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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發


作者:亦舒

  若不是親身經歷,誰都不相信天底下會有這么多不如意的事,一宗接著一宗,都在一起發生。
  先是父親病了,看了三個月的醫生,便壽終正寢,替父親辦完后事,我節蓄已經去得七七八八,母親傷心之余,沒有心思再做家務,成日靠在床上流淚,我只得雇個佣人來照顧她。
  正當要節哀順變的時候,發覺端木的興止詭秘,起了疑心,略加打听,發覺原來他与一個打字員走得很近,所有的親友都知道了,獨獨把我一個人瞞在鼓里。
  我便叫他出來談判。
  “要分手便分手,我是無所謂的,但是何必瞞著我,叫我丟這個臉。”
  他便干脆的說:“玲,我們坦坦白白的說吧,我覺得你天一在愁眉苦臉,滿腹心事,我又不能幫你,看著你煩惱所以……”
  我苦澀地說:“我家里發生了那樣的大事,你還想我恁地?”
  他說:“你一直是很沉重的一個人,開頭我被你的气質、能力及智力所吸引,后來發覺心情變得同你一般結郁……她,她不一樣,她很簡單……比較适合我。”
  我沉默,我們走了三年。
  “下了班之后很疲倦,想找一個人伴著看戲跳舞,嘻嘻哈哈……我是一個平凡的男人,要求很低……”
  我完全明白他吞吞吐吐想說些什么。
  他也知道以我的脾气來說,決不能容忍什么第三者,他就是在等這么一天。
  我和顏悅色地說:“不要緊,我們以后還是朋友,你跟她去好了,做你愛做的事。”
  他很感激,把手按在我手上。我連忙縮回手,有种髒膩的感覺,不知恁地,不愿再与他有任何接触。
  以前也接過吻擁抱過,我皺起眉頭,怎么可能,同這樣一個人。女人的眼光很多時候差得連自己都不置信,隨便抓一個莫名其妙的人,隨便走起來,最后隨便結婚,或是隨便分手。
  多么可怕。
  我為這件事羞愧。又不是十七八歲的小女孩子,認識端木那年已經二十四歲,剛剛大學畢業,這么沒有眼光。
  我站起來,“一切結束了,再見。”
  “玲,”他還想說什么。
  我反而要安慰她,“無所謂,別放在心上。”
  他非常安慰。
  就這樣子結束一段感情。
  真奇怪,有些女人一嫁便得順利如意,后來那數十年便專職結婚生子。我單是找這個配偶,怕得窮數十年之勤力,許不一定找得到。
  心情奇劣,仍然控制著。
  母親漸漸疑心,問我:“端木呢?他怎么不來?”
  我說,“他出差到外國去了。”不想在這個時候解釋。
  “到哪一個國家呀。”
  “英國。”
  “怎么沒听他說起?”
  “我們家那么多,他插孫下嘴。”
  媽媽說:“要釘緊他啊。”
  我最恨就是听見這种話。釘,什么叫釘?我沒有這個遺傳,沒有這個本事。忽然我發覺連媽媽都成了負累。父親過身后她就拿我來作替身,過分的關心,太多的意見,都形成一种壓力,我又沒法拋下她搬出去住,實在很痛心。
  下班回到家,還得應付她的問長問短,不能休息,心神俱累。
  如今我才知道有兄弟姐妹的好處,家庭中的責任,大家分擔。
  不是說我嫌媽媽,而是最近壓力實在太大,令我想找個窩孵下去,不再掙扎。
  每天仍然得上班。
  以前每隔一天便洗一次頭發,現在一個星期也不想動手,頭發膩了油了,便束起來。衣服拿一套出來便穿足三天,我的外型是大不如前了。
  同事們給我面子,對我呆滯的能力及表情表示容忍,因為我鬢腳別著一朵白花。
  白花除下之后,他們的要求便跟著苛刻起來。
  我仍然沒有打扮自己,且染上了煙癖。
  老板對我算過得去,但一下子冷,一下子熱,一張白板面孔老是沒表情,大眼睛永遠在翻白眼,他同我說:“不要對同事板面孔。”
  敢怒不敢言還不可以,非得挂個笑臉不可。
  實在笑不出來。晚上做夢,一時間看見自己端木結婚了,一時間又覺得是另外一個人,比端木更好的,他叫我一切不要擔心,他會照顧我,對我好。
  感動之余,淚落一地,醒來的時候,枕頭還是濕的。
  就在這個時間,。升級的名單公布,人人有份,獨漏了我。
  我一雙手抖得象篩糠似的,如五雷轟頂,一口气說怎么都提不上來,卡住在胸腔里,腿里象塞了棉花,浸了醋,手足無措。
  同們興高采烈地談論偉大光明的前途,我哭不是,笑不是,不知如何應付,沒個去路,只好埋頭苦寫,等于一張紙都寫滿了,猛然發覺是“明天不要起來就好了,明天不要再醒就好了”。
  我整個人象崩潰似的,挨到下班,躺床上,眼淚忙不迭地滾下來。
  媽媽過來說:“我都知道了。”
  我轉個身子,她知道什么?
