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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第二天,他獨自去見紀元。
  父女一邊下棋一邊談天。
  “將來,我不必叫那位姐姐為媽媽吧?”
  李育台笑,“一個人只有一個媽媽,你媽媽叫謝雅正。”
  “那么,我稱她為什么呢?”
  “桑琳。”
  “我得喜歡她嗎?”
  “她不是一個討厭的人。”
  “桑琳十分可親。”
  “即使如此,你也毋須勉強自己去喜歡她。”
  紀元松口气,“謝謝你,爸爸。”
  華人所有人際關系惡劣均因勉強所致,李育台決定從這個框框跳出來。
  他還不知道他是不是愛郭桑琳,有什么理由叫李紀元去愛郭桑琳。
  當下他問紀元:“溫市的春季來了嗎?”
  “各式花卉開得很燦爛。”
  “你有几個男朋友?”
  “暫時一名。”
  李育台很感寬慰。
  這一次,父女并沒有談到過去种种。
  育源帶著四只大箱子回去。
  “這可都是得打稅的。”
  “又怎么樣?”
  育台搖搖頭,“你不會把這种態度傳授給紀元吧。”
  “紀元會做回紀元。”
  “看樣子她會在你身邊呆上一段日子。”
  “我想替她轉私校,她不允,說与同學混熟了,不舍得。”
  “以后再作這种重大決定,請先与我說一聲。”
  育源看他一眼,“你的時間還是用來照顧自己吧。”
  這個姑姑如此投入,再過十年八載,紀元就會把她當親生母親一樣。
  一個人的時間用在哪里真是看得見的。
  紀元臨走時同父親說:“好好享受生活,我會明白,你愛桑琳,不見得就忘了媽媽。”
  育台答:“我永遠不會忘記媽媽。”
  紀元頷首:“我也不會。”
  她跟著姑姑离去。
  桑琳在那年秋季入讀建筑系。
  育台与她見面的時間忽然少了一大截,開頭有點不習慣,新來的助手是名男生,比較粗心,育台覺得要什么沒什么,只得把他調到老陳那里,另外再找人。
  老陳問:“為什么把不合格的人給我?”
  “你的要求比較低,對你來講,他已經有八十分。”
  “謝謝你!”
  “不客气。”
  “我慶幸的是桑琳終于進了大學堂。”
  “我了解到你的一片丹心。”
  “我最反對辦公桌羅曼史,你同桑琳的事若果公開了,同事們該怎么對她?把她當老板娘還是當小助手?”
  老陳說得很簡單明了。
  李有台完全明白。
  “我想桑琳那么聰明,她也知道其中巧妙。”
  育台答:“她當然曉得。”
  老陳松了口气,“她若不是真喜歡你,育合,一定不會接受這种安排:何必這樣麻煩,換份工作不就行了,育台,你要好好對待她。”
  育台答:“我不會害人。”
  他把老陳當兄弟那樣看待,才會同他討論這种事。
  可是他也沒有准備愛人。
  他對桑琳,不過比對和平那一分親切加一點點溫柔。
  一日深夜,他赶批圖則,弄得累极而眠。
  睡了不知多久,忽而听見客廳有异聲。
  惊醒了他,起床摸出去看個究竟。
  在寢室門外,他呆住了。
  他看到雅正蹲在地上,手中持一枚地球儀,輕輕轉動,口中說:“地球,”而小小的紀元約只有三歲大,愉快地重复:“地球。”
  育台又惊又喜,上前問:“雅正,雅正,你回來了,你找到地方了?”
