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目錄 |
今天,象一百個昨天,与一千個前天,都是刻板的日子,或許,做夢是少女的特權,我目前的生活,已進展至平安是福,沒有新聞是好新聞的微妙階段。 但為什么,每天清晨,總還有惆悵的一刻。 鬧鐘響了。該死的鬧鐘,在它面前,人人平等,但愿有一日不再靠這勞什子過活。 浴室的鏡子里是張臉容慘淡的面孔,更黑暗的是她的前途。 呱啦呱啦与菲藉女佣在爭執的是十四歲的女儿咪咪,我假裝听不見,往牙刷上擠牙膏。今天是星期六,咪咪這么早起來干什么,國際學校周末休課。從沒贊成過把咪咪往國際營里送,但這是分居丈夫的主意,女儿他有份,他說。 他要討好她,把她放在這個家里,讓我做丑人,把她寵得似一只小妖精。 啊,為什么我心這么煩,眼泡這么腫,頭發不再听話,牢騷如許多? 為什么太陽升起,沒有帶來新的希望,太陽落山,再也不帶來感慨。 這樣麻木不仁的生活,還要持續多久。 咪咪扑進我的房間,“她把我的衣服燙坏了,叫她走,遞解她出境,叫她回祖國。” 我抬起頭,沉下臉,“誰准你穿這种裙子。” “爸爸買給我的。” “給非禮只是活該,”我詛咒,“快脫下來,要不索性同他住,我眼不見為淨。” “快八點了,去上班吧,”她哄老太太似的,“一點鐘我約好爸爸吃午餐,記得來。” 我抓過手袋,“不許穿這件露背裝,听見沒有。”女佣追上來,“太太太太,洗衣机坏了。” 咪咪也說:“對,媽媽,浴缸不去水。” 我逃离家,大門在身后關攏,松一口气,生生世世不用回這家就好了。 一上轎車,引擎拒絕發動,是,六年車,是該榮休,一切東西,包括我在內,都開始一件件崩潰,它們都可以放棄,獨獨我不能夠。 下車去乘地鐵,好不容易挨到公司,脫下鞋子,叫杯熱茶,請秘書小姐:(一)叫車房來拖車,(二)有無相熟的通渠師傅,(三)查一查哪只歐洲洗衣机較經用。 沒有秘書,沒有倒茶的阿彬,也就沒有我,我苦笑,這個世界与我相依伴的,竟是這兩位左右手。 這是一個典型的星期六早上,再也猜不到會發生一連串詭异的事。 正在看早報喝茶,電話接進來,“朱陳麗華女士。” 我笑著听電話,“怎么,蜜月回來了,頭上頂著夫家的姓字,生怕別人不知道你俘虜了老朱。” 陳女士答非所問:“你一定要告訴我。” “告訴你什么?” “先答應告訴我。” “好好好,到底是什么。” “你光顧哪個整形醫生,面孔改造得象剝殼雞蛋似的。” 我沉默好一會儿,“我不知你說什么。” 她在電話另一頭長歎一聲,“果然否認,顧玉梨,十年老友無所不談,真的不能告訴我?” “你說得很對,事實是臉皮也确需拉一拉,可惜沒有時間,這三年來我沒有放過長假,而且,你什么時候見過我?” “吾愛,昨夜我識相,見你同年輕男友在一起,不与你打招呼,真沒想到他的魅力如此偉大,使你看上去年輕十多年。” 陳麗華的語气非常諷刺。 “等一等,你弄錯了,昨夜我沒有出去,我与女儿在家看希治閣舊片三十九級。” 她不出聲,哼哈冷笑。 “我干么要騙你,你弄錯人了,我比什么時候都象一只老袋。” “不可能看錯,明明是你,還朝我眨眼。” 輪到我歎息,“麗華,我們都太累——” “我馬上過來。”她挂上電話。 剛蜜月回來還這樣,由此可知是真的走火入魔。 老板傳我,給我机會听滔滔不絕的宏論。本來星期六辦公室气氛比較松懈,但她一慣擺出最最認真的樣子來,她喜歡表現急智,吃一碗云吞面,也要及時描出它的功過是非黑白;她的心得与眾不同,她的感觀永遠不落俗套。 我暗暗打個呵欠。 三十分鐘后,因為我表現欠佳,她又叫別的同事做听眾。 甩了難,回自己房間,麗華已經駕到。 她一把抓住我手腕,細細端詳我,原來特地赶來檢查我的面孔。 看在十年交情上,我任她放肆。 “是什么道理,”不消十分鐘她便承認錯誤,“那不是你?這才是你。” “真不知你說什么夢囈。” “明明昨日看見你。” “一個象我的女孩子,年輕貌美,但不是我,你看錯了。” “真的,她全身晶光燦爛,穿著一件夏裝,白底紅點點,腰身細得象是會折斷,在舞會跳牛仔舞,任由男伴把她拉得滿場飛,裙子洒開來,象把傘。” 神經,這怎么可能是我,不怕骨頭散開乎。 不過十多二十歲的确置過那樣的裙子,吊帶裝上身襯一件齊腰圓角的小外套,隨時可以脫下展覽圓渾的手臂。 “玉梨,她真的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人有相似。” “沒有象得那么厲害的。” “她有青春,我沒有,怎么一樣。” “你不感興趣?”麗華說:“換了是我,一定找她來印證一下。” 我只是笑。 她看看手表,“一起午餐吧。” “我約了孩子。” 麗華獨自說:“我几乎肯定昨夜那個是你。” 不同她瞎纏,把她送走,辦完公事,赴約。 每星期六,為了女儿,兩個志不同道不合,再也無話可說的陌路人被形勢逼在一塊儿聚會。 這是咪咪的意思,她已經失去太多,為著順她心,我倆一直勉力而為。 前夫漸漸疲態畢露,有好几次缺席,又好几次遲到早退,反而使我松口气,真使人唏噓,從前,看到他的衣角,都會興奮,現在,他死他活,都稀疏平常,為什么人心變起來,會有這般极端的表現。 女儿比我早到,仍然穿著早上的露背裝,“爸爸不來了。” 我暗暗說真好,隨即叫丰富的食物。 “他約好了新女朋友。”咪咪說。 有什么稀奇,或者她會与他合得來。 “而你,你還沒有追求者。”連女儿都對我失望。 “你呢,下午有沒有事?” “有。” “就穿這條暴露的裙子?” “媽媽,我真佩服你,永遠小事當大事,大事當無事,你應該為別的事耽心,譬如說——” 我拍拍她的手,“他來接你了。” 咪咪一轉頭,立刻擺出矜持的樣子,惹得我莞爾,過來人明白其中奧妙,才十四歲就抗拒不了异性相吸這道理,非要把最好的一面展露出來。 小子長得很英俊,還在發育,聲音似小公雞,穿著有名气男書院的校服,對伯母很客气有禮,把咪咪接去看電影。 女儿早熟,令我大勢去得更快。 走出館子,慣性走到停車場,待找不到車子,才猛然省起,車子根本沒開出來,真是魂不附体。 是星期六下午呢,竟沒有地方可去。 兩次失敗的婚姻,應當死心,回家午睡吧。 第一次維持了兩年,第二次十五年,一開頭便決心要一個孩子。 咪咪出世時似一只小貓,故有這樣的小名。 到家,女佣愉快地說:“新洗衣机已經送來。” 自從她駕到以后,一年總有好几樣電器報銷。她說話十分有技巧,譬如說:“熨斗忽然坏掉”,“電話掉地上破裂”,完全象集体自殺,与人無尤。 漸漸學會她的口气,异常管用,象“報告已經失效”,“工作死期無法接触”等,完全沒有抬頭,不知是誰的錯,老板听糊涂了,隨便抓個她平時不喜歡的人來出气,事情不了了之。 我喜歡向沒有知識但有聰明的人學習,他們那一套不講理、原始,令人難堪,但往往行得通。 受過教育的女人事事講風度,連唯一的武器都失掉,任由社會宰割。 總算到家了,扭開電視,擱起雙腿,開始甜蜜的周末。 電話鈴響,還真不想听。 “我是你前夫。” 真想仿荷里活女明星冷冷而性感地問一聲:“哪任前夫?” 但身上背著三千年文化的包袱,不能豪放到這种地步,故此守禮地:“有什么事?” “我剛才見到你。” “在什么地方?”我納罕。 “你沒睡好,還是怎么的,看上去足有五十歲。” 什么?我坐直。 “你同一個老公公在一起,玉梨,那是很坏的選擇。” “我不知道你說什么,我一個下午都与咪咪在一起。” “明明是愛克森化工公司的茶會,下午三時,我通气,才沒有跟你打招呼。” 我握住電話,心里隱隱覺得不安。 已經有兩個人稱在不同的場合見過我,只有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 “你看錯了。” “不可能,別忘了我們曾是夫妻。” “玉梨,你似乎一夜間老了下來。” “胡說什么,前兩個星期才見過面。” 他自顧自說下去,“雖然已分手,也想為你好,看到你那么憔悴,心中不好過。” 我啼笑皆非,“是是是,得不到你愛情的滋潤,一下子就老下來了。” “玉梨,你多保重。” “慢著,你說你看到的我象几歲?” “五十多。” “別夸張。” “有四十五六歲的樣子。” 我放下電話。 跑到鏡子前,再一次照看自己的皮相。 即使最刻毒的人,也不能說鏡中人有五十歲。 她們是誰呢,斷然不是顧玉梨本人。 一位比我年輕十多年,另一位比我老十多年,奇就奇在長得出奇的相似,連老友与前夫都看錯了人。 