  她要是知道做人那么辛苦,就不該生孩子。
  “端木是不好,不過你又不是七老八十,怕什么?”
  “讓我靜一會儿好不好?”我哀求。
  “好不容易等你下班,有個說話的人,”她咕噥,“不了一整天,勸你一下,又好心沒好報。”
  我不去睬她。
  她仍然不放過我,“快快再找一個人,比他更好的,出口气。”
  我不出聲,想起我听來的一個故事,一個女人終于找到更好的人,只是在十年之后!十年。爭不爭這口气已經不重要,十年后!
  十年后一切無痕無恨,還有什么气,各走各的陽關道或是獨木橋,都与人無尤。
  最惱人便是明天太陽還是照升上來,我還得鼓起勇气去上班,面對一切不如意与不景气。
  老板益發瞧我不順眼,我就算寫二十六個方塊字也還是錯,我連辭工的力气都沒有,讓他開除我好了。
  現在外頭做事的人,都轟轟烈烈的,動輒拍桌子走人,象我這樣好脾气忍完再忍的人,嚇呆了老板,一時間他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打發我才好,待他冷靜下來,必然會得對我表白,屆時再辭職不遲。
  現在我的情緒一敗涂地,很難叫我主動去做什么,先混一陣子再說。
  可是老天爺還嫌我太輕松。
  第二天母親就病了。
  把她送到醫院去的時候,我巴不得躺在擔架上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我也希望明天不必床,不必再應付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不必再扮著笑臉設法升職,找對象……
  一切都太令人勞累。
  醫生同我說:“令堂体質很差。”
  她需要住院。
  我下班便來回地探護她。
  住院費用是一筆大數目,到這种地步我反而鎮靜下來,事情不可能更坏。母親要不好起來,要不病逝,老板要不開除我,要不留著我,一切公開了也好。
  我一日拖一日,心上猶如一只老鼠在緩緩嚙咬,寢食難安。俗諺云:失意事來,處處以忍。我痛苦地,默默低頭忍耐。
  气候那么惡劣,我連一個擋風的地方都沒有,吹得冰凍,一頭一腦都是灰沙。漸漸我連朋友都生分了,因為沒有什么好說的,處處要強顏歡笑,越是處于劣境越要充著些,這個社會是鋤弱扶強的,路見不平,哪里還找得到拔刀相助的人,不平?把它踩踩平。
  心中被父母親的病以及端木的無情折磨得麻木,對同事朋友的冷眼,便看不到那么多。》
  公司里連二接三有人請客飯,慶祝,興高采烈,唯恐錦衣夜行。不參加,益發顯得小气,參加呢,坐那里還得擺出一副合作之款,裝得太開心,人家會以為這個人沒點血性,怎么攪的,也不懂得慚愧難受,裝得不樂呢,也不行,人家又想:沒才干就得認命,干嗎悶悶不樂?