  雅正抬起頭,一張臉晶瑩皎洁,“我的病全好了。”
  育台忙不迭點頭,“那你就不要走了。”
  雅正語气极之溫柔,“育台,你我早已說過再見。”
  “不要离開我雅正。”
  “育台,你總知道世上自有不得意之處。”
  “不不,雅正——”
  這時,小小紀元忽然抱住他腿,大聲說:“地球,地球,”育台叫她一絆,只得低頭,再抬起頭來,雅正已經不在,他撕心裂肺地大叫。
  只听得女佣人用力拍寢室門,“先生,先生。”
  育台猛地醒來。
  房門被推開,“先生,郭小姐在醫院,陳先生急透了!”育台連忙奔出去听電話。
  “育台,快到圣愛醫院,我在樓下等你。”
  “桑琳怎么樣了?”他一顆心似要自喉嚨躍出。
  “今晨自家門出來,她的車子叫醉酒駕駛者碰上了。”
  育台飛快套上衣服出門,腦筋与四肢均有點麻木,机械式叫車子赶到醫院。
  老陳在大門口踱步,一見育台,一把拉住奔上樓去。
  桑琳的父母形容憔悴等候在急症室門外。
  這种情形何等熟稔,一時育台也分不清病人是誰,只知道那是他所愛。
  “怎么最后才通知我?”
  “桑琳叫別惊動你。”
  “她能說話?”
  老陳點點頭,用手擦去眼角一顆淚水。
  他哭了,育台覺得不能再哭。
  一見醫生,他迎上去。
  醫生說:“幸虧那是一輛有气袋的車子,她頸部受震蕩,不過沒嚴重傷害到脊椎,左邊第四根肋骨折斷,換句話說,她只是受了輕傷,戴上頸箍休養一兩個月,就無大礙了。”
  四個人听了松口气。
  育台雙腿發軟,坐倒在長凳上。
  老陳過來,看了看他,遞過手帕。
  育台還不會意,帶一個詢問臉色抬起頭。
  老陳低聲說:“擦擦眼淚。”
  眼淚?哪來的眼淚,育台伸手一摸,可不是,整張面孔都是淚水。
  他大吃一惊,急急用老陳的手帕去抹。
  郭先生太太見到這情形,愁眉面結之下笑了出來。育台訕訕低下頭。
  已經失去雅正,不能再失去桑琳。
  “你們可以進去看她了。”
  育台這次倒是沒有搶先。
  可是見到床上的桑琳,又落下淚來。
  醫生講得太輕描淡寫了,桑琳額角鼻子嘴唇上都有縫針,一張臉腫得又瘀又青,手上吊著管子,他只得輕輕握住她手。
  桑琳一見他,眼睛發出晶瑩的神采來。
  其余三個人識趣地退到窗前去看風景。
  她開口,可是語不成聲。
  育台把耳朵趨近她嘴邊。
  他听得她說:“豬八戒……”
  育台恢复幽默感,裝一個吃惊的樣子,“我,我像豬八戒?”
  桑琳露出沒好气的表情。
  郭太太又笑了,笑中流下眼淚。
  育台一直逗留到看護來赶才走。
  之后,他看著她拆線,消腫,痊愈,出院,康复。
  桑琳很沮喪,因為“最狼狽的時候都叫他看過了”,無以為繼,“本來打算一步步露出黃臉,現在他已無所懼”。
  一日,育台經過一家珠寶店,考慮半晌,輕輕走過去。
  一位年輕的女店員前來与他招呼。
  “這位先生,想看些什么?”
  “啊,戒指。”
  “是鑲寶石的嗎?”
  “是,鑽石。”
  這時,有人接上來說:“約多大的鑽石呢?”
  聲音好熟,育台抬起頭,發覺自柜台后轉出來的是黃主文的母親黃仲苓,她秀麗如故,落落大方招呼李育台。
  不過,這個時候看她,又不是那樣像雅正了。
  育合見故人,“你轉了行?讀者可要失望极了。”
  黃女士笑道:“這是我的副業,我可沒忘記講故事。”
  “能者多勞。”
  “要找一枚戒指?”
  育合點點頭。
  黃仲苓轉過頭去同助手說:“給李先生把那兩枚鐵芬尼鑲法的鑽戒給拿出來。”
  育台問:“小主文呢,他好嗎?”
