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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吃過蛋糕,季力与吳彤下廚做壽面——“很容易,我教你,原理同做意大利面粉一樣”,他如此指點愛妻。
  將來無論由誰來統治這一班不中中西身分曖味的人,相信都會頭痛。
  季庄坐下來,拾起老祖母用過的扇子,現在這屋子,以她為大了。
  張學人過來蹲在她身邊,這家伙在八成机會會成為她的女婿,季庄看女儿面上,倒也不敢待慢。
  只得得他輕輕說:“我父母下星期來香港渡假。”
  季庄心一動。
  “屆時我想請伯父伯母一起吃頓飯。”
  季庄即時覺得十分有面子,便點頭說:“是該見個面了,令尊令堂住哪儿呢?”
  “親戚家。”學人笑笑。
  季庄看他一眼,“不同你住嗎?我一直有個感覺,你家好似挺大,不然不會一直縱恿之之搬出去。”
  張學人劇一聲漲紅了臉。
  季庄拿扇子拍他一下,“你訂好日子早些通知我們。”
  學人如蒙大赦,“是,是。”
  之之過來把他救出去。
  女婿是嬌客,童話說不得。
  陳開友走近問:“是不是求婚?”
  季庄點點頭,“快了”
  陳開友吁出一口气,“最要緊名正言順,我女儿不同居不私奔。”
  季庄瞪他一眼,“說得好難听。”
  陳開友播搔頭皮,“我不反對別人家女儿這么做,也不會用有色眼鏡看人家,但一到自己身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平日我們都說同性戀是個人自由,倘若陳知忽然動作娘娘腔,只怕我先精神崩潰。”
  “神經病!”
  “雙重標准一向很恐怖,叫人家子女勇敢地沖上去接受炮彈坦克車洗禮的有志人士,可能不准他親生儿燒炮竹,危險呀。”
  季庄不語,是有這种人的,為數不算少,一早躲到英美德法澳,然后口口聲聲嫌香港人不夠勇敢,教香港的年輕人“起來,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我們要做主人拚死在疆場,我們要引發地下埋藏的炸藥,天翻地動,挺起心胸,沖沖沖”……
  季庄真想對他們說:“這樣吧,您老帶著令公子令千金先沖上去以身作則,咱們殿后,看看清形才跟上來。”
  她最怕陳知中這种毒,受這种煽動。
  近日見他漸漸恢复理智,辨別是非,看清黑白,季庄才安下一顆心。
  季庄說過:“要動大家動,您老也別想躲在干地里隔江觀火,推倒油瓶不扶,興波作浪,唯恐天下不亂。”
  當下只得到陳開友說:“我的女儿一定要正式結婚。”咬牙切齒,斬釘截鐵。
  之之是幸福女,父親并不是大人物,這不重要,陳開友愛他女儿,愿意一生一世保護她。
  同樣地,丈夫亦不必是個大人物,只需愛護配偶即可。
  季庄因笑問:“我的生日禮物呢?”
  陳開友攤攤手答:“這間屋子便是我們送給我們所有人的大禮。”
  可見什么事都得靠自己。
  季庄覺得沒有一項成就開心得過官已雙手創下的成就,原來古老日記本子在頁末刊登贈送的格言是真的。
  季庄不禁啞然失笑。
  那時之之叫:“媽媽,奶奶的長途電話找你,有急事。”
  遙遠控制。
  季庄連忙過去應付老奶奶。
  陳老太一開口就問。“家里那么熱鬧慶祝什么?”頗有爐意。
  “沒有什么,吃頓飯而且。”
  “季庄,我那皮膚敏感又發作了。”
  哎呀,一時忽忙,忘記替婆婆買藥膏。
  “快讓開怀帶你去看醫生。”
  “醫生的藥不管用,晚上痒得睡不著,整個背脊都快爛了,季庄,你替我寄藥來。”
  “我明天一早去寄,你且忍一忍。”
  老太太停一停,“你們都好嗎?”
  “我們好,爸爸呢?”