也許她們的眼睛有毛病。 也許根本不那么象。 一個最普遍的游戲便硬是說誰誰象誰誰誰,等到當事人雙方見了面,往往發現除了性別不差之外,再也沒有類同的地方,不歡而散。 在姬斯蒂原著改編電視劇鏡子謀殺案中漸漸盹著,親眼看見自己越變越年輕,只比咪咪大三、五歲,心中知道做夢,唏噓中又有几分歡喜。 如果真的可以從頭來過,說什么都學乖,爭取每一個机會。 剛在咬牙切齒的勵志,女佣人大惊小怪地把我推醒,“太太太太,新洗衣机也開不動。” 我睜開眼睛,“好好好,我叫他們來換一架。” “太太,要赶快,天气熱,衣服多,用手洗,煩死人。” 是是是,好好好,是我的箴言。 別人說不是夠性格的,我說不就該槍斃。 女儿的電話接著來。 “媽媽,你閒著吧,為我到時裝店拿件衣服好不好,我明天要穿,現在我走不開。” “小姐,你需要的是近身丫環。” “媽媽,幫幫忙,單子在我書桌上。” 嬰儿時期不是這樣的,養到五六個月,忽然吹气似的胖起來,手臂和腿都一截截,粉白粉白,只要做出嗒嗒聲,她立即手舞足蹈。 怎么會變成今天這樣,不可思議。 不過總算可愛過。 剛到五六歲時帶她去看《雪姑七友》,緊張得整整九十分鐘都坐在戲院椅子邊緣,不敢透大气,散場時給我深深一吻,似白馬王子把雪姑吻醒。 算了,這都是無价的快樂,由她賜与我,就替她去做一次跑腿吧。 售貨員見到我,熟絡地過來招呼。 “顧小姐,今天來看什么?” 我看住她。 我從來沒進過這家店。 咪咪長得不象我,而且跟她父親姓,店員口中的顧小姐不會是她。 我問:“你怎么知道我姓顧?” 店員一怔,細細打量我,隨即乖巧地說“對不起,認錯人了。” 好家伙,一天之內發生這么多怪事。 “是不是我很象一個?” 店員不好意思,“驟眼看真象。” 我接上去:“但實際上比我年輕一大截?” 因為這間店出售的時裝鬼怪得很,只适合少女。 店員點點頭,“不知兩位可有親戚關系。” “我姓顧,她也姓顧嗎?” “是,真巧。” 我替咪咪取了裙子。 心中好奇得不得了,又不能出口探听,只得打道回府。 一整個周末都納罕另一位顧小姐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問:“母親母親你為何沉默,是不是寂寞?” 小姐在外頭跑累了,就回來折磨老娘。 浴室里師傅在通渠,水深兩公分,大毛巾全部出場,場面悲壯,象打仗。 明天就星期一了,真好,又可逃回公司里,私人辦公室簡直已成了我的保護殼。 “太太,洗衣机明天一定來嗎?” 乖乖不得了,明天不來的話恐怕要我動手洗。 想起來問:“咪咪,你爹爹最近又同誰走?” “一個模特儿。” “漂亮嗎?” “很會化妝打扮。” “可你老爸并沒有錢。” “她有,她開著時裝店。” 我馬上說:“就是你叫我去取衣服那一家。” “是,六折,她很夠意思。” “多大年紀?” “才二十多歲,媽媽,人家多有辦法。” 怪不得關怀我未老先衰。 “媽媽,不是我說你,你應該多出去走走。” “今晚電視演希治閣的密使,一起看吧。” 年輕人不知道一切是注定的,努力鑽研不會帶來什么,嗯,頂多是爭取到一間或兩間時裝店。 “你一天對牢電視看陳年舊片是行不通的。” 看誰教訓起誰來。 星期一,女佣說,如果洗衣机事件再不安排妥當,大家就得買新的內衣褲。 衣服堆山積海擱在浴室,她拒絕用手。 整件事似失敗的婚姻,換來換去,想盡辦法,絞盡腦汁,難題仍然存在。 不但不想回到公寓來,最好搬到另一個公寓去住。 在露台上看到一只飛的老鷹,英俊自在地它快活地打圈子,我羡慕地對它說:“你真好,既不用交稅,又不忙升職,更不必付房租……” 后來終于上班去。 老板興奮地跳來跳去,指揮如意:好,不好,坐下,站起,喝茶,散會。口气象訓練小狗小貓,專門用單字,方便汝等低級小動物把命令記在心。 就這樣混過一個上午。 難怪女人都怕回到廚房去,老老實實,廚房內的功夫馬虎不得,不是人人會做的,上午老板背黑鍋,下午弟子服其勞,打真功夫,苦也苦煞脫,當然是坐辦公室輕松。 中午到銀行去。 輪至我,窗口里出納員看我一眼,立刻說:“顧小姐,你的皮夾子漏在我們這里了,我去拿給你。” 我大吃一惊,連忙打開手袋檢查,咦,沒有呀,一只古茲皮夾子用了多年,好端端在手袋中。 “小姐——” 她選出一只鮮紅漆皮的皮夾子,我看到它,震惊得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幸巧里面有你的照片,”她笑說:“不然只得交到警局去……顧小姐,顧小姐。” 我著魔似的伸手過去取過那只小銀包。 是,是我的東西,是我失去的小銀包。 但不是昨天,上個星期,上個月,去年失去的。 這只紅色夾子有十多年歷史,早已失蹤,怎么忽然在銀行出現? 打開它,里面有一張小照,年輕的我穿著白底小紅點子的裙子,坐在淺水灣的沙灘椅子上歡笑。 我失聲問:“你們在什么地方找到它?” 出納小姐說:“顧小姐,是你上個星期五遺漏在此地的。” 我一听,頓時歇斯底里起來,嚷道:“不,我沒有來過,星期五我根本沒來過。” 排在背后諸人齊齊惊异的看向我。 出納小姐說:“顧小姐,星期五明明由我招呼你,你來換一百美金。” 她瞪著我,我也瞪著她。 半晌,我抓著紅色夾子逃出銀行。 口渴,暈眩,心跳。 我走到附近一間冰室坐下。 皮夾子內除了照片之外,還有一張學生證,几張舊百元鈔票,以及公路車本月票。 我記得,怎么不記得。 是1968年的夏天,打算赴美國讀書,故此到銀行去兌美金付報名費,那一天后,就失去它,根本不知道漏在哪里。 怎么十八年之后,忽然冒出來。 一脊背的冷汗,誰同我開這樣的玩笑? 星期五,上星期五,出納員說,我去過銀行,顧玉梨去過銀行。 那是實實在在的顧玉梨,不是与我長得相象的一個女子,因為有紅色皮夾為證。 据出納說,顧玉梨在該所分行兌了一百元美金。 真瘋狂,是,我是做過那件事,不過不是在上個星期五,而是在十八年前的一個星期五。 那時候出納小姐恐怕還在讀小學。 我用力地搖頭,想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時間到了,還需要回公司去。 但是老天,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寫字樓有人生日,買了蛋糕慶祝,吹蜡燭之前,慣例要把愿望在心中念一遍。 秘書因而說:“顧小姐,你沒有什么愿望了吧?你那么能干,什么目標都達到,公司給房子車子,每年度假的飛机票,又有家庭,精乖伶俐的女儿……” 我直愕了一個下午。 你說好笑不好笑,原來我還是別人的模范。 不覺陷入深思中。 1968年暑假,是,才十九歲,已在戀愛,他被家庭送到美國馬利蘭念書,我想盡法子要跟著去,但沒有成功。 打擊失望之余,感情沒有出路,故此相當主動地外出約會,在這种心情下,根本不可能做出理智的事來。 那是一生當中最冷的夏季。 都几乎遺忘了,那時不知如何熬過來的。 不是為著失而复得的紅色夾子,根本不會想到陳年舊事。 一開門咪咪說:“爸爸來看你。” 前夫細細打量我,我皺起眉頭問有何貴干。 “我不能關心你嗎?” 再下去就快要求复合。 “今天你還精神……也許是燈光差,星期六下午的你嚇我一大跳。” 他巴不得我既老又丑了此殘生,分手后競爭更強,前妻每況愈下,才能使他信心十足。 咪咪說:“媽媽打扮起來,男人還是回頭看她。” “我已說過,你看錯人。” “那白頭翁是啥人?” 咪咪問:“媽媽,你有個白頭發的男朋友?” 前夫冷冷地說:“是個壽星公。” 我忍不住問:“你所見的我穿什么衣服?” “珠灰色的綢旗袍,配同料子中袖外套,”他冷笑,“不用否認了,你戴著我送的紅寶石珍珠項鏈,嘿,我送的。” 我還沒出聲,咪咪已經叫起來,“媽媽衣柜內沒有旗袍,爸爸,你的确看錯了。” 女儿今日特別興奮,因為父母親居然共聚一室。 他仍然堅持,“我認出你的項鏈。” 我忍無可忍地問:“即使是,又怎么樣?” 輪到他說不出話。 隔一會儿他站起來:“我走了。” “再見珍重,不送不送。” “媽媽。” “對了,”他到門口又回過頭來,“新洗衣机什么事都沒有,只是忘記插插頭。” 我聳然動容,他救了我們三個女人,“謝謝。” “不客气。” 咪咪開門給他父親,送走他后說:“你大可不必用那么諷刺的語言。” “對不起,我情緒欠佳。” “你們曾經深愛過。” “后來他忙于愛別人。” 不,不是為他的不忠,而是為著他的坏品味。