  “把他送到英國康瓦爾去寄宿了。”
  呵他也正規上學了,那好极。
  “我一個人沒事做,便回香港來同朋友開家店消遣消遣。”她一貫如此溫文。
  “你對珠寶有一定的認識吧?”
  “我朋友是專家。”
  那兩枚戒子從保險箱內取出來,放在黑絲絨盤托上。
  育台一看,式樣簡單寶石剔透,很是喜歡,便選擇那枚方鑽,因為它比較不閃。
  黃仲苓微笑,“那位小姐一定异常斯文含蓄。”
  育台微笑,“她也不過只有這個好處罷了。”
  “恭喜恭喜。”
  育台看一看穿著珠灰色絲旗袍的黃仲苓,覺得柔琳還有一個优點,她沒有別人那樣高不可攀,桑琳是那种“喂替我削個梨子”的女伴。
  女店員給客人看了證書,“三卡零六分的鑽石,G色,极好切割,价錢折實了是……”
  李育台寫了支票。
  把絲絨盒子小心翼翼的藏在怀中。
  与雅正訂婚時也買了戒子,那一枚收在保險箱中,將來由紀元承繼。
  他本想一貫約桑琳到家中晚飯。
  后來想一想,女孩子有權要求比較浪漫的情調,不能在家吃完兩菜一湯一邊看電視新聞一邊接受他的戒指,他于是動腦筋找有利場合。
  要待這時才發覺思路生銹。
  朋友之間都講坦誠,育台決定做回他自己。
  他去接桑琳放學,待她上了車,閒閒地說:“你可愿周末陪我去巴黎?”
  桑琳一怔,“時間那么緊湊,是什么要緊的事?”
  “只是去逛逛,吸收浪漫气息。”
  “巴黎浪漫?”桑琳嗤一聲笑出來,“六十年代早期或許。”
  育台看著她,因上次車禍桑琳左額角上縫過針,事后留下兩個小小瘢痕,本來可請教整形醫生擺平,可是桑琳一直沒抽空處理,以致現在笑起來,都像是皺著眉頭,別有一番韻味。
  育台問:“那,有什么好地方最适合提出人生最重要的問題?”
  桑琳笑一笑,“今夜星光燦爛,隨便把車子停在馬路上,愛怎么說就怎么說。”
  育台放下心頭一塊大石,他把車子轉過露天停車場,打開天窗,說亮話,自西裝內袋取出小小絲絨盒子,“桑琳,請你戴上這只戒子,成為我的未婚妻。”
  桑琳看到戒子,有點訝异,“這真是一只漂亮的指環,請恕我試戴。”
  她把它套在左手無名指上看一看,“嘩,美极了,尺寸大了一點,不過不要緊,可以在指環后沾些藍膠。”
  育台笑,“你愿意接受?”
  “這許是我一生惟一看到這么大鑽石的机會,我不會脫掉它。”
  育台被她逗得笑出來,“謝謝你。”
  桑琳放下手來,“我們不會那么快結婚吧?”
  育台不語。
  “你想清楚了?”
  育台回答:“我不是糊涂人。”
  桑琳笑,“等我自建筑系出來,還需整整七年。”
  “我們不必等什么,時机成熟,就可以結婚,途中你如覺得不高興,那么,大家再做商量。”
  桑琳側著頭,“這么文明?”
  育台也同意,“會不會好像欠缺了什么?”
  桑琳笑答:“生活永遠給我們這种感覺,有几個人會覺得他的快樂十分完整。”
  “你不介意?”
  “細節耳,只要那個人是你,其他不重要。”
  育台非常非常的高興,能夠成功地把戒子送出去,夫复何求。
  他一直沒有宣揚這件事,但是他通知了育源夫婦。
  育源第一個反應是:“你們同居了?”