  這時電話中傳來陳開怀的聲音,她催促道:“媽,長話短說,費用昂貴。”
  季庄愕然。
  國際直撥長途電話是全世界最經濟實惠的服務,克勤克儉如季庄都認為物有所值,小姑這樣節約,未免過分,老太太只怕不服气。
  季庄立刻說:“媽,你挂上電話,我們撥過來好了。”
  陳老太這才歎口气,“不用,你把藥寄來即可。”
  季庄呆半晌,老人家真落了難了。
  第二天一早,季庄站在國貨公司門口等店員開舖做生意,她搶到醫藥部買了數支陳老太慣用的皮膚軟膏,即時包裝好了,跑到地下鐵路站,用航空速遞寄出去。
  頭尾不過四十分鐘,估計老太太可在二十四小時之后收到藥物。
  季庄挺起胸仰起頭驕傲地走出馬路,嘿,盡管五癆七傷了,香港還是效率一流,胜不知几許歐美先進都會。
  那天晚上,季庄撥電話到溫哥華,著各人輪流与老先生老太太說了一會子話。
  見是別人付帳,陳開怀也不介意同季庄抱怨:“來了三天便想家,”指她老母,“逼我開車到唐人街買豆漿,又一天換三輪內衣,沐兩次浴。”
  季庄不便插嘴,只是陪笑。
  這便是為人嫂子難做之處。
  事后之之說:“奶奶會回來的。”
  大家都認為陳立的推測合情合理,并不過分。
  二樓仍住父母親,三樓變成舅舅舅母的天地,祖父母倘若回來,陳之就沒有地方住了。
  父母親臥室旁有間小小書齋,堆滿雜物,或許可加利用。
  祖屋彈性丰富,眼看沒有轉變余地了,挪一挪,將就一下,這里騰一騰,那里前一動,又解決難題。
  之之想到的事,她母親也想到了。
  過兩天,季庄又喚師傅來粉刷。
  那位年輕的油漆工人老气橫秋地說。“裝修工夫最好一塊儿做,比較省事。”
  廢話。
  這次比較省事,把家具拖到房中央,白白牆壁便是。
  祖父母雖退股遷冊,大部份身外物仍然留在此地,季庄大膽妄為,該扔的扔,該送的送,好好的清理一番,完成大掃除壯舉。
  之之問:“他們回來會不會嘮叨?”
  知彼知己,百戰百胜,季庄有十成把握:“他們這次若當真回來,相信不會再有异議。”
  一來一去,勞民傷財,气焰盡去,哪里還有余力嚕蘇。
  正在忙,張學人的父母大駕光臨,抵達香港。
  之之跺腳,“我一件合式的衣服都沒有。”
  “澳洲人衣著挺朴素,”季庄勸道:“你太夸張,人家反而覺得你膚淺炫耀。”
  陳開友也勸,“人家來看未來媳婦,不是來看時裝。”
  之之緊張得哭。
  又替哥哥挑衣服,陳知那理這些,他一向別有怀抱。
  他問妹妹:“我不去那盛宴可不可以?”
  “我同你拼命!人家會以為我們兄妹不相愛。”
  “我連西裝都沒有。”陳知告苦。
  “學人身材同你差不多,我讓他借給你。”
  陳知笑了。
  港人几乎十惡不赦,曾几何時,又開始為穿什么吃什么煩惱。
  之之想起來說:“那班人好久沒來找你,你們在外邊聚會結党?”
  陳知沉默一會儿,“之之,我的事,你都知道。”
  之之受寵若惊,她知道的實在不多,既然兄弟給她這個榮幸,她卻之不恭。
  “之之。我想退出聯會。”
  “嗄,”之之大吃一惊,“你想洗脫會籍?”