  真是好有一比:豬八戒照鏡子,兩邊不是人。
  老板的待遇也不同了,指著我說:“你!幫他听電話,他在赶功夫!”就差沒把我的皮剝下來舖在門口給眾人當鞋氈。
  天下有這么勢利的人,世態炎閔可見一斑。
  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离職。
  現在走也不行,人會說我賭气,我彷徨到了极點,面孔上有种出奇的倔強以及不在乎。
  等母親的好了再說吧,現在連做求職信的心思都沒有。
  母親并沒有地轉。一個月后,我在心焦力瘁的情況下,看著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我沒有哭,眼淚早已干涸。
  我向老板告假的時候,眼睛并沒有看著他,我已學會不去看人的面孔,他把屁股向著我,也沒有什么分別。我低聲說“對不起”,然后把告假條子遞上去。
  我得到三天假期。
  家中少了父母親,顯得非常空寬,常常一個人坐在冰陰的客廳中,深覺生命多余。
  最后一天,我趁著店舖末打烊,跑去理一個發,把油膩的發發剪掉,熨得巾在頭上,又買了十來套素色衣裳,正值減价,還揀了個便宜,又配了皮革手袋。
  再沒心思,也得從頭開始,活著的人要活下,從頭收拾舊山河。
  第二天一身全新的去上班,雖然沒有化妝,也覺得同事們對我略加注意,覺得對我頗有從頭估計的必要。
  我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再不如意,也已經發泄夠,即使表露,也不必如喪考妣地永遠不飲不食。反正是要活下去的,不如把臭皮囊裝飾得美麗一點。
  一切最坏的已經過去。
  滑稽的是,母親在銀行的保險箱一打開,里面有四十多兩金子,時值十多万。
  早曉得有這筆錢,我就辭職不干,從頭來過。
  此刻做生不如做熟,反正老皮老肉,也不想看報找新工,數個月瞧瞧形勢再說。
  我不能沒有工作,即使現在白天勞累一天,晚上回到家,還是得很。
  竟沒有机會認識新朋友。
  公司里來來去去是那一班牛鬼蛇神,我現在晚上又不出去,哪里有伴。
  听人說的士高里風光非常好,十分鐘便可以交到异性“朋友”,搭著肩膊親親熱熱离開。
  我并不是受首先觀念束縛,而是深深認為這种男婦關系不但邋遢,基本上也解決不了寂寞愁悶。
  也許端木說得對,我心情太過沉重,神情太過拘謹,所以不受朋友歡迎。
  誰的心底沒有一兩件不如意的,誰的生活中沒有小挫折,也不必象我這么成日价愁眉苦惱的。
  李太白那“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太過瀟洒,商業社會中不容許這樣的行為,我還是抬起頭來面對現實的好。
  這般阿Q精神一番,我覺得有种前所未有的胜利,面孔上居然露出微笑。
  同事甲同我說:“你知道嗎?老板要轉職。”
  “什么?”我第一次听到這個新聞。
  “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未必做得長。”
  “不一定,新老板是誰?我們這位又怎么要走了?”
  “唉,你家在這半年發生這么大的變化,也難怪你無暇兼顧其他的事,他說要走已經很久了。”
  “走到哪儿去?”
  “移民。”
  哦,原來如此。
  “新老板几時來?”
  “你不知道嗎?”乙說:“下個月十二日。”
  “這么快?”丙問。
  “他帶著一男一女兩個親信過來。“乙又說。
  我心想,事情不可能更糟了。管誰過來都一樣,反正這一位老板不肯原諒我,我再努力也不管用,說不定新老板一上台,反而有個轉机。
  乙說:“你要振作點。”
  “我?”我問。
  丙說:“是呀,年紀大了總會去的,做儿女要節哀順變。”
  我說:“謝謝你們關注。”
  “情緒低落,會影響工作的。”
  “是。”我很溫和。
  過不到一會儿,新老板帶著助手過來。那一男一女似金童玉女似的,和藹可親,辦事落力,看樣子是要整頓公司的風气。
  同事甲跟我說;“董小姐已結了婚。”
  最近同事們比較肯跟我閒聊。
  “結了婚怎么還稱小姐?”
  “現在流行這樣。”
  “哦。”我說。
  “蕭先生是單身。”
  我微笑,我也察覺了,每當他走過,自打字員到公關部主任,都立刻表示關注,紛紛打招呼、起立、借蔭頭与他攀談,小姐想高攀,太太們家里許還有适齡的妹妹、侄女、表妹之類。
  而我。
  在這一年里,我是灰了心,哪里還有心思,任憑人花簇簇地宦去官來,我老是皮笑肉不笑地做正經事。
  不過趁著亂紛紛,我地位的危机似乎也已成為過去。
  在骨節眼上,不忍耐是不行的。
  蕭先生傳我進去問話,叫我說一說我那個部門的情況。
  我很警惕,為什么單叫我?還是每個人都叫?我很中肯地解釋一下,他問到細節,我就不肯說了。
  他是一個很斯文的年輕人,看得出來自環境相當好的家庭,面孔上有种未經風霜的朝气,但性格又很謙厚,見我不肯多說,就不再問。
  象以前一樣,我并沒有趁此机會撐足了篷向上司獻殷勤。
  很久之前我已經發覺自己對人很冷淡,經過這事,更加孤拐,無法与同事融洽起來。
  我在下班的時候收拾好文件,准時走。
  其他的同事起碼還打算多留十分鐘,沒事做也在紙上畫烏龜,表示忙碌。
  蕭先生走過來,跟我說:“有一件事,你比較在行,我想請你一塊去走一次。”
  我很訝异,已經下班了,什么事?
