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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年,人類的科技越發進步,可是感情卻日益疏离,顏永玉覺得丈夫尹克楨有异,已不止一朝一夕了。 這時,投机的商人發明了許多探察人心的輕便儀器,在不知不覺間可以查測對方心意。 從前,永玉曾嘲笑這些儀器,“人心有何可測?給你知道人家心中想些什么你保證嚇個半死,伴侶之間更毋需用到此類玩意,它的心意你若不知道,兩個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可是,今日,她已不那樣堅持。 她欲知道尹克楨心中想些什么。 躊躇良久,終于買了一具呼吸异象探測器,放在他枕頭底下,据說,那個小小設施,可以憑呼吸長短輕重測他對伴侶感情是否發生變化。 可是,永玉手腳笨鈍,被他發覺,把那只小盒子摔到牆角打得稀爛。 他鐵青著臉离開家里,三日三夜沒有回來。 永玉靜靜坐在家里,不食不眠。 真的不需要任何机器幫忙,她已知尹克楨肯定已經變心。 趁他不在家,她尋找蛛絲馬跡。 私人電腦中訊息被他緊緊用密碼鎖著。 熒光幕上打出閃爍的“輸入密碼、輸入密碼”,似在嘲笑她已是欄外人。 永玉把頭埋到雙膝之中,像足鴕鳥。 体內的沉重痛苦叫她呻吟不已。 她走到露台向海景眺望。 對岸有一個异常龐大的廣告牌,初搬進來時,尹克楨曾說:“看,對岸的霓虹燈,是為特藝七彩牌軟件做廣告。” 永玉猛地抬起頭來。 特藝七彩。 她走到電腦前,輸入特藝七彩字樣。 整架電腦如展露笑容般開啟,尹克楨所有私隱攤開在顏永玉面前。 是,做女伴的多多少少知道男方心意,世上有億万字句,她就是知道他會挑特藝七彩做密碼。 永玉先查看近照。 她看到一個美貌年輕女子對牢鏡頭搔首弄姿,“克楨,”她給他一個飛吻,“告訴我,我們几時可以結婚”。 永玉的面色變成死灰。 一個女子的噩夢已經發生。 那女郎穿的衣服极之暴露,身段极之曼妙,其實,永玉的風姿也不遜于她,只是永玉作風比較保守,做不出如此浪蕩表情,所以敗下陣來。 永玉發覺她的手簌簌地抖,渾身顫動,腦袋几乎要爆炸。 當年她跑出來与他同居,得罪了父母,以致与娘家斷絕來往,顏父是著名的地產商,一直覺得尹克楨為人奸詐,不能与永玉匹配。 三年來他拒絕津貼這個小女儿,任她自生自滅,這,也是尹克楨變心的原因吧。 他原本以為追求千金女,可打進地產王國,揚眉吐气,光宗耀祖,可是,未來岳父看都不看他。 只有顏母偷偷替他們置了房子家具。 被顏父料中尹克楨為人。 何用什么儀器,顏父的智慧与經驗明察秋毫。 熒幕上的美女仍在拋媚眼,“克楨,他們能給你什么好處?還不隨我來。” 永玉實在無法再看下去,接到書信部去。 她看到了尹克楨寫給對力的信。 信中充滿怨言。 “……顏家之驕矜、凌人、傲慢,不能以文字形容。顏父白手興業,本來也是窮人,可是,卻比任何人更看不起窮人。 “顏永玉幼稚、無聊、淺薄,終日只望父母賞賜施舍,不思上進,容貌平凡庸俗,令人望而生厭……” 永玉一手把電腦插頭拉出來。 她跌跌撞撞站起,回到寢室,仆倒在床。 完了。 真想不到他如此討厭她。 原來,一切都為看它的妝奩,三年來顏父作出經濟封鎖,使他的猙獰面目畢露。 永玉雙手似風中殘葉般顫抖。 她找到藥物服下。 那強烈鎮靜劑改變了她的內分泌,使她冷靜下來。 在家,它是最小的女儿,她很受寵愛,從未遭過打擊,這一下真打在她的天靈蓋,叫她魂魄出竅。 她靠在床上,閉目靜思。 忽听得有人開門的聲音。 她輕輕睜開雙目。 莫非是尹克楨回來了。 果然是他。 他一逕進房來,正眼都不看躺在床上的永玉,自顧自收拾衣物。 是這种輕蔑激怒了顏永玉。 忽然之間,她鎮定地笑道:“要分手,也好好說清楚,何必這樣示威吵鬧。” 尹克楨一怔,抬起頭來,冷冷說:“我生意失敗,欠債,要到別處去避一避。 