  “之之,我可不是黑社會。”陳知提高聲音。
  “陳知,這問題完全見仁見智,你的敵人看法統共不同,打個譬喻:陳知看陳之,當然是可愛的陳家偏怜女,在我對頭眼中,可能是臭八婆一名。你活躍的所作所為,可能早已為人記錄在案。”
  “一百万人游行,怎么記錄?”陳知不服气。
  之之拉下臉,“說你沒有科學頭腦,果然。”
  這些時候她找來一本書。
  翻到她要的項目,念出來:“……通過人口資料的電腦,去作相貌近似的比較——拍下群眾的照片之后,叫電腦辨認,電腦把臉型的物徵,分兩百多种,電腦搜索對象,是全市十八歲到五十歲居民,超過兩百万人。”
  陳知靜靜問:“那是什么書。”他強行看了一下封面。
  是本科幻小說。
  他并沒有笑,這种事并非沒有可能。
  他輕輕說:“我退會并非因為害怕。”
  “我知道。”之之了解她兄弟。
  “很多人以為我怕。”
  之之莞爾,“是張翔与呂良這兩位先生吧。”
  就像小孩撩小孩打架,人家斯文,不肯出手,頑童便用激將法:你怕,你沒种,怕得要死是不是?總而言之,要逼人動武。
  之之冷笑,“怕又怎么樣,我總有怕的自由吧,連怕都不給怕,我還住在本市干嗎?”
  陳知說:“我看到聯會內部逐漸复雜,是以決定退出。”
  之之忠告:“君子絕交,不出惡言。”
  “下星期我們舉行最后一次會議。”陳知無限呼噓。
  之之怔怔問:“那之后你怎么辦?”
  他會不會失落,會不會寂寞,聯會活動,曾是他信仰,他生活全部。
  “我會好好檢討我們行動的功過。”
  “然后呢。”
  “然后乖乖教書。”陳知語气十分廉卑。
  之之長長吁出一口气,背上不曉有什么東西轟地一聲落在地上,這些日子來的重壓終于卸下,她心頭忽爾十分輕松。
  好比那种超級大胖子突然減掉五十公斤脂肪的輕快。
  陳知躺在床上,眼睛看著天花板。
  他說:“我對我的行動無悔。”
  之之仍問:“送你一套新西裝好不好?”
  陳知轉過頭來對牢妹妹笑,“香港是奇跡,你更是奇跡。”
  之之悻悻道:“謝謝你。”
  到了晚宴那一天,陳知穿上淺灰色麻質新西裝,理過發,看上去是個文質彬彬好青年。
  他胖了一點,精神比六七月分好得多,之之很滿意哥哥外型。
  陳氏一家包括季力与吳彤一早就到了,坐在貴賓廳專心恭候,本來這頓由張家請,季庄堅持要替張氏夫婦洗塵,反客為主。
  陳家上下不約而同穿著淺色服裝,大熱天時,看上去耳目清涼,說到穿這一門學問,港人在世界上恐怕擠得過頭三名。
  陳家今天穿得斯文、含蓄、名貴,表示尊重客人。
  張學人陪同父母進場的時候,眾人熱烈歡迎。
  張健夫婦雖是老華僑,卻并不土,很曉得好歹。
  一眼看過去、張夫人便知是好人家,于是先放下一顆心,即時又訝异:陳家的人賣相奇佳,男男女女均似電影明星似的。
  那躲在大人身后笑咪咪的漂亮少女,想必是學人的對象陳之了。
  張夫人特別注意她。
  之之只得緩緩自母親身后走出來,怎么辦呢,丑媳婦遲早要見翁姑。她瞄一瞄學人,學人給她一個鼓勵的眼色,之之便望張夫人呼聲伯母。
  張夫人看到雪亮的眼睛,皎洁的皮膚,清甜的笑容,馬上打了八十五分,就算性格刁蠻一點,也不介意了。
  誰知之之順手拉過一張椅子,恭敬地請伯母坐,這下子,伯母又給她添十分。
  學人作一個詢問的神色,他媽還個滿意的眼光,一時間,滿室眉來眼去,陳知自比局外人,又怕無意中誤眼波,造成不必要煩惱,便低著頭,目觀鼻,鼻觀心。
  從前,相親要看舅爺。