  “狗口長不出象牙。”
  “我勸你提出同居,拴住郭桑琳,生米已煮成熟飯,她不得不跟你一輩子。”
  育台啼笑皆非,“我何需施這种卑鄙手段。”
  “兄台,你已年老色衰,今非昔比,万事小心點好。”
  “不,我們之間沒有詭詐。”
  “還那么驕傲?”
  育台笑笑。
  “天气暖和了。”
  “十分潮濕。”
  雅正最怕這种天气,急急把攝影机關進一只只防潮盒子。
  那時紀元小,看見箱子,總想設法打開,取出攝影机,扭動鏡頭,按下快門。
  佣人老勸:“太太,不怕弄坏?”
  “呵不怕不怕,十分結實。”是雅正的答案。
  育台這一輩子無法忘記,相信人人都會明白。
  复活節假期,他去探訪紀元。
  到之后二天,接到桑琳的電話。
  她說:“我在喜來登酒店。”
  “你怎么來了?”
  桑琳有點不好意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育合深受感動,自覺老皮老肉,無以為報。
  拿著電話半晌做不了聲,大抵上蕩气回腸,也就是這樣了。
  晚上他帶著紀元与桑琳吃日本菜。
  紀元悄悄的說:“從某些角度看,桑琳很像媽媽。”
  育台意外了,這兩年來認識不少异性,他滿以為桑琳是最不像雅正的一個。
  他問紀元:“你覺得像?我不認為。”
  后來育源說:“不是形像,是气質像,桑琳像雅正一樣,對你毫無要求,讓你做回自己,光是這一點已經夠像。”
  但那個時候,有台還說:“媽媽是長眼睛,桑琳圓眼,媽媽薄嘴唇,桑琳腫嘴,有什么像。”
  紀元仍然說:“不知何處總是像。”
  桑琳并無特別討好紀元,故磊落地問:“在說我嗎?”
  紀元說:“沒有。”
  育台吃一惊,這孩子,為什么否認?且賴得一干二淨,如此流利,這是長大成人的先兆嗎?
  只見桑琳笑笑,不与紀元計較。
  育台感喟,真是,除出親生父親,誰會教訓孩子,心里忽然希望育源會對紀元嚴謹點。
  誰知育源亦猶疑,“我覺得紀元沒有大缺點,況且,教他們也得留個余地,不好傷了和气。”
  當下育台說:“我們先送紀元回去。”
  紀元与父親絮絮說著學校里的瑣事,某同學穿了雙耳孔戴兩副耳環上學,某同學的要好男朋友比她高一個頭等等。
  育台一邊微笑一邊听,紀元言行不太像神童,不過不要緊,他也不是天才,彼此彼此,做人只要健康快樂就好。
  聰明會不會誤一生是個疑問,不過他不介意紀元略為平凡,他喜歡憨孩子。
  紀元一聲再見便下了車。
  育台在她身后喊:“明天你放學——”
  她沒听見,她已奔進屋內。
  育源朝他們招手。
  育台喃喃說:“一不親手帶,感情即生疏。”
  原本不發一言的桑琳忽然說:“你想把紀元接回身邊?”
  育合點頭,“至少下班可以相見。”
  桑琳頷首,“要征詢她的意見。”
  “太尊重孩子的意愿了,從前,孩子惟一權利是拉著大人衣角走。”
  “可是,我們總希望一代一代進步。”
  第二天,育台在校門接到紀元,問紀元:“你可愿跟爸爸回家生活?”
  紀元一听,哭了,“爸爸,爸爸,我以為你再也不要我。”
  這真是天大的誤會,父女當下緊緊擁抱,她以為他不要她,他又以為她不要他,原來是……
  算一算,父女分別已有半年。
  待情緒平复,紀元說:“我已習慣姑姑家生活。”
  “我以為你想回家!”
  “想是想,可是姑丈姑姑是真的愛我,他們絕少應酬,即使有,其中一人必定留在家与我做伴,我覺得他們對我好到极點,縱使回到家中,也不可能有同等待遇。”
  李育合不語。
  紀元試探地問:“你与桑琳,是常常外出的吧?”
