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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陳之之在日記上這樣寫。
  今年的夏天,不知恁地,不是知了知了那樣來的。
  也不追隨梔子花香而來。
  更不理會誰的意見,便轟隆轟隆壓將上來。
  寫完之后,合上日記本子,再也不打算打開。
  已經年中,日記空白的占大半,心情好的時候不想寫,心情不好寫不出。
  香港出生,留學英國的她,去年九月畢業回來,剛找到第一份工作以及第三任男朋友,正覺得世界美好,誰知過了一個稱心如意的冬季之后,便一頭撞上這個多事的夏天。
  之之与全港市民都有金星亂冒的感覺。
  五月中,比她大一歲的哥哥陳知忙著外出游行的時候,之之正考慮搬出去住。
  男友張學人是錄用力的說客:朋友有一幢小公寓廉价出租,毋需裝修,即可入住。
  說真的,陳家人口也真多,三代同堂,張學人每次上門,都非得打躬作揖一路喊下來:“爺爺、奶奶、伯父、伯母、舅舅、大哥……
  整個人矮了半截,天見可怜,他不過想約這個女孩吃頓便飯,談談天,那十多只亮晶晶的眼睛卻像審犯人似地瞪著他。
  他勸之之搬出來。
  之之剛在考慮怎樣同母親開口,大新聞就爆炸了。
  整個城市像是停頓了三個星期,更重要的事都擱置下來。
  之之仍然住在家里。
  搬家的事,只同哥哥略提起過。
  家人的心情坏到极點,吃飯的時候只听得碗碟叮叮響,沒人說話,然后母親會困惑地問:“怎么會搞成這樣子,怎么會?”
  大碟大碟的菜肴稍遲都被清理掉,因為人人胃口不佳。
  舅舅季力最實際不過,索性一摔筷子就說:“還研究是什么原委呢,一家七口,竟沒有一個有護照,無比智慧,洞悉天机都沒有用。”
  之之看著哥哥的臉色大變,因舅舅是長輩,他忍耐著不出聲。”
  陳之与她的哥哥教育背景完全不同,她自幼念美國人辦的修女學校,十九歲到倫大入學,他在本市念中文大學,此刻在大專院任教,一中一西,思想很有距离。
  運動一開始,陣知便領導他的學生熱烈投入。
  額角上繞一塊紅布條,上面有黑粗筆寫著愛國無罪。
  之之一見那個市條便怔怔落下淚來,如七八歲小孩般拉扯哥哥的襯角,她听過太多故事,祖母說的、父親講的,之之几乎肯定大學生一愛國就會出事。
  比她鎮定的有她的母親。
  陳太太季在先低下頭沉思,然后對儿子說:“如果這是你的信仰,你盡管出去,如果你只是軋熱鬧,我勸你回房去。”
  陳知天天晚上都在外頭。
  到最后,布條上的字換成血債血償。
  之之看著她兄弟紅腫的雙目,憔悴的神情,不禁坐在他床頭,輕輕顫聲問:“你要誰的血,來償還誰的債?”
  兩兄妹抱頭痛哭。
  在這之前,之之從來沒為自己以外的事情流過眼淚。
  她沒有再提搬出去的事,仍然住在自己的房間里,看著舅舅与哥哥進進出出,不瞅不睬。
  這個夏天,做人真難。
  做父親的在背后抱怨女儿:“玩玩玩,成天就是玩,留學四載,淨帶張文憑回來。”
  季庄問丈夫:“你都沒有辦法,叫之之怎么懂?”
  陳開友語塞。
  “早兩年令妹移民加拿大,勸你同去,你說什么來著?”