但這樣的話,又怎么能夠同十四歲的咪咪說呢,我并不鼓勵她早熟。 將來她或許會明白,又但愿她永遠不要明白。 “你看上去很疲倦。” 我把紅色夾子放在桌子上。 “這是什么老古董,哎呀,好不趣怪,”她把它打開看,“咦,照片里的人是你?好漂亮,當時多不多人追求你?” 一連串問題,為娘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咪咪不肯把照片放下,她將它抽出來,“咦,后面還有題字:給傳書,玉梨。六七年七月。誰是傳書,名字多么好听。” 我都忘了,連忙接過看。 可不是,鋼筆小楷,端端正正,十九歲少女的情怀,全部表露在這几個字里,卻如此浪擲。 照片來不及送出去,他已經离開,只通過三兩封信,他便故意音訊全無。 這一輩子所托非人,漸漸大約同命運的女性越來越多,是以都學習托給自己。 這男孩子姓鄭,叫鄭傳書,都想起來了。 咪咪還在說:“什么時候我們也可以有那么美的名字?為什么他們都叫菲菲咪咪蒂蒂嘟嘟祖祖?” 鄭傳書很快結了婚,對象是同系的同學。 當年的留學身份矜貴,如果愿意的話,眼睛可以長在額角上。 “他是否英俊?”咪咪問。 “去做杯冰茶給我。” “你是否很愛他?” 此刻我甚至不會在街上認出他。 什么都會過去,曾經為之流過那么多眼淚的愛情,何嘗不是一樣。 “我告訴爸爸你升了職。” “他說什么?” “說這份工作坑了你。” “總比讓他坑死的好。” “唏,你們真是敵人是不是。” 是夜,我坐在床沿,試圖以邏輯解釋紅皮夾事件,一敗涂地。 我把它捏在手中,終于入睡。 可以說是進化了吧,從小銀包到愛馬仕鱷魚皮包。 朱陳麗華約我在工余見面。她的老朱給她一筆款子,叫她去挑一件首飾,她再也不肯錦衣夜行的,于是提攜我去開眼界。 珠寶店老板娘親自出來招呼,取出的寶石都拇指大小,各种顏色都有,麗華猶疑不決。 老板娘風趣的說:“最好是全部買下,是不是,顧小姐?” 麗華并沒有听出毛病來,我已經怔住。 我輕輕問:“你怎么知道我姓顧?” 老板娘笑:“顧小姐,沒想到你愛開笑,我見你才出來招呼的。” 麗華抬起頭來,倒抽口冷气:“好家伙,真人不露相。” 我問:“我買了什么?” 老板娘以為我想在女友面前保留秘密。但笑不語。 過一會儿她派經理應付麗華。 麗華早已誤會,狠狠白我一眼。 我急急追著老板娘問:“你几時見過我?” 她詫异地說:“昨天而已,我們還把項鏈送到區先生那里去了。” “區先生是否一頭白發?” “顧小姐,你應當比我們更清楚。”她瞪著我。 我清清喉嚨,從這里開始,非得靠演技不可了,于是笑一笑,“怕你們送錯。” “怎么會,經理親自去的。” “他還沒交到我手里,你們是不是送到皇后行去了。” “讓我看,”她翻出賬單,“不,區先生著我們送到喬治五世大廈十六樓他的公司。” 我吞下一口涎沫,記住這個地址。 那邊麗華叫我:“喂,別扔下我,過來幫幫眼。” 老板娘對我說:“顧小姐,你今天又年輕又漂亮。” 是的。 我心中有點分數,這上下,不管我愿不愿意,總共有老中小三個顧玉梨在城里亮相。只有我是真的。 她們是誰? 我震惊地想起民間傳說中鯉魚精与金牡丹的故事來,太荒謬了,哪個妖精要幻變成我的樣子呢,顧玉梨不過是最最普通的一個職業婦女。 “玉梨,你怎么魂不守舍。” 我連忙振作起來:“這顆紅寶石不錯就是它吧,价錢也适合。” 麗華盯牢我,“好小子,還有多少事瞞著我!” 此刻我剖開一顆心給她看也不用,況且我的心髒根本劇跳得象移了位置,似要飛往喬治五世大廈。 非要查清楚這兩位顧玉梨是誰。 不算過分吧,稍后她們要是做出什么事來,本市皇家警隊找我頂罪,后悔莫及。 第二天一早便告假找到區先生那里去。 他在開會,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董事。 傳達員待我一如普通人,知會區先生的秘書。 女秘書匆匆迎出來,禮貌周到,態度親昵,可見那位顧玉梨在區先生心目中,地位重要。 “顧小姐,你怎么來了,區先生在開會。”她說:“快請進來坐。”她并未注意到顧玉梨年輕了十年。 女人的狀態最難說了,睡得好一點,心情愉快,在戀愛中,刻意打扮過,加在一起,就是十年八年的青春。 一進入區先生的辦公室,心怀為之一寬,沒想到如此好气派。 辦公廳大得不得了,約二百平方米的地方,完全沒有間斷,一張中型桃木寫字台背著窗口擺,他一張椅子,客人一張椅子,完全沒有其他家私。 我深深喜悅。 “我叫人送杯冰凍糖蜜茶來,他半個鐘點左右就散會。” 秘書小姐小心翼翼地退出。 且不管這顧玉梨是誰,我先替她慶幸,區先生顯然是位財才兼備的人物。 我走到書桌前去。 才一眼就發覺銀相架中的照片是我。 老,是,比現在的我要老,但沒有加朦鏡頭拍,笑得很暢快,眼角与嘴角都有皺紋。 我緩緩放下相架。 只有顧玉梨才知道相中人确是顧玉梨。 怎么可能,怎么會有几個、不,三個不同年齡的顧玉梨同時出現。 我轉過頭去。 是區先生,他親自替我拿茶進來,一臉笑容。 “不是說沒有空嗎,咪咪的情緒還沒鬧完?” 我呆視他。 區先生近六十歲了,頭發白掉大半,卻不損絲毫風度,倍添瀟洒,難怪前夫說話酸溜溜的。 我沖口而出:“你怎么知道咪咪?” 他一怔,“你在我跟前說過她千百次。” “我有嗎?” 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天气熱,來,坐下來休息一會儿。”他趨向前來,細細打量我,“咦,今天你好不精神。” “區先生,我——” “玉梨,你叫我什么?” “她叫你什么?” “誰是她?”他大吃一惊。 哎呀呀,她就是我,我就是她,這有什么難啟齒的。 我握住雙手,深深太息一聲。 “是否為咪咪煩惱?女孩子大了,心思較為复雜,我相信她會接受我們。” “我同你,”我清清喉嚨,“到底已經到什么地步?” 他既好气又好笑,深深吻我的手,“這個地步。” 這么理想的男人。 奇怪,竟為查探這件事而結識到他。 我的心一動。 “玉梨,今日你真象年輕了十年。” “啊,昨日的我有那么老呀。”不由我不維護起另一個顧玉梨來。 他一笑置之。我則怕她會忽然鬧進來,表情甚僵。 我站起來,“我告辭了。” “你看你還鬧小孩子脾气,我讓司机送你回去。” “不用——”又決定改口,“也好。” 她會不會在家呢,我會不會看到自己? 万一真碰了頭,我會對我說什么? 我們其中一個會不會消失? 我并不害怕,只是無限的訝异好奇震惊,自內心伸展到宇宙去。 不如上去敲門,見一見自己。 車子駛向住宅區停下。 我問司机:“就是這儿?” 他很出奇:“是玫瑰徑三號。” “謝謝你。”我下車。 那是座一層兩伙的小洋房,我在它門口站了很久,始終沒有勇气去按鈴。 天气炎熱,出了一身汗,終于叫街車返家。 甫啟門,就听見女佣与咪咪又在沖突,這次不但不覺得心煩,反而有种踏實的感覺,真好,人世就該如此厭悶,适才我仿佛置身迷离境界,感覺難以形容。 且莫理她們,倒一杯威士忌加冰,解開領口,喝將起來。 待心理准備好以后,遲早要去探訪她。 咪咪跑出來,見我呆坐,問:“媽媽,為何你魂不守舍?” 我跳將起來。 魂,魂不守舍。 靈魂的屋子是身体,既然沒有皮囊,那么游蕩到什么地方去了。 讀過聊齋离魂的故事,倩女的身体并不能活動,只有魂魄可以去到遙遠的地方,与人結婚生子。 我按住胸口,我反而是顧玉梨的靈魂?那么,軀殼在什么地方? “媽媽,你不是中暑吧,好可怕的臉色。” 我回過神來,“我沒事,來,再給我斟杯酒。” “別喝太多。” “你怕我醉?” “許多苦悶的中年婦女就是如此變為酒徒。” 我笑一笑。 “我与同學去看七點半。” “自己當心。”我對她說:“在這世界上,你所有的,也不過是你自己。” “媽媽,我不知你說什么,至少我還有你。” “我能陪你一輩子嗎,噯?” “你不是考慮自尋短見吧?”小孩始終是小孩,想到什么說什么。 “才不會,我剛才找到人生新目標。” 咪咪聳聳肩,外出玩耍。 公寓清靜下來。我記得電視上有一套陽光下之罪惡,也正是我崇拜的亞素泰姬斯蒂原著的推理片,連忙端坐沙發上觀看。 會不會看這种電影太多了,魔由心生,引起一連串幻覺…… 但這是我多年來唯一的人生樂趣,生活太沉悶,巴不得跑進偵探片去擔任一角,凶手或被害者,在所不計。 啊,老一號的顧玉梨看情形過得不錯,環境甚佳,這是一項安慰。 如果我即是她,她即是我,將來似乎有點意思。 女佣過來同我說:“朋友約我出去喝一杯。” 