  既然現成擺在這里,張夫人便順道看個仔細,陳知眉目清秀,一舉一動,充滿書卷气,神情略帶憂郁,沉默如金,非常穩重斯文。
  張夫人有感而發,同季庄說:“這年頭,帶大孩子,真不容易。”
  季庄連忙笑道:“像學人這樣一表人才方不容易。”
  張夫人也笑,“我卻是指令郎与千金。”
  陳知忍不住,朝妹妹眨眨眼睛。
  開場白打開,兩對夫妻便順理成章地交換訊息。
  陳開友与季庄亦放下了心。
  張學人從來沒有在人前提及過父母的職業,她是悉尼一間圖書館的副館長。
  張學人不以此炫耀,季庄由衷佩服。
  這年頭,急功近利的都會人,几乎連胸口比人多顆痣都要耀武揚威,驕之久前,對比下,張學人算是很沉實之至。
  學人是土生土長的華僑,他們沒有沾光的習慣,父母是父母,子女是子女,他經濟早已獨立,況且,醫生一如清道夫,同樣為群眾服務,并非超人。
  家世清白當然十分重要,卻不影響他与之之感情,這是張學人豁達過人之處。
  季庄親自點了几個清淡考究的菜,吳彤幫著嫂子招呼客人,他們一家子聯手,外人很難不覺得舒服自在。
  气氛漸漸輕松。
  張夫人含有深意地說:“這個夏天,虧得你們熬的。”
  一桌子人听得這樣体貼的知心話,不由得齊齊歎息,眼眶微紅。
  張夫人又說:“換作別的城市,經過此劫,早就垮下來了。”
  眾人又點頭稱是。
  張醫生便笑著舉杯,叉開話題。
  這是一次极之愉快的聚會,雙方家長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好像剛在擔心孩手們升中成績欠佳,一下子便听他們說要結婚。
  古時生得比較多,去了一個還有三個,此刻不能夠,孩子們一离巢,家長便冷清清。
  回到家,之之猶如虛脫,太緊張了,忍不住伏在沙發上飲泣。
  季庄說:“比起封建時代女性,一出嫁便得走進夫家生活,我們是幸運得多了,現在對婆婆可以像對客人或朋友一樣,又胜你母親一籌。”
  宣泄了情緒,之之抬起頭頷首。
  “你看你多幸運,之之,細想一想,你看我們多幸運,莫非前生做過什么好事,否則今生何德何能,享用丰衣足食,呼吸自由空气。”
  “是的,母親。”
  “維持婚姻的秘訣同其他人際關系完全一樣,之之,記得互相遷就。”
  陳開友過來,“張家几時回請?”
  “下星期三。”
  “這分親家是好親家。”陳開友非常滿意。
  “下次我們會談到學人与之之婚事。”
  陳開友答:“我們沒有任何要求,不過張學人如膽敢對之之不好,我老人家親身出馬去割他頭顱。”
  之之聞言嚇一大跳,惊魂未定,又听得舅舅的聲音懶洋洋自身后傳來,“不用勞駕您老出手,還有我同吳彤呢。吳彤,對不對?”
  身為舅母的吳彤鼻音重重,“我們听姐姐姐夫吩咐。”
  看陳開友的神情,誰也不會誤會他是開玩笑,他絕對是認真的。
  好好先生管好好先生,誰要是意圖損害他生命中那三位女性,他就會拼命,母親、妻子、女儿,都比他自身更重要。
  季庄按一按他額上青筋,“你好去休息了,人來瘋。”
  陳知這時問妹妹:“你真的要結婚?”
  之之點點頭。
  “那還裝修小書房干什么?”
  “我永遠是陳家的女儿,非在陳家占一席位不可,隨時回娘家,地位不變。”
  陳知笑問:“這樣霸道,累不累,要不要贈你一套風火輪?”
  母親說得對,之之自覺幸運,父母照應完她,現在輪到夫婿,無惊無險。
  難怪之之一倒在床上就入睡。
  她父親在那邊廂問她母親:“之之有無嫁妝?”