  陳開友不出聲。
  他當日嗤之以鼻,同妻子說道:“又會怕成這樣子,大概是走錯棋子,想拉眾人落水,叫我們去小鎮陪她。”
  對牢尋尋,他只是輕描淡寫說:“我怕一申請就批准,去得太快,福利金在五年后增值五十巴仙,九四年在溫哥華見吧。”
  誰會想到有今天。
  此刻該國駐港公署每天派發的初級問卷達七八千張,辦公室人山人海,暴動一樣。
  唯一為之之消暑解悶的是張學人。
  張學人既有文憑又有護照,他是澳籍華人。
  之之一返港就認識這個活潑的年輕人。
  帶返家里數次,得到陳開友夫婦認可,才正式來往。
  六月之前,張學人問她几時到悉尼觀光。
  之之答:“我不能忍受那陽光与蒼蠅。”
  這樣刻薄,當然要得到報應,此刻,她提都不敢提澳洲兩字,怕有人會誤會她要攀龍附鳳,朋友管朋友,平起平坐,關系比較愉快。
  值得安慰的是,學人對她,一如平常。
  星期六下班,他把她接到小公寓參觀,
  說小,一點不過分,真正小得可愛,沒有間隔,但足夠一個人自由活動,以及招呼一位朋友。
  “房子一直空置,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之之并沒有即時答复,小單位的窗戶打開,樓下一戶人家開著無線電,傳來清晰的歌聲,有人用普通話輕輕的唱。“也許我告別,將不再回來,也許我倒下,將不再起來,如果是這樣,你不要悲哀,共和國的旗幟上有我們血染的風采。”
  這首歌之之不是第一次听了,感動与震蕩卻如前,六月前后,她讀遍畫報雜志上一切有關的文与詩,都不及這首小調的歌詞來得直率動人,
  真正毫無机心,精忠報國,打算犧牲,才能有這种感人效果。
  不是之之多心,她一早就看出港人心緒太過复雜,一眼關七,一心數用,很難集中心神,真正做一件事,好不容易眾志成城,轟烈地干出來。卻落得如此結局,焉能不傷透了心。
  學人過來站在她身邊,拉一拉她的發梢?
  今日這套香奈儿,之之已一連穿了三次,她不再有心思鞋子配手袋,圍巾襯裙子,耳環夾上衣。
  樓下的歌聲繼續隨著清風送上來:“也許我的眼睛不能睜開,你是否理解我沉默的情怀,也許我長眠再不能醒來,你是否相信我化作了山脈……”
  之之忍不住用拳頭槌著窗台,低嚷:“不不,我不相信,我只知道,逝去的人不再回來。”
  學人用英語問:“你在說什么?”
  “你不懂,你是外國人。”
  學人不想提醒之之,外國人也可以幫忙。
  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沒有上去喊伯母。
  之之推開門,見祖母坐在藤椅子上打芭蕉扇。
  每一次拍打在大腿上,就歎口气。
  七十多歲,身体仍然壯健,頭腦依舊清朗,評起時局來,過是過時點,頭頭是道。
  見到之之回來,她得到傾訴的對象,“有什么用,”她說:“總以為會得熬出頭來,省吃省用寄糧包,匯鈔票,總想万事起頭難,苦點不要緊,望只望將來有好日子過,日本烏龜的苦難都熬過去了,別的還難得倒我們?可是你看,之之,我眼睛沒有干過,我不是為那些后生,我是為他們的娘難過。”
  之之走過去,取過一柄鵝毛扇,輕輕扇祖母背脊。
  三層高的老房子還是祖父當年賺回來的家當,住久了,因為太過舒服寬敞,很難有人搬得出去。
  此刻由父親出名向祖父買來住,用的是政府撥在他名下的購屋津貼,一代便宜兩代划算。
  老先生老太太住樓下廂房,自成一國,陳開友兩夫妻住二樓,娘舅与兩個小子不怕跑樓梯,占了頂樓。
  平時一個男子一個女子每日下午來做家務助理。
  太平時節,屋子里通常只有祖母一人座鎮,祖父找舊友買賣股票去,其余人等忙著辦公,下班也各有各節目。
  最近這一兩個星期,人人提早返家。
  陳開友說:“机關里人人自危,沒有心思辦公。”
  若干公務員大概只有在要求調整薪水的時候比較勇敢,一碰到其他事宜,最快萎靡。
  老母親問他:“你有無資格保送英國?”