  李育台點點頭。
  “等我大點再回家住。”
  “多大?”
  “十二,十三。”
  “那時,家對你就更加陌生,不如暑假返來往一段時期。”
  “可是暑假正是姑姑家最熱鬧最多節目的時候,為了我,姑丈正在后園加建游泳池。”
  育台很慶幸女儿找到歸宿。
  小紀元最后說:“我真希望吳瑤瑤可以見到我現在這么快活!”
  李育台吃一惊,“你到現在還恨她?”
  恨往往比愛來得更有力量更長久。
  小紀元咬牙切齒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她,若不是她,我不會被逼离開明輝小學,不會遠赴重洋,不會到外國讀書。”
  李育台給女儿接上去:“你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快活。”
  紀元一怔,半晌才說:“這倒是真的。”
  “所以,你要感激吳瑤瑤,她是你的恩人。”
  紀元從來沒想過可以用這一個角度看這件事,頓時破涕為笑。
  “只不過因為吳瑤瑤長得漂亮——”
  紀元答:“我已經忘記她的面孔。”
  “你說她長得像冼娜。”
  “冼娜正在箍牙,難看极了,她不敢笑。”
  “那么,吳瑤瑤到底是否美女呢?”
  紀元想一想,“誰曉得!”這個結終于打開了。
  真的,誰關心,也許二十年后李紀元与吳瑤瑤會在社會重逢,也許勢均力敵,可能各領風騷,甚至彼此仰慕,但,那是多年之后之事,難以預料。
  “撥時間給父親。”李育台要求。
  “你有無時間給我?”紀元反問。
  世事就是這么公平。
  育台對桑琳說:“紀元情愿跟姑姑生活。”
  桑琳頷首:“這是一個有能力的姑姑。”
  他偕她飛回去。
  在飛机上,他問她:“有無購買飛行保險?”
  “一買五十万美金。”
  “誰是受益人?”
  “生父。”
  “万一飛机真的墮下海去你會怎么想?”
  桑琳笑笑,“那我短暫無聊的一生就此完結,你呢,你感想如何?”
  “我是幸運儿,現在有你陪著,万一有什么三長兩短,則可以去見雅正。”
  桑琳笑而不語。
  “屆時到什么地方去找雅正?”
  “放心,茫茫人海,芸芸眾生,你都找到了她,將來在天上也是一樣。”
  “雅正是在天上吧?”
  “絕對。”桑琳肯定地說。
  “我也會到那里嗎?”
  桑琳看著育台,“毫無疑問。”
  育台放心了,“謝謝你。”
  他安然入睡。
  飛机毫無意外地飛抵目的地,育台渾忘那番對白,桑琳卻別有一番滋味。
  他看樣子永遠不會忘記雅正,她也不想他那樣做,所以,以后的生活當中總會有稍微太多的回憶。
  第二天下午,李与陳建筑事務所來了一位女客。老陳主外,連忙殷勤招呼,又叫育台出來相見。
  育台一看,便笑著趨向前,“我們是認識的,是高美仁小姐是嗎?”
  那位高小姐反而不記得育台,她客套地笑。
  育台只得提醒她,“在巴黎,開古玩店的蔣薇薇女士家里,那一晚請留學生吃飯,我也在,你還為我預言過几句。”
  高美仁想來了,咕咕笑,圓面孔更加圓,“是,是。”她看他的臉,忽然十分高興,“那位汪小姐已經出現了吧?”
  “是,”育台坦然承認,“已經好些日子了。”
  高姑娘接著說:“你們相處比預期還好。”
  陳旭明大奇,“誰,誰是姓汪的小組?”
  高姑娘笑,“上天公道,終于補償了失意了。”
  育台微微笑,“你還在我臉上看到什么?”
  老陳心痒難搔,“臉上有啥好看?”