  季庄攤攤手,“我們兩老限過去為婢仆吧。”
  “我怕不好意思。”
  “張氏是明白人,我們又沒要聘禮。”
  陳開友苦笑,“陳知娶老婆時還不知如何應付。”
  “不知如何應付,就不要去應付。”季庄笑,“論到婚嫁,自然已是大人,讓他們自己去搞。”
  “不行,我非親力親為不可。”
  “所以說你不懂管理科學。”
  這話說到陳開友心坎里去,“就是呀,廣榮兄也說我吃力不討好。”
  他們熄燈睡覺。
  半夜,電話鈴驟響。
  陳知第一個醒覺。
  他自床上躍起,呆半晌,意味到是有重要的事,抹一抹額角的汗,摸黑下樓去听電話。
  之之也醒了,迷迷糊糊,只覺事不關己,已不勞心,平生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也不惊,翻一個身再題。
  季力与吳彤根本沒有听見電話鈴。
  陳開友惺松地同妻子說:“几點了?你去看看看。”
  季庄一向任勞任怨,急急下樓。
  只見陳知己接了電話,百色沉重,正唯唯諾諾。
  季庄一身冷汗,莫非此事同陳知有關?要命。
  陳知見到母親,如逢大赦,“媽媽,是奶奶找。”把听筒交給季庄。
  季庄听說是婆婆,反而放下心中大石,她昱叫一聲慚愧,人怎么會不偏少,總會分輕重先后。
  老太太在那頭一味哭泣。
  季庄問:“媽,媽,你怎么了?”一邊對陳知說:“去叫你父親下來。”
  陳老太說:“季庄,我想回香港來。”
  季庄立刻說:“回來好了,我們等你。”
  “我要開友來陪我。”
  季庄躊躇,這又是一筆額外開支。
  老太太可不糊涂,她立刻說:“費用包我身上,季庄,你同開友一起來,馬上去買飛机票。”
  “那好,一言為定,買得到飛机票立刻來。”
  季庄不得不敲定這筆數目,女儿的嫁妝都沒有著落,焉能隨意胡亂花費,人窮志短,不得不現實一點。
  這時陳開友光著腳丫來表示孝心,“媽,媽”他搶過電話,“我們明天就來。”
  老太太停止哭泣,又說了一會子,才挂斷線路。
  陳開友比白天還清醒,磨拳擦掌地罵:“沒有那么大的頭,卻去戴那么大頂帽子,口口聲聲把父母接過去養活,你看,你看,弄出個大頭佛,也不打听打听,老太爺老奶奶豈是容易服待的。”
  他終于出淨胸中一日烏气。
  一抬起頭,卻看到季庄几近凄厲的責備目光,陳開友本來還想加几句注腳,一見妻子如此不悅,立刻噤聲,唉,怕老婆就怕老婆。
  什么叫家教,這就是家教。
  季庄不想陳知看到父親叱責姑姑,怕過几年他想起這等例子,亦以同樣態度去對付陳之。
  坐言起行,以身作則才是正途,閒時打罵几句,沒空則視若無睹,有個鬼用,自己八百年不与弟兄姐妹來往,卻盼望子女友愛,自己成日价踐踏老人家,卻空想子女孝順听話,科線木求魚。
  季庄說:“睡吧,明天一早去搶飛机票。”
  “賺死航空公司。”
  還睡什么,天已經蒙亮。
  季庄倒并沒有十分牽挂婆婆。
  老人同小孩一樣,一不如意就哭,他們的眼淚有分量。
  壯年人的眼淚最窩囊,誰敢在公眾場所一不小心掉下淚來,准叫社會不恥:怎么,連這點能耐都沒有,動輒淌眼抹淚,還混不混。
  哪里還有哭的權利。
  說季庄的淚腺早已退化也不為過分。
  很明顯,老太太不開心,或許是因為天气不好,或許因為女婿侍候不周,或許食物吃不慣,但并不是嚴重問題。
  到了八點,舉家出門。
  之之已聞消息,她非常困惑,“媽媽,我不是自私,但是下星期三學人爹媽請我們,你倆來得及回來嗎?”