  “我?”陳開友沒精打彩,“廣榮兄則有机會。”這廣榮兄一向是眾多公務員的榜樣。
  “我問的是你。”
  “我怎么同人家比。”陳開友頹然。
  這個問題就這樣摘下來。
  之之放下扇子、拖一張矮竹凳過來;繼續听祖父細說從前。
  “五二年我們到香港來。住在北角,那時你父親才七歲。悶在家沒事做,我与他專門到后山去看爆石,中午同下午五點,銅羅當當當的敲,然后轟地一聲,整幅斜坡倒下來,就在那空地上,蓋房子造學校。”
  父親七歲,之之抬起頭,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曾經七歲過,這個夏天,直把人返老了半個世紀。
  “還填海呢,整條百德新街是填出來的,有人在那街上買房子,你爺爺怕有一日地皮會沉下去,不看好。”
  之之點著頭。
  “女工戴著寬邊帽,帽沿黑洋細蓋住陽光,整日敲石子,一籮一籮挑著去不曉得做什么。”
  “做混凝土工程。”
  “人工只得一點點。”
  “是的”
  “這個城市是這樣辛苦建造起來的呀。”
  “我知道,祖母,我知道。”
  “輪到你,已是第三代羅,”祖母抬起頭,“這小島是我們的家,之之,你走不走?”
  “誰要走?沒人要走,也走不動。”
  “你舅爺天天嚷著要走。”
  之之陪笑,祖母不喜歡媳婦的兄弟,一直把他當外人。
  “你不曉得我們是多么的刻苦。”
  其實之之是知道的,她父親幼受庭訓,可從很小很小的地方看出來,到今天,他買罐頭鳳梨,永遠挑碎片而不揀旋片,“一樣吃嘛,味道一樣”,但便宜一塊數毫,年薪已經數十万的他仍然節儉。
  這個城市是我們打下來的江山,之之握緊拳頭,不,她不想离開。
  祖母說:“我与你祖父均是一枝獨秀,陳家只得他一個人跑出來,我娘家也只有我一個人在香港。”
  之之知道祖母娘家姓盛。
  這時候,大門一響,正在說曹操,曹操到了,是陳開友下班,揮著汗,臉上走油。
  老母親問:“季在呢?”
  “她要點貨,舖子提早大減价,唉一年比一年的熱,簡直要熱死人。”實在抱怨的,并不是天气。
  他跑進廚房,捧出西瓜,切開,大家吃起來。
  陳老太說:“小妹打電話來電你速速申請。”
  “不行,”陳開友答:“加國不承認十年內做的宣誓紙,她根本無法證明我倆是親兄妹,還有,只有什一歲下未婚兄弟姐妹才算直系親屬,無望。”
  “姑姑說她可以擔保你,多十五分。”之之說。
  老中青三代都把移民條例背得滾瓜爛熟。
  擔保?陳開友才不要去看妹夫那陰陽怪气的面色。
  他丟了西瓜,“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他到樓上沐浴去。
  之之說:“站天天打電話來催,說好難撥通。”親友都道有几慶長途電話線路繁忙得卡住。
  在外國,隔著一個距离看這件事,只有更加恐懼彷惶。
  住得近,反而有股异樣的鎮定,無他,第二天照樣要上班讀書,那容人放肆。
  沒有心情也要做。
  之之的母親說有几日,大腦商直不曉得手腳在干什么,竟把女裝挂到男裝部去,也不知是大幸還是不幸,那個禮拜,一個客人都沒上門。
  生意這樣蕭條,季庄与合作了十多年的老板娘卻不覺心痛,另外有大事更叫她們寢食不安。
  到這一兩個禮拜,略來平靜,不得不籌備減价來吸引顧客。
  電視上正重播流亡學生領袖受到通緝的新聞。
  老祖母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机,“難為他那些同學。”
  之之嚇一跳,祖母這理論新鮮,太多人認為他是英雄,不容商榷,擁護者當然包括陳知。
  “一將成功万骨枯,”祖母輕輕說:“他要對那些人負責。”
  之之看著祖母,該剎那,她發覺老太太的頭腦比誰都清醒。
  這時候,陳知回來了,滿頭大汗,气沖沖從拉著之之問:“你會不會移民英國?你說。”
  之之不用考慮,“不會。”
  “你太知道英國人了是不是?”