當然,她需要生活調劑。 “明天你自己做早餐,太太。” 嘩,通宵達旦的狂歡。 “去吧,我艷羡你。”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剩下我一人。 電話似炸彈似響起來。 還真不愿意去听。 是朱陳麗華的聲音。 “你是誰?”她劈面問。 “小姐,”我笑問:“你想找誰?” “玉梨?”她語气惊惶。 “是,正是在下。” “你在家,沒出去?” “麗華麗華,你喝醉了,我不在家,誰來听這電話?” “哎呀,那你應該立刻赶來看看,我們在百老匯跳舞,又碰見那個同你一模一樣的女子。” 我的心碰地一跳,“是老的還是小的?” “比你年輕十歲。” 我抓著電話發呆。 “快來呀,還等什么?” 我吞一口涎沫。 “玉梨,同你似照鏡子一樣,你沒有好奇心?” 我強笑道:“一定是個丑婦,你們這些人就愛侮辱我,專門糊亂指一個肉酸的女子,硬說象我,為什么不說僵死鬼象?更能滿足你們。” “廢話少說,到底來不來?” “好,來,你到百老匯門口等我。” “快點。” 我放下酒杯,披上衣服。 要不要化妝?去它的,何必討好自己,她不過是顧玉梨自己而已。 我鎖好門,赶出去。 若不是喝了几杯,還真沒有勇气,再說麗華也在,我同她兩把嗓子聯合在一起,可以退賊,不必怕一個小妞。 迷底要揭曉了。 車子十分鐘到夜總會,麗華果然穿著亮晶晶的晚裝站在門口等我。 我連忙拉住她:“在哪里,快帶我去看。” 麗華忽然哈哈仰頭大笑起來。 我瞪著她,干么,瘋了? “不是用這种辦法,你肯出來?還不是捧著電視親吻,悶得提早更年期。” 气得我。 “你這只妖精。”我舉腳作踢她狀。 “我是神仙教母才真,來,快來,喝香檳吃魚子醬,既來之則安之。” 一大堆朋友,玩得興高采烈,見我這個稀客,大力鼓掌。 我反而不好意思起來。 麗華說:“你看這里多熱鬧,擠得水泄不通,夜未央,人未老,你何苦難為自身。” 我們排成一大條人龍,每個人的手扶在前面那人的腰上,跳恰恰恰。 好久沒有這么瘋,蠻有趣的,不禁拉住麗華,說聲謝謝。 她更得意,向我眨眼。 我一身大汗的找化妝間。 侍者示意我再上一層樓。 我自一道回旋樓梯向上走,在我前面的是一個穿白色迷你裙的女孩子。 世風日下,要是咪咪穿這么短的裙子,一定要鄭重對付她,不過不得不承認這少女的雙腿确實很美。 我們十七八歲時,亦流行過迷你裙,我莞爾,當時何嘗不遭老母杯葛。 那女孩忽然停下腳步,我并不在意,低頭在她身邊錯過,但是她接著轉過頭來,使我不得不抬眼。 這一照面,我如遭雷擊。 回旋樓頂有一盞水晶燈,發出柔和閃燦的光芒,使我清清楚楚看到,站在我對面的,正是我自己。 我一陣暈眩,急急抓住扶梯。 又見年輕的顧玉梨好奇地瞪著我,雙眼炯炯有神,黑白分明。 遇上了,終于遇上了最最不可思議的事。 我喉嚨干涸,心神大亂,橫看豎看,這女孩都是十九歲時不快樂的顧玉梨,我當然認得她,比誰都了解她。 与她僵持良久,終于由我先開口,顫抖著聲音,“玉梨?” 她點點頭。 我震動:“你怎么跑到86年來了?” 她略見迷茫,不懂回答我。 我伸手去触摸她,怕她是個影子,但這憂慮是多余的,她的皮膚,她的体溫,与常人無异。 我低聲說:“你不應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方出現。” “為什么?”她倔強的問。 語气同我小時候一個印子。 “太任性了,今日的顧玉梨是我,不是你,同一個空間,怎么可能有兩個顧玉梨存在。” 我說錯了,有三個顧玉梨。 她不理睬我,坐在樓梯上,自言自語:“我覺得太寂寞。” 大把青春,無限活力,卻不懂善加利用,反而長嗟短歎,看到年輕時自己如此愚昧,不禁啼笑皆非。 “你住在哪里?” “不告訴你,所以成年人都只會欺侮譏笑我們。” 忽然她哀哀飲泣起來,我忍不住把她摟在怀中。 “是為著鄭傳書吧,他才不值得你那么做,后來他娶了別人,婚姻也不見得特別幸福。” 她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 我覺得無比滑稽,永遠?什么是永遠?三、五、七年后,一切都丟在腦后,搜索枯腸,也不复記憶。 “你會的,將來還會發生許多大事,都要你奮力應付,寶貝,前面的路長而迂回,有得你走的,哭,哭瞎眼睛也不管用。” “不不不不不。” 她霍地站起身,扔開我的手,跑上回旋樓梯。 “玉梨,”我叫她,“玉梨!” 剛想追上去,后面麗華赶來,也叫著玉梨。 一遲疑間,我已追不上她。 麗華拉住我:“喝醉了?” 我不知如何回答。 “我送你回去吧。”沒想到已是午夜,女儿比我先到家,見我夜歸,賜我以不置信的目光。 她大惊小怪地問:“你去瘋狂過了?” 我把她拉在怀中,覺得异常幸福。 遇見十九歲彷徨的顧玉梨,才發覺自己已擁有太多,不禁驕傲起來,從一無所有的青春期到此刻,全靠一雙手,沒有指引,沒有忠告,沒有借力,也都熬過去了。 還有什么不足呢,感情上一點點創傷又算得什么。 許久許久沒這樣滿意,不禁微笑起來。 酒精做祟,我伸個懶腰,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紅日炎炎,昨夜之事雖然記憶猶新,一時竟不知是幻是真。 咪咪做好三文治及冰茶服侍我,心頭一絲溫馨,她們這一代可真甩苦難,好受教育,只要照顧自己便可,不比我們小時候,總有義務要做家中生力軍,非提供金錢上的貢獻才算孝順儿女。 咪咪細細打量我,“居然沒有醉酒后遺症。” “咪咪,你有無讀過狄更斯的圣誕頌歌?” “有。” “在那本書中,主角史古治是否見到他年輕的自己?” “他做夢而已,他做夢遇見過去圣誕的鬼魂,把他帶到童年往事的境界。” “史古治還看見他年老的自己孤獨無依。” “媽媽,這不過是一篇小說,拿种种比喻來作警世恒言,勸人為善,算不得真的。” 但我昨夜明明看到自己。 “媽媽,不要想太多,不要不開心。” “只要水渠不塞,洗衣机不坏,我就是天下最開心的人。” “你的要求應當高一點。” 我莞爾:“好,希望有人送我玫瑰花。” “為什么不希望戀愛?”咪咪不滿我的胸無大志。 我吐吐舌頭:“快點上學去。” 是日,老板特別浮躁,大聲呼喝,聲音都沙啞,大家的胃液都惊恐的竄動,影響健康。 為什么沒有人帶老板看從前的她以及未來的她? 也許她可以從中學習,改掉一些不必要的習气。 大家縮在房內,埋頭苦干。 前夫打電話來,吞吞吐吐提出要求,咪咪的祖父,他的父親,看中一層小公寓,手上款項短了一點,向他挪,他又恰巧不便,故此同我商量。 “多少?” 他說了一個數目,我十分惊异,這不過是我一季的治裝費,再也沒有理由不答應的,但為免使他產生錯覺,引起自卑,我故意躊躇了一下才說好。 他十分感激。 這時才發覺他手頭甚顯拮据,然而還一直堅持把最好的留給咪咪,可見為人尚有可取之處。 于是我請他有空來吃飯。 曾經一度,我倆水火不容,分了手反而漸漸有點諒解。 下了班我逛到玫瑰徑三號。 路旁大蓬大蓬不知名的小百花盛開,受陽光催放,發出水果酒般的清香,聞了真會醉。 還怕什么,我同自己說,你已見過另一個顧玉梨,不如一不做二不休。 我跑到三號前去按鈴。 手心里都是汗。 她是不是個老妖精呢?對于未來的自己,我一點把握都沒有,環境造她,不是我之天性。 看樣子她很有點辦法,不是省油的燈,要小心應付。 可以這樣客觀地談論自己,太荒謬了。 沒有人應鈴。 我寂寥地徘徊一陣,才乘車回家。 用鑰匙開門,女佣見到我,鬼叫起來。 她原來棕色的面色轉為淺灰,用手指著我,“你,你是誰?” “你到底是誰?”她退后一步。 “別過份,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夫人。” 大家斗卡通。 “那么,那么剛才那個是誰?” 我抬起眼睛,心中有數。 我能找她們,她們當然也可以找上門來。 “那,那是長得极之象我的老朋友,她同你開玩笑,是不是?” 女佣慘叫:“鬼鬼鬼,你們中國特別多鬼。” 我啐她,“你再說,你再說!” “有人按鈴,我以為是太太忘記帶鎖匙,一開門,果然是你,你卻跟我說,你要找你,我說,太太,你明明是你,還找誰去,誰知你笑笑走掉,現在你又回來,到底誰是你?” 