永玉笑,把雙臂抱在胸前,夸張地問:“欠多少?你怕顏家不能負擔?” 那尹克楨聞此言,一呆,隨即笑起來,放下手中衣物,前后判若二人,忽爾有商有量:“你有多少?” 永玉一一看在眼內,更加傷心,表面上亦歡歡喜喜,“你要多少?” 尹克楨搓著雙手,心痒難搔,“有個三千多万,可望解決難題。” 永玉看看天花板嗤一聲笑出來。 那尹克楨以為沒有希望,后悔獅子大開口。 誰知顏永玉接看說:“母親今日來電,說父親決定分出部份財產。” “什么?”大喜過望。 永玉閒閒說:“二億都有||美金。” 尹克楨呆住了。 心中懊惱不已,險些儿功虧一簣! 永玉緩緩說:“先幫你解決這筆棧棧之數吧。” “你真愿意?” 永玉歎口气,“這算什么?往后,錢多得你花不光,一個月利息都不止此數。” 尹克楨心都紅了。 永玉取過車匙,“來,我幫你到銀行去取錢過戶。” 尹克楨連忙答:“是是是。” 丟下先頭要做的事,跟著永玉上車。 永玉一生人最鎮靜是這一刻。 在途中,她輕輕問:“尹克楨,你緣何欺騙及离棄我?” 尹某一怔,“你說什么?” “你的謊言可真特藝七彩。” 尹克楨即時明白,“快讓我下來!” “你想中途下車,也得公公道道,緣何惡形惡狀冷淡我,侮辱我?” “有話慢慢說||”永玉已把車駛上斷崖。 另克楨大惊,嘩嘩亂叫,伸手來奪駕駛盤,可是永玉已將條輪交給自動控制系統,車子直鏟下懸崖。 另克楨慘叫一聲,雙手緊緊掐住永玉的脖子。 永玉失去知覺。 是巨大轟隆一聲把她惊醒。 奇怪,她絲毫不覺痛,看向自己身体,只見左臂已完全失去,碗大傷口汨汨淌看鮮血,面孔潮熱,用僅余的右手摸去,發覺軟綿綿,爛塌塌,沒有皮膚,沒有耳朵,原來,半邊臉也已經不見。 永玉還有知覺,她心酸地落下淚來,爬行數步,滿身血污,摔倒在地。 欺騙、遺棄…… 她只見身后火光融融,她喃喃說:“媽媽,不要難過,我回家來了?” 她閉上雙目,希望痛苦隨著知覺消逝。 永玉只道她必死無疑,心中十分安樂。 漸漸蘇醒,往事紛沓而至,不由得呻吟。 有一把動听清脆的女聲說:“醒來了。” 永玉問:“我是在醫院里?”聲線沙啞。 “可以這樣說。” 她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尋常家居布置。 一位美貌少婦,正朝她凝視。 “你是誰?” “人人叫我蘇教授。” “是你救我?” “警方救護隊先發現你,隨即轉到我處。” “何故?” 蘇教授訝异了,“上天有好生之德。” 永玉怔怔地落下淚來。 她欲伸手去拭,才發覺已經失去左臂。 “我的臉||”蘇教授說:“你几乎沒有臉。” “鏡子。” “我勸你暫時不要用鏡子,我已初步把你五官縫合起來,微得你同意之后才替你做手術。” “我家人可知道這件事?” “警方与我不知你是何人,故亦無法通知你家人。” 永玉的聲音越來越沙啞,“同車還有一個人。” “對,他的傷勢比你輕,警方把他交給公立醫院,相信已經出院。” 永玉握緊拳頭,看樣子他們之間的事尚未了結。 “我是一名矯形醫生。” “你可以為我做什么?” “如果你愿意的話,我會給你一條新的手臂,以及一張新的面孔。” 永玉不出聲。 蘇教授好心地說:“你現在可以通知你家人了。” 可是,她已沒有家人,永玉轉過頭去流淚。 “奇怪,車上另一名傷者說,他不認識你。” “什么?” “他說他确是車主,可是事發當晚,不過載你搭一程順風車,你是個陌生人,他從來沒有見過你。” 永玉不出聲。 父母不認她為女,這個無良的人又否認他們之間關系,她孑然一人,一個親人也無。 這時,蘇教授雙目有神地看向她,“我發覺你心中有許多仇恨。” 永玉吁出一口气,“不,教授,醫治我,讓我重生。” “這是很好的態度,記住,你要忘記過去,努力將來。” “是,教授。” 治療顏永玉的外傷是极其艱巨工作。 她喪失一條手臂,開頭的時候,不能适應失去一邊重量,站都站不穩,舉步困難,似醉酒之人。 蘇教授給她裝上适當的机械手臂,讓她練習運作。 這是最新一代義肢,可做到最細致工作,亦具冷暖感應。 