  “有某一個程度上的了解。”
  陳知斬釘截鐵地說:“我反對向任何人苦苦哀求。”
  他們身后有一把冷冷的聲音傳過來,“請你控制你自己。”
  兄妹倆轉過頭去,看到他們的舅舅站在樓梯。
  他穿著一套白西裝,正預備出去耍樂,卻不忘諷刺熱血青年一兩句:“反完并反英,又忙著要把越南人赶出去,整天在街上舉起旗幟要這個要那個,也不怕累,終有一天,不小心掉了一毛錢也有人跑到總督府去示威抗議。”
  陳知漲紅了面孔漲紅了脖子,他瞪著原本就圓大的眼睛就要理論,被陳之大力攔阻。
  季力冷笑一聲,揚長而去。
  陳知半晌說:“豈有此理。”
  “算了,哥哥,一家人。”
  陳知罵:“冷血動物。”
  “他心情也不好,股票不見一大截,本來打算結婚,又泡了湯。”
  這位舅舅自廿八歲起就宣布要結婚,今年都四十二了,仍然住在陳府。并不是沒有能力的人。收入卻全要來穿西裝開跑車,夜總會里喝香按,夏天到歐洲渡假,寅吃卯糧,銀行里永遠沒有稍微像樣的一筆款子。
  季力這人最風趣,出手闊綽,十分豪爽,之之不討厭舅舅,幼時穿的漂亮裙子都由他買回來,是最近的時勢才惹得他急躁不安,不易相處。
  穩住了哥哥,之之又追出去安撫舅舅。
  他正站在老房子斜坡上等人。
  之之過去圈住他的手臂。
  季力笑了,“之之永遠是好之之,”又自潮道:“舅舅不爭气,一輩子寄人篱下。”
  之之把面孔貼著他肩膀。
  可怜的舅舅,沒人喜歡他,之之听過祖母批評他似白相人,好不長進。
  之之抬起頭,“跑車拿去修理?”
  季力點點頭,“吳彤就來接我。”
  吳彤是他走了多年的女友,兩人气味相投,也都算本市的高薪人士,專攻吃喝玩樂,小事上精明透頂,很會斤斤計較,大事上卻糊涂得不得再糊涂。
  他倆一直沒有結婚,也沒有同居,鬧翻過一兩次.又再走一起,不知是否相愛,兩人都并非小孩,一定知道在做什么。
  只听得季力說:“之之最有辦法,隨時可以拿澳洲護照。”
  之之不出聲,舅舅這些日子患了相思症,念念不忘,喃喃有辭,就是護照、護照、護照。
  “讓我去英國,我是一定去的,為什么不會?”
  之之笑,“彤姨來了,你快上車去才真。”
  “之之你也一起來,我們到淺水灣喝茶。”
  之之遲疑。
  “我們是老夫老妻,不要緊的。”
  最近他与女友說上一兩句便生齦齬,气氛甚差,之之不想夾在當中。
  但吳彤已經探出頭來,“之之一起來吧。”
  他們都喜歡之之。
  之之便跟著上車。
  淺水灣是永恒的淺水溶,之之記得三兩歲時便由父母帶著來海浴,晒得似小龍蝦似回家,躺床上,獨自感覺到那波浪一起一伏的蕩漾。
  她愛淺水灣。
  盡管面貌大不一樣,高樓林立,水質污染,她還是一門心思愛著它,大學時跑遍全世界,仍然認為最美妙的沙灘在淺水灣。
  吳彤感慨地說:“看我們的城市多美。”
  季力潑冷水:“黃昏夕陽有什么好看。”
  “這塊是福地,不會有事的。”
  之之連忙插口:“听听收音机。”
  吳彤開了汽車無線電,一首歌悠揚地唱出來:“歷史的煙塵掩不住世紀的風雨,思緒里沉淀的舊事依然清晰,先輩們死加深著生的含義,每一寸國土都埋藏一個不巧的真理——”
  季力啪一聲關掉。
  吳彤質問:“你發誰的脾气?”