我捧著頭,走到沙發躺下,“我才是我,她只是我的老友。” “怎么兩個人一式一樣?” “她說什么?” “叫你明晚七點鐘到她家去。” “你可別鬼話連篇,還有,這事不准同咪咪談起。” “太太,我覺得好詭异。” “長得相似有啥稀奇,快快做飯。” “我問她姓名,她說她叫顧玉梨,太太,你不是也叫顧玉梨?” “你懂什么,中文不知有几許同音字。” 女佣略為釋然,但眼神猶如受惊的小動物,一副活見鬼的樣子。 明晚七點鐘。 我斟一杯酒,跌坐在安樂椅中。 她主動約我來了。 試問又怎么會平靜下來,見完年輕的自己,又見年老的自己。 忍不住挂電話給麗華,想与她傾訴几句,她卻歉意地說,家中還有親戚在吃晚飯,我連忙識趣地挂上電話。 朋友不是每分鐘都可以接触到,人人都有工作親人,時間不夠分配,就得排座次。 好不容易等到咪咪回來,她手中提著球拍子,一頭汗。 “過來過來。”我拍著椅墊。 她連人帶汗的過來擠在我身邊,我深深嗅她濡濕的頭發,慶幸她并不象我,外型与心情都似她樂觀的父親。 “我与爸爸打球,他一個人,女友离他而去。” “啊,為什么?” “最近他周轉不靈,三部車賣掉兩部,沒心情。” “他有的是辦法,一個筋斗又回复舊觀。” 咪咪說:“他說如今机會又不那么多。” “我仍然看好他,他是一流生意人,”想想又忍不住補一句“九流丈夫。” “但是,當初怎么嫁給他呢。” “你當心我將來也問你這個問題。” “起碼要隔二十年我才結婚。”咪咪說。 “怎么對婚姻有恐懼?” “沒有時間,要做的事情太多,婚姻生活耗時失事。”她說得頭頭是道,“我看你這些年來雙手沒停過,嚇死人,還是獨身省事。” “是嗎?”我感動起來,“你知道我忙?” “我也知道你苦。” 咪咪把面孔擠過來,臉皮貼著我臉皮,似要把生命力注入我体內。 真感激上主賜給我這個女儿。 “那你就伴著母親一輩子吧。”我自私地說。 “那好。” 說都是這么說,我并不是怀疑小女儿的誠意,但再過數年,昏頭昏腦不幸地戀愛起來,什么人都不再重要,老媽還不是對牢電視机喝威士忌過來她余生。 是夜當然沒睡好,第二天醒來,身体不知少什么,不歸位,巴不得放十年假,但也逼著自己起來梳洗回到寫字樓。 女秘書抱著影印的文件出來,笑道:“沒有那几部司樂机不知怎么辦。” 我說:“用手抄。” “也可用复寫紙。”她說。 我的心一動。 “一百年前的人看到簡單的影印机都會嚇死。”她說。 我凝神。 “現在我們每架机器每月印万多張。” 我沒有說什么,心中疑團似見曙光。 女秘書笑著說下去,“科學進步,許多不可思議的東西都可以實現,照相机留聲机都妙不可言,還有,傳真机可以把數千公里外的圖片在十五秒內傳到地球另一半,昨夜我母親才說,洗衣机比神仙還好,大堆髒衣服塞進去,耽一會儿,雪白洁淨的取出來,不是魔法是什么。” 她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在一邊听得發呆。 她把文件整理好,遞上來,“看,比真本還漂亮。” 我接過文件。 她說:“遲早人都可以影印复制,公司放一個,家中放一個,真的那一個躲到一角不問世事,哈哈哈。” 我不由自主接上去問:“但那些副本不可能做到有年齡分別吧?” 女秘書側頭想了一想:“咱們公司有一付電腦,印起圖則來,可以隨時作出修訂,出來的副本,跟正本不一定一模一樣。” 我坐下來:“我的天。” “它的記憶系統可以儲三十年前的舊圖片文件,一按鈕,馬上把它印出來,絲毫不差,還是彩色的。” 我著了魔似的,是是是,我知道有這樣一部机器。 “真偉大。” “噯,象神話故事中的法寶。”她說。 我看著她,“你真聰明。” “我,”她靦碘起來,“我不過胡扯而已。” “老板今日脾气好嗎?” “面如土色。” 開完會,我匆匆走到科技部門。 技術員迎上來。“顧小姐找什么資料?” “我的過去。” “嗯?” “我過去十年在本公司的資料。” “那最容易不過,”他微笑,以為我另有高就。“一會儿給你送過來。” “我將來的資料呢?” 技術員一怔,有點緊張,“顧小姐也知道這件事?” 我不明所以,只得點點頭。 他松一口气,“當然,顧小姐是本公司高級職員,是的,公司打算根据各人過去表現,預測他未來成績,在考慮升級時用。” “預測?” 他笑,“預測一個在未來十年中的成就,比預測天气容易得多了。” 我震惊地站在那儿。 “不過該部門資料只供總經理過目,顧小姐,我們的前途,可以說受電腦控制了。” 隱隱約約,我似明白了什么,但不知從何說起。 “顧小姐,還有什么事嗎?” 我如夢初醒,“沒有了,謝謝。”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去。 女秘書問:“會議順利嗎?” “老板直罵人。” “要不要胃藥?” 咦,怎么這次免疫,不能置信,往日開完大會出來,總是頭痛腳痛,今天,心里有別的事,注意力不集中,不受刺激。 我問秘書:“公司里最高級的科學家是誰?” “維修工程師。” “不,他是實踐派,有沒有誰想象力比較丰富?” “唏,算了吧,他們都忙著讀馬經,哪儿有空。” “一個也沒有?” “有的話,我早去追求他。” 我微笑,說得有理。 直到下班,我都心神不宁,因此沒有伏案工作,看到日落滿天紅霞的美景。 秘書說:“下班一條龍,我游泳去。” “年輕真好。”我順口說。 她回過頭來,“海灘上并沒有牌子注明二十五歲以下才准游泳。” 我一怔。 “你們几位女士把所有精力都灌注在工作上,”她說下去:“完全沒有調劑,我認為不值得如此犧牲,不過一份職業而已,你們一走,即刻有人上來頂替,公司不會垮掉的。何必送命地做呢。” 我呆著聆听。 “對不起顧小姐,我只是個小秘書,我的想法是百分之百胸無大志的。” 我抓起手袋,“你說得很對。” “不怪我吧,顧小姐?” 我擰擰她臉頰。 我們离開公司時是六點半,燈火通明,根本沒有下班的意思,這整個城市有點走火入魔,習慣赶命,還動輒嫌他鄉正常速度節奏緩慢。 我不管了,我有別的更重要的事要做。 回到家,神情緊張,即刻神經兮兮地淋浴休息,用兩只濕水茶包敷在雙目上,不想那一位玉梨看到我,發覺我比她老。 一邊吩咐咪咪,“那套咖啡与黑的麻布裙,叫佣人熨一熨。” “那套衣裳已有兩季歷史。” “只穿過三次。” “可怜的媽媽,實在很省。” “你懂什么,最笨的是比賽時裝,老來只余一櫥舊衣,除非有個大戶無限量支持,否則整洁大方便可。” “嗯。” “這人有點苗頭吧。” 咪咪誤會了。 她以為我這陳年舊貨終于有人問津。 “是一位小姐。” “媽媽你真糊涂,女人同女人,于事無補。” 咪咪的口气是妖精,也好,沒有人會占得到她的便宜,不用替他擔憂。 但愿我十九歲時有她這般智慧。 我說:“我約了人家是談正經事。” “生意?” “把我那雙唯一的高跟鞋取出來。” 本想吃點面才去,但是胃部不合作,象是塞住一大團棉花,我們這种人是無論如何胖不起來的。 到玫瑰徑三號,早了十五分鐘。 准時是帝王式美德,我在門外徘徊,心中模擬各种問題多則,預備弄個水落石出。 終于在九點缺五分上去按鈴。 大門打開,她站在我面前。 感覺就象照鏡子,十分詭异。 我們兩人呆了一會,反而是我先開口,“你保養得真不賴。” 她笑了,“請進來。” 屋子里陳設大方名貴,我坐下,來不及地問:“你是不是真人?” “騙不到你,不,我不是真人。” 我一陣暈眩,“那你是什么?” 她沒有即時回答,沉吟著。 “如果你不是真的,那我呢,我是什么?” “你是真的顧玉梨。” “你怎么知道?現在連我自己都糊涂了。” “鎮靜一點。” “你到底是什么?” 她笑吟吟的答:“我是玉梨魂。” 我被她說得啼笑皆非,沉默下來。 在這所靜寂幽暗的寓所內,我看到了自己,与自身對話。 “我覺得你生活得很好。”我羡慕地說。 “托賴。” 我低下頭,“區先生似乎很照顧你。” “我知道你去看過他。” “他是不是真人?” “當然是。” “你是怎么認識他的?” “在一個偶然的場合。” 可比我有辦法得多。 我歎息一聲,“誰不想認識那樣的人才。” “你很寂寞吧?”她似乎很了解。 “我想是。” “而且不快樂。” “因為我是個失敗者。” “我不准你小覷自己,因為我即是你,你即是我。”她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大惑不解,這明明是一雙活生生溫柔暖和的人手。正如我擁抱少年顧玉梨時,也感覺她的肉体存在。 她說下去:“我認為你做得不錯——” 我忍不住笑起來,“你自然幫我,正如你适才說的,你是我,我是你,你有沒有听過一首詩:月邊河塘照瘦影,卿須怜我我怜卿。” “那又有什么不好,”她說:“我若不是一個自愛到极點的人,就不會捱到今天。” 