  “一定可以回來。”陳開友安慰女儿。
  “才五天時間罷了。”
  吳彤過來摟住之之,“我也是家長之一,我會代表你父母。”
  陳知抬起頭來,“還有我呢?”之之靠山奇多。
  “不用改期?”之之尚問。
  “我們停留一天,立刻帶你爺爺奶奶回來,替你撐腰,別緊張,有空多出去玩玩。”
  托熟人,軋到當天票子,不過要到東京轉飛机,兩夫妻于傍晚出發。
  之之邀請學人過來玩二十一點牌戲。
  季力与吳彤運气奇佳,贏得一場胡涂。
  棋差一著,縛手縛腳,無論之之拿十九點還是二十點,他們總是多一點,即使是黑積,也會打和。
  假使世事如棋,倒也十分棘手。
  這個時候,陳知過來說:“各位,我有事与大家商量。”
  奇怪,季力看著外甥,這個外號叫彈簧腿的小子自從長大之后就与他疏遠,此刻又來討好,有什么大事?
  陳知坐在他們身邊,“各位,我今晚想約朋友來喝杯咖啡。”
  吳彤誤會了,立刻又惊又喜,“好哇,你是不是想我們全体肅靜回避?”
  陳知咳嗽一聲。
  之之完全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她說:“且听陳知說下去。”
  陳知說:“今晚來的,一共有三位朋友。”
  季力嗯地一聲,“是他們!”
  陳知點點頭,“不錯,有一項要緊的議程需要一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商議。”
  清靜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陳知的意思大概是一個比較隱蔽的地方吧。
  這上下,陳宅大抵也早為若干人發現是個秘密會議場地了。
  季力苦笑,雙手把一疊紙牌洗得會飛一樣。
  陳知說下去,“這件事趁爸媽不在我才提出來。”
  之之問:“是最后一次是不是?”
  季力揚起一條眉毛。
  陳知答:“我已退會,不過仍然幫朋友一個忙。”
  季力不悅:“不知道多少毛病出在這最后一次身上。”
  陳知表現异常客觀,“這間屋子人人有分,我尊重大家的意愿,我們投票決定。”
  吳彤說:“少數服從多數。”
  這樣文明,季力陡然感動起來。
  這樣民主,還有什么事是不能解決的呢?
  只見陳知与之之齊齊舉起手。
  吳彤說:“我對陳知一向投信任票。”也舉起右手。
  大家看著季力。
  季力在陳家由始至終沒有投票權,今次難免他有點受寵若惊,輕輕舉手,“我此舉并非因為反對無效。”
  “謝謝你們,舅舅舅母。”
  季力站起來,“之之,學人,我們去看場電影。”
  陳知看看表,“各位在十點三十分可以回來。”
  之之正用各式各樣的姿勢舉著手,聞言平直地用力伸出左手,口中叫:“HAIL!陳知。”
  陳知已經去撥電話通知朋友前來集會。
  學人訝异地看著之之,“你哥哥涵養工夫恁地好。”
  之之溫柔地看著未婚夫,輕輕說:“愛是恒久忍耐。”
  “他是我的榜樣?”
  之之點點頭,“你至要緊表出于藍。”
  臨出門前學人卻听了個電話,張健夫婦有事召他,他只得撇下之之赶去。
  陳知對妹妹說:“喂,你干脆留下來吧。”
  “干嗎?”