  高姑娘笑說:“我看到幸福、成功。”
  老陳几乎嚷著問:“喂喂喂,葫蘆里賣什么藥?”
  育台說:“高姑娘,你替他也看一看。”
  高姑娘轉過頭去,“好呀。”
  她細細看陳旭明的面色,忽然說:“我看到桃花,陳老板,你在不久將來會遇到一個以上的漂亮女子。”李育合大樂,側過頭笑。
  老陳大惑不解,“高姑娘你是預言家?”
  扰攘半晌,他們進房去談生意去了。
  高姑娘如何在短短時間內從一個美術學生搖身一變成為業主,其中机密,大概可寫一本小說,有無倚賴她的特殊功能成事,不得而知。
  她終于离去時,有台問老陳:“有何貴干?”
  “她買下吳景輝在西貢那座別墅,想托我們查查藍圖打算重新裝修。”
  “是新貴?”
  “毫無疑問。”
  都會里統是傳奇。
  “對,”陳旭明問,“何人姓汪?”
  “不關你事。”
  “育台!桑琳知道這個姓汪女子的存在嗎?”
  “她當然知道。”
  “好家伙,你也太有辦法了!”
  “不如你,高姑娘說你滿臉桃花。”
  “咄!”
  那一日,育合額外有信心,開起會來,精神奕奕,一直至回到家中,靜下
  來,從頭感覺到那分冷清,才恢复常態。
  剛開了啤酒自斟自飲,桑琳來了。
  “歡迎歡迎。”
  桑琳笑,“今日倒是見外。”
  “桑琳,趁下午有空,我打听過了,麗晶的熟朋友說,明年三月大禮堂有
  個別家退出的空檔,可供我倆結婚請客用。”
  桑琳說:“我結婚可不打算大排筵席。”
  育台笑,“這可是你第一次結婚。”
  “這同第几次沒有關系,”桑琳也笑,“結婚何須大事舖張,心中高興即可。”
  “你的意見深合吾意,不過,總有些大事是屬于可以慶祝類吧。”
  “我天天高高興興地生活,慶祝我的幸運与福气。”有台無話可說。
  桑琳是天生低調的那种人,与雅正一樣,無論做什么都十分私人,不喜張揚。
  再度進學校學習使她個性更加成熟老練,斯文大方,沒有什么事可以叫她揚起一條眉毛。
  “雅正,這是什么,”“這是我新近出版的攝影集”,“一直沒听你說起”,“我提過一次”,“這還需慶祝”,“什么?待一百本紀念時再說吧”。
  与雅正一樣。
  他找到有同樣气質的女伴。
  當下育台問:“你拒絕我的求婚?”
  桑琳嗤一聲笑,“我們早已訂婚,你忘了?”
  “讓我們結婚吧。”
  “你准備好了嗎?”
  “這种事同生孩子一樣,誰可以說他已經真正准備妥當?還不是邊做邊學,學到老做到老。”
  “再等一年吧。”
  “為何推搪?”
  桑琳不語。
  育台這才想起,她也許想等雅正逝世二周年才論婚事。
  可是,育台知道,再等一年同十年完全一樣,雅正在心中影子永遠不會淡卻。
  和平歸宁,在公司里引里一陣熱鬧。
  她事先并無聲張,一日上午忽然在公司出現。
  育台連忙撇下寫字台上一切前去問好,卻絆到椅子險些一跤。
  他与和平擁抱。
  然后細細看她的臉,找蛛絲馬跡,婚后是否快樂,抑或,還需要熟習新生活。
  和平反而先問:“一切都好嗎?”
  育台賣口乖,“你不告而別之后,大家也都設法活下來了。”
  和平笑道:“听說你同郭小姐訂婚了?”