我深深震惊喜悅,這确是我,語气姿勢論調,都屬于進化的顧玉梨。 但是我不能說她是十九歲的顧玉梨,她們是兩個人,若果沒有我做橋梁,他們倆見面不相識。 人真是會變的,非隨環境變不可,适者生存。 我問老練的顧玉梨,“你完全知道要的是什么。” “當然。” “你要嫁給區先生?” 她笑,“那要看他向不向我求婚?” “我看他會的。” “別太天真,別忘記那些十八二十二的小妞。” 我也笑,“同你說話太有趣,完全放心,不用戒備,真痛快。” “我知道這些日子里你很吃了一點苦,父母沒留給你什么,丈夫又沒送給你什么。” 這話听在耳朵里,只沉得無限窩心慰貼,又帶來几分辛酸,一剎時不知如何應付,只得傻笑,笑著笑著,忽然發現自己雙眼潤濕,啊,多年來感情壓在心底,哭笑難分,一切委屈屈辱無奈,都不敢發泄,我連忙用手掩住臉,精心描繪過的化妝全糊掉。 “可是你很能干,照顧得也還周全,放心,明天會更好。” 只需片刻,我便放手,微笑問:“是應允。” “當然。” “謝謝你的鼓勵。” “其實在心底,你一直振作,不停鼓勵自己。” “我們可以時常見面嗎?” “恐怕不行。”她感喟。 我立刻自作聰明,“你要回去了?” “不,我只有這么多。” “我不明白。” “我的壽命只有這么多。”她補充說。 “什么,可是我活到你這個歲數就得返回极樂世界?” “不不不,我們可以活至耆耋,但此刻你所看見的我只有三個月時間效用。” “可以用我了解的言語解釋嗎?”我迫切地追問。 “我想你也有點明白,我開頭時已同你說,我不是真人。” “你是什么?” “用最簡單的話說,我是若干年后的顧玉梨的一段立体映像。” “完全同真的一樣。” 她微笑,“顧玉梨真本是你。” 我站起來,又坐下,如是三數次,心痒難搔。 “你明白沒有?” “哎呀呀,的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你的意思是,真版顧玉梨并沒有突破時空到處亂走,只是她老年及少年時的錄映帶在這一刻播放。” “老年?太難听了。”她微笑搖頭。 “誰干的,由誰主辦,是哪一群科學家的杰作?” “每年都選數名志愿者,我是其中之一。” 不禁深深吁出一口气,興奮得睜大雙眼。 我相信她,但誰來相信我? “其中過程很复雜吧?” “不會比复印机或錄相机更難操作。” “區先生愛上了一個幻象?”我笑。 “不,顧玉梨是真的。” 我大聲說:“我頭都昏了。” “他會找到你的。” “什么?” “我恐怕時間到了。” “等一等,我有太多問題,既然你不是真的,如何同我一樣吃喝玩樂?” “傻女郎。” “回答我呀。” “影印的拷貝又何嘗不可以書寫做記號郵寄珍藏。” 我呆在那里。 “最后一個問題:為什么見我?” 她凝視我:“你的生活太沉悶,需要刺激帶來生机。” “是誰支使你來到這里?” “實驗室,把我接收回去之后,他們可以了解當事人的反應。” 我皺起眉頭,“這群科學家總有一日弄得人人靈魂出竅。” “玉梨,我們約會的時間已到。”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 “我不想离開你。” “我總是与你同在的,若干年后,你就是我。” “你給我极大的安慰。” “好得很,回去吧。” “還有一位顧玉梨。” “差點忘掉她,她真令人難堪,不過不要緊,那愚昧的青春遲早會過去的。” “真不忍心看著她的天真一次又一次被人利用。” 她沉默一會儿,“我們都是那樣長大的。” 我揮拳,“可恨的是她心甘情愿地讓那些人占便宜。” “不是那樣,她永遠不會學乖,不是不象天路歷程的,生命充滿苦楚,不行了,口气越來越象你。” 她笑著打開大門送客。 “你明天還在嗎?” 她搖搖頭。 我黯然。 “謝謝你。”我握緊她的手。 “說得好,一個人最好的朋友,終究不過是他自己。” 我們擁抱,說了再見。 她關上門。 我剛轉頭,情緒還沒恢复過來,就听見有人叫我。 “玉梨。” 是區先生。 “到什么地方去,我送你一程。” 我呆呆看著他,他要找的并不是我,我只是替身。 他要見的,是屋內那位八面玲瓏的顧玉梨,此刻的我段數還差得遠,有待慢慢修煉。 有口難言,我結結巴巴。 他看著我好一會,“玉梨,你是否不舒服?” 我搖搖頭。 “也許是我多心,老覺得你最近有點不同。” 什么有點不同,簡直是兩個人。 “來,我們去兜風散散心。” 她是故意的,有心把這位區先生讓給我。 我隨他上車。 以她的聰明智慧,挑的人總不會出錯吧。 我感慨万千,但是生活總有辦法令我們失望,永遠計划的是一樣,發生的事又是另一樣。 “你好靜,”區先生說,“怎么,不高興?” “沒有沒有,只想喝一杯。” “那還不容易。” “什么時候了,明天一早要上班。” “你?”區先生不胜意外,“你從來沒跟我說過你有職業。” “那是因為我最近情緒不安。” 區先生凝視我,他是聰明人,知道不對勁,但找不到破綻。 我尷尬地朝他笑一笑。 “還有很多事是你不曉得的。” “過去的事提來做什么,”區先生說:“大不了是感情上受過一些創傷,我不信你械劫過銀行,或是替金三角做過貨販,提來做甚。” “我想找個人告解一下。” 區先生笑了,“開頭我覺得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精明,最近一兩次相處,發覺不是那么回事,你還有很天真的一面。” “只有在熟悉可靠的朋友面前才可放心露出真面目。” 他愉快地說:“謝謝你。” 我們在一間私人會所喝兩杯才打道回府。 月亮极好,照無眠,坐在露台上,套句陳腔濫調,往事一幕幕在腦海中涌現,思潮起伏。 這也許是最后一次怀念過去,以后不必也不需再回憶這一切不愉快的事。 “媽媽。” 咪咪在我身后。 “還不睡?” 我連忙說:“一起回房去。” “今晚送你回來的,可是你男朋友?” “還沒到那個階段。” “外型好极了,中年男人的魅力具震蕩感。” “你倒是看得仔細。” “當然要格外留神。” “什么時候了?” “清早四時。” “不如不睡,這一躺下去,恐怕起不了身。” “告假?” “不行,八點正開會。” “我還以為辦公時間是九時到五時。” “時勢不一樣了,”我感歎,“經濟不景气,公司不再聘新人,兩個人做三個人的事,或是索性一個人做兩個人的事,老板認為很應份,所以大家都早到遲退。” 咪咪吐吐舌頭,“這話是說給我听的,叫我醒定做人。” 我笑出來。 七點半到寫字樓,精神亢奮,并不覺特別疲倦,嘿,同事已有三四個人在看報紙喝咖啡,昨夜象是沒有回家睡覺似的。 我喃喃說,莫非都服食了安非他命。 秘書小姐替我做一杯滾熱的紅茶,兩個茶包,保證赶走瞌睡虫。 她把報章上的專欄讀出來,“顧小姐,你听听這個,躁狂症是一种影響情緒的精神病,与抑郁症相反,病人日常情緒十分高漲,想收斂一點也辦不到。” 我轉過頭來,咦,這是說誰呢,好不熟悉。 她讀下去,“——病人日常生活顯得充滿活力,很旱起床,搞到深夜才上床,喜歡夸張地表現自我,平常說話總是滔滔不絕,而且速度十分快,但內容支离破碎,不能集中在一個主題上……” 我眼睛一亮,老板,我們的老板,她很明顯患了這樣的症候,叫什么?躁狂症。 “——他們的情緒十分高漲,很多時為別人帶來歡樂气氛,由于不能自制,他們的玩笑不是每個人可接受,他們對前途充滿幻想,隨著病情加深,病人失去判斷能力,幻想變得夸張而不實際。” 秘書小姐向我眨眨眼。 這個聰明的女孩子,她也想到。 我越來越喜歡她,如此伶俐剔透,她不會長居人下。 我問:“怎么醫治呢?” “不知道。” “會不會致命?” 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們已听到患者的聲音,先是抱怨車擠,复是天气不好,再就是伙計不力。 最后她問:“誰的花,顧玉梨,啥人送顧玉梨花?” 聲音如聞噩耗。 什么花令她這么反感?我們這里女職員大不乏人收花,尤其是她自己。 我連忙探出頭去看。 呵,難怪,太夸張了,花束直徑怕有一米,全部白色,香气扑鼻,梔子、夜來香、百合、鈴菊、姜蘭、蝴蝶蘭、茉莉、滿天星、康乃馨、玫瑰、全部都配在一起。 我心花也跟著怒放,因此被開除也是值得的,揚了眉吐了气才死,夫复何求。 “是誰?”秘書問。 我微笑。 跑到窗口去看著天空。 