  “這個城市已經瘋狂,一天到晚哭哭啼啼,要死要活,我受不了。”
  “受不了搭飛机到美國去,別亂發牢騷。”
  之之伸手上去按住舅舅的肩膀。
  可是季力一下扔掉之之的手,對牢女友便吼:“我确是去不到,你呢,你走呀,你走給我看。”
  之之急得叫起來,“我們是來喝咖啡的。”
  吳彤把車子駛到灣位停下來。
  她掩住胜,“我受夠了,你下車吧,我以后都不要再看見你。”
  之之急出汁來,“拋在這里,怎么走得回去。”
  吳彤推開車門,“不是你,之之,季力,你走。”
  “我這一走不會再回來。”
  之之肚里暗暗好笑,舅舅若真想走,就不會說那么多話,她做魯仲達,探身出去,用力拉上車門,命令吳彤:“快開車去找地方喝冰茶,渴都渴死了。”
  兩個長輩在晚輩前做了一次小輩,乖乖如孩子似噤聲,他們總算順利抵達旅游胜地。
  之之獨自在沙灘漫步,累了躲在影樹底下。
  有一對少男少女肆無忌憚地摟抱接吻,因為金棕色的身体實在年輕好看,觀眾并不覺得猥瑣。
  吳彤過來,坐在之之身邊,指一指風景說:“打不打仗,陸不陸沉,与他們無關。”
  之之笑:“是要有這樣的人的,不然,自己先嚇死了自己,有什么益處。”語帶雙關。
  吳彤沉默一會儿,“之之,我同季力要分手了。”
  之之听說連忙安慰:“不會的,吵吵鬧鬧,等閒事。”
  “這次是真的,”吳彤黯然,“我倆要分頭去找護照。”
  之之忍不住輕聲斥責。“發什么神經。”
  “你不明白我倆的中年心態,之之,我們曾經歷劫太多的動蕩,實在沒有余勇迎接新世界。”
  “之之溫言勸道:“看定一點,慢慢來,吉人自有天相。”
  吳彤自嘲:“我們的智慧還不及你。”
  之之還以為吳彤稱贊她,誰知她跟著說下去:“你那小朋友卻是澳洲人。”
  之之不悅:“他并沒打算与我共享什么。”
  “可是,之之,你自有辦法。”吳彤語气酸溜溜。
  之之即時站起來拍拍臂圍上的細沙,她不想多說,她結交張學人時根本不關心他是何方神圣,吳彤誤會了,陳之不是一個工心計的女子。
  舅舅与女友從前太樂觀,現在又太悲觀,其實香港仍然是香港,歷史地理環境前途同五年前聯合聲明公布時一模一樣,難明他們二人心態。
  “天黑了,我們回去吧。”之之說。
  那一天,之之比什么時候都想搬出去住。
  半夜睡不著,看見哥哥門縫有燈,之之推門進去。
  陳知嚇一跳,連忙轉過頭,雙手接過一本雜志遮掩桌上文件。
  在台燈下之之發覺哥哥胡子沒剃,頭發不理,雙目深陷,憔悴一如病人,不禁心痛。
  她輕輕走過去,“哥哥,這是何苦呢,整件事已經過去了。”
  “錯,”陳知嚴肅地更正,“這事剛剛開始才真。”
  “不要叫我們擔心。”她拉著兄弟的手臂央求。_
  陳知指指床頭,示意妹妹坐下,“之之,目光要放得遠一點。”
  之之發急,“這活誰不會說:為著將來,今日的犧牲不算什么,今日的哀傷日,即是將來的慶祝日,但是哥哥,我們活在今天,還有,我們不是犧牲者的父母弟兄姐妹,沒有切膚之痛,我愛你哥哥,請你保重。”
  陳知淡淡地笑:“我不怪你,你的目光是小女孩子的目光。”
  之之長歎一聲。
  陳知匆匆收拾東西,似要外出。
  之之一顆心又吊起來,“這么夜了你到哪里去?”
  陳知擰一擰妹妹的面頰,笑起來,“我已經二十四,早有自主能力。”
  之之拉著他衣角,“你需要休息,不准同同那班人再搞下去。”
  “之之,別胡鬧。”
  之之忽然緊抱住哥哥,頭放在他胸膛上。
  陳知輕輕拍妹妹背脊,“銀行門前挂的還是米字旗呢,會有什么危險?我是個奉公守法的好市民。”
  之之嗚咽著不肯放人。
  終于陳知輕輕推開妹妹,速速下樓赶出門去。
  之之無奈地回轉自己房間,看到走廊上有一點香煙火星,這是舅舅季力,他也沒睡。
  他冷冷地問:“你父母可曉得陳知此刻地下党員的身分?”
  “舅舅你說什么。”
  “搞革命的不是革命党員是什么,統統吃槍斃,運動輒祝延三代。”
  之之退后一步,“舅舅,你整個人變了,你怎么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季力仍然冷冷,“不信去問你母親,四十年前我們大姐就是搞革命捐的軀,哭瞎你外婆的一雙眼睛,她的犧牲又換來什么,你們到今天還不明白:沒有用的。”
  之之用手捂住雙耳,搶入房間,關上門。
  第二天早上,陳開友頭一個起床,問妻子:“儿子与女儿倒底有沒有回來睡覺?”
