿接,其中,有一只戒指一串珍珠,我很幸運,我承繼有人。”
  就是那串珠,一點也不貴重,當年買的時候才几千塊錢。
  雅正的頭面首飾都不算名貴,她不太注重那些,有一次育台听見她同三歲小紀元說:“你如果听媽媽話,胜過媽媽滿頭珠翠。”
  是育台替她選購了那只比較像樣的戒指,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現在都屬于紀元了。
  比較珍貴的是几套攝影器材……
  電話鈴響了。
  響了一下,又切斷,可是過了一刻,又響起來,誰,誰這么猶疑?
  育台去取過听筒。
  那邊說:“我是和平。”
  難怪,“和平,好嗎?”
  “陳先生說你不介意听電話。”她囁嚅。
  “只有這一次他說對了。”育台鼓勵她。
  “沒有吵醒你吧?”
  “早睡早起身体好。”
  “出版社說,攝影集頭一版兩万冊已經售罄。”
  “這么快?”
  “成績那樣好,他們赶快加印,現在想你加寫一個序。”
  育台立刻說:“不,我不便沾光。”
  和平笑,“我也覺得如此。”
  育台說:“我毋須賺人熱淚,眼淚往肚里流好了。”
  和平說:“那我去推掉他們。”
  “你盯著他們,宣傳不要太商業化。”
  “听說是口碑促成銷路,并無太多廣告。”
  “一般評論如何?”
  “都說感動得流淚。”
  沒想到真情始終還獲得欣賞。
  育台沉默,雅正的才情一直為社會贊許,可惜天不假年。
  和平問:“紀元好嗎,你好嗎?”
  “還過得去,旅途上見到許多人碰到許多事,發覺世上沒有完全快樂的人与十全十美的事。”
  和平問:“幼儿是百分百快樂的吧?”
  “不見得,他們亦有許多恐懼,像媽媽不知是否在身邊。”
  和平說:“我倒是很快樂。”
  “可那多好,那真是絕佳消息。”
  誰知和平補一句:“能与你說電話已經很快樂。”
  這樣的話叫育台難過。
  “天气已涼,小心添衣。”
  “也許我們南下佛羅里達。”
  “謝謝紀元給我寄明信片。”
  “我會跟她說,再見。”育台挂上電話。
  紀元拿著一疊明信片過來,“我們去郵局。”
  父女倆穿得暖暖,相擁著上街。
  紀元問:“會下雪嗎,我還沒見過下雪。”
  “再隔兩個月吧。”
  在郵局排隊寄掉信件,他帶女儿去添置冬衣。
  雅正注意女儿打扮,曾經這樣說:“我在當然沒問題,我不在會有點頭痛,你陪她到常去的時裝店,不要等減价,否則尺寸顏色不齊全,請女店員代為配搭,記住藏青与白是最好的顏色。”
  可是此刻紀元堅持要買一件鮮紅長大衣,而店員又非常慫恿。
  育台只得輕輕同女儿說:“媽媽去世三年內最好不要穿紅色。”
  紀元立刻扔下紅衣,羞愧地說:“我竟忘了。”
  由此可知,只要放時間下去,一切都會淡忘。
  紀元吃惊地問:“我怎么會忘記?”
  “沒有關系,我們挑這件深紫色的好了。”
  “不不不,我不要大衣好了。”
  “紀元,不要怪自己,媽媽最希望你忘記。”
  “我是無意的。”紀元落下淚來。
  可是記憶自有它自己的生命,驟來驟去,忽明忽滅,非我們心身可控制。
  “听爸爸話,高高興興。”
  正在此際,有人叫紀元,父女抬頭,看到黃主文站在跟前,這小男孩有點似紀元的守護天使,李育台對他有异常好感。
  紀元一見他,擦干眼淚,高高興興地与他坐下聊天。
  育台對店員說;“要深紫色那件。”
  其實紫色也還是葷色,不過育台知道雅正不會計較,雅正甚至不介意他們父女齊齊穿紅色。
  取過大衣,他看到黃女士站在他對面。
  他笑笑說:“又碰見了。”
  她很大方地答:“大家都對這几個地方有興趣。”
  “未請教大名。”
  “我叫黃仲苓。”她并無伸出手來握。
  李育台報上他的姓名,然后說:“孩子們好似很談得來。”
  “這叫作緣分。”
  育台頷首,“是,合与不合的原因實在太多,不如索性籠統稱之曰緣分。”
  黃仲苓微笑,那种悠然的神情的确有點像雅正。
  “你們在旅行吧?”
  她想一想,“可以這么說,不過,這也是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從不在同一地方停留多過三個月。”
  育台听了十分意外,他沒想到世上竟有同道中人,“你是在逃避什么嗎?”他冒昧地問。
  “不。”
  “你是在追尋什么嗎?”