她已經回去了吧,三個顧玉梨已經走掉一個,她留給我寶貴的人生哲學,永志難忘。 老板推門進來,“你認識區慕宗?” 我點點頭。 “你怎么會認識他?” “朋友介紹。” “他是一個十分得体的男人,不多見了。” 我當然知道。 “也許我們對男人要求太高,想想他們也真可怜,一點錯不得,否則就讓女人看不起。上周末也坐船,一個個中年男士都穿著時髦的便裝,顏色鮮艷,拎著手袋,配著他們的斜肩,雪白皮子,小肚腩,象什么?象上朝的師奶。” 我一口茶含不住,直噴出來。 “玉梨,好自為之。”她出去了。 “謝謝。” 瞧,做人老板,沒有三兩道板斧,還真罩不住。 秘書問:“她怎么查出來的?” “神通廣大。” “顧小姐,你再也不用郁郁不樂。” 小女孩把事情看得多么簡單。 我同她說:“我想查一個叫鄭傳書的人,你幫我找私家偵探也好,查電話薄黃頁也好,務必把他揪出來。” 她即時記錄在案。 我想見他,把事情弄清楚,將精力省下來,做別的正經事。 十多二十年沒見面,不知他近況如何,見他一半為自己,也是為少年顧玉梨,我總得有一手資料知會她,才可以令她信任我。 下午,區慕宗來接我下班。 他問我:“花束還合意嗎?” 我卻說:“不要再送花來,与我的身份不合,叫我難做人,你是圖一時之快,我卻被人視作偷到油吃的小老鼠,又好比小掘金娘子找到戶頭。” 他笑著搖頭歎气。 “我已經苦了這么久,熬出頭來,不在乎歸宿,倒是求想享受,正式地、理智地、愉快地,談一次戀愛。” “這倒又不是怕人見笑了。” 我心想,笑死他們,祝他們嗆死。 “你已搬回去同咪咪住?” “最不喜歡人家打听我的消息。” “我還算是‘人家’,他點點頭,”“咪咪對我還比你親密一點。” “你同咪咪說過話?” “今早。” 他真有點能耐。 “她說什么?” “我答應這是我們的秘密。” “太信任男人,她是要吃虧的。” 他取出一支平扁盒子,“請笑納。” 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我說:“請收回去,我用不著這樣的東西。” 他很詫异:“是你親自挑選的。” 我暗怪老牌顧玉梨太貪,“先放在你處。” “好,女人有改變主意三千次的權利。” “我到家了。” “稍后接你晚飯?” “我想休息。” 區慕宗凝視我,“你使我心醉喜悅銷魂著魔,你的嫵媚誘惑我。” 我笑出來,“真好听,謝謝你。” 心想,男人到了那种年紀還有資格說傻里傻气的話,這就是兩性至大的區別。 深深歎口气。 浸在浴缸里閉上眼睛,要設法尋找少年顧玉梨,應該不太困難,我知道她會到什么地方去,除去在百老匯跳舞,還有一間叫鴉片窟的酒巴。 真可怖,竟會在那种地方出入尋求麻醉。 年輕人行徑真的匪夷所思。 幸虧咪咪健康得多,不是沒有异性朋友,但一切都在陽光下進行,免得我挂慮得頭發白。 電話響,我在浴室接听。 “顧小姐。”是秘書的聲音。 “你還沒下班?” “我在查你交代的那件事。” 要命,“有消息嗎?”得重重賞她。 “你要找的鄭傳書,公司里就有一位。” “啊!” “我听到這個名字就覺得熟,先到人事部去看一看,免得找遍天下,卻忘了看自家腳底下。” “干得好。” “鄭傳書今年四十歲,加入本公司有一年,他自張董王工程公司轉過來。” 我呆住,年齡背景全對,沒想到是同事,咫尺天涯。 “他是前公司裁員不得已出來的,起薪點比較低。” “他是否畢業自馬利蘭大學?” “正是。” 是他了,我頹然,得來全不費功夫。 “是史蔑夫的下屬?”我問。 “正是,史蔑夫對他的報告不夠中肯。” 那表示他不懂孔雀開屏,也不屑拍馬屁,如非專業人士,早已危危乎,現在混口飯吃尚不成問題。 我說:“明天再說。” “是。” 該夜做夢,竟看到衣衫襤褸的鄭傳書,拉著我的手不放。 第二天清早,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找到工程部去。 他還未上班,寫字台上很整洁,什么蛛絲馬跡都沒有,連小小的照相框也欠奉,自此可知,他不過當這里是暫來歇腳的地方。 這態度是正确的,只要把工作做好便可,何苦灌注太多感情在一份職業里。 有人認得我,“顧小姐,稀客稀客。” “鄭先生通常几點鐘回來?” “九點正。” “史蔑夫呢?” “這里都是九點,你們做京官,近大老板,當然吃力點。”他甚客气。 “我稍遲再來。” “不送。” 我希望心頭有一點點异樣,但是捫心自問,卻是漣漪都沒有一圈,泡泡也不起一個。 那感覺不過似,對,象在文件柜中找舊年會議記錄,當時我确在場參与那個事件。 秘書對我說:“老板病了。” 我笑,“這一天公司就白白損失兩千大元。” 秘書咋舌,“是我半個月的薪水。” “天下第一營生,所以,書中自有黃金屋。” 她側著頭說:“總也要靠些運气吧。” 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太敏感。 鄭傳書似在等我。 一見我便禮貌地站起來。 他胖了許多許多,額頭是U字型禿發,但与我認識的鄭傳書扯不出關糸,他們是兩個人。 真奇怪,在我心目中,鄭傳書永遠是少年鄭傳書,這位先生卻似當年的鄭伯父。 “玉梨,請坐。”使人安慰的是他落落大方。 我笑道:“你看我多糊涂,竟不知大家是同事。” “我一進公司就認出是你,同你少女時期一模一樣。” “沒有什么失態的情況落在你眼中吧。” “行政部同工程部很少來往。” “為什么不來打個招呼呢?” “一切都有時机。”他微笑。 “有几個孩子?” “三個。” “嘩!” “你呢?” “一個女儿。” “我的全是男孩。” 我已經辭窮,如何不著痕跡地請他去喝一杯呢,他會怎么想,如有誤會,后患無窮。 他終于說:“很久沒見了。” 真是,我欲惆悵問,我們會見過嗎。 他突然又說:“縱使相逢應不識。”丟起書包來。 “沒有啦,你仍然書卷气十足。” 真沒想到反而要安慰他弱小的心靈。 “几時有空去喝一杯,” “好。” “我要上去了。” 他送我到電梯口。 鄭傳書的衣著打扮絲毫不差,但不知怎的,整個人散發著七十年代初期的气息,那該是他一生最燦爛的一段光陰,所以他不愿离開它,要把它緊緊抓住,旁人即時感覺得到。 暮气沉沉的一個人。 年齡上區慕宗比他長一大截,活力上他卻比不上區慕宗十分之一。 為什么有這种現象? 与麗華談起,她說:“還象男人算他夠運,管是什么年代,我認得的几位中年男人,竟似老太婆,頭發斑白不好好修理,掉了牙齒也不鑲,癟嘴,身材發福,面白無須,猛的一瞧,像古代武俠片里的公公。這种賣相怎么出來找生活,我真弄不明白。” 我一味駭笑。 麗華說下去:“近年來,中年女士不知保養得多好,這种事真要自己爭气,拼老命也不能露出住家男人或女人的樣子來。” “你不怕,你的老朱很時髦。” “你的老區也不錯呀。” 我沉默一會儿,“麗華,你誤會了。” “這城市有多大,豆干似,不見得有那么多人誤會你。” “我們只是很普通的朋友。” 麗華气惱道:“你老祖的普通朋友。” 她摔下電話。 我歎口气。 當夜就約好鄭傳書到鴉片窟去找人。 重臨舊地,了解年輕人泡酒館的心情:气氛熱鬧,喜樂奔放,地方舒适,兩杯啤酒,可以坐一個晚上。 躲在這里,听不到成年人的嚕嗦,暫离殘酷的現實世界。 也有不少穿西裝的少年下班來喝一杯。 坐下沒多久,便有人來答訕,哼,寶刀未老。 “等人?” 我點點頭。 “會不會是我?” 我搖搖頭。 他聳聳肩,笑一笑,取起杯子走開,并沒有瞎七搭八纏上來。 現代男女關系刮辣松脆,真好。 我耐心等候。 三十分鐘后,鄭傳書出現。 他忍不住取笑我,“怎么選這個地方?” 我頗為無地自容,只得尷尬地說:“人老心不老。” “看樣子你也不是熟客。” 我四處張望,少年顧玉梨還未到,是不是來得太早?記得我自己喜歡這個時候來吃客三明治。 鄭傳書當然認為是敘舊約會,盡說過去的事,略見曖昧。 “……后來奉雙方父母命結了婚,他們支持這頭婚姻,盡量在經濟上支持我們,但我倆性格始終不合,你沒有見過安琪吧,她喜歡把皮膚晒得老黑,眼皮搽銀綠色——” 我看到她。 明媚愉快的外表,沉重憂郁的內心,陪著她的是几個男孩子。 鄭傳書并沒有注意到四周圍發生的事,繼續訴心聲。 “對不起,”我說:“那邊有熟人,我過去一下。” 我擠在人群中,走到她身邊。 “玉梨,”我叫她,“我有話同你說。” 她看到我,先是一怔,隨即不由自主的趨近來。 我握住她的手,“你還在這里,還沒走?” 她睜大眼睛,“是你,又見到你了。” 