  他的賢妻答:“這么大了,鎖不住的。”
  陳開友惆悵,“我最怀念之之幼時,有什么要求,雙臂抱住我大腿,仰著頭左右左右地轉,小辮子似搖鼓似晃,唉,要什么都得給她,心都軟了,季庄,那樣的好日子都會過去。”
  季庄一味笑:“叫她快點結婚,養個外孫,你就可以再來一次。”
  陳開友說:“早點嫁張學人也算了,人品學識尚算不錯。”
  “之之還想看看。”
  “看什么,還有時間嗎。”
  “不要說得那么恐怖。”
  “我已經決定辦退休移民,据說頭尾需要四年時間。”
  “投資快一點,兩年半可以走。”
  “太太,你有多少資?”
  “不如問問老母親還收著多少。”
  “老爹老娘比你精明多了,你甭想刮他們。”
  “那么,只好等英國人來計分。”
  “我不存大希望,那真是要像安生艾蓮他們才會有資格,助理署長級以下恐怕免談。”
  “不會這樣刻薄吧,你倒底為民服務三十載呢。”
  “你是我老婆,當然幫我訪人眼中,我們這干有資格拿房屋津貼的中上級公務員,簡直浪費納稅人寶貴金錢。”
  “不致于這樣吧。”季庄開了水龍頭洗臉。
  “世人永遠各執一辭,誰有飛机大炮坦克車,就誰胜利。”
  說著說著,陳開友悲觀起來,仰起頭,歎息一聲。
  之之也起來了。
  她躍下床,走到哥哥房間,推開門,看見陳知沉沉睡在床上,才放下一顆心。
  書桌上攤著一本魯迅手稿,大抵是他睡前讀物,之之過去細看,是那首著名的悼楊銓:豈有豪情似舊時,花開花落兩由之,何期淚洒江南雨,又為斯民哭健儿。
  之之惻然。
  她默默念誦三五遍才放下書本,替哥哥關好窗戶,開啟空气調節,輕輕离去。
  一到樓下,電話鈴已經響起來。
  對方是一洋女,嬌滴滴問;“李察季在嗎,蘇珊紐頓找他。”
  之之殷電話接上去:“舅舅,找你。”
  祖母在一邊滴咕,“舅爺應酬真忙。”
  之之与母親相視而笑。
  之之身上一件破T恤与舊短褲拖鞋,頭發蓬松,胡亂用橡筋彈著,反之,老祖母卻穿套熨得筆挺的黑香云紗短衫褲,雖在家里,也穿著白線襪黑布鞋,頭發稀疏,但仍盤著發髻,額角錚亮。
  之之心想,一代不如一代,真沒說鎮。
  之之到天井去摘下一小碟白蘭花,用針線把它們穿成一串,用別針別在祖母胸前。
  祖父一早找人下像棋去了,像他那樣的老人得天獨厚,有健康又懂得生活,閒時耍股票賺零用,敵進我退,敵退我進,絕不損手,不然就同三兩知己蓋天蓋地,無所不談,退休廿多年,一點不寂寞。
  父親就不如他了,很會急躁心焦。
  沒到一會儿,之之看見舅舅打扮整齊下樓來。
  走過之之身邊,又轉回頭,柔聲說:“沒有生舅舅气吧。”
  之之笑,“說什么,不知道,回來帶盒巧克力給我。”
  季力被這個懂事的外甥感動。“一定。”
  他一陣風似去了。
  電話鈴再響,也還是找季力。
  吳彤在那邊酸溜溜的問:“他同誰出去?”
  之之答:“我不知道,不是我接的電話。”
  吳彤沒再說什么,嗒一聲收線。
  陳之之,讓這件事作為你的教訓,男人不打電話來,女人千万不要打過去。
  即使女性已經貴為宰相,此理永恒不變。
  祖父搖著扇子回來了。
  手執一卷書,正在吟哦。
  之之奇問:“爺爺看什么?”