同步進行補救的,是永玉的面孔,必需重新塑造。 教授說:“只有你一個人知道你原來面孔長相如何。 說也奇怪,永玉的心日益平和,她笑笑,“那張臉,不要也罷。” “你不喜歡你自己?” “對,我愿做一個新人。” “你這樣說使我高興。” 教授在電腦熒幕上給她看許多新的面型。 永玉說:“我倒不是那么想做美女,教授,請給我一張端庄、剛健、智慧的面孔。” 教授笑,“智慧涵自內心,由眼神透出,与五官無關。” 永玉有點汗顏。 “這張面孔如何?” 永玉一看,只見熒光幕上出現的女像有略方的鵝蛋臉,一雙大眼睛閃爍生光。 “我恨喜歡。” “重塑你的臉需至少十三次手術。” 永玉不語。 “我可以保證手術結果完善,可是,重塑心理,要靠你自己。” “蘇教授,你真是我的良師益友。” 蘇教授微笑,“是,病人很多時更需要心理輔導。” 繁复、痛苦、冗長的手術一項項開始。 奇怪,永玉十分忍耐,面孔有一分進展,她心中恨意也減卻一分。 三個月后,教授給她一面鏡子。 她一看,鏡子跌到地上。 “我面孔似抓爛的蛋糕:”“嘿,虧你抱怨,”教授說:“已經補回顴骨与鼻梁,剛來時才真的恐怖。” 啊,撞毀一張臉只需要十秒鐘。 教授似知道她在想什么,接一句:“摧毀地球也只是剎那間之事。” 永玉長歎一聲。 多月來与世隔絕,不知外界發生些什么。 她試探地問教授:“報上有否尋人廣告?” 教授微笑,“不見。” 父母沒有找她。 他們已經斷絕來往很長一段時間。 教授說:“要是想念更人,得主動同他們聯絡,別賭气。” “我沒有家人。” 教授不去勉強她。 這一幢小小洋房堪稱世外桃源,手術室儀器先進,蘇教授兩名助手均系机械人,沒有是非閒話,其余房間布置,一如尋常家居,十分舒适。 永玉几乎不愿再回到外邊世界去。 可是她知道一旦傷愈,她必需离去。 她問教授:“你的病人多嗎?” “我在同一時間內只收一名病人,這間客房,從來沒空過。” “病人离去后,還同你有聯絡嗎?” “离開這間診所,你就不再是我的責任。” 永玉無話。 最終,她還是得靠自己。 “我希望病人出去之后,可以建立新生活,找到新工作、新伴侶、新朋友。” “成功率高嗎?” “相當好,有百份之六十五。” “其余的人呢?” “他們不愿給自己新的机會。” 永玉心惊。 “我對你有信心。” 這時,她的机械臂已經運用得同真手臂無异,甚至更好,因机械臂力大無窮。 蘇教授笑,“你若与人比賽腕力,必胜。” 永玉苦笑。 她的新面孔漸漸成形。 閒著也是閒著,她在電腦上學習會計函授課程。 “這一年的生活費用由誰負責?” 教授笑答:“政府資助一半,另一半由善長捐助。” 永玉聳然動容,她不會辜負這些好人。 一現在,你愿意傾訴你的苦衷了明?” 永玉黯然答:“我已經忘記從前的事。” “那多好。” 一年后,顏永玉再拿起鏡子,看到的是一張年輕的、漂亮的、精神奕奕的面孔。 “你巳痊愈。” “是。” “你准備好了沒有?” 永玉吸進一口气,挺起胸膛,“我會盡力而為。” “你明日可以出院。” “謝謝你蘇教授。” 教授溫和地說:“前邊的道路,全靠你自己了,社會上像你這樣受過重創,自鬼門關打個轉回來再世為人的不幸者很多,可是,你看不出來,因為他們也經已康复。” 永玉先是不出聲,隔了一會儿才說:“可是,傷疤是永遠存在的吧。” 教授低聲答:“那自然。” 永玉長歎一聲。 教授又說:“那可怕傷疤,你也要負責。” 永玉苦笑,“教授,你說得對。” 第二天,永玉起得很早,她隨身沒有行李,教授給她一張支票,約是一個月的生活費用,便揮手向她道別。 永玉昂一昂頭,离開那幢小洋房。 她有兩條路可走。 一是去尋找尹克楨,繼纘同他糾纏。 二是尋找新生活。 永玉決定忘記過去。 她在女子公寓租了一間房間,隨即出去找工作。 永玉只有一個月開銷,她必需咬緊牙關上,因身后已無退路。 每天早出晚歸,把她最好一面拿出來去見工。 彼時社會已將人力資源節省到刻薄地步,低級職員,通常由電腦面試。 悔辱?人浮于事,你不屑做,大把人等著做。 