  育台頷首。
  和平說:“郭小姐上來見工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她。”育台只是笑。
  “郭小姐的際遇真叫人羡慕。”
  育台詫异,“和平,連你都學會說風涼話?這個地球不能住了。”
  和平笑得前仰后合。
  她丰碩了,整個人十分亮麗,比從前漂亮,可見今日生活胜舊時。
  有台不管三七二十一,單獨与她出去喝茶。
  和平現在已為人妻,二人相對已毋須避嫌。
  和平看他的眼神一般溫柔。
  “紀元一直与我們通信,她的近況我們知得十分詳盡。”
  “一定比我知得更多。”
  和平忽然問:“你快樂嗎?”也只有她敢那樣問。
  育台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并非不快樂,你看,別人有的我都有,甚或更多。”
  “但是,你快樂嗎?”
  “不。”
  和平欷噓,“郭小姐知道嗎?”
  “我不瞞她。”
  和平有點難過,“你不該那么坦白。”
  “她很聰明,她不會相信偽裝。”
  “這是她不肯結婚的原因吧?”
  “或許,”育台笑笑,“要不,就是嫌我老。”
  和平又問:“你要怎么樣才會快樂?”
  “我很知足,目前的情況已令我十分滿意。”
  和平鼓勵他說出心事,“告訴我。”
  育台看著咖啡室落地長窗外的下班人潮,過片刻,不顧一切說出愿望:“讓雅正回來吧。”
  和平似乎知道他會那么說,听了,只歎一口气。
  育合反而微笑,“自小我是個笨孩子,我一向喜聚不喜散,不懂得說再見,上幼儿班,放學時我往往不舍得走,會放聲痛哭。”
  和平伸手過來,握住他的手。
  育台仍然笑,“幸虧司徒醫生看不到。”
  和平溫柔地說:“管他哩。”
  育台靜靜落下淚來。真的管他呢。
  和平來了又去了。
  謝雅正的攝影集已經重版到十余版,城內几乎人手一冊,版稅都照雅正的意思,捐到儿童癌症醫院。
  有一個星期日,育台將畫冊取出重讀,翻到一頁,以前多次翻閱,好像都湊巧錯過,是以這一頁圖文是完全新鮮的。
  照片是他們父女坐在早餐桌上的背影,育台連照片是什么時候拍攝都記不清楚,看紀元小小肩膀,可猜想那時她大概只有三歲多點。
  短短文字道盡雅正內心苦楚辛酸,但,卻沒有怨懟,她這樣寫:“這是世上我最心愛的兩個人,离開這個世界后,如果可能的話,精魂也許會回來探訪:紀元,鞋子合腳嗎,紀元,同學們對你好嗎,還有,育台,公司利鈿可合理?一年一度看牙醫的時間又到了……世上所有女子都擺脫不了這种瑣碎的心事,可是,我卻不得不提早棄權,然而,在時間無邊無涯荒原里,十八歲同八十歲是沒有分別吧……”
  育台合上冊子。
  他的心底出乎意料之外地平靜。
  過一刻,桑琳來了,帶著功課,与育台討論,她的講師在某個論點上令她生疑。
  育台如此教育她:“他們這种終身在學校里講理論從不加以實踐的人很有一套怪論,不要去駁斥他,我來告訴你在真實世界里這种個案的首尾,記住,在他們面前,照樣必恭必敬,切勿露出端倪。”
  桑琳笑了,“沒有你真不知怎么辦。”
  半晌,育台說:“我也是。”
  可是,他們仍然沒有結婚。
  過了一兩年,大家也就接受了他們這种未婚夫妻的關系。
  只除了郭氏夫婦。
  他們試探著問桑琳:“是因為李育台不愿行禮嗎?”
  “不是,問題在我。”
  “為什么不結婚?”
  “還沒准備好。”
  “一下子就三十歲了。”
  桑琳微笑,“不會一下子,每年照樣公平地,一天一天過。”
  郭太太說:“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桑琳卻感慨地想,可是做人總是會吃苦,不管老人怎么說,年輕人听不听,做人總是有些什么地方意難平,戚戚然。
  承認這是個事實,日子也就照過。
  与李育台在一起的日子,她長大得特別快。
  郭太太問:“你是跟定了他吧?”