  過去打開看封面,只見上面寫著推背圖三字。
  她雖讀英文出身,約略也知道是本什么書,便笑說:“爺爺迷信。”
  老祖父說:“這本書暢銷得很,許多地方買不到,還是托老朋友在相識書店覓來。”
  “看看。”之之探頭過去。
  只見書翻到第五十六象,巳未坤下坎上,識曰:飛者非鳥,潛者非魚,戰不在兵,造化游戲。
  “呵,”之之隨口說:“這我明白。這是描述孩子戰爭,屆時天空上飛的是隱形戰斗机,潛在水底是核能潛艇,戰爭不再靠大量士兵,如玩一場電子游戲,按鈕攻擊即可。”
  祖父怔怔看著之之。
  之之問:“我解得對不對?”
  祖父的興致來了,坐下招手,“之之,來來來,再來解。”
  之之笑,“這推背圖不會比時下一些文章作品更加難懂嘛。”
  正欲作進一步研究,有電話找之之,她過去一听,是張學人,便把所有預言放下,細細同男友傾訴起來。
  陳開友走過女儿身邊,見之之渾然不覺,只挂住情話綿綿,心中便不舒服,同妻子說:“不知多久沒跟我詳談,問她一兩句,非常不耐煩,但是你看,同那种陌生人一說便一個鐘頭。”
  季庄看他一眼,不出聲。
  “我要到木球場去參觀草地滾球賽。”
  “大熱天省省吧。”
  “廣榮見也許在,我順道打探打探消息。”
  季庄一直無法了解丈夫這种心態,但人總有缺點,他有,她也有,柴米夫妻,誰也沒資格要求難做一個完美人物,拉拉扯扯,將將就就,日子容易過。
  之之放下電話,“爸爸出去?截我一程。”
  季庄說:“一起走吧,我店里有工夫赶。”
  路上她告訴丈夫与女儿,時裝店總店連八間分舖本來搞上市,自有日本銀行鼎力支持,帳目已由公司秘書做得七七八八,忽爾來一個晴天霹靂,什么事都擱下縣慢,日本人現在要再三思量。
  還有人鼓勵市民去銀行擠提,自己先搞垮自己,憑什么去支持別人?”
  之之笑,“幸虧現在大部分人都明白了,一個多月前,誰說這樣的話,誰就是漢奸。”
  她母親苦笑,“我知道。”
  建議罷市那一日,陳知力陳大義,力勸母親罷工。
  他說的好像是在這种大日子,母親還淨挂住周旋在綾羅綢緞中,使他痛心,不外是門渺小的無聊的庸俗的打扮服侍脂粉妖怪的行業罷了,停工一世對社會也沒有損失。
  季庄當日生气,斥責儿子:“就是媽媽這分卑下的工作需補家用使你丰衣足食。”
  陳知這才噤聲。
  這些日子,他自然會明白,只有活得好,才會有能力幫助別人。
  之之記得那回母親与哥哥對話的情形,她從來沒有看見母親這么惱怒過,可見長幼有別,對話談何容易。
  那日父親在一旁也气道:“陳知,你再說多一句,看我不把你攆出去。”
  之之似明白一些事實,爭取民主,并非易事。
  自回憶回到現實,她咳嗽一聲,說道:“媽媽我有一件事同你商量。”
  季庄笑說:“過了十八歲,儿女說有事,其實主意早定,只不過禮貌上知會父母一聲,大人若識趣,沒聲价叫好,關系尚可維持,若不識趣,子女馬上失蹤,之之,我說得對不對?”
  之之賠笑。
  “對了,你有什么事同我商量?”
  “沒什么。”之之把搬出去住的主意硬生生吞下肚子。
  她父親把報紙遞給之之,“讀給我听。”指一指某篇報告。
  之之用平板聲調不徐不疾讀出:“在這非常時期。香港人首先要考慮的不是需要做些什么,而明白到香港不應做些什么顯得更迫切,凡是破坏繁榮穩定的事別再做了,令中英對抗的事,令香港內部分裂的事,純為發泄的事,都不要做了,互相攻擊的事應盡量減少,不切實際的要求別再多提,香港人要重新回到現實。”
  季庄說:“好文章呀。”
  “才怪,”之之笑,“但求自保,怕得要死。”
  季庄明知女儿搞笑,也反問道:“大勇若怯你曉不曉得,大智若愚你知不知道。”
  然后一家三口齊齊歎一口气。
  本市快成為歎息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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