  “別忘記你是茶水檔。”
  “呵是,我會在廚房侍候,主人,你要什么盡管按鈴。”
  季力与吳彤猜想這是他們小兄妹之間的秘密,一笑置之,出門看電影會。
  最后一次。
  之之圍上白色圍裙,客人按鈴的時候她去開門,待他們坐好了,她手執拍紙部及原子筆,“各位,喝些什么?”本來凝重气氛消失大半,眾人皆忍不住莞爾。
  之之逐一記下;“檸檬可樂、凍咖啡、鮮奶加蛋、中國茶、紅茶。”
  呂良是老客人了,冒昧地問:“請問之之有沒有三文治。”
  坐在他旁邊的,是那位陌生人,陳知始終沒有為之之介紹。
  “只有火腿蛋。”立之据實答。
  眾人大喜:“來兩客。”
  他們還沒有吃飯,英雄只怕饑來磨。
  之之看哥哥一眼,陳知的眼色叫她放心。
  之之回到廚房,逐樣照做,并不嫌瑣碎麻煩。
  客廳外的對白,她可以听得很清楚。
  “小陳,你妹妹真可愛,允文允武。”
  “她今年底就要結婚。”
  “呵。”語气不是不失望的。
  之之雙手忙個不停,耳朵卻也沒空閒。
  那位陌生人開口了:“香港的經濟成就,可以算是世界經濟發展的典范。”
  之之大表訝异,剛才她見過那位陌生人,約五十出頭,國字口面,比陳知呂良張翔他們的年紀要大上一截,猶如父執輩,之之沒料到他一開口會說起財經報告來。
  眾人對他卻很信服,并無异議。
  他說下去:“香港在七八至八八年這十年來,生產總值平均年長為百分之十八,長期計,增長世界第一,六五年香港人平均生產總值為四百七十美元,至八八年已升至八千四百美元,二十三年來每年增幅高達百分之十三,港人在這短短二十多年積聚了龐大的財富,財政司預期八九年的人均生產總值突破一万美元大關。”
  之之捧出飲料。
  那陌生人說下去,“這樣的蓬勃繁榮若果受到影響.不僅僅是六百万港人的損失,更是對自由經濟理想的重大打擊。”
  這些都是開場白,他倒底想說什么?之之皺著眉頭細听。
  呂良說:“你是指,為現實生活著想,我等應該迅速遺忘。”他顯然心有不甘。
  之之做三文治的雙手停下來。
  外頭會議繼續。
  “美國人已經忘記越戰,法國人哪里還記得阿爾及爾,韓國人最好忘卻光州,日本人根本不承認南京。”
  眾人沉默。
  陳知先開口:“我永遠不會忘記。”
  張翔忽然說:“他未獲安排會見美國副總統及其他白宮高層官員,我們不下數十次試圖安排一次會面,白宮卻沒有承諾。”
  “華府不愿進一步危害到每年一百四十億美元的雙邊貿易。”那陌生人說。
  之之知道這位先生想說的是什么了。
  她呆呆的看著天花板。
  張翔說:“今晚要討論的正題:他想回到香港居住。”
  那位陌生人即時說:“本市不适合他定居,他的存在會危害到本市与鄰近國家的關系。”
  陳知開口了,他的聲音充滿疑惑,“我們的態度自轟轟烈烈歸于零星落索,心情自熱血翻騰而陷入矛盾深淵,百日未滿,一切几乎均已恢复正常.大家這樣善志,連一點姿態都不堅持,我們真的如此缺乏原則,沒有宗旨?”
  那陌生人干笑數聲,低頭回答:“我們要面對一個沒有轉的事實,我們連經濟生活都不能獨立,我們充法決絕。”
  之之听見有人用拳頭大力錘打茶几。
  她惘然低下頭
  接著是一段非常長的緘默。
  之之把三文治捧出去,但她猜想已經沒有人吃得下。
  她為各人添了茶。
  呂良与張翔忍不往默默流下淚來。
  陌生中年人悄悄站起來,“諸位,我只有這么一點意見。”
  呂良說:“謝謝你多次撥冗給我們寶貴意見。”
  “我能夠做到的不過是這樣。”
  眾青年默送他出門。
  “對了,”陌生人轉過頭來,“你們三位已經落實在一張名單里,如果我是你們,就不會踏入禁地半步,旅行挑別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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