永玉總算到生活中酸甜苦辣。 她的學歷本來不錯,只是從來沒有工作經驗,不得不自低層開始。 找到工作,松口气,添置數套新衣,正式上班。 辦公室是一間极大的倉庫,她管生產机器,紅燈亮起,便依照指示開動机器,枯燥無味。 但只要薪酬能夠支付生活費用,永玉愿意守著崗位。 机會來了。 一日,机器發生故障,她用電腦請示上司,電腦尋不到有關人士,授權她全權處置。 永玉立刻振作起來,把難題完善解決。 事后抹一把汗,不知何處來的勇气机智。 可是上層卻感動了。 這個低層管理員是誰?机构運作一環緊扣一環,有一個環節失效,影響至大,因為她一個人的机智,替整個机构省下多少麻煩。 行政部需賞罰分明,否則,還有誰肯替公司賣力。 自進公司以來,永玉第一次見到人。 上司傳她面談。 她在巨型會議室与他們談了二十分鐘,他們告訴她,她升了兩級。 永玉很得体地道謝退出。 要待回到家裹,她才喜极而泣。 薪水不加了很多,可是福利好許多,她有一間像樣的宿舍可住了。 搬离女子公寓時她無限感慨。 小小房間陰暗破舊,堆滿雜物,鄰居身分曖昧,与她格格不入。 終于搬出去了。 在這段日子里,無人發現過她的影蹤,父母、兄弟、從前的朋友,都當她在人世間消失,也不關心她的下落,可是顏永玉終于靠自己雙腳站走了。 永玉對著鏡子,木著臉,輕輕摸摸面孔。 是我,還是,不是我? 蘇教授好工夫,永玉的五官比從前更秀麗、更年輕,看樣子,她可以好好在工作崗位上奮斗十年八載。 換一個人,會忙著复仇。 永玉卻沒有。 多謝蘇教授,她此刻是個美女,美女何用复仇、美女只需好好生活。 她的工作上了軌道,所見的同事也越來越多,社交圈漸廣,不愁寂寞。 無人知道她的過去,她也一字不提。 開頭,午夜做噩夢,永玉會看到自己從撞毀焚燒的車子里爬出來,滿身血污,少了一條手臂,半邊面被炸掉…… 惊醍,不知身在何處,滿身滿腦冷汗,嘴巴啊啊發出惊怖的叫聲。 直至發覺睡在自己的公寓里,才松下一口气。 有時,又夢見尹克楨,她苦地問:“緣何欺騙我又遺棄我?” 在夢中都淚流滿面,不能自已。 醒來又倔強地生活下去。 一日,她听電腦秘書閱讀報告:“……一共有八個人申請破產,房產由本行接收,”它把那群不幸人的姓名一一讀出:“孫樹亮、侯定賢、尹克楨||”“慢著,尹克楨?” “是。” “把該人資料打出來給我看。” “遵命。” 電腦熒幕上出現的不折不扣是她所認識的尹克楨。 他已婚,正分居,妻子是江湖儿女,嗜賭,照片中的她略見桑,全盛時期明顯地已經過丟。 他周轉不靈,申請破產。 永玉查看尹克楨名下的房產。 不過是很普通的地段,很平凡的住宅,因欠債緣故,被銀行拖返拍賣。 就是這個男人。 慢著,資料上顯示他曾向銀行力面求情,說兩年前他因車禍受傷,不長于行,故難以尋找新的工作,希望寬限云云。 “寬限……”永玉喃喃道。 電腦問:“可是要為此人破例?” “本公司講的是公事公辦。” “當然。” “況且,”永玉對電腦說:“我不認識這個人。” 大家都能忘記最好,彼此已是陌路。 這時候電腦說:“有一則尋人廣告,我想你看一看。” “為什么?” “因為廣告上尋的人,与你同名同姓。” 熒幕上出現廣告原文: “顏永玉,見報后愿你即時前來相認,父親重病,思念甚,母字”,附看通訊地址。 永玉猛地站起來,撞跌杯子。 電腦問:“是找你嗎?” 永玉顫聲答:“是我。” “我代你告假,你快前去与他們見面。” “是。” 永玉取過外套,扑著出去。 她要告訴他們,她已經換了一個人,她已經再生。 她顫聲說:“媽媽,我回來了……” 配著一條机械臂,她存活下來,比從前更獨立更健康。 ------------ 熾天使書城OCR http://welcome.to/silencer.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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