  “煩你今天超時工作。”
  “沒問題。”只要是公事,便沒問題。
  女同事們投來艷羡的目光,即使是公事,也昌好的,能夠与蕭先生單獨出去,嘩!
  我挽起皮包与他出去。
  他駕車。蕭穿一套呢西裝,非常沉著的顏色与式樣,配條文靜的領帶,我坐在他身邊,有种和煦的感覺。
  我們到一家厂去看貨版,他覺得不錯,正是我熟悉的題目,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清晰表達我的意見。
  辦妥公事后他邀我晚飯,我肚子忽然餓起來,胃口恢复机能,說希望吃日本菜。
  我們坐下來,我也不理他,先叫一小瓶清酒。
  以前端木老說我沒女人味,總等不及男伴問冷噓暖,什么事都親力親為,想想真慘,男人看得起我,把我當男人,所以我不能再降級當自己是女人。
  我很沉默。這是我一貫的作風。
  我沒說話,蕭倒說了,“我查過記錄,你仿佛在公司里不大如意。”
  “也不算挺不得意。”我微笑。
  “上半年的表現不大好,是因為家事的緣故嗎?”我喝一口酒,“下班了,不想說公事。”
  他點點頭,“你好象不大喜歡爭。”
  我還是微笑。怎么爭呢?老板有電話來,我与別人同樣坐電話机羊,別人有膽子把我伸出拿听筒的手擋開,喝聲“我來!”就咕咕噥噥跟老板說起來。怎么急呢?
  我說;“我是有點惰性,也相信命運,不過他們老說:性格控制命運,所以也不能怪人”。
  “也不想改?”他問。
  我說:“哪里還有得改?三歲看八十,都二十多歲的人了,哪里有得改?”
  他說:“是沒有必要,不是錯就不必改,每個人性情不同,是以有些人适宜從商,有些人适宜干藝術。”
  我笑,“我空有藝術家的架勢,而沒有藝術的天分。”順手干了手中的酒:“晚了,蕭先生,我想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大家同事,何勞送來送去的。”
  “但是……”
  我到門口,伸手招了部計程車,便坐上去,“再見。”我說。
  第二天在公司見到他,絕口不提前一天的事。
  后來那些貨的合同、交易,就交在我手中,忽然獲得信任,我精神稍佳,我同我自己說:仿佛有一絲陽光了。
  同事們對我發生了新的興趣,不那么排擠,但到這個時候,我對世道已慣,此心倒處悠然,也無所謂了,天無絕人之路,一切事要處之泰然。
  連董小姐都對我不錯,我發覺她与都不喜歡來不及拍馬屁的下屬。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奉承,但大多數人都比我滑頭,他們沒進公司,已經把人与打听得一清二楚,一開頭就知道怎么做,姿態美妙,效果自然不同凡響,我實在太懶散,現炒現賣,加上家庭變幫,更沒心情去興轟轟地辦事,也是應該如此。
  但脾气怎么改呢。
  不可能有得改。
  我是跟了爹那不浪遺傳,他一輩子窮教書,一輩子沒得意過。
  白天似乎已經心情平息,一切与常人無异,最怕半夜醒來,胃痛得不能入寐,坐在床頭細想從前,朦朧間不如意之事拂之不去,把我籠罩住,几乎窒息。我時時常流淚,白天又忘得一干二,從頭開始。
  蕭第二次叫住我的時候,也是下班時分。
  我有過一次經驗,沒有多問,便跟著他開步走。
  上了車,他才問:“是日本菜,還是法國菜。”
  我轉頭愕然問:“什么?”
  他用一种婉惜的口气說:“你這個傻蛋。”
  “傻蛋?”
  “我們去吃飯,還是去辦公。”
  我的面孔慢慢漲紅,“唉呀,你這個人……”
  “太老實了,做人不會轉彎,要吃虧的。”
  我說:“不要緊,已經過了二十多年相安無事。”
  他說:“我很欣賞你這种气質。”
  我覺得很露骨,這樣說已經對我表示有很大好感。我?本公司有十多二十個花枝招展的女職員哪,不過約會一下也是很普通的,我還是別一心以為鴻鵠將至。
  他把我帶去吃法國菜,一坐下我便叫酒。
  “你很喜歡喝一點。”他說。
  “是,遲早要變酒鬼的。”我自嘲。
  我們叫了蝸牛及蘆筍。
  我仍然想不有什么有什么話要跟他說,仍然維持緘默。
  他說:“不愛說話的女人真可愛。”
  我更加詫异,奇怪,我的一切缺點在他的眼中,几乎都變了优點。天底下真有緣分這件事?