我与她在一個角落坐下,趁著音樂沒那么吵,表示我的心意。 “我很耽心你。” 她低下頭。 “怎么同那群人在一起?”我輕問:“他們沒有明天,不負責任,你會吃虧。” “其余的朋友都沒空。”她無奈地說。 “當然,人家上課的上課,辦公的辦公,做正經事要緊。” 她不語。 “將來的你就是今天的我,玉梨,合作一點,提起勁來,不要踏入陷阱。”我雙眼都紅了。 她似是明白,又似模糊,十足年輕的我,非常幼稚。 “那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鄭傳書。” 玉梨動容,“不,那是他父親吧。” “不相信?過去,我介紹你認識。” “他看上去似一個小老頭。”玉梨表情古怪。 “時間是很殘酷的,你將來也會變成我這個樣子。” 她又一次打量我,“我不介意象你,你看你保養得多好。” “謝謝。”我笑。 我把玉梨帶到鄭傳書的桌前。 原以為他看到她會吃一大惊,嚇了大跳,掩著嘴巴叫出聲來。 但是喝了兩杯啤酒的鄭傳書茫然抬起頭,看著我,又看我身邊的少女,一點情緒都沒有。 電光火石間,我与少年顧玉梨都明白了,不禁面面相覷。 當然,當然他沒有感覺,他心中根本沒有顧玉梨,從前沒有,現在也沒有,從未試過有,試問他又怎么會注意到我倆多么相似。 售貨員与銀行出納都可以觀察得到的事,他不以為意,因為他這次出來,目的是訴苦,不是為了認人,他才不在乎誰長得象誰。 只見鄭傳書看看腕上的表,“不早了,你們要坐一會儿嗎?”他見話不投机,要先走一步。 我點點頭,“明天公司見。” “再見。”他蹣跚地站起來。 也沒叫結帳,便离開了。 玉梨轉過來看著我,雙目充滿惊惶、悲哀、失望、無措,她完全不置信,她此刻所愛的人,若干年后,會如陌路人一般。 我摟著我自身年輕的拷貝,“弄清楚這件事,對我們有益,你不用一天到晚挂著跟他去美國,稍后可以專心一志在本市投考學校,專修管理科,將來,做到我這樣。” 玉梨凝視我,“你快樂嗎?” 我最恨人家問我這個問題,“看著我,你認為我會有什么理由要不高興?” 她狡獪地笑,“這只有你自己知道。” 這女孩不簡單,我怜愛地看著她,不要緊,她會熬過黑暗期,闖出一條路來。 世人全离棄她也沒干系,她有她自己,一關又一關,她會征服所有的山。 “這一次短暫的見面幫不什么。” “不,你使我認識自己,請告訴我,今后我會怎樣?”她迫切地拉著我的手。 輪到我滑頭起來,“你想知道什么?” “未來,人類都渴望知道未來。” “天机不可泄露。” 玉梨睜大眼睛,不相信我會說出這种話來。 “怎么,”我笑,“你以為人到中年,就不再調皮搗蛋?” 音樂開始,舞池中年輕人甩手甩頭,快活地運動。 “我們散散步。” 她与我离開那嘈吵的地方。 街上下毛毛雨,一路上都是汽車虹彩,兩個人都沒有傘。 我不忍把將來的荊棘告訴她,未卜先知并不是幸福,人生路,不過是走一日算一日,一日的擔子一日當,算起來,有限溫存,無限心酸,恐怕她預先知道自己的故事,沒有勇气扮演注定的角色。 我竟把她當作活生生的一個人,其實据我所知,少年玉梨不過是實驗室輯錄的一卷立体紀錄片,在這個時空播放出來。 我竟關怀她,愛護她,与她發生了感情。 “你几時走?”我問她。 “我不知道。” “約什么時候?你總不能一直在這里游蕩下去,直到永遠。” “我有种感覺,就是這一兩天要走了。” “你此刻住在什么地方?” “朋友家中。” “不良少女,噯?” “年輕時總要不良一下。” “才怪,我女儿才不象你,她認為世界上最舒适幸福的地方便是家。” “那是因為她有一個好母親。”玉梨向我眨眨眼。 “我真不相信,我小時候是這個樣子。” “但很多人都不承認。” “我認,但是不信。” “我太坏?” “不,看到你的皮膚眼睛,真令我吃不消,本來我早已忘記自己曾經青春過漂亮過,直到你出現,發覺上主确是公平,現在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生活下去,再也不怨天尤人。” “啊,原來這是我出現的目標。”她笑。 我也笑。 她站住腳。 “我們在這里分手吧。”她說。 “你有一只皮夾子在我這里。” 她不經心地說:“我不要它了,送給你做紀念吧。” “你需要什么?” 她搖搖頭,“我要的,你不能給我。” “仍是鄭傳書?” 她無奈苦笑。 我們在雨中緊緊擁抱。 “別玩得太瘋。”我說。 “我不會的,”她說:“否則也不能夠成為你。” “再見。” 她朝我擺擺手。 我拉拉衣襟,雨絲漸急,面孔濡濕,頭發也潮了。 我依依不舍地看著她,只見她以小鹿般敏捷的身手轉一圈,而她的朋友正找上來,一大班人,呼嘯著离去。 我以無限留戀送走少年十五二十時的顧玉梨。 并沒有叫車,我躑躅回家。 “玉梨!” 我轉頭,是區慕宗。 “我在你家等了好久,到什么地方去了,淋得似落湯雞。” 我傻笑,很久沒有人以這樣瑣碎的事為題來責難我,分外溫馨。 他說:“我与咪咪談了一陣子,一老一少,倒沒有鴻溝。” “要不要繼續話題?” “快回去沐浴睡覺,當心著涼生病。” “很久沒有人把我當小孩子。” 區慕宗凝視我,“要是你愿意的話,讓我來照顧你。” “我要想一想。” 我上樓去。 咪咪替我開門,“咦,這一陣子你神出鬼沒,那位區先生來等你老半天。” “有人肯等的時候,讓他等。” “嘩,風騷。”咪咪笑出來。 我坐下擱好雙腿,態度有點洋洋洒洒。 女儿端詳我,“你戀愛了,媽媽,本來你异常古板狷介,似小老太婆,就這一兩個月,生命又似复蘇,嘴角時常帶個神秘的笑容,為什么?” “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告訴我。” “我勘破了過去未來,大徹大悟。” “啐。” 真的,咪咪相信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 前夫過不久就把款子還我,再三道謝。 “我很慚愧,”他說,“低估了你,沒想到你肯幫我。” 他說得對,再早半年,我無論如何不會這樣大方,但如今,我体內每個細胞都已放松,心中再沒有仇恨。 其實每一個不愉快的經驗皆因我自己錯誤的決定引起,何必怨天尤人。 “何足挂齒。” “現在娶你的人,可真有福气。” 對一位前夫來說,這可真是至大的贊美。 我有點啼笑皆非,始終做不到落落大方,于是找個藉口,把他送走。 塵埃落定了。 先一陣的煩躁不安都改過來,性情開始樂觀,遇到難題,以游戲人間,幽默的態度來應付。 秘書小姐悄悄地,感慨地對人說:“原來男朋友有這么大的效用,顧小姐自從經常約會之后,整個人舒泰溫和,她一放松,連帶我們手下人也得益不淺。” 她說錯了,這里頭,還有許多不能為外人道的原因。 當然,我沒有解釋。 當日下班時分,老板走進我房間,面色慘綠,雙目無神,魂不附体的模樣,愣愣地坐在我對面,象是有話要說,更象無從說起,看得出是非說不可,否則壓力無法渲泄,會要她的命。 我當然不是她傾述的好對象,那又有誰是呢? “玉梨”,她開口,“我有些私人事与你商量。” 還是選了我來做听眾,可見實在是沒有更靠得住的人了。 我為她輕輕歎一口气。 “玉梨,我先要你知道,我的神經完全正常。” 是什么事呢,這么嚴重,我的神經也不禁謹慎起來,靜靜地等她開口。 “玉梨,我看到了自己。” 我一怔。 她用雙手掩住面孔,惊恐莫名地,以沙啞的聲音再重复一遍,“我竟看到了自己!” 什么,我即明白,她也見了自己,与我的經歷不謀而合,看樣子將來還會有很多人有机會看到自身的過去与未來。 但是她的反應与我的完全不一樣,她害怕得似見鬼一樣,額角布滿豆大的汗珠。 “一個人怎么會見到自己,怎么可能,我怀疑這是精神崩潰的前夕,你明不明白我說的是什么?” 我點點頭,我完全明白。 “你真的明白,這純粹是私事,你真的明白?”她仍然丟不開老板身分的气焰。 我斟一杯冰水給她,溫和地說:“我真地了解,因為我也見到了自己。” “什么!”她訝异地跳起來。 我幽她一默,“不一定要雄才偉略才會在街上遇見自己,”我停一停,“要不必害怕,因為那不過是你自己。” 第一次,我保證是第一次,她正式地聆听別人所說的話。 “看到自己有什么好怕?堪稱天下第一樂事,你听我慢慢解釋,這不過是未來世界的科學家同我們開的一個玩笑……” --------------- 此文章由酈儿与阿敏辛勤鍵入,“文學視界”(http://wxsj.yeah.net)獨家推出 |
回目錄 |
|