  “也不。
  “噫,一次又一次環游全球只是你的興致。”
  黃仲苓笑笑,“可以那樣說。”
  李育台立刻道:“我愿意跟你學習。”
  育台黯然,“這一年來她始終未能專心向學,已被校方記過多次,讓她暫時离開學校,稍減厭惡之心,也是好的。”
  “她把悲忿的心情發泄在同學与功課上了。”
  育台訝异,“你很了解?”
  黃仲苓答:“我也有孩子。”
  “那么,相約不如偶遇,我們一起午餐。”
  兩家四口好似熟朋友一樣。
  午餐黃仲苓只叫了一客蘆荀沙拉。
  育台問:“你茹素?”
  她點點頭。
  雅正亦是素食者,她最喜歡吃朝鮮薊。
  “主文說,紀元的母親是謝雅正。”
  育台不由得問:“你听過她?”
  “久聞大名,我有她所有的攝影集,非常欣賞。”
  育台很覺寬慰,“那多好。”
  “她是非常有成就的一位藝術家,不過兼職妻子及母親,家人不易察覺她受歡迎的程度。”
  “她從來不提。”
  “也許,她根本不在意。”
  育台忽然笑了,他記起來,有時紀元真正頑皮,雅正也會訴苦:“媽媽是個有成績的攝影師,媽媽不必坐家里干受气。”
  她知道她有名气,她只是不把那一切帶到家里來。
  笑容收斂,育台歎口气。
  黃仲苓看在眼內,“生活中少了她,一定很凄苦。”
  育台低下頭,“不足為外人道,非筆墨可以形容。”
  “我們可以覺察到你的失落。”
  “這一年來我都未能投入工作及生活,所以帶著紀元出來散散心。”
  “有沒有好一點?”
  “有机會見到不同的朋友,与他們談談,得益匪淺。”他并無正面回答。
  “明天我們到波士頓,將會停留一段日子,主文要寫功課。”
  “能夠把地址給我嗎?”
  黃仲苓給他小小一張卡片。
  育台珍藏起來。
  “你要是不介意,紀元可以來我家住。”
  育台笑,“我同女儿形影不离,你們可以愛屋及烏嗎?”
  黃仲苓也笑,“我們有兩間客房。”
  可是育台并無意去打扰他人。
  早上起來碰見了,總得問一聲好,人前人后,不住道謝,臉上要挂住一個合理客套的微笑……這是干什么呢,這比上班還累。
  老陳說過,在外國居住,最累之處是入鄉隨俗,逢人要笑要問聲好,開頭蠻好玩,一年后累得賊死,連忙搬到華人聚居地,名正言順黑口黑面做人。
  各地風俗不同,無事自笑,在華人來說,算是苦差。
  紀元問:“我們會到黃主文家去嗎?”
  “有机會可以去他家喝下午茶。”
  “他邀請我去住。”
  “將來再說吧。”
  紀元恍然若失。
  李育台老是覺得不甘心,“你們到底談些什么?”
  “昨天我們談到母親的名气。”
  “誰的母親?”
  “先是談到主文的媽媽。”
  “黃仲苓是個名人嗎?”李育台一無所知。
  紀元忽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
  “是主文說的:‘有人不看書就是不看書,你同他講《紅樓夢》他也不知道,可是但凡喜歡看書的,大抵都听過黃仲苓這個作家的名字。”
  李育台气結,“當然我知道《紅樓夢》。”
  紀元仍在笑。
  李育台感慨,已經有自己的朋友了,并且奉朋友之言為金科玉律,前來嘲笑老父。
  女儿遲早要長大成人飛出去。
  這也是他的盼望,女儿有事業有家庭,忙得不可開交,一星期才与他通一次電話,節日才前來相會……
  他才不要紀元犧牲所有來与他長相廝守。
  “黃主文還說什么?”
  “他說:我倆的母親都是社會知名的藝術家。”
  “那很好。”
  “所以我們有共同話題。”
  “你覺得兩個母親有無相似處?”
  紀元想了一想,“兩個人都很靜。”
  “還有呢?”
  “兩個人都頗為富有。”
  紀元的觀察力不錯,世上賺得到錢的藝術家是极罕有的。
  “可是,”她說,“我覺得我的媽媽長得比較美。”
  半晌李育台才說:“睡吧。”
  那一夜,紐約街上照例警車鳴鳴,育台忽然想帶著女儿到宁靜的小鎮去居住一段日子。
  第二天醒了,紀元穿上新大衣与父親拎著行李出門。
  電話鈴響。
  育台說:“別去听。”
  “也許是黃主文。”
  “有聚必有散,送君千里,終需一別,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紀元沉默,掩上大門。

  ------------------
  心動百分百制作 旮旯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