  他問:“你以為對女人來說:事業重要還是家庭重要:”
  我笑,“一個人生觀不外是他生活經驗的累積,我在工作上挺不順利,你此刻問我,我當然說是家庭重要,一個幸福家庭是女人的防空洞,逃避現實的好去處。”
  我心里想:他這么年輕,不過發一分高薪,看樣子生活沒有什么基礎,不過找象他這樣的男孩,也還不容易找到,這年頭你說做女人有多難!跟了他,還不一樣要早上七點爬起來去与辦公室的風雨作戰,只不過不是孤軍,有個人陪打仗而已。
  我一個胡思亂想。
  “說得很好。”
  我忽然俏皮起來,“你大概約了近百位職業婦女,問她們什么較重要,職業或是家庭,而我答得最好,拿到第一名,是不是?”
  他呆一呆,也笑。大概是沒想到我尚有活潑的一面吧。
  我看著他,他揚起一條眉毛,“我覺得我們頂談得來。”
  這就是男從跟女人的分別,象他那樣的男孩子,只想要一個成熟大方的女朋友,情緒穩定地陪他說說笑笑,但是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這一套喪失興趣,巴不得三言兩言便找到個好歸宿,最好是經濟情況穩定,可以請得起一兩個佣人,讓我在家安安定定的一天吃夠三餐,照顧孩子。
  換句話說,蕭的外表与內在再吸引人而沒有實質,也是枉然。他并不是我這种年紀女人的理想伴侶。他比較适合那种大學剛出來的小女孩。
  想到這里,我的態度更大方。我們活在一個現實的世界里,做人不得不現實一點,既然沒有將來,那就要盡量利用現在,談得來便要多談了。
  我与他很晚才分手,他堅持要送我回去,我就讓他送,有個人接送也是身分象征,從此以后,我不必苦苦去擠公路車。
  而同事對我的看法,也大不同了,對我說起話來,有种特殊的,熱昵的態度,帶著商榷性的。
  我很感慨,這班可愛的人,轉方向轉向得那么快,真為難他們了。
  我心中的結仍然沒有解開來,仍然對他們沒有好感,努力与他們維持一定的距离。
  而且決定离開他們。
  我正式翻報紙找新工作,忙著應征,很快找到另外一份工作,薪水好一點點,但是新作風新人事,不少免要花一番力气來應付,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過我非得過去不可,沒有選擇余地。在這里已經太久了,适逢那個時候說要走,人會多心,說我小气,現在已經有了轉机,再不走,還待几時?
  我向蕭遞辭職信。
  他點點頭,“你這樣做是對的,”又說:“難為你直忍了半年。”
  我說:“時間總是會過的。”非常唏噓。
  “相信你也知道,在公司里得意与否,只是公司里的事,應該与你個人价值無關。”
  “但至少也是一种价值觀念的徇。”我微笑。
  “希望你在別的公司里可以一展身手。”
  我搖搖頭,“象我這樣性格的人……”
  “別气餒,那邊的工作比較文靜,也許适合你。”
  我聳聳肩,“希望在人間。”
  “別這么說,你本性不是頹喪的,不應說听天由命這种話。”
  我伸手与他握一握。
  “我們仍然是朋友,仍然可以去吃日本菜或法國菜。”
  “當然。”我應允著,但是非常怀疑。
  我下班,他送我,在他的車子里,我得到暫時的休息。我閉上雙眼,把頭枕在車墊上。
  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象我這么疲倦,這么不東,這么不順,相信一大半的人如是,但是大家都掙扎著生活下去,活得好好的,努力遮掩蒼白的心,裝起笑臉,過了一日又一日。而我,真是疲態畢露。
  到一個新的環境去,并沒有帶來若干興奮,老生常談,換湯不換藥,反正就是那么一回事,日出日落,昭華不再。
  “你不舒服?”蕭問。
  “還好,只是累。”
  “不要緊,全是一條曲折的道路,每一個路口都有新的机會。”他鼓勵我。
  我只好微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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