  第一眼看到李育台,郭桑琳就知道他便是那個他。
  他外表英俊斯文,有學識有事業、气質憂郁滄桑,正是桑琳自少女時代就喜歡的那种型,她立刻愛上他。
  是,他受過重傷,可能永遠不會复元,可是桑琳這樣想,不如此,她說什么也不會得到他。
  想到這里,桑琳悠然。
  時代進步得很厲害,現在,嫁一個帶著孩子的鰥夫,不一定表示要做別人的后母,即使同住,關系也似朋友,談得來便多說兩句,合不來則容客气气。
  紀元同姑姑說:“桑琳自己也還在讀書,功課緊得很,她說讀得她掉頭發。”
  育源吃惊地問:“為何自討苦吃,未婚夫是建筑師還不夠嗎?”
  “我也不知道,也許她將來想与爸爸合伙做生意。”
  育源說:“畢業可神气了。”
  紀元問:“有無不吃苦便成功的例子?”
  “決無。”
  紀元气餒,“我早知道每個大人都會那么說。”
  “這是真的。”
  “每個大人都那么說。”
  “下個月你十歲生日,想要什么,說給姑姑听。”
  “你可否叫媽媽回來?”紀元猶自不心息。
  “不,不幸我沒有那樣的本事。”
  “可否叫媽媽托夢給我?”
  “我也辦不到。”
  “那你可以做些什么?”失望了。
  育源笑笑,“一般金錢可以換取的事物,像漂亮衣服、一支金表、一部腳踏車、歐洲暑假營、寄宿學校學費等。”
  “只那么多羅?”
  “嘿!多少人享受不到這等物質。”
  紀元笑,“你愛我才最重要。”
  有源眼睛紅了,自九歲開始,不知怎地,紀元學會說這种感人肺腑的甜言蜜語,令她感触良多。
  “是的。”育源答,“相愛最重要。”
  十歲了,人長高許多,手腳尺寸也相應增加,半年淘汰一批鞋子衣服,在時裝店里人稱她李小姐,要求戴耳環及項鏈,希望明年可獲准擦淡色口紅,拒絕轉往私校因為“沒有一家私家校服有創意”。
  仍与司徒啟揚醫生通信,司徒將護理早產儿最新資料灌輸給她,附著照片,有些嬰儿的面孔只有雞蛋大,指環可以給他們當臂鐲戴,以致紀元有“長得像我這樣大真不容易,我一定要快樂”之歎。
  育源覺得她已熬過困難時期,已無大礙,小小破碎的心可望慢慢愈合。
  全家人都終于承認謝雅正永遠离開了他們,再也不會回來。
  在痛苦的余燼中,帶著創傷,統統蹣跚地站起來,勉為其難地生活下去。
  有源還記得紀元剛出生時,她去探訪雅正。
  雅正剛做完手術,相貌与精神卻好得出奇,容光煥發,抱著嬰儿与有源合照,她把攝影器材都帶到醫院去。
  “孩子太瘦了,才兩個半公斤,需好好護理。”
  “一下子就胖嘟嘟,別擔心,他們在一個月內体重可增加一倍。”
  “總算有后代了。”
  “是呀,每天看她長大,自胎儿變嬰儿,再變儿童,然后是少年、青年、成年……現代人活個六十來歲不稀奇吧,我希望可以看到她的孩子成人。”
  “你會替女儿帶孩子嗎?”
  “當然會!不用生,有得帶,真是天下至大喜訊,十個我都帶。”
  “一個個替他們拍照?”
  “那還用說,讀者不要看,我們自家親戚看。”
  雅正快樂滿足的音容宛如就在眼前。
  她卻提早說了再見。
  雖然戀戀不舍,但雍容大方地离去。
  對于認識她的人來講,世界永遠不會一樣,不過雅正已